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可及

我从未有过任何可做庇护的门户,

本天真地期待你能给我,

但现在,我却不想要了。

空气中充斥着血液的腥味,叶之舟呆坐在血泊里,浑身颤抖,眼神空洞。

不远处,陈新凯躺在地上,腹部、腿部有不同程度的伤口,胸前已经没了起伏,双眼圆瞪,唇角还挂着笑意。

纵使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主刀医师,叶之桥也难以压抑反胃的感觉。

一小时之前,叶之桥接到弟弟的电话,声音透着前所未有的恐慌,来不及问明原委,他放下所有的工作往回赶。

到了现场,房间里还在一遍一遍单曲循环着P.S.ILove You,而叶之舟只会来回重复一句话:“哥,我杀人了……”

叶之桥跪下抱住叶之舟的头,血迹沾到自己身上也毫不在意:“我说了等我回来处理……你为什么就这么冲动!”

“是他逼我的!哥,是他逼我的……”

叶之舟将头深深埋进哥哥的怀里,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终于能说出完整的句子:“他带我去看他的摄影作品,里面全都是我的照片,全是我的照片……跟踪安安的是他,送花到公司的也是他,他想破坏我们的感情!”他说着,腿脚蜷缩在一起,在哥哥怀里不停抽搐。

叶之桥紧紧地抱着弟弟,用最温柔的声音安慰:“没事了,哥在,没事了。”

他尚不清楚事情为什么会到这般境地,却已经暗自下定决心不能报警置弟弟于不利境地。

叶之桥轻声安抚着弟弟,同时飞快地在脑中判断现在的情况。

等叶之舟稍微冷静下来一些,叶之桥放开环抱他的双手,把他安置在沙发上,起身走向他方才用手指着的那个房间。

他想:如果陈新凯已变态如斯,警察就不难顺着照片怀疑到弟弟身上,得把照片都处理掉才行。

可进门之后,叶之桥环顾四周,却大吃一惊。

墙上确实贴满了人像照片,却没有一张是叶之舟的……

怎么会这样?

叶之桥刚刚平复了一些的心跳又急速加快,弟弟最近因为公司经营不利出现过几次很大的情绪波动,联想到上次抢相机事件,以及叶之舟最近与陈安安爆发的争吵,他好像想通了什么。

他从房间内走出来,比做了一整天的手术还要疲顿,拖着沉重的双腿缓缓走回叶之舟身边,清了清嗓子找回自己的声音:“现在,把事情的经过,一字不落地给我复述一遍。”

叶之舟看着他,不知道从何说起,慌乱地摇头。

叶之桥用手托住弟弟的脸,音量提高了一些:“听着,我会保你平安无事的,但前提是你要清楚地告诉我所有的细节!”

叶之舟听到“平安无事”四个字,眼神空洞地频频点头,依然没能忍住紧张带来的抽搐。

“看着我,”叶之桥努力控制住弟弟崩坏的情绪,手托得更紧了些,“我需要事情的经过。”

叶之舟稳了稳心神,缓缓开口道:“……他扑了过来,我在他的腹部捅了一刀,他就摔倒在地下,可他却一点都不害怕我,明明在流血,可他还一边笑一边说着他有多爱我,哥,他已经变态了你知道吗?他一直在说以后我们两个人会有多开心,他还说我跑不掉了,他会把我囚禁起来……”

叶之舟的讲述断断续续,叶之桥不得不反复发问,以确认两人之间的拉扯和动作。

等他厘清了全部的过程,才调整了自己的语气:“你记住,你今天什么都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那些照片。我会帮你全部处理掉,就像不存在一样。”

很多人都习惯在事后反省自己当时做得不足的地方,以此来幻想另一种选择带来的更优结果。

如果当初没走那条路,如果当时没有那个眼神,如果当下没有为某个信念坚持,情况会有所不同吗?

