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还是,在乎你

当你可能因为我受伤时,

我离开你;

当你真正受到伤害时,

我寸步不离。

陈安安见到安然无恙的叶之舟,原本担心的表情变成了愠怒:“为什么一天多都不接我的电话?还有,陈新凯去哪儿了?”

叶之舟的神魂尚未完全安稳,他越过她的肩膀向后看。

陈安安回头,望向空无一人的走廊和对面紧闭的门,不明所以:“你在看什么?我在问你话呢。”

“没什么……”叶之舟收回视线,“我就是……喝多了,睡过去了。”

“陈新凯呢?我下午来过,他家也没人开门。”

她说她来过。

叶之舟的右手不由自主轻颤起来,他把手背在后面:“我们一起喝大了,我……断片了。”

“连敲门声都听不到?”她半信半疑,“你怎么会跟陈新凯一起喝酒?”

他咬唇:“喂,你不觉得,在我面前张口闭口就是陈新凯,有点过分吗?”

…………

叶之桥再回到家里时,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这期间,叶之舟虽然按照他的要求强打着精神上下班,尽量在外人面前维持正常状态,可内心的恐惧却得不到排解,每日寝食难安,以至于他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叶之桥见到弟弟这样,心疼不已。

出事以来他不断地自责,如果自己能够早一点察觉到弟弟情绪的改变,也许就能避免悲剧的发生。他们的父母一直忙于生意,对兄弟俩的照看本就欠缺,亲子关系疏远,更多的时候是长兄如父,他扮演着叶之舟监护人的角色。

可是他却也因为忙工作没能照顾好叶之舟,更没能及时关注他的精神状态……

绝对不能让弟弟出事,这是事情发生之后叶之桥对自己说的最多的话。

绷了几天的叶之舟,在看到哥哥回来后,再也压抑不住情绪,放任自己恸哭出来。

侥幸暂时逃过一劫并没有让叶之舟得以喘息,他仍然是担惊受怕、夜夜噩梦,叶之桥虽然看上去冷静,心里也没有比弟弟好到哪里去。

可他是哥哥,他是他唯一的依仗。

“我保证会没事的。”他说给弟弟听,也是在说给自己听。

等叶之舟释放完压力,他才用湿毛巾帮他擦干净脸,问道:“警察来过了吗?什么情况?”

“上午来了,我都按照你说的交代的——我只知道那天跟陈新凯喝了酒,我喝到断片,喝了多少,聊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然后呢?”

“他们说我跟他有感情纠纷,有杀人动机,我也否认了,没被套话。”

“嗯。”叶之桥深深看了弟弟一眼,按着眉头陷入沉思。

“哥?”叶之舟问,“我们真的没事了吗?”

后者缓缓摇头:“还是得做最坏的打算。我们太被动了,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警方会查到什么程度。”

如他所料,没过两天,警方再一次找上门,但这次,就不只是审问那么简单了。

陈新凯的尸骸被找到,“真相”随之水落石出。

警方的调查结果令人震惊。陈安安和叶之舟曾是一对恩爱的情侣,而叶之舟因精神问题,经常将邻居陈新凯当作自己的假想敌,与陈安安爆发莫名争吵,严重的时候,还会对她施以恐吓。

陈安安忍无可忍,终于提出分手。叶之舟误以为是她与陈新凯已经暗生情愫,一时难以接受。

为了证实自己的怀疑,叶之舟经常跟踪陈安安与陈新凯。陈安安以报警相要挟,他反倒先发制人,怪罪到陈新凯头上,这才有了之前抢夺相机的纠纷。

陈新凯在被无辜卷入两人纠葛的过程中,对陈安安产生了同情和保护欲,开始主动追求她,希望助陈安安尽快摆脱苦海。

他不仅送花到陈安安公司的前台,还约叶之舟“谈判”,可就是这样的“谈判”,让叶之舟更进一步丧失理智,误将陈新凯当作变态跟踪狂,认为他一面跟踪女友,一面追求自己,情急之下失手酿下惨案。

警方查到,抛尸地点与叶之桥的行动轨迹相符,兄弟二人都被扣押。

“我没有病,我吃的药都是我哥让我吃的,他说是维生素,是保健类的药,他是医生,我听他的啊!”

