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后来的后来

你看,人生真是场无情的戏弄。

你大费周章地保护一个人,

到头来却发现,

是他在保护后知后觉的自己。

很多年以后,我们或许都不再记得某一次争吵的原因,某一个拥抱的理由,某一句词不达意的告白,但我们一定记得那些与我们一同经历过低谷的人,记得最弱小无助时仍然被依赖、被信任的感觉,以及为了一件事奋不顾身的决心。

我是《夜莺与鸢尾花》的作者,余洋。

非常感谢你能读到这里,这代表着,我们一起完成了一段庄周梦蝶的旅途。

最初,我创作这部小说只是因为遇到了一个喜欢的女孩,想要以她为原型写一个爱情故事,后来我们有幸走在了一起,成为彼此人生中的惊喜。

我把我们的故事写成小说,想着人老以后,如若无意间丧失了爱与被爱的浪漫能力,再回首青涩的文字,依然能满怀悸动,感念彼此的出现与存在。

可现实并不如人愿,属于我的童话故事还未完结,反派就已经出乎意料地到访了。

那段时日至今想起仍觉得无比压抑。被构陷、被欺侮、被威胁、被拆散……我强撑着反抗,却只迎来更为残忍的真相。

笔是作者的武器,躲在文字背后的反抗,是刻骨铭心的。

我创作了“陈新凯”这个反面角色,他的出现让熟悉我的读者们兴奋起来,因为他带着神秘而悬疑的色彩,打破了原有的平衡,让爱情故事的节奏急转直下,也让叶之舟和叶之桥兄弟俩的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很多读者问我,这个角色是否映射着我真实生活中的某个人,就像女主有原型那样,陈新凯也有吗?

我不否认这一点,但小说创作始终是一个艺术加工的过程,需要考虑起承转合和铺陈布置,才能让故事更生动。因此《夜莺与鸢尾花》里的每一个角色,都有着帮我把故事表达得更精彩的任务,于是也就脱离了原型,成为能够跟我“对话”的、有血有肉的存在。

我想,这也回答了为什么我没有给男女主一个非常美好的结局的问题。

事实上,初版连载的《夜莺与鸢尾花》里,结局还要更加残酷一些。那一稿陈安安定居他市,嫁给了一位老师,从此柴米油盐,平淡或幸福都有另外的人同她面对。

那一版的叶之舟没有被免除刑事责任,经历牢狱之苦后,哥哥带着他移民到了澳大利亚——一个与中国四季颠倒的地方。叶之桥做医生,叶之舟开了家小餐馆,兄弟俩相依为命。尽管命途多舛,凄风苦雨,终是舟遇见桥,停船靠岸。

有读者留言说更喜欢原版结局,因为它更现实。是啊,大部分感情都是这样相忘于江湖的,承诺时有多认真,分开后就有多遗憾。

经年以后,不论曾经多么挚爱,彼此的生活总还要继续,你依然是你,我也依然是我,只不过我们都学会了接受,各自有了崭新的生活。

从前,我一度认为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生活中的热血和希望总归会被慢慢消磨殆尽。

可是,我从狱中被放出来的那天,当我真正走出那扇我在脑海中幻想过无数次的铁门——空气是散发暖意的,车笛声是悦耳动听的,就连阳光都摒弃前嫌地一股脑儿地往你潮湿阴郁的身上硬挤过来。

那种感觉真的很难形容,在不见天日、不见自己的铜墙铁壁里待太久,哪怕有人定期来看望你,不间断地给你打气,也抵不过真真切切踏上回家的路的感觉。

不只是获得自由那么简单,而是由心底生出一种蓬勃的欲望,一种好好活下去的欲望。以至于,我原本以为我的人生早就结束了,但那一刻,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站在监狱门口,我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坚定的想法,如若我还有胆色和勇气提笔,一定要给叶之舟一个更好的结局。

所以最终版的故事中,我给叶之舟免除了刑事责任,陈安安也在急风骤雨后依然选择默默守候。

也许没经历过生死的人,是无法理解这种心情的。就好像,现在我活下来的每一天,都是鲜活而值得感激的,所以,我希望笔下的人物也能拥有希望,哪怕,只是一点点微弱的光。

我很感激经历的一切让我意识到这一点,也很庆幸依然有机会写书给你们看。服刑的那段时间,我一直都在思考一个问题,出来以后我究竟要做什么?

或者说,一个犯了错的作者,会被原谅和接受吗?