余洋的答案是,不会。

他心里很清楚,即便以上的如果都实现,他也依然不能避免挨打的事实。因为不管重来多少遍,他都笃定自己会喜欢上那个叫程烨的女孩。

路灯亮了,引擎声轰鸣远去,巷子恢复了平静,行人看向一趴一跪在巷子内的两道模糊身影,并不清楚刚才在这里发生了什么。

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星期四,有风乍起,即将变天,商业街鳞次栉比的橱窗精致明亮,跟黑暗中的暴行仅仅隔着一条街。

也隔着另一种人生。

余洋用手撑住地面勉强爬起来,腰腹已经失去知觉,腿脚也传来一阵阵钻心之痛,周身力气才恢复了一点,他踉跄着扑向余海。

“哥,哥?你怎么样?”

余海不答,他只能一点点查看。

碰到他右胳膊时,余海的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是骨头痛吗?别怕啊,我现在就带你去医院!”余洋急促地喘气,又不放心地观察起哥哥的头部,“这里呢?疼不疼?除了胳膊还有其他地方受伤了吗?”

余海没有停止呻吟,抱着自己的右胳膊不停掉眼泪,余洋忍痛将他从地上扶起来,抱住他的头:“没事了,现在没事了,别怕。”

熟悉的手机铃声传来,满布裂痕的手机屏幕上,是程烨天真无邪的笑靥。余洋弯腰把它捡起来,一不小心抻到刚刚被重拳击打的肩胛骨,他不得不放缓动作,忍住剧痛,靠在墙边深呼吸两下,才神色如常地接了电话。

“余洋,我……今晚不去你那边了,程诚让人来接我下班了……”她有些低落,对电话另一边的情况浑然未觉,“我想着别跟他硬碰硬,就先回来了。”

“好的,那你就乖乖待在家,我这边有点事,晚点找你好吗?”为了不让程烨听出来,余洋尽全力让自己的每一句话都跟平时一样轻柔,可他明明就连呼吸都觉得生疼,脖子上青筋暴起,脸憋得通红。

程烨没有察觉,无奈地挂了电话,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短暂而叛逆的“离家出走”之旅。

余洋瘫坐在地上,额角都是汗,总算“蒙混”过去了……

他估摸着程诚应该没有多为难程烨,不由得松了口气,这样也好,看看自己和余海这副模样,免得绞尽脑汁编理由骗她了。

这几天对余洋来说是真的煎熬,自打住进这充满消毒水味的医院,余海就没怎么开口说过话。他的右胳膊因骨折打了石膏,这会儿正很不自在地抠抠弄弄呢。

“哥,别动,你乖乖不动才会好得快。”

余海闻言安静了一会儿,眼睛望着病房的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哎,真对不起……”余洋对着空气道歉。

他已经说了无数遍,向成年后也要有这种遭遇的哥哥道歉,也向决定隐忍不发、没有选择报警甚至连林毅都没有透露半分的自己道歉。

9点过10分,余海的眼神渐渐有些迷离了,余洋凑到他耳旁,轻声嘱咐了句:“哥,我回家去拿些换洗的衣物,你先睡。”说完,跟值班的小护士打了招呼,才舒了口长气,往家里走去。

余洋自己身上也带着伤,他祈祷着可千万不要碰到叶伯,否则免不了要解释最近突然消失的原因。

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余洋才迈进小区一只脚,就看到老头迎了过来,不知道在门口的保安值班室里等了多久。

“这是从哪儿回来?最近怎么连个人影都见不着?”说着,叶伯在他身后拍了一巴掌。

余洋的后背被他拍得生疼,龇牙咧嘴地躲开:“最近……忙……”

“躲什么?我自己手劲我不知道啊?”

余洋“嘿嘿”笑了两声,没让叶伯看出端倪来。

“有事找我,怎么不打电话?”他尝试把话题扯开。

“电话里一两句说不清,”叶伯的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回响,“哎……我儿子……把这房子卖掉了,明天我们就得搬家!”

余洋听清他的话后顿住了脚步。

“怎么不走了?回去再说。”

“搬家,这么突然吗?”