“我弟弟有被害妄想症,之前因为臆想陈新凯骚扰自己和陈安安,跟陈新凯有过一次冲突,陈新凯的口供可以证明。我为了照顾他的情绪,一直没有告诉他生病的事实,只是偷偷安排他定期服药。”

两人按照一早准备好的口供交代,弟弟病发杀人,哥哥有意包庇。

叶之桥提交了叶之舟的病理报告,提出应考虑其发病期间不能辨认自身行为而减轻对其的刑事判罚,而法医的司法鉴定也确证了叶之舟患有严重的妄想症,并伴有一定程度的幻听、幻视等精神行为障碍。

在法院的判决下,叶之舟因不能辨认和控制自身行为而造成危害后果,经法定程序鉴定确认,不负刑事责任,责令由监护人严加看管和治疗,必要时由政府强制医疗。而叶之桥帮助当事人毁灭、伪造证据,处以五年有期徒刑,

这一并不算公允的判决引起了社会上的高度关注,各家媒体争相报道,一时间成了当周的热点话题。

叶之舟被释放那天,看守所门口围着密密麻麻的记者,还有不少替陈新凯家属鸣不平的社会人士。陈新凯父母拉着巨大的横幅跪在叶之舟的车前,上面写着“杀人偿命,司法不公”。

看守所的民警排成两道“一”字形护送叶之舟上车,骂声、嘘声不绝于耳。

叶之舟把脚放进车中才不过半步,远处不知是谁朝车窗扔了一块石头,一时间玻璃破碎,人群慌乱。

民警一边费力挡开人群,给车子拨出一条通道,一边大声喊着:“不要冲动,不要伤及无辜!”

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女孩被挤得往后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她把肩上的包往上提了提,退到人群最后,清瘦的脸上没有什么血色。

明明是上午10点,天色却雾蒙蒙、阴沉沉的,太阳始终被遮挡在云翳背后,不肯透出一点微光。

女孩将额前的一缕碎发揽到耳后,手停在微微隆起的腹部,幽幽地望着远去的汽车。

林毅打开了灯,刺眼的光线取代了卧室里的星光摇曳,余海眯了眯眼,低着头,表情晦涩难懂。

暖黄色的灯光笼罩在他身上,房间里散乱着用过的草稿纸,乍一看与往常并无不同,可是林毅搜刮了脑子里所有的措辞也无法形容方才看到余海那个眼神时的陌生感。

他把手机放在桌上,脱下外套,开始撸起袖子整理散落在**和地上的草稿纸。

余海一言未发,如同失语,又像是在等他发问。

林毅刚捡起一张草稿纸,眼神划过纸上一角,呼吸一窒。

他木然地朝余海的方向走了两步,再也顾不上什么措辞,把自己看到的几个字摊开在他面前:“海哥,这……”

草稿纸上,除了每一张右下角都有一个奇奇怪怪的字符——一个圈里面有一个字母C以外,还有林毅熟悉的余海的笔迹,他写了无数个的“叶之桥”。

余海嘴角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双眼直直地盯着草稿纸,比起林毅屏息凝视的状态,他看上去十分放松。

“海哥,你怎么会写叶之桥的名字……”

林毅不是个爱读书的人,余洋平常逼他看的小说,他也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看过几眼,唯独这一次的《夜莺与鸢尾花》,因为跟案件相关,他几乎烂熟于心。

叶之舟,叶之桥……

现在,这几个字萦绕在林毅脑海,甩都甩不掉。

“还有,海哥,这每一页奇怪的字符……是什么意思?”

他直勾勾看着余海,胳膊上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在度秒如年的僵持中,他率先败下阵来。

算了……

能在迟滞无力的余海身上找到什么答案呢?这么多年他都没怎么开口和自己说过话,更何况是面对这种错综复杂的案件了。

“我可以……看看房间里的东西吗?”林毅摩挲着手里的草稿纸,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放也不是,带走也不是。

其实也本不需要得到谁的允许的,从前林毅在这个家就熟门熟路的,从来不拿自己当外人,只是今非昔比,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心底就生出一些把自己当作外人的陌生感。

余海不再看他,林毅权当他默认了。

林毅闭了闭眼,把这些私人情感放到一边,专心地查看起卧室里的每一个细节。

床头柜里有心理学的书籍,但这并不能证明江瑾的想法,她有着心理医生的直觉,可直觉是最难把握的东西。

不过十平方米左右的卧室,除了一张单人床和一个简易的衣柜,几乎放不下其他东西,往日里余洋都是打地铺睡在哥哥床边,现如今他的铺盖都被整齐地卷放在床底下,林毅都能想象得出他自首前是如何将家里的一切打理得当的。

几乎找遍了整间屋子,连余洋所有的书都翻了个遍,也没发现任何线索。林毅丢了魂似的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遍一遍问自己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

