第七章 寒光利刃

听说人在无助的时候,

会把自己的遭遇都归结为命数。

那他的命数是什么呢?

是一个天大的玩笑吗?

“不可能的,哥……我杀了他,我逃不掉的。”叶之舟双手交握,像小时候闯了祸祈求哥哥的原谅一样,却因太过恐惧止不住地颤抖,看得叶之桥很是心疼。

“按我说的做。”他强自镇定。

叶之舟投去疑惑的眼神。

“你有被迫害妄想症,”叶之桥的镜片里反着射灯的光,整个人理智、冷静,还有些狠戾,“这是陈新凯在警察面前一口咬定的,如果按照这个思路,即使你被抓到,只要能够证明你是在犯病期间杀人,那你就不会被重判。”

叶之舟从没见过哥哥这么坚毅的样子,仿佛在说一件真实的事情。

他在哥哥的安慰下找回一点思路:“你是说……把我的罪行归于得病?”

“不,你没有罪,错的是他们。”叶之桥站起来,已经恢复成了以往手术室里那个高冷的外科大夫,“你的疾病证明,我可以作假。现在,我们去毁了你的杀人证据。”

叶之桥先是清理了散落地上的玻璃碴,又擦去了水果刀上的血迹和指纹。

叶之舟不敢打扰哥哥,贴着墙根坐得笔直:“哥,既然……要以精神病脱罪,你还收拾这些干什么?只要说我……误杀他的时候正在犯病就可以了啊……”

“那是最后万不得已的办法,”叶之桥站在开放式厨房的水槽边,头也没抬,“在这之前,我需要分尸然后把现场处理干净,尽量不要让警方怀疑到你我身上。”

叶之舟没有听懂,他朝哥哥走了两步,觉得他说起这些话的语气有些陌生:“什么意思?”

“听我说……一会儿我会回家拿行李箱过来,把陈新凯的尸体运走,我走之后,你要非常冷静地继续清理现场,不放过任何有打斗痕迹的地方,明白了吗?”

叶之舟摇头,却发现哥哥根本没有看自己,急忙道:“不明白,楼道里有监控!我们来过陈新凯家是事实!”

“你是来喝酒的,而我来找你们之后,告诉你我要去度假,所以回家拿了行李箱,又来告别。”

叶之桥瞥了一眼尸体,继续冷静地讲述着他勾勒好的故事版本:“然后你们继续喝酒,直到晚上,也就是你完全把房间收拾干净之后,你才离开。至于后来陈新凯是失踪还是死亡,你不知情。”

叶之舟顺着哥哥的思路想了想,神经依然紧绷:“这不行……说不过去……”

“没有证据,没有尸体,就过得去,”他洗完了刀,把它归于原位,“别浪费时间了,快去!”

出事之后,叶之舟就没了主意,此刻也只能顺从哥哥的指挥,嘴里却还念叨着:“监控怎么办?陈新凯再也没有出现过,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在家里?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就是我啊!”

叶之桥脱掉沾了血的西装外套,松开领带和衬衣最上方的两颗扣子,做出放松的样子:“监控需要坏掉一两个小时,你随便选一个电器制造短路,不难吧?之前你在家里用调音设备出过一次状况,那时候连带着楼道也停电了,说明走的是一条线。还有,你记着,必要的指纹和痕迹是要有的,清理得太干净反而有问题。”

他说完,已经走到大门口,准备回家拿行李箱了。

“哥……”叶之舟看到他后颈的汗几乎浸湿了衣领,“我……”

胸口像有一块无形的巨石压着,让他说不出道歉的话:对不起把你牵扯进来,对不起让你的人生有了污点……

“干活儿吧,没时间了。”叶之桥没回头。

极度的恐惧和负罪感充斥着叶之舟的大脑,他觉得自己的脑袋要炸开了,没有办法再继续思考以后怎么办,只能机械地重复着清理的工作。

等叶之桥按照计划拿着行李箱来时,叶之舟却有些犹豫了:“哥,虽然我脑子很乱,可我知道,我不能连累你!我去自首,要说我犯病什么的都可以,可是,一旦把你也牵扯进来,你就成了帮凶了!”