“就是说呢!买家是我儿子在美国的老板的朋友,关系有点绕,但是做了个人情,对方开的价也好,就没跟我们老两口商量,先斩后奏了。”

关系不算绕,至少余洋很快就想到了一个名字。

他继续往前走,觉得腿脚千斤重。

叶伯还在身后念叨:“价是不错的,比这周围市价高出不少,就是买家心急,让我们立马搬,连个准备都没有。”

家门口的感应灯坏了,这个老旧社区的物业效率很低,拖了很久没换,余洋以前总是担心叶伯老两口晚上出门看不清,现在觉得,若能换个环境更好的大房子,也未尝不是好事。

“那成,”他苦笑道,“明天我帮您搬家,不过……住哪儿呢?”

“我儿子在西城不是有套婚房吗?让我们老两口先住过去!你说他们在美国也不回来,那房子空着不请我去住,非要卖了我的房买新的,真不知道怎么想的!”叶伯摸着黑上楼,有些费劲,“对了,你吃过了没有?大海呢?他吃没有?”

“吃了,吃了,我哥他……和程烨在外面唱歌呢,我回来取个东西,还得回去。”余洋扯谎,眼神飘开。

不过叶伯也看不到就是了。

到了门口,叶伯停下来,沉默了半晌。

“唱完歌记得早点回来,别玩太晚喽!”叶伯还是头一次训人带着温柔腔,说罢,又给余洋整整衬衣上的褶子,“我和你叶婶商量过了,我们不往远了买,实在不行,就在咱这院子里买一套,到时候你带着大海过来吃饭方便!”

“行,那我以后得多吃几碗饭。”

“贫嘴,”叶伯笑了,“快进屋吧,我也回去了。”

余洋用手机电筒帮他照着明开了门,听到他的锁门声传来才算放心。

楼道里安静下来,余洋垂下手,视线也随之落到地面上。月光透过楼梯夹层的破旧小窗渗进来,在地上勾勒出一个有些丧气的剪影,他叹了声长气,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吱啦”一声,木门打开,余洋还没从刚刚感伤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就被眼前的境况吓了一跳。

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客厅的桌子和落地灯都倒在地上,沙发堆着如山的衣服、衣架……顾不上换鞋,余洋冲进卧室,除了纸书遍地外,电视完好,床下铁盒里存折和银行卡还在,地上零零散散的一百多块现金也没被拿走。

真是万幸,对方动静不算大,也不为财,看来只是想报复一下自己罢了。

余洋松了口气,把双手支在腿上,弓着身子一点点扫视着狼藉的现场,想努力梳理出该从何处收起。不经意回头,瞥见柜子下的药箱被腾空,旁边散落着一地黄色和白色的药丸,他心立刻一紧——那是余海全部的药!

余洋讷讷退了两步,脱力地在地板上坐下来,没错,这是在向他发出警告,对方对自己了如指掌,可以轻易进出自己的生活,轻易对自己身边的人有所动作。

家里是,叶伯是,余海更是。

房间里一点声响都没有,余洋只听到自己的耳鸣,他不知道是这一刻激动的情绪所致,还是不久前挨的那顿打的后遗症。

余洋苦笑,这一地狼藉跟自己眼下被搅乱的人生节奏又有什么分别?同样的被动,同样的不堪,同样的任人摆布。

手中的手机忽然振动了一下,屏幕亮起,程烨的信息随之而来。

“说好打给我,都几点啦?”

余洋回了一个“马上”,靠着床边坐下来,努力整理着复杂的情绪。

或许自己无力招架大厦将倾,可毕竟不仰赖程家而生,还有自救的能力,还有求生的欲望,万不可让程烨知道此间种种,不然,不知她又会有多少难过和自责。

余洋的手摊平又握紧,眼睛在黑暗里炯炯有神。

程诚,不管你想怎么击垮我,我都一定不会让你得逞……

熬了个通宵,隔天一早,余洋陪着余海在医院吃了早饭,就又赶回来帮叶伯收拾屋子了。

他们在这老房子里住了大半辈子,珍惜的家具一件也舍不得扔,叶伯还有不少藏书,这会儿正小心翼翼往纸箱里摆。

余洋看着叶伯在书房佝偻着的背影,有些不自在地撇开眼。

摸摸这儿,蹭蹭那儿,老房子的地砖翘起来不少片,墙壁也有裂痕,可每一处瑕疵,余洋都记得来历,有的还是他和哥哥造成的。不过,或许叶伯的儿子说得对,他们的生活是要越来越好的。