“现在是北京时间24点整。”

客厅墙上的挂钟突然开始报时,午夜零点,余洋设置了这个时间提醒自己必须睡觉了。他向来有原则,写稿一定不超过这个时间点,否则无法以充沛的精力应付第二天的生活和工作。

林毅踮起脚取下了墙上的小木屋挂钟,关闭了报时功能,余洋不在,这闹钟暂时也用不到了,还是关掉免得吓到了以后独自在家的余海。

以后……林毅为这个想法难过起来。

余洋如果被判刑,以后余海的日子,该有多难过啊。

挂钟的顶上有一层积灰,林毅拿袖子在上面轻轻一拂,吹了口气,才用T恤给擦干净。他看着手中的挂钟,无力感又多了几分。

他是不是只能做这点事了?

找不到帮余洋洗清罪名的证据,又不敢拍着胸脯保证能帮他照顾好余海,他这才发现,自己对于他们兄弟而言,作用是那么微乎其微。

林毅不敢再多想,把挂钟放回原位,视线又落在旁边一张他们三个人的合影上。白色塑料的相框质量并不好,也因长久地暴露在日光下而泛着淡黄,林毅看着照片里三个小男孩没心没肺的笑容,喉间更是酸涩。

突然间,他盯着相框愣住了,那上面纤尘不染,好像是有人仔细地擦过了,可……为什么没有顺手擦一擦近在咫尺的挂钟呢?

除非……

林毅脑中飞快闪过程诚家里的照片墙,他的直觉越来越强烈,他取下相框,急不可耐地拆开,在夹层里看到了他要找的东西。

照片中的场景与程诚家里照片墙上的某一张照片的场景一致,人物也一样,是程烨十八岁生日时拍摄的。程烨坐在餐桌前,她的养父母坐在一侧,而程诚在她身边搂着她,轻吻着她的脸颊,笑得十分得意。

或者说……笑得十分刺眼。

冬日的寒风呼啸着拍打客厅的窗子,纵使屋内暖气十足,林毅还是感到了由内而外散发的寒意。

虽然绕了一个很大的弯才发现了这张照片,可这张照片的的确确在迷雾中为他撕开了一条路。

余洋在撒谎。

他根本没有分裂成叶之舟!

属于叶之舟的人格不会拿走现场关于程烨的照片的!

这张照片实在太刺眼了,对,就是刺眼,得意的程诚、强颜欢笑的程烨,超越“兄妹”关系的举止……落在任何一个男友身份的人眼里,都不会读出第二种情绪。

林毅因为逐渐明朗的想法而感到震惊,他觉得自己好像就要触碰到那个真相,也就要触碰到余洋藏得最深的事实了。

他的目光在照片上来回打量,再次联系起印象中的程诚家里的那一片照片墙。包括手里这张照片在内的程诚家中整面墙上的照片,程诚都是绝对的主角,只有被余洋换上的那一张,他是角落里的配角。

余洋处理现场时或许无法察觉这一点,只选择一张看似一样的全家福替代,可是一旦洞悉了程诚布置照片墙的用意,就会发现他选的那张照片是多么违和!

原本是来找能帮余洋洗脱罪名的证物,而现在却更增强了余洋的杀人动机,林毅难以自控地打了个哆嗦,把相框扔在地上。

万分痛苦的他始终不相信余洋就是凶手,他拼命摇头,努力想这其中是否有不对的地方。

只见他嘴里一直念叨着“假如”,在房间里踱步……

假如……

林毅在心里跟自己对话,假如余洋真的是凶手,他处心积虑想要杀掉程诚,然后用精神分裂作为自己杀人的借口,可是……他又为什么明知道余海怕血,还要按照小说的写法,让完全帮不上忙的他去现场呢?

他本可以在现场就选择自首的啊!

除非……

余海根本一直都在现场,或者说,比余洋到得更早!

林毅垂下肩膀,他以为摸到了一点脉络,可迷雾又重新聚拢起来,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

“帮我准备一份程诚遇害当天的现场照片,我要现场全部的照片,包括尸体的特写,越快越好!”

林毅给警队的兄弟发完消息,又急忙折回卧室,蹲在余海面前:“海哥,求你,告诉我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吗!”