天阴沉沉的,哪怕是清晨也带着深冬特有的灰暗调子。

程烨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加快脚步走进地铁站,跟身后的人拉开一些距离。连续几天,自己不接他的电话,躲着他,却没影响他定时“接送”自己上下班。

余洋知道她的心思,与她隔着几步站在同一节车厢,透过车窗的反光,见她躲闪,苦笑着闭眼小憩。

他有胡楂了,还有黑眼圈,最近一定没有睡好。

被封号之后,她看到他的粉丝们在群里说,他在其他网站注册了一个小号,开始连载了新的作品,她一直偷偷追更,小说叫《夜莺与鸢尾花》,有美好的爱情,也有精彩的悬疑,是她一直希望他写的那种。

程烨通过车窗玻璃看着那个昏昏欲睡却还要坚持早起送自己的男生,有些心疼。

她伸出手,用食指轻轻擦过玻璃上他的脸颊,就像真的在抚摸他一样。

余洋睁眼,她像是触电般收回了手,确认没人注意到自己奇怪的举动,悄悄松了口气。

报站声响起,余洋强打起精神,赶紧把自己手里的伞塞进她的手中,然后无声地退回了原先的位置。两人之间,像是有一道无形的沟壑,她不允许,他就不多做停留。

程烨握着伞,嘴唇微微张开,却终究还是忍住没跟他说话。

从自己的工位走向主编办公室的路,算起来只有十余步,程烨走过无数遍。

在她还是一个小实习生的时候,就勤勤恳恳地主动跑腿打杂,负责把部门的报销单统一整理好,再送给主编签字这种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如今……

程烨把挂在电脑边的工牌拿起来挂在脖子上,仿佛这样,“策划编辑”这四个字就能够给她注入些不一样的力量。

她还是第一回直接越过金编辑向主编推荐选题,在出版界里,同一个选题只能由一位编辑上会,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这一次虽说她与金编辑没有提交相同的选题,可却是同位作者的作品,再加上金编辑与他之前的纠葛,可以说程烨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了。

说来也奇妙,自从余洋出现在她的世界里,她多了很多所谓的“第一回”。

第一回从程建业安排的晚宴上被余洋“劫”走,穿着高跟鞋、提着裙摆坐在路边的塑料凳上喝啤酒;第一回在工作日调休,换来和余洋自驾到海边看日出日落,在抬头就能看见星空的帐篷里合被而眠;第一回为自己喜欢的人据理力争,甚至不惜离家出走……为了那个人,她学会隐忍,也学会不顾一切。

“咚咚咚。”程烨一边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一边敲响了主编办公室的门。

“进。”

程烨推开门,主编正背对着她摆弄一个精致的音响,余光看到她,抬手示意关门。

“我这儿正摆弄你哥给送的新鲜玩意儿呢!”

程烨刚到嘴边的话,就这样被噎了一下。

还是主编先问了她:“怎么了?工作上有问题?”

程烨的视线从音响上移开,重新调整了状态,将准备好的文件双手递过去:“主编,我是来向您推荐选题的。”

“哦?”主编没有接,眼神扫过文件上“夜莺与鸢尾花”六个字。

“我知道我这样做属于越级了,可我希望您能给我个机会,让我说说原因。”

主编无奈地笑了一声,接过文件:“你呀!”他用手指了指程烨,“跟你哥哥一模一样,根本由不得别人拒绝!来都来了,我还能不让你说?”

程烨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鼓起勇气:“主编,我从当策划编辑的第一天起,就跟自己说,我应该尽最大的努力,不让经我手的优秀作品蒙尘,如果不是因为真的很认可这部作品,我绝对不会越级来找您。我整理了一份策划案,就耽误您几分钟时间,请您一定给我这个机会!”

她语气陈恳,带着祈求的意味。

主编翻开第一页,在作者介绍的部分停留了一会儿:“这个余洋,我有耳闻……”

程烨以为他指的是前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抄袭事件,连忙道:“他没有抄袭,事情已经解释清楚了,是那位作家恶意诽谤。”

“可我听老金说,他一开始就比较质疑这位作者的人品……”

金编辑是社里的元老级骨干,他的话向来有分量。

“金老师的工作能力我是十分佩服的,可我也知道他的工作量很大,肩上任务重,有的时候考量作品的维度比较广……”

主编没有抬头,继续翻动文件,程烨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听他问道:“铺垫这么多,你就是想说,老金虽然没有选中这部作品,可你觉得它不该蒙尘?”