余洋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这藤编的沙发虽然看着不行了,但还能用,不要扔掉,说不定人买家还要呢!”屋里进来几个穿制服的搬家公司的工作人员,叶伯赶紧上前交代。

“老叶,咋还专门请人搬家呢?怕摔着你那几盆宝贝花?”下楼买菜路过的老马朝屋里道。

“哪里,人家请的,急的哟!”叶伯喘着粗气搬着一箱书,余洋赶忙接手,陪他一起往门外走。

“车也都一早就来等着了,都是他们掏的钱,是个大老板呢。”

余洋没吱声,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件事。

“叶老师。”

单元门口的光被一个人影挡住,余洋抬起头,感觉浑身上下的血都在往脑部冲。

他像是被侵犯了领地的幼兽一样,不管不顾地挡在了叶伯面前:“你来干什么?”

余洋认得他,不仅认得,还记得程诚借他口说出的那些侮辱。

眼下他又来招惹叶伯做什么?

不等小李说话,他身边的几个男人就走上前按住了余洋,仿佛他才是那个无法无天破坏别人生活的人。

叶伯本来还想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看到几人的架势,也顾不上了,他上前掀开一个人的胳膊:“你们怎么回事?这是我家孩子,怎么这么粗鲁!”

到底是不敌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被反应过来的人搡了一把,撞在楼道的墙上。

余洋再也忍不了,朝推搡叶伯的男人脸上狠狠砸了一拳,一瞬间就见了血。

最近压抑在心里的怒火顷刻都发泄了出来,余洋本来身手就不差,撂倒了右手边的一个男人,那人没站稳摔下台阶,把小李也撞得栽倒在地。

听到动静的邻居都围了过来,劝架的劝架,叫骂的叫骂,吵吵嚷嚷,眼看着事态越来越严重。

小李脸上的表情没有半分改变,甚至称得上和煦。他拍了拍西装上的灰,提高了音量朝余洋警告说:“你再冲动下去,这里会有更多人受伤!”

余洋正和另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听到这句话,放缓了自己的动作。

混乱之中,叶伯听不真切,可他很清楚地看见余洋挣扎了两下就停了下来,眼里像是要喷出火,却又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

他赶紧上前:“洋啊,没事没事啊,你看我好着呢。”

余洋呼了口气望向叶伯,眼里有歉意,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几个人放开钳制住余洋的手,叶伯走上前将其抱住,摸摸男孩的后脑勺,他懂,这些人他惹不起,他儿子惹不起,余洋更加惹不起。

“老伴,你先收着,”叶伯朝叶婶无力地说,说完又转向余洋,“你跟我过来……给我解释清楚。”

余洋点头的瞬间,立刻就红了眼睛。

成年以后,不管吃多少苦,受多大委屈,他都未曾在叶伯面前哭过,但此刻从他嘴里吐出那一个委曲求全的“好”字,却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他用手背快速擦掉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几滴,只能继续擦,眼角被磨得发红。

比以往每一次流的泪都要滚烫,也比以往每一次都更决绝。

余洋跟叶伯来到院里的老槐树下,爷孙俩并肩而坐,说着掏心窝的话。

叶伯吸了一大口烟,舌尖发苦:“非要跟这群人扯上关系,这么多年话都白跟你说了!”叶伯把头偏向一边,瞅着远处不断被塞满的车厢,“我们老了,你没人依仗,就别给自己惹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余洋更委屈了。他嘴巴噘着,使劲睁着眼不让眼泪流下来。

叶伯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使劲踩了踩:“要是一早知道这房子是那厮买的,我就是拼了老命也不能让它被卖了!”他不如前几年那样身体硬朗,踩那几下舒了好几口粗气,看上去再禁不得大风大浪。

“还是得卖!赚他钱,咱不亏!”余洋努力讲出句轻松的话,想安慰叶伯不让他自责。

“这是什么话!”叶伯干枯的手叠在一起,上面生着老茧,沟壑纵横,“他这是要让你没了依靠!”