他扶着余海的膝盖摇晃:“海哥,我不信余洋会杀人,证据再确凿我也不信!他把自己的一辈子都计划好了,怎么可能因为一时冲动而去杀人?你记得吗,以前他宁愿自己饿着肚子也要喂医护站那只小黑猫,他在学校里受了欺负从来不会报复同学,回家还要假装没事给你做饭、陪你玩,就连被陷害抄袭他都没有过分的怨恨,他内心那么坚韧、那么强大,怎么会……”

余海听到这里,情绪终于有了起伏,他把手搭在林毅的手背上,嗓音沙哑:“我有,我有……话说,话说……”

余海磕磕绊绊地说出这几个字,却也掷地有声。

“余洋,你还是说实话吧,余海已经都招了,说人是他杀的。”

审讯室里,杨超心烦意乱,有一种被这对兄弟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

他本来已经准备睡下了,却忽然接到林毅的电话,说案件有了新进展,他来不及训斥他私自调查的行为,就收到了林毅发来的一段录音。

音频里,余海声称是自己杀了人,弟弟只是为他顶罪。

这与之前警方查出的余海的病情完全不符,医生的鉴定报告及余海的治疗经历都让所有人以为他并不具有独立行为能力,可他说出的话却不像是来自一名精神疾病患者。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杨超都要以为林毅为了给朋友脱罪已经不择手段了!

“你们别弄我哥!”原本眼神中已经没有生气的余洋在听到余海的名字时勃然大怒,“他是个病人,很脆弱!经不起你们折腾!”

“他是生病还是装病,到底具不具备杀人动机和行为能力,我们很快就能得到新的医疗报告。”杨超佯装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余洋青筋暴起,奈何整个人被禁锢在审讯椅上,双手因挣扎被手铐勒出红痕:“跟我哥没关系!我要说几遍你才能听懂?我都来自首了,你为什么不相信!”

杨超狠拍了一下桌子:“自首!两个人都来自首,这么争做杀人犯,到底是兄弟情深、互相包庇还是另有隐情?你们以为能随意糊弄过去吗?”

两个人恶狠狠地对视,谁也没丁点让步的意思。

“我再问你一遍,当日11点10分,你原本与苏尧在餐厅吃饭,看了手机之后匆忙离开,是什么原因?”

“我说过了,因为苏尧告诉我他和程诚合谋诬陷我,我实在忍不了,就去找他了!这与我哥有什么关系?”

“有没有关系,你心里清楚。”杨超说着,从证物箱里拿出一个透明的袋子,里面装了一只黑色的手环。

余洋看到,咬紧了牙齿,下颌线绷出僵硬的弧度,生生抑制住了开口的冲动。

“是不是觉得特别眼熟?这是你买给余海的定位手环,里面清楚地记录了当日余海的行动轨迹,需要我重复一遍吗?他是先你一步到达的程诚别墅,而你之所以从餐厅匆忙离开,是因为看到手机上显示的定位异常,余海不在平日的活动范围内,所以你赶紧打车去寻找,我说得对吗?”

余洋紧抿双唇,眼睛定定地看着手环。

“我们在你家附近的专卖店查到你买了新的手环给余海,旧的这个,被你直接扔到了离家里很远的街区垃圾站,还好它的功能还在,能通过你的手机找到。”

“一个手环而已,并不能证明什么。”余洋已经找回了之前稳定的状态,“不是谁先到达现场,就能证明是谁先动手杀了人。”

“程诚家门口的行车记录仪监控显示,你到达之后敲门,开门的是余海而不是主人程诚,是因为这个时候,余海已经杀了程诚,你只是赶去处理现场。”

余洋缓缓摇头:“要我说几遍?是程诚本人给我开的门。”

“这么笃定?”杨超站起身,扔了几张照片在余洋面前的小桌板上,“看看,给你开门的人,手上是不是戴着这个定位手环?”

余洋瞥了一眼,吞了口口水,随即恢复轻蔑的语气:“只是露出一只戴着手环的手,就能判断这个人是余海吗?你们警察真是想象力丰富。”

诚如余洋所说的那样,因距离和角度的关系,照片拍得并不真切,连手环的露出都不是特别清晰。

“撒谎!”杨超突然提高音量,“杀人的是余海,你为了顶罪捏造出自己人格分裂的故事,把自己代入小说角色!”

余洋正要争辩,杨超甩了一张照片在他面前,正是林毅在他家找到的那一张。他不想再看,死死咬着嘴唇,那表情落进杨超眼里,与认罪无异。

“这照片藏在你家里的相框夹缝中,说明当时杀害程诚的,根本不可能是叶之舟!而且林毅在现场拿回的草稿纸,有和程诚脚踝部文身高度吻合的符号,这说明,是余海新仇加上旧恨,杀害了程诚,而你,煞费苦心地编织了一场精神分裂的计谋,只为帮他脱罪免受牢狱之苦!”