“是,”程烨干脆地回答,“这是他最新的作品,现在还在线上连载,人气很高,数据的部分我列在最后一页了。”

主编戴上眼镜,仔细阅读起来。

他没说让程烨坐下,程烨就这么傻站着,站得腿都麻了,却还没从主编脸上读出任何情绪来。

“你选的这篇样章,是你认为最能体现作者水平的部分吗?”

程烨紧张得两只手捏在了一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是最好的。

文件里她截取的部分,是《夜莺与鸢尾花》中余洋描述兄弟俩处理杀人现场的部分,她认为这章是最**迭起且节奏紧凑的部分,可被主编这么一问,她不知这样回答会不会加分。

程烨咬咬牙,点头道:“是的,这也是我认为一旦影视化,最能吸引人眼球的部分,因为在观众眼里,兄弟俩所看到的画面自此开始有了非常大的差异。”

“哦?”主编抬起头,“听你的意思,还想全版权签下来?”

“是的,我有信心能把这本书做好,它完全具备成为悬疑类畅销书的潜质。”

主编放下了手里的资料,双手交叉撑住下巴。

程烨知道这是他认真谈事时候的习惯性动作,连呼吸都跟着紧张了起来。

“你的企划书写得很好,卖点提炼得不错,营销方向也很清晰,在我的印象中,这是你做得最好的一份企划。”

程烨抑制住心里的激动,她怕主编的下一句话从“不过”开始,不等他开口,一股脑儿补充:“主编,我愿意赌上自己下半年的绩效,希望您能给我,也给这本书一次机会!”

“不过……”主编完全没有被眼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打乱自己的节奏。

程烨觉得自己扣在一起的手指已经失去了知觉。

“就这一章而言,我觉得写得不错,人物很饱满。”

“嗯?”程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金啊,年纪大咯!论市场敏锐度,怕是赶不上年轻人了!”

程烨空落落的心好像突然被蜜糖填满,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已近哽咽:“谢谢您,真的特别感谢!”

“嗯。”主编浑不在意地一挥手,意思是程烨可以告退了。

这个喜讯来得远超预期地容易,程烨一时间缓不过神,觉得自己像是踩在云端,下一秒就有可能跌落下来,脚步都极轻缓。

她走到门口,刚摸上门把手,主编的声音又自身后传来:“对了,程烨啊,这本书,不用在老金手里过会了,你填好选题表,直接拿着全文来找我吧。”

程烨诧异地回头,短短几分钟,主编不仅让她在云端站稳了,还给了一针强心剂。

他这样做,既向老金表明他支持程烨这个选题,又最大限度地保全了老金的面子,不至于置程烨于复杂的职场关系之中。这种细致入微的关怀,别说在职业生涯,就算在家中程烨也没体会过。

这个当下,她觉得自己的中文系白念了,竟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该用什么话表达感谢。

主编低声咳嗽了一下:“你刚刚说的那番话呀,就是不让优秀作品蒙尘那句,也是我,刚刚当上策划编辑时写在工位上的。把书做好,别让我失望。”

程烨再也忍不住,眼泪一颗颗砸下来。

进门之前,她虽然自认做了充足的准备,可也没有把握一定能说服主编,现在听着他的话,觉得自己好像不再是单打独斗。

“哎?怎么还跟我这儿哭上了?回头出去外面又该议论我给年轻人太大压力了,别给我招黑!”从严肃有距离感的资深主编,到可爱和蔼的老头,前后不过十余分钟时间。

程烨破涕为笑,被他这句学着年轻人说的“招黑”逗得忘记了最初进来时的那份不安。

余洋下了地铁,买了份早餐赶回医院陪余海。

刚才在车厢里,他看到程烨的小动作了。她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爱意,早已经从眼睛、从唇角、从指尖准确无误地流露出来,落进他心里。

他忍住了那一刻想要抱她一下的冲动,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只有在自己有能力庇护她时,才可真正与她并肩。

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成长起来。

如果说从前他的文字是自己和哥哥生活的保障,是安全感的来源,是头顶遮风挡雨的瓦片和脚下漫漫长路的基石,那么现在,他希望他的文字可以成为武器,成为自己与不安抗衡的底气。

他对于《夜莺与鸢尾花》倾注的心力日渐深重。

最初,他希望写一部以程烨为原型的爱情小说,因而创造了认为更能与她相配的叶之舟。

然而写着写着,那些现实中的压迫与困苦也从笔尖渗进纸张,现实中程诚给的压力,变成了小说里陈新凯的变态,剧情也一路从爱情故事偏向了余洋最拿手的悬疑题材,读者们的热情空前高涨。