余洋闻言伸出手,搭在叶伯手上,他那年轻而富有力量的手血管清晰,对比间徒然生出一种让人辛酸的感觉:“他说没有就没有了?我还是可以随时带我哥去蹭饭,不是吗?以后住得远了,这饭啊,得多吃几碗!”

他亲昵地蹭了蹭叶伯的手,假装没发现老头满是皱纹的脸上已经干掉的泪痕。

单元门口的人群渐渐散去,搬家公司的车也已经被装满,像方鼎的四角,厚皮轮胎往地面缓缓一沉,扎实,沉重。

小李示意手下发车。车子启动,引擎发出“突突”的声音,像是无情的钟摆,为这场离别做倒计时。

叶伯起身,朝着货车的方向挪步走去。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裤腿空****的,更瘦弱了一些。

车子缓缓开出小区,叶伯跟在后面的脚步变快了一些,有那么几步,几乎是小跑的。

余洋看着不忍心,追上去一把抱住他,脸紧紧贴着叶伯的后背,泪水流了下来,咸咸的,带着难言的苦涩。

“追不动了,”叶伯压着嗓子,“追不动了啊……”叶伯弓着身,深深的眼窝里藏着无尽泪水。

余洋抱住叶伯的那一刻,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不会离开,更没有变老。

余洋把头深深埋在叶伯身后,也不再强撑着装大男孩,泪水如雨如注。

“不追了。”他闷声道。

或许每个人在一生中都会有这样的经历,哪怕趋利避害的本性和理智的思维结果都指向很清晰的选项,我们依然会因为感性的摇摆,去选择看上去错了的那个。

“我说,你能不能有点时间观念,次次迟到,大家都是公主,凭什么就你有病啊?”江瑾得心应手地数落起程烨来。

“哎呀,今天银行人多,你就别生气了。”程烨委屈巴巴地挎住江瑾,走进商场的一家女装店。

“你说你坐九站地铁去银行开一个户,就因为利率比别家高了那么一点点,说出来程建业老脸都要挂不住了。”江瑾拿了一件初冬新款的裙子进试衣间,白色的绒毛质地看起来异常暖和。

“新户高0.2个点呢!”程烨扒在试衣间门口,眨眨眼睛,“积少成多的道理江医生不知道吗?”

“得得,抠死你算了,”江瑾试了一下裙子,有点不合适,“我穿着小,你个矮,穿上试试。”

“呜呜,你们怎么都欺负我!”程烨一边扮着哭腔,一边乖乖地拿着裙子走进试衣间。

“说到这儿,你哥最近又抽什么风?”江瑾问她。

程烨脸色变了几变,才艰涩开口:“没……我只是……害怕他找余洋麻烦。”

“所以,你俩现在见面都要小心翼翼的?”江瑾并不知晓事态的严重性,只当是哥哥不喜欢妹妹的男友,说了些不好听的。

“嗯。”程烨换好了裙子,站在江瑾的试衣间门口,“我叫了车,一会儿就走,抱歉啊,没陪你吃上饭。”

“谁让我有一个恋爱脑闺密呢!”

江瑾也穿好了,两个人站在大幅穿衣镜前面。

“小烨,你穿白色真好看,”裙长到脚踝,收腰很好,裙摆和袖口半透明的蕾丝衬得她皮肤更加白皙,“你穿婚纱也一定会很好看的。”

放在往常,面对江瑾这样的赞许,程烨一定会仔细想想,今天这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的,而此刻,她对着镜子居然有些神往。

江瑾也察觉到她的变化。

“不是吧?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还好试衣间没有其他人,否则程烨真的要脸红透了。

“不怕你笑我,我真的想过,”镜子里,程烨眼神明亮,“他告白的时候那么深情,我……忍不住已经在想嫁给他的那一天,我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江瑾大笑,可又不单是觉得她天真可爱,更多的是为这份感情替她开心。

“女人啊……”她轻轻掐了一把程烨的腰,“这条裙子姐送你啦!我去买下来,它更适合你!”