余洋眼神狠戾,带着一丝鱼死网破的决绝。

“我不需要你再费心编借口,如果你觉得这不够,来听听余海是怎么认罪的。”

他回身拿起桌上的手机,播放了一段语音:

“人是,人是……我杀,我杀的。”余海说话磕磕绊绊,全是不稳的颤音,可见他当时有多恐惧、崩溃,“我本,我本……不想连,不想连累……累小洋。”

“林毅你他妈浑蛋……”余洋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泪水从眼眶中飞速甩出。

这说话的语气,这照片的藏匿处……余洋立刻反应过来是谁提供的证据。他知道站在林毅的立场,寻求真相无可厚非,可他还是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

他的背用力离开椅子,整个身体伏在桌上,目光如炬地盯着杨超:“我哥有精神病,你们到底对他做什么了……”

他压低声音,状似无奈地摇头:“杨警官,我不知道你是出于什么原因不相信我的口供,要揪着一位精神病人不放!明明已经可以结案,可以给所有人一个交代了,你还要什么!”

“我要真相!”杨超情绪有些激动,“余洋,你说我已经可以给所有人一个交代,那你呢?你给了自己什么交代?你以为英雄是那么好当的?你以为警察都是吃白饭的!”

杨超少有情绪失控的时刻,这会儿他双手重重地砸在桌面上,着实吓了旁边警员一跳。

余洋沉吟不语,愣了一会儿,他摇头:“给我支烟。”

坐在旁边的小警员看了眼杨超,得到准许后,找来一根烟递给余洋。

他办案经验不算多,往日对嫌犯是深恶痛绝的,尤其是身负命案的人,可余洋给他的感觉很不一样。

他连交代案发经过都像是在讲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起因、经过,包括自己的心理活动,完完整整都呈现出来,有一些认命,又有一些麻木。

烟圈迅速燃起红色的火光,又瞬间化成灰烬。余洋只吸了一口,就连烟带气吐在杨超面前,他压住咳嗽的冲动,一字一句地说道:“自始至终,全都是你的主观臆测,人确实是我杀的,这个事实无法改变。”

年轻警员见他如此挑衅,拍桌就起:“你这人怎么这样!”

“是吗?”杨超抬手示意年轻警员不要冲动,作为一名资深警察,他知道这是余洋的激将法,“还真是不拿出实质证据,你就不松口啊。”

他又从证物箱里取出两只袋子,里面分别装着两把水果刀。

“你用的是哪一把刀杀的程诚,你自己也分不清了吧?”杨超慢条斯理地分析,“根据法医的报告,死者身上的刀伤仅有一处为左手握刀造成,其他伤口的切入角度及用力方式都来自右手,且无生活反应,经过鉴别均为死后损伤。”

余洋一字不落地听完了他的阐释,冷静反驳:“我与程诚发生争执时,根本顾不得自己拿刀的是哪只手,能抢下水果刀自卫,已经是我在慌乱中能做的唯一的事了,至于你说的哪一刀是左手,哪一刀是右手,哪一刀是致命伤,当下的我根本无从得知。”

“你别急啊,我还没说到重点,”杨超没放过余洋脸上任何一个表情,发觉他开始流汗了,心下更加坚定,“补的那几刀,也就是刻意模仿你自己小说情形的那几刀,用的是这一把刀尖80度、刀刃16.5厘米的不锈钢刀,对吗?”

余洋硬着头皮回:“我说了,危急情况下根本顾不上是什么刀!”

“你总应该看清是不是不锈钢材质的了吧?”

“是。”他眼神凶狠地盯着杨超,像是随时要把他撕碎一样。

“可是致命那一刀,用的是陶瓷刀,也就是说,凶器有两把,余海意识到你要顶罪后,向你传达了错误的信息。”杨超拎起另一只袋子,里面装着的是一把白色的水果刀,“他趁你去二楼清理现场的时候,把这把刀埋在了程诚家院里的盆栽下,这都是你并不知道的情况。”

余洋哑口无言,更无从判断杨超话里的真实性。

“根据余海交代,在你到达现场之前,程诚屡次拿起水果刀挑衅,并出言羞辱,两人在二楼走廊发生争执时,程诚用刀划伤了余海的小腿,被余海推下楼梯,造成头部受伤。我们检测过照片墙下的碎屑,找到了余海的毛发,同时比对过余海腿上的伤口,与他的供述吻合。原本惊慌失措的余海想要逃离现场,没想到程诚爬起来从身后勒住了余海的脖子,被余海过肩摔,造成了肩膀和背部受伤,这也与法医鉴定的程诚身上的伤势吻合,而这些,也是你忘记交代出来的。”

余洋的心理防线一再被击溃,却依然一个字都没说。

杨超不再与他纠结这一点,他看了一眼另一份报告:“一周前的晚上7点左右,你和余海在回家的路上,被人堵在商业街的背巷里殴打,是不是有这回事?”