于是联系余洋的出版人,也就不止一两位了。

其中最特别的那位,叫苏尧。

两家读者粉丝还在网上“兵戎相见”,他本人却在私下主动联系了余洋,为自己之前的行为道歉。苏尧坦承了自己无奈之下与程诚勾结的真相,是他构陷余洋抄袭才导致余洋被封号,他希望余洋能给自己一个悔过和纠错的机会。

他告诉余洋,自己愿意动用所有的人脉与资源,竭尽全力帮助他出版新的小说,就当是为自己赎罪。

余洋不是个揪住过去不放的人,他了解了苏尧与程诚之间的纠葛,决定不再追究,慎重考虑之后,答应与苏尧面谈。

“哥,我的新小说进展很顺利,下周约了出版人见面,你也要快点好起来!”他用热毛巾帮余海擦了把脸,把豆浆、油条摆上小桌板,开始耐心地喂余海吃早饭。

伤了右手之后,余海不愿意学怎么用左手吃饭,大部分时间都是余洋在照顾他的起居,就连最喜欢的数学题,余海也不做了,整天盯着天花板发呆,这让余洋更不放心放他独处。

“程烨今天也很好,穿得挺暖和,”余洋自说自话,“不过她又没带雨伞,我就知道她粗心,所以特地带了两把伞。哥……你也挺想她的吧?你放心,眼下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很久的,我们……都会越来越好的!”

余洋说这句话时,眼里是带着光的。好像曾经那些谩骂、误解,无休止的轻视、侮辱,以及看不到的未来,终于要拨云见日,渐渐有崭新的轮廓了。

一切都会好转起来的,哥哥会出院,书会出版,程烨也会回到自己身边,余洋对此深信不疑。

他囫囵吃下一个馒头、几口豆浆,坐在病房床边打开了笔记本电脑,他要在今晚更新出叶之舟与叶之桥逃出生天的章节。

下过雨的傍晚,空气质量异常好,山里尤是如此。

小李接到了程建业询问程诚去向的电话。

他最近没有出差,也没有回家里住,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把自己关在了别墅里。

这是翁源地价最昂贵的地方,在城市边缘,零星的几幢别墅依山而建,傍水而居,据说风水是极好的。

小李出示程诚放在他那儿备用的出入卡,停好车,一阵寒风袭来,他不禁打了个哆嗦。虽然已经为接送程诚来过这里很多次,他还是不太习惯这稍显阴森的风景,也看不出什么好风水。

程诚失联了好几天,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他“需要”一些严禁打扰的时刻。

小李输入了密码,进入别墅的庭院。这里原本种了一棵挺拔的树和一些绿植,可冬日凛冽的雨雪过后,小院呈现出一副颓败的景象,植物的叶子蔫蔫地堆在一起,藤椅也透着湿润的灰度。

“程总?”他走上前按了门铃,却迟迟等不到回应。

小李继续敲门,心道若再没有回应,应该就不在此处了。

其实比起程诚不在,他更怕程诚开门,因为这个时间他定然要责怪自己冒昧打扰,可老爷子吩咐了,他不敢不跑这一趟。

正要无功而返,门内忽然传出座机的铃声,小李灵机一动,跨进庭院的花坛,借着餐厅的落地窗使劲往里张望,这一看,就看到了旋转楼梯上一摊摊发黑的污迹。

再仔细瞧,地上竟然有个人影,呈“大”字形摊着,看不出是不是程诚,也看不出有没有受伤。

房间里的电话铃声还在响,像一声声催命符,小李额头流下冷汗,完了,一定是出事了。

他知道程诚涉毒,他也知道应该第一时间把这里的情况通报给程建业的,可是……

小李在石阶上坐下,心里盘算,程建业绝不会同意自己报警让事情曝光的,他自有包庇儿子的办法,但自己可就择不出去了。一旦事情败露,无论是涉毒还是之前的故意伤人,自己是首当其冲的替罪羊,一定会重判。