好在,你们没有放弃我。

她也没有。

出狱后不久,在她和老苏的帮助下,这本书顺利上市了。几年时间过去,它成为畅销作品,修订、再版,我终于能够再回望,写下这篇后记。

所以,请允许我把说烂了的话再絮叨一遍。

叶之舟的故事是偶然的创作,现实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行凶作案的人,所以不管你处境如何,有何等困难,都不要放任自己的恶念。

我的故事是创作的偶然,命运宽宏,我才得以如愿,但侥幸不是常态,对错是非,我们都要有最基本的判断。

人生如寄,浮云朝露,希望读到这里的朋友可以好好珍惜身边所爱之人,全情投入所爱之事当中。

要正直、善良、本分地奋斗,要永远坚守着希望。

说好只写五百字的,啰啰唆唆就写到这儿了。这篇后记算是我给叶之舟一个交代。

那我的呢?

如果你仔细听,夏天有好多种声音。

晴空万里中有鸽子伴着哨音飞过,车水马龙里有蝉鸣阵阵。微风吹拂,树叶打着卷儿飘落时留下轻柔的响动,就连掉落在地上的冰激凌融化时也有声音。

每一年,每一季的夏天,它们都会重来一遍。

“你听到了吗?”一个梳着马尾、穿黄色连衣裙、大学生模样的女孩有点激动地拉住身边的朋友,“你听前排的欢呼声!一定是他到场啦!”

翁源书店的门口,长长的队伍一直延伸到步行天桥的阶梯旁,放眼望去,都是手捧着书的年轻读者,有的人甚至抱了一摞。他们一点点跟着队伍挪动,在听到书店内传来的惊呼声后,纷纷踮起了脚尖张望。

书店临街,巨大的电子屏上有一个笑容灿烂的男孩,名字格外显眼。

女孩对着电子屏抓拍了好几张,满意地分享给朋友看:“太帅了!明明可以靠脸吃饭的!”

被朋友揶揄了几句,她赶紧争辩:“我不是颜粉,真的!我今天来最重要的事,就是签名时问问大大能不能有Happy Ending,我的叶之舟好可怜啊!都第三部了还要经历这么多痛苦,我想看他和陈安安原地结婚!”

书店中庭又响起一阵欢呼,VIP通道里,四五个人簇拥着一位白衬衣男士走出来。

他的俊逸一如从前,还有着满满的少年感。

原本闹哄哄的场地,在他接过主持人递来的话筒之后,顷刻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个笑颜温和的大男孩身上。

“大家好,我是余洋,好久不见。”

只这一句低沉磁性的开场白,又立刻引得全场人声鼎沸。

主持人是余洋的老朋友,和他寒暄调侃了几句这些年他迅速成名后的变化,就将话题引到了媒体群访环节。

坐席的前三排坐满了翁源本地及从周边省市赶来的记者,按照流程,开场后有二十分钟的开放提问环节。

“余洋老师,”坐在前排的记着问道,“作为此次巡签的最后一站,也是您首次在家乡举办的签售会,有什么感想吗?”

台上的余洋与主持人并排而立,姿态轻松,语气十分谦卑:“每一场签售会上,我都会说一遍,我真的很感激有这个机会,无论是出书还是能够站在这里与各位见面。过去的一些经历,让我一度以为自己很难继续在这个行业里生存下去,可是你们的谅解与包容,成了我能够继续下去的理由,也是我目前最大的动力。把翁源当作签售会的最后一站,一来是圆了我自己一直以来的梦想,二来是提醒自己别忘了从哪里出发,我希望自己能够保有最初创作时的热情,不忘初心吧。”

仲夏的白日,哪怕冷气开得再足,千人场地也很闷热。余洋心疼还在门外排队的读者们,又赶紧回答了几个问题,让工作人员安排记者转移到了休息区,空出位置给读者们。

这下,气氛轻松不少,很多原本不敢举手提问的读者们都跃跃欲试起来。

“您好,我是新读者,刚刚读完第一部,请问……”第一个被主持人选到的女生有些拘谨,“‘夜莺’系列已经完结了吗?”

不等余洋回答,场上其他人异口同声道:“没有!”

女生吓了一跳,赶紧补充问题:“那么到第几部完结呢?完结之后您会开新坑吗?”