余洋眼神暗了下去:“是。”

“为什么被打之后你没有报警?”杨超问他。

“我不能报警,否则程烨一定会跟我分手,所以我能忍。”

“你能忍,余海也能忍吗?他在这段关系里何其无辜,凭什么挨一顿打?所以这不是你的杀人动机,是余海的。”杨超故意刺激余洋。

余洋放弃了反驳,眼神里透露出痛苦和悲伤。

“你一直都在撒谎,”杨超说道,“行车记录仪显示,余海首先到达案发现场,他对着手里纸片上的地址,只身进入别墅。进入别墅之后,他与程诚发生争执,但因后者吸毒过量无法反抗,因此即便右手带伤,余海也有能力杀害程诚。此时你察觉到余海的定位异常,赶赴现场,发现程诚已经身亡,你为了替余海顶罪,又为了让你的女朋友程烨好受一些,将计就计代入自己的小说,将现场与程诚的尸体都布置成与小说情节相符的场景,离开现场后,丢掉定位手环,让余海保持缄默,在自己身上制造了相应的伤痕,然后来到警局自首。”

余洋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杨超继续分析:“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你们兄弟俩离开时,行车记录仪拍下的你的脸部完好无损,而现在的你却有明显的伤痕。”

嘴角的伤口还没完全结痂,余洋觉得有点疼。纵然胸口还涌动着怒意与不甘,可再也无从辩驳。

…………

杨超走出审讯室,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一场心理鏖战耗费了他所有的演技。

“多亏你想的办法,才能诈他说出真相。”他拍了拍等在门口的林毅,“要不是你想出两个凶器的说法,他还要这样硬刚着,真是个硬骨头,不惜赔了自己的下半生也要保他哥哥。”

林毅受不得这份“嘉奖”,他之所以等在门口,只是为了听到余洋亲口说出真相。他挥开杨超的手,万念俱灰,独自走向走廊尽头,在光荣榜那里停住,含着泪望向墙上。

林怀光,翁源市缉毒大队队长,因公殉职。他穿着警服敬礼的英姿被留在这里,他的传奇事迹被写在这里,以往每次路过,林毅都能从这里汲取无限的力量。

可现在他却觉得没了支撑。

林毅捂着脸蹲下来,闷声大哭,他想问问为什么。

为什么真相这么残酷?

为什么要由他亲手揭开?

为什么他和余洋明明同岁,可是林毅就是习惯信任他、追随他,当他是无所不能的“大哥”,忘记了他也有力所不能及的时候?

为什么余洋选择走上这条错路,却在这之前一次也没有向自己求助过?

哪怕有一次,只要他开口,林毅都会愿意拼尽一切保护他们兄弟俩,什么程家在翁源只手遮天,什么牵扯到危险的贩毒集团,他相信三个人只要团结就能“打赢”对手,就像小时候的余洋说的那样……

可他竟然连知情的机会都没给自己。

最后站出来保护他的,是那个最弱小的余海。

那一晚林毅喝得烂醉,是酒吧老板顺着他的通讯录,歪打正着地联系上了江瑾,叫江瑾把他给抬回去的。

林毅吐了江瑾一身,可江瑾却生不起气来,她一直轻轻拍着林毅的胳膊,像哄小孩子一般安慰他。

看着往日生龙活虎的林毅哭得声音沙哑说胡话,一向冷漠的江瑾竟有些莫名的心疼。

翁源新闻台刚刚还在播报寒流来袭,下一刻又说起最近人人都在关注的命案。

“你换什么台!你不让我去庭上旁听,还不让我看新闻?”叶伯怒气冲冲地朝老伴喊了一嗓子,眉宇间全是躁郁。

“你去什么去!你血压那么高!”老太太也不甘示弱,“你能帮上什么忙!”