说着,江瑾又拿了一条新裙子进入试衣间。

“哦,对,我想起来了,”江瑾从试衣间的门缝里伸出头,“一会儿我还是跟你一路吧,有文件落在医院了。”

程烨木然侧头:“去医院怎么会跟我一路?”

“你不去医院找余洋吗?”江瑾捋了一下肩上的长发,将脱下来的裙子挂上衣架。

“啊?他生病了?”程烨急得直接打开江瑾试衣间的门。

“你疯啦,你姐姐我还光着呢!”江瑾一把推上门,又气恹恹地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啊,余海不是在我们院住好几天了吗?”

“大海哥哥?他怎么了?”程烨焦急地扒在门口。

“具体不清楚,我也是远远看着一回,还以为你知道呢!余洋这小子,几乎是天天住在医院里了,竟然没告诉你?”

程烨揪着裙边,心里有些慌乱:“我好几天没见他了,电话里问他,什么时候都跟我说好着呢!”

“哎……”江瑾叹气,“看来是我多嘴了,他不想你担心,应该没大事。”

“大事小事都该告诉我!”程烨一改往常的好脾气,神色严厉。

“啧啧……”江瑾已经换好了衣服从试衣间走出,“这还没嫁过去呢,小媳妇儿角色倒是代入得挺顺畅的哈?”

程烨并没有应声,一个人生着闷气。

余洋万万没想到会在医院碰到程烨。

女生有备而来,不仅拎了一兜水果,还带着一腔怒火。

几天没见,余洋很想赶紧把她抱到怀里,可是看着她来算账的架势,又忍住了。

他知道她气什么:“我哥胳膊骨折了,不严重,很快就能出院了。”他指了指身后躺在**的余海,老实交代。

程烨像是来巡查工作的领导,里里外外看了看余海的伤情,这才直起身,给了余洋一个“继续说”的表情。

可他什么都没说。

如果这是一场电影,在男女主角这场沉默的对手戏里,观众会感受到双方对彼此炽烈却压抑的爱,而现实生活里,没有旁白和背景音乐的加持,一个不愿交代前因,一个只能猜测后果。

程烨刚想反问,被一个哭着跑进病房的小孩撞了一下。

“妈妈,妈妈,救我!”哭着的小孩也就是六七岁的样子,他冲到余海旁边的病**,躲在一个中年女人身后。

“你过来,有本事别躲大人身后!”身后又冲进来一个男孩,个头稍大些,看样子应该是十岁左右。

“我说你们家孩子怎么回事,已经连着跟我们孩子打了好几天了,你看看这胳膊,都给打青了!”中年女人一手保护着儿子,一边冲过来拉架的男孩家长吼道。

“不好意思啊,小孩子不懂事,我回去好好教训!”一个年龄更大一点的奶奶从身后冲过来,拦住追着人打的男孩,连连赔不是。

“我没有错,他抢我的玩具,还把我的恐龙扔了,我见他一次打一次,打到他死为止!”小男孩发起狠来,身子都在哆嗦。

“你看看这说的什么话,十几岁的孩子说这么狠的话,那以后可怎么得了,这是要当杀人犯啊!”中年女人不依不饶,找病房其他人评理。

“您别这样说,我回去管教就是了……”奶奶有些力不从心,拉住孙子往外走。

“奶奶,我没错!他抢我玩具,我就要打死他!”小男孩一边被拉走,一边哭着喊。

病房里哭声、骂声、劝架声十分嘈杂,顿时统统钻入耳朵,程烨一动没动,微微皱着眉,盯着余海的伤势,内心很不是滋味。

“出去走走吧。”余洋温柔地拉起程烨的手,这个环境下,说不准何时程烨就“爆发”了。

两人沉默着一前一后走上了医院的天台,程烨虽然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却没急着开口,她认真观察着眼前的男孩。

他没瘦,那就好,看着眼前这个只报喜不报忧的傻瓜强打着精神冲自己笑,一瞬间,好像又不想再生他的气了,程烨肩膀稍稍松了一些。

她微微张开双臂,看向他:“新裙子,好看吗?”