不能那么被动,任何时候保住自己才最重要。这个道理还是程诚言传身教的。

坐在车上等着警察来的工夫,小李放低了座椅,腿脚放肆地搭在方向盘上,松开整齐的领带,整个人嚣张却又透着浓重的无力感。他偷拿了一支程诚的雪茄点燃,一呼一吸间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想好了,如果程诚真的死了,任谁也不会关心他这个鞍前马后的小秘书,倒不如主动向警方交代程诚涉及毒品相关的业务,自己在这方面牵涉不算太多,也好求个轻判……

“右侧大腿、左手背、右手肘、左腹肋下各有一刀,死因是失血过多……”

别墅被警察围了起来,现场异常可怖。

程诚仰躺在地上,凶器不知去向。血迹从餐厅的楼梯一直蔓延到客厅,可是没有明显打斗过的迹象。

林毅捂着鼻子:“这味儿……应该有好几天了吧?”

“法医还没到,”警员指了指小李,“死者秘书报的警,说他有吸毒的习惯。”

林毅低骂了一句,又问:“现场找到毒品了吗?”

“有针筒,已经送去化验了。”

“再找!”

林毅看向睁着眼睛的尸体,尸斑的颜色已经很深了,还散发着腐烂的气息,口鼻都有血水干涸的印记,要不是警员介绍,他真的很难把他跟财经名人程诚联系到一起,更难……联系到程烨的哥哥身上。

林毅小时候胆子特别小,在一群小孩子中永远是个受气包,尽管他爸是个远近闻名的缉毒警察,他也从来没有立志长大要变得跟老爸一样有出息。

每次打架,准确地说是被打,他都是躲在余洋身后多一点,反而是余洋很崇拜林毅的爸爸,一度梦想着以后能考警校。

当余洋明白了自己一生难离余海,选择了在家码字为生之后,他跟林毅谈起自己的取舍,鼓励他试一试考警校。

他本来就很擅长讲道理,又说女孩子都很崇拜警察,听得林毅两眼放光,拍胸脯保证自己能光荣“传承”他的警察梦,就这样,居然歪打正着以第一名的成绩被警校录取了,连林毅他爸都觉得惊奇。

在那之后,林毅渐渐在侦查方面崭露头角,成了一名优秀的警察,而余洋每隔一段时间,就借着“警员家属”的身份,到林毅上班的地方送些好吃的,弥补心中已去多年的愿望。

“林队,想什么呢?”法医同事赶到了现场,摘了口罩问:“你认识死者?”

“不认识。”他回。

实际上,他知道他是程烨的哥哥,这个小城市里恐怕少有人不知道,而他比其他人了解多一点的是,程诚不同意余洋和她妹妹在一起。

“这个程诚……”队里另一个警员忽然想起了什么,“前阵子有民众报案,说好像看到他和一行人在巷子里斗殴,应该是跟什么人结了仇的。”

“看清楚斗殴的人了吗?”林毅问。

“没有,报案的人只说看到车牌号是四个8,”警员朝门外的黑车努努嘴,“就是停在外面的那辆车,具体到底是不是他也没看清,后来也没接到伤者报案。”

“一起查。”林毅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余洋身上的瘀青还没散尽,好在按上去已经没那么疼了。

他把余海托付给叶伯照顾,自己关在家里写了几天几夜的稿子,吃饭全靠对付。终于,笔下的故事进入尾声,也到了他和苏尧约定见面的时间。

他一边刮着胡子,一边播放着早间新闻,直到完全确认了主播那毫无感情的声音宣布的是程诚的死讯,才手脚冰凉地回复了苏尧:“见面的事情暂缓。”

林毅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你说什么?程诚的死跟你写的小说里人物的死法一模一样?你们这些作家要不要想象力这么丰富啊?”

余洋看着电脑屏幕上的新闻,脸色十分苍白:“我会拿这种事跟你开玩笑吗?你不信我?”

“我什么时候不信你了?哎……我直接告诉你吧!我们分析啊,程诚的死因并不全是刀伤,这案子跟毒品有关……”林毅说得含混。

“可那刀伤,一定是他人造成的。”余洋道。

新闻里的照片在程诚的脸部和伤口处都打了马赛克,根本没有任何信息透露出刀伤,若不是因为他是公众人物,记者争相报道,连这种照片都流不出来。

余洋低头瞥了一眼自己夹着烟蒂的指尖:“我要重读一下自己的小说,排查留言区的评论,说不定,对你破案有帮助……”

“得得得,”林毅打断他,“查案是我们警察的事,你别瞎掺和了……你的小说我来看,如果是真的有关,我一定提溜你回局里问话!”