声音在偌大的客厅里显得空****的。

“法庭认定,被告余海手持刃长16.5厘米的水果刀,对程某腹部造成深达11厘米的刺切伤,在程某失去意识、瘫倒在地的情况下没有采取任何救助措施,并破坏案发现场,销毁证据……”

叶伯从藤椅上起身,叶婶停下了择菜的动作,房间里的杂音褪去,只等那句最关键的:

“被告余海,过失致人死亡罪名成立,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六个月……”

“被告余洋,包庇及故意破坏现场罪名成立,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咚——”

叶伯听完最后一个字,捂着胸口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老叶!”叶婶踉跄着跑到沙发前,手忙脚乱地扶起他,“你别吓我啊!别吓唬我……”

怀里的人却没了动静。

法官念完最后的判决,所有人起立等待退场,人群中忽然响起掌声。伴随着细微的笑声,在尚未散尽的庄严气氛里显得有些古怪。

所有人都看向声音的来源,只见余海依然像是对外界毫无知觉的那个“傻哥哥”一样,眉眼舒展,一边鼓掌,一边对着余洋傻笑。

“哥……”

余洋的眼泪再也绷不住。

知道自己被诈了口供时他没有哭,感受到林毅的“背叛”时他没有哭,听到自己的刑期时他没有哭,却在此刻,被余海的笑容击溃了所有的防线。

他跪倒在地上,身子微晃,像凋落在寒风里的枯枝,就这样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最后的结局。

林毅先一步冲到余洋身边将他扶起,还来不及说什么,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余洋面露凶光,将所有的愤恨都发泄在了林毅身上。他真的很想问一问林毅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只差一步自己就要成功了,明明不用两个人都进监狱,他明知道余海不合群,根本受不得牢狱之苦!

林毅没有一点要还手的意思,低着头搂住兄弟,任他打骂。

旁边的两位法警用尽全力才把余洋按住,他的脸被贴在法庭冰冷的地面上,稍一用力就会被按得更狠。

“你们放开他!”林毅吼道。

法警不为所动,厉声警告着余洋。

余海的手被铁铐用力地铐在一起,因为刚刚拍手的幅度太大,勒得他手腕通红。他看着余洋,嘴里还衔着口水,没停止笑容。

你是我的哥哥。

你是我弟。

这么多年,我知道你爱我。

而你也辛苦了。

都怪我没能力保护好你。

是我该保护你。

倘若兄弟之间真的心有灵犀的话……

这一次,我想替你承受全部的苦痛。

生活还在继续。

不会为了某一条法治新闻而停滞下来。

即便网络作者和财经名人的案件关注度再高,也被时间一点点淡化了。

新的话题会出现,新的故事会上演,抓着从前不愿放过的,只剩下故事里被留下来的人。

“两年啦,你总要学会往前看啊!”出版社里,主编语重心长地对程烨说,“死抓着这个选题不放有什么用呢?”

方案做了一版又一版,提议被拒绝了一次又一次,他都不忍心再说抱歉了。

可是他们都知道,余洋的书不能出,不是因为文字本身或策划方案的问题。

程烨已经不再是最初祈求他时那副低微的态度,她已经能用冷静又客观的语气分析:“主编,小说的内容您之前就认可了,现在……因为涉及真实案件,营销时更能造势,我想只要我们把这个分寸把握好,甚至可以当成范例来操作……”

她想让自己听起来专业一些,主编却觉得无比心疼:“小烨啊……别再说了,我都明白,可是……跟社里请示过,这个风险我们承担不了。”

程烨握着样书,她对它的感情十分复杂,它像是一个潘多拉的盒子,裹挟着厄运,却又是程烨两年来没有倒下的唯一凭仗,不仅如此,她还要用它帮余洋打开那个看似晦暗的未来。

她从来没有对余洋的选择感到意外,她完全理解为什么他能为余海抛下一切,他要守护他认为最珍贵的人,她也一样。

从主编的办公室出来,她没有感到沮丧和绝望,这么久以来她已经完全习惯了,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她都不会放弃。

程烨拿出手机,看到一条来自苏尧的信息。

“我想跟你聊一聊帮余洋出书的事。”

她曾去戒毒所看过一次苏尧,知道他对余洋怀有歉意,而他也颇有人脉和才华,程烨决定赴约,完成余洋之前跟他没有继续的合同。

程烨辞了工作,心无旁骛地担当起余洋的责编,夜以继日地推进出版的流程,而苏尧也停下了自己的计划,公司一切项目为其让道,距离余洋出狱不剩多少时间,要合理地借势。

可项目的推进并不顺利。

苏尧的出版公司愿意做,新闻口的出版社却不敢接。

某日,余洋的新书稿件被一家谈好的出版社以“存在风险”为由拒绝了书号的申请,眼看着柳暗花明,却又陷入新一轮的无边炼狱。程烨无比失落,仿佛忙碌太久之后突然失去了生活的支点,于是,她去监狱探望了余洋。

彼时,他已经蓄起了胡茬儿,虽然看上去并不苍老,却也多了几分让人心疼的成熟。

“还好吗?”他问她。

“挺好的,书已经找新的出版社推进了,公司新的项目也……”

程烨绾了绾头发,不打算说起自己的困境,却还是逃不过余洋敏锐的眼神:“我是说,你还好吗?”