余洋露出近几天第一个笑容,把她带进了怀里。

橘子香气伴着冬日的冷风掠过他的鼻尖,他的心上人毫发无伤地出现在他面前,所有的隐忍好像都值了。

程烨深吸了口气,余洋的拥抱让她重新有了安全感,只是……她放开揽着他腰的双手,动作麻利地掀起他的毛衣,速度快到余洋完全来不及阻止。

是他太粗心了,怎么能忘记自己背上有膏药的味道。

“怎么回事?”

他想圆过去:“几天不见就这么心急,怪不得别人都说小别胜新婚。”

程烨没有开玩笑的心思,他腰腹的瘀青看得她心都揪紧了。

“是不是程诚干的?”

联想到余海的伤情和余洋的刻意隐瞒,答案昭然若揭。

一阵救护车由远及近的声音响起,气氛莫名紧张起来,余洋朝她走近了一步,刚要开口,程烨却退了一步。

“如果你要说只是你们打闹受的伤,就别费这个心思骗我了。”

余洋只好放弃了解释,此刻的程烨几乎能洞悉他的一切想法,从前他为这样的契合感到惊喜,而今却希望她别那么敏感。

“还有哪里受伤了?”程烨问他。

“背上,”他不再逞强,拉住她的手,“要不,你给我揉揉?”

程烨的手掌温热,一路拂过瘀紫的伤口,心疼不已。

“小事儿,你忘了吗,我学过散打,身体底子好!”余洋逞强。

程烨吸了一下酸涩的鼻子。

“对不起,我没想到会给你带来这样的……伤害。”她的话说得委婉,却又带着一股不易被察觉的自责和孤绝。

不想再看到他眼中映出的那个令她厌恶的自己,程烨双手慢慢松开余洋,撇过脸向天台近处的围栏走去。

远方的天被夕阳层层晕染,两个人的脚步一前一后。

“今天我来,原本是想问问你为什么‘报喜不报忧’。可现在我明白了,我根本就没脸问。”走到围栏的这一段路很短,程烨却想了很多。

“我幻想过很多关于我们的以后,我想嫁给你,拥有一个我们的小家,有一整面墙的书柜,放着所有我和你都喜欢的书;我想过我们的作息总是差不多,我们的工作也有交集,我们有聊不完的话题,我们会一起成为最成功的作者和编辑……”

余洋不懂她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只从身后抱着她,将下巴放在她的头上,与她一起望向前方。

“我们会在晚餐后去海边散散步,最好还有一只狗狗,金毛或者哈士奇,什么都好,我们为了同一个目标一起努力,不用大富大贵,只要确定每天睡醒枕边都是对方就好。”

余洋跟上她的思路,保证道:“都会实现的。”

程烨摇了摇头:“这些话,原本只想让它藏在日记里,或许未来某一天你真的娶了我,才会拿给你看我曾那么心急地爱着你。可现在,我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再做诸如此类的幻想了。”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情绪沉静内敛,“余洋,我想,我们还是分开吧。”

那语气就好像在谈论天气一样平静,她想要努力让自己显得漫不经心,可眼中蓄起的泪却再也止不住。

“你说什么呢!”余洋有些心急又有些恼怒,按着她的肩膀把她转过来面向自己,“别瞎想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情况没有你想的那么坏!”

“是没有你想的那么好!”程烨厉声,“是我把你和大海哥哥牵扯进来的,你根本不知道程诚气急败坏起来能做出什么事!都是我的错……你本应该更好,应该顺利地出版自己的作品,应该拥有坦**的未来,你不该承受现在所遭受的一切!”

“那你呢!你就应该被他掌控自己的人生吗?”他不同意她的逃避,放在她肩上的手又抚上她的脸庞,逼她与自己对视,“何况,如果没有你,我原本就得不到出书的机会,如果没有你,我的未来也不会更好!”

这不是个掏心掏肺的好时机,可她分手的语气太坚决,余洋真的很怕再没有机会:“你想过的那些未来,我也一样想过,出书也好,不出也罢,成功也好,平淡也罢,我的每一种设想里都有你,是你让我一眼就望到头的人生多了几分期待,是你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上还能有无条件爱我信我的人,你已经成了我活下去的意义,怎么能轻易说分开呢?”