“等一下。”余洋的视线停留在荧幕上标黄的文字部分:

叶之桥先是清扫了散落在地上的玻璃碴、水果刀,以保证粘在上面的指纹不被发现,然后进到暗室……接下来,他们将陈新凯的尸体装进大号的行李箱运出小区,买了最近的车票去邻市避风头。

余洋若有所思,等到对面的林毅催促了,他才开口:“我问你……厨房里有没有水果刀、碎玻璃碴,房间里有没有被摔坏的相框?”

林毅的眼神冷了下来,这些细节余洋无从得知,他却一开口就说中了与现场相符的痕迹,这让他感到后背发凉。

“这……都是你小说里写的?”这是他从警以来最不可思议的一次发问。

余洋叹气,没说话。

“这都什么事!”林毅低咒。

等待化验结果的三天里,余洋比林毅还要着急,几乎每天照三餐打电话询问进度。

“怎么样,我上次说的玻璃碴、水果刀,化验结果出来了吗?”

“出来了,可是,”林毅思量再三,决定向余洋透露自己的疑虑,“你说的这些线索确实存在,但化验结果却……就好像……”林毅斟酌了一下措辞,“凶手早就知道警方要查,清理得干干净净的。”

一定是非常熟悉小说的人,才会不仅模仿犯罪,还原封不动地复制了清理现场的方式。

“那你们查了近两天离开翁源的人了吗?案发后一小时左右,坐火车离开的,去了隔壁的淮源市,这是我最新更新的凶手去向!”

“在查,但这范围太大了,实在很难找到什么凭据,总不能把人都抓回来审一遍。而且,我提交了你的小说作为证据之后,被局里通知因为跟你的关系,不能再负责此案了。”

“什么?不行……”余洋在家里急得直转悠,“这样怎么行!不然,你就说你跟我闹掰断交了!至少求个辅助调查也行啊!”

“大哥,谁会信啊,何况上个礼拜你才带着袁记烧卖来局里慰劳,你忘了?”

“早知道就不该管你死活,让你天天吃快餐得了!先这样吧,挂了!”

电脑文档里的光标一下下闪动,手边是一个临时被用来充当烟灰缸的易拉罐,边上散落着一层烟灰,余洋对着空****的房间愣起神来。

假如他是警察,他的推理方向会是什么呢?

什么样的人,才有可能按照一个作者所创作的小说情节,如法炮制地清理现场呢?

他涣散的目光渐渐对焦,小说的情节在脑海里构建起来又被打散。

是荧幕另一边的某位读者吗?也许这个读者厌世、反社会、喜欢涉猎罪案类小说,恰好在网上看见了他的作品,故而模仿犯罪。

是某个很熟悉自己的人吗?他脑海里蓦地冒出程烨的脸。但他很快又推翻了,程诚毕竟是她哥哥,即便没有血缘关系,同一个屋檐下相处多年,也断不会下此狠手。警方必然会排除。

他嘴唇翕动,念出页面上的情节,逐渐跟脑海里的声音重合,余……他曾在写作的过程中一遍一遍地在余海旁边叙述,而林毅也知道他有这个习惯。

这个推理方向令他额头冒冷汗。

警方不会往这个方向查的,肯定不会!哥哥的能力范围在哪儿,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即便警方怀疑到哥哥身上,他也能做证,一堆哥哥的病理报告也能做证。

连日来的熬夜写稿和神经高度紧张的排查让余洋疲惫不堪,他一不小心打了个盹。醒来后,他失魂落魄地走进厨房,打算给自己煮一杯咖啡提提神。

找了半天,才在水槽里发现之前没来得及清洗的咖啡杯,咖啡杯上印着一只小羊,小羊的背上驮着一个包裹。余洋拿起来,看到里面已经结了一层咖啡垢。

余洋自嘲地笑了笑,这起案子打乱了他的生活,让一切都变得杂乱无章起来。下一刻,他却猛然反应过来——不对!自己明明从来都不喝咖啡,闻见那苦涩的味道都想绕道而走的!

余洋的目光在杯子和咖啡壶之间游离,渐渐地,变得越来越阴鸷、晦暗,又有种莫名的坚定……

他跑向卧室,拿下衣架上挂着的包,将包里所有东西倒在**,里面掉出来一盒抽剩半包的玉溪烟和一只打火机。

他又找到了一个足以佐证的理由——他不喜欢喝咖啡,那是叶之舟每天早上的习惯,他也从不抽烟,玉溪是叶之舟最常买的香烟牌子!