他嘴角挂着笑,与她四目相视。

此刻眼前的玻璃窗哪怕像钢筋水泥般坚硬,也隔不断余洋眼中的温柔。

“我……”才说一个字,程烨心中的委屈就通通涌进鼻腔,压入咽喉,酸涩地翻滚、升腾。没人知道,为了余洋的新书,她究竟付出了多少努力,从前拉不下的脸都放下了,看不起的虚与委蛇都试了个遍,而今一个简单的“有发行风险”的理由,就将一切通通打回原形。

程烨侧过头想转移一下情绪,可余光却扫到了窗子上余洋垂下头的倒影。

她觉得自己还是不应该在余洋面前表露出难过的情绪,她打起精神回视他,余洋也跟着抬起头,眼睛却通红一片。

“我知道,”余洋说话的分贝极低,又沉默了半分钟,程烨最后是从他的口型中判断出后面那句——

“等着我。”

等着我,这三个字,在此刻是多么凄恻动听。

程烨终于忍不住,手死死地捂住话筒,憋住哭声。

身边来探视的其他家属,有的人看起来很平静,有的表现得很崩溃,却没有一个人像她一样,想哭又不敢哭,决绝又无助。当然,也没有人知道,她来探视的这个男孩,对她的人生来说意味着什么,不只是爱情,更多的是救赎。

“我等你。”程烨对着被狱警请离的余洋,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声音也回了他三个字。

从前,余洋总说程烨是世界上最懂自己的人,她当作情话来听,而现在两个人很多话不能直言,她却明白了那种感觉。

这世上倘若真有一个人,不需要你完全表达出心意他就都能体会,那么请一定一定要为了他坚持下去。

“当你可能因为我受伤时,我离开你;当你真正受到伤害时,我寸步不离。”

江瑾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程烨了,能拨通程烨的电话都靠运气:“您终于有空理我了啊?”

“最近太忙了,怎么啦?”彼时的程烨正要去印厂盯色,手里抱着资料,肩膀和耳朵夹着手机。

“就是想说,你托我给余洋、余海带的保健品,已经到了,海关这次还挺快清关的,你随时可以来我家拿走了。”

“太好了,这周末吧,我去找你吃个午饭,然后下午去看余洋。”

“我说……”江瑾有些忧心,“你也别太忙,注意自己的身体。”

程烨笑笑,忽然有点感慨:“你知道吗?时间不是治愈一切的良药,忙碌才是。”她每天让自己累到深夜一沾到枕头就能睡着,哪怕早晨哭着醒来,也能立刻投身到新的一天的“战斗”里。

“你有没有帮我去看望一下叶婶?”她问江瑾。

“去了,放心吧!林毅也常去,跑得比我还勤,你……真的别太操劳……”

“我知道,”程烨进了电梯,“我能照顾好自己,而且……我打算做完余洋这本书就离开这个行业,我有了新的打算,等我忙完这一阵去找你好好聊一聊,先不说了,电梯里要没信号了!”

她看着电梯里的镜子,她的长发被分在一边,雪纺衬衣和西裤给她增加了几分职业感。之前那个弱不禁风总是需要被保护的小女孩,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时间不是治愈伤口的良药,其实忙碌也不是,能治愈伤口的,是亲手纠正从前的错误,并填补从前的遗憾。

余洋被释放那天,天空灰蒙蒙的。

他背对着监狱肃穆的大门,仰面朝向天空,仿佛眼前有一颗炽热的太阳,强烈的光束让他睁不开眼。

余洋的脸色惨白,两侧的梨涡随着唇部的颤抖而微微晃动。他闭起双眼,感觉熟悉的电脑屏幕又一次出现在面前,他用手在空中自由地比画,反复敲打着几个字。

他早已泪流满面,自己却毫无察觉,而不远处站着的程烨,痴痴地看着他,也不禁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