程烨看着他,似乎没料到他会一股脑儿说出这些埋藏在心里的话。

“我曾经真的为自己做了很久心理建设,让自己能够接受或许一辈子与哥哥相依为命、为叶伯养老送终的人生,我的成长境遇让我与其说是为自己打算,不如说是为哥哥、为叶伯而活。我害怕所有的亲密关系,怕我在意的人并不在意我,怕我在意的人离开我,所以我干脆假装自己没有欲望,久而久之,我好像真的失去了爱人的能力。”

程烨白色的裙摆和长发在风中飘扬,美得惊心,又令人痛心。

余洋紧紧拉住她的双手,将她拥入怀中。

“可是你出现了,全身心地接受我,让我所有的想法都有了回应,让我所有的爱都不会落空……”

像是第一次他背着她时那样,程烨清楚地感受到了他胸膛的起伏。

“是你……让我知道世界上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只要她出现,你就能明白,从前吃的所有苦都是为了遇到她,只要遇见她,一切就都值得。”

他修长的手指插进她的发间,一下下轻柔地抚着:“你说我不知道程诚能做什么,对,可我知道我不会因为他给我压力就跟你分开!”

程烨挣脱开,本想说什么,可喉间像是含了一片柠檬,酸涩地抑住了她想说的所有的话。

“小烨,我们一起努力,好吗?你别放弃我。”他握着她冰凉的手轻吻。

他从来都是有些倨傲和理智的,偶尔会露出大男孩般的调皮,程烨从没见过他这样低声下气的时候。

这么近距离地看着,她很想像以前一样抱一抱他,可是……

这一刻若是她没守住自己的心,被他感动,下一刻他又不知道会在何处遭逢狂风暴雨。

是啊,大不了自己继续回到从前浑浑噩噩的生活状态里,又怎么可以将最爱的人推入重重深渊?程烨垂眸不忍再与他目光相撞。

“我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但我至少可以选择不要毁掉你的!”

说完,她黯然转身离开。

“程烨!”余洋追上去,“我知道你心疼我受伤,但是咱们不要这么轻易说分手,好不好?我送你回家,你好好休息一晚,咱们慢慢聊,行吗?这本书出不来,还可以试试其他的出版社,程诚势力再大,也不至于毁了我,一定还有别的出路啊!”

程烨没理他,眼里氤氲着水汽按下电梯,长发挡住半张脸,双肩因压抑而轻颤。此刻她只想冲到程诚面前,把余洋和余海受的伤分毫不差地还回去。

可她不敢,从小就不敢。

“求你别再说了,”电梯抵达,冰冷的金属门打开,程烨率先迈入,按下余海的楼层之后,又按下一层,“也别跟着我,回去陪余海哥哥吧。”

余洋拿不准她的意思,看着电子屏变化的层数,焦急地把她堵在电梯的角落:“今天的分手,我不同意,我当没听到,知道吗?”

“程烨……”

“或许程诚是对的,”她看向停住的数字,“我们,门不当户不对。”

电梯的门重新打开,她把他推出去:“分开了,大家都轻松一点。”

余洋扶住门框,却被她的话定住了身形。

程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在自己眼里充满才华的男人,充满担当、充满爱意、此刻难掩受伤神色的男人,程烨按下了关门键。

电梯启动的那一瞬间,她的眼泪再也憋不住,她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肩膀,缩成小小的一团。

而后的每一层,都有不同的人进进出出,可是没人问问这个掩面痛哭的小姑娘到底怎么了。

医院总是这样,每时每分都上演着人间至痛,稍一碰到别人的肩膀,难保不会扯出一段撕心裂肺的人生。

“叮!”一层到了。

电梯里的人陆陆续续从她身边挪开,迈向属于自己或焦灼或奔波的生活。程烨缓慢起身,鼻子哭得通红,她行尸走肉般拖着脚步,心里一直重复着那句说给自己的话。

“我从未有过任何可做庇护的门户,本天真地期待你能给我,但现在,我却不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