余洋站在原地,从卧室遥遥望向客厅的书桌,呆立良久。

片刻后,余洋又在垃圾桶里左翻又翻,找出一张最近去商场给程烨买礼物的购物小票,在签名处,他看到属于自己的笔迹,上面洋洋洒洒写了“叶之舟”三个字。

至此,全部都合理了。

一切都不需要再查了……

余洋瞬间脱力,瘫坐在地上。

在小说与真实生活的模糊边界,他找到了自己与笔下角色重合的部分——他逐渐意识到,自己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这起案件背后的凶手,其实就是他自己!

从前他不懂为什么演员总是说自己进入角色之后很难走出来,那些虚构的情节、属于角色的情绪,真的会影响到现实生活中的正常人吗?

但在痴迷于小说的创作后期,他自己也完全沉醉在臆想出来的小说世界里,带着主人公的悲欢、使命和知觉,很难分辨出自己到底是现实世界中的“小说家”余洋,还是小说世界中的“杀人犯”叶之舟。直到有一天他带着男主人公的怨念,失手杀害了故事里的“邻居”陈新凯,也就是现实中的程诚……

答案昭然若揭。

余洋拖着自己几乎没有了知觉的身体,走到洗手间用冷水洗了很多遍脸,他想让自己清醒一些,可是一抬头,镜子里那张还在往下滴水的面庞,却变成了叶之舟的样子。

他浑身战栗,伸手擦了一把镜面。

里面的叶之舟,没有半点邪恶凶狠,反倒是轻轻地、得意地朝他笑着。

余洋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卫生间了,而是躺在自己的**。

他好像做了一个梦,又好像不是梦。

他走出卧室,蹲在余海面前。余海正坐在地毯上安静地吃着两人回来时从路边买的薯饼,他看着余海说:“哥哥,我做错了一些事情,现在,需要去承担那个后果。”

余海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眼神却还在电视节目上。

余洋扯了一张餐巾纸,帮哥哥擦了擦嘴,再出声的时候,声音已很艰涩:“哥,如果以后没有我了,你一定要给我……给我……给我好好照顾自己。”

他说完,怕余海看到自己红了眼眶,便转过身去,豆大的泪水“啪嗒”滴下,内心骤雨疾风般擂着鼓点。

余洋颤抖着手点燃了一支烟,对着窗外吞吐着烟圈。这个动作他已经越发熟练,似乎原本就会,只是唤醒了身体里的某一部分记忆而已。

听说人在无助的时候,会把自己的遭遇都归结为命数。

那他的命数是什么呢?是一个天大的玩笑吗?

是游戏快要通关时触发了隐藏剧情,看似给了自己进入与否的选择权,实为规则制定者的无情戏弄。

无论他如何选择,都要做出痛苦的割舍。

…………

晚霞给天空染上了紫色,马路边乞丐的碗里多了几枚硬币,豪华的轿车快速经过,余洋回过头,哥哥嘴角沾满薯饼的碎渣,并没有过多在意他异常的举动。

真是残忍。

这个世界,并不会因为某个人不幸的遭遇而有丝毫停顿,我们每个人都只不过是穹顶下太渺小的一粟。

余洋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

“游戏,游戏!”余海递过来一架小飞机,圆圆的脸贴着余洋的脸蹭来蹭去,像从前一样撒娇,想跟弟弟玩飞行棋。

“想和小洋玩游戏啦?”余洋双手搂住哥哥的双臂,心头倏地一软。

如此平凡无奇的自己,能被人如此依赖,也便有了想要守护对方的理由和想要完成的遥远愿望。是那些令人怦然心动的时刻,那些令人嫉妒、存有可爱怨念的瞬间,才将这看似艰难又漫长的一生都变得平坦宽广。

余洋看看哥哥,又想想程烨,忽然觉得有过此间种种,也算值了。

为你放弃即将拥有的一切值了。

为你感受爱、生出恨值了。

为你成为如此狼狈糟糕、不堪入目的自己也值了。

只要你们安然无恙,好好活着,自己所做的一切就都有了意义。

余洋捻灭烟头,安顿好家中一切,衣着体面地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