余洋垂眸,随后故意露出感慨的表情逗她:“真羡慕你啊……”他轻声笑起来,“刚入坑,还有那么多精彩内容可以看。”

场下一片哄笑。

“‘夜莺’系列今年年底会完结,下一个坑也挖好了,具体怎么填,什么时候填完,暂时保密。”

“下一本主人公还是小说家吗?”有个站在人群后面露不出头的读者不假思索地问道。

余洋的食指放在唇间,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有可能是位编辑,有可能是警察,也有可能是心理医生,”他耸耸肩,“也许我会挑战一次双女主视角,一切皆有可能,不过……会很精彩,敬请放心入坑。”

提问的女生刚红着脸坐回位置上,旁边的人抢过话筒,勇敢地站起来:“余洋哥哥。”

女孩的声音过于亲昵,引来一片哄声。

“我是你发起的社区医院服务升级项目的志愿者,也一直都在关注你捐赠的福利项目。于我而言,你不是高高在上的作家,不是遥不可及的偶像,更像是我的哥哥,一直指引我去往正确的方向。”

“哇……”其他人对这个小姑娘纷纷投以热烈的目光。

“我很佩服你的能力,但我了解到你最近跟合伙人开了家出版公司,转型成了老板,再加上手头的项目,想问问你是如何兼顾这么多身份的,你又最喜欢哪个呢?”

主持人有些担心地望向余洋,不知道他是否愿意多聊除了新书以外的事。

余洋给了主持人一个放心的眼神,示意他没关系,沉默了三五秒钟,拿起话筒。

“谢谢你的问题,”余洋挥挥手让提问的读者先坐下,“最近我也在思考,究竟哪一个身份是我真正喜欢的?对创作者来说,能把自己一时迸发的灵感和想要表达的东西传递出来,这种快乐是无可比拟的,可另一面,作为出版人,我能为图书行业发展添一份力,也是十分有价值的事。我记得……在我还是小透明,四处碰壁的时候,就非常渴望能够遇到欣赏自己的伯乐,所以我完全能懂新人作者的心态,也希望尽到绵薄之力,成为他们实现梦想路上的一块‘垫脚石’。”

他扬了扬下巴,有点调皮地问:“你们觉得当作家和当‘垫脚石’,我应该更喜欢哪个角色?”

大家又哄笑起来,喊什么的都有。

余洋眉眼舒展,继续道:“只要你们一直喜欢看我的书,我就会一直写下去,”他顿了顿,放轻声线,“你们会吗?”

“会!”场下的回答整齐划一。

“那就好,”他安抚似的拍了拍自己胸口,“作为‘作者’,听到你们的保证我就放心了;作为‘垫脚石’,我们公司下半年会推出一位新人,也请大家多多关注!”

最后一个问题,余洋留给了最后一排不太敢举手的小女生。

她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一直半抬着胳膊,眼神闪躲。

被余洋点到后,她怯怯地站起来,目光幽深,神情恬淡,让余洋一瞬间想起了很多年前的程烨。

“我……我想问余洋哥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一下子,场内气氛被推到了**,主持人维持了好几次秩序才让声音平静下来。

余洋微微眯起眼睛,好像通过她回到了几年前,那个遇到程烨时他从墙上一跃而下、与她目光相撞的夏天。

“温柔,而有力量。”

他如今这样总结她。

“那……如果能重来,你还会做一样的选择吗?”

原本有些吵闹的场中渐渐安静,虽然还有人小声埋怨这个女孩的提问不合时宜,但也都把探寻的目光投向了台上。

主持人立刻看着余洋的眼色,打算他稍一皱眉就打圆场。

余洋淡然一笑:“收到,”他说,“你坐下吧,我来回答你。”

她问得模糊,但现场了解余洋过往经历的人几乎都明白这个选择指的是什么。

“我觉得,人一生中能遇到让自己奋不顾身去守护的人,或者遇见愿意守护自己的人,都是十分不易的事情,而我很幸运,我遇见的人同时满足这两方面。”

今天之前,即使余洋已经能云淡风轻地谈起过去,但在这样的千人场合,大多还都是喜欢他的读者群体中,难免有一丝紧张。

他想了想继续道:“既然你非她不可,她也愿陪你颠沛流离,那就只管披荆斩棘、翻山越岭地真心相待。珍惜她,守护她,别放过宝贵的爱,只要有过一次刻骨铭心的经历,那些痕迹就会印在你的身上,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你因此变得成熟、坚韧、仁慈、懂得包容。哪怕重来一万次,我依然会选择守护那人,当然,是用对的方式……”

读者们都是十几二十岁出头的年纪,看着他忽然感性起来的样子,有懵懂,也有共情。原本炽烈的氛围走向温和,余洋的声音就像他的文字一般,紧紧抓着所有人的心。

四小时的签售会结束,余洋跟几位不舍得离场的读者合影之后又再三道别,才算是结束了这一年所有巡签的工作。

“你听到了吗?”助理走到他身边,“你的读者还专门编了口号支持你。”

“真好。”余洋喝了一口水,目色温柔地看着书店最重要的区域摆满了自己的作品。

不再有质疑的声音,不再有抄袭的诽谤,也无关豪门恩怨和私人情仇,所有的声音都来自作品和作家本身。

除了她以外,这几乎是余洋能想到的最好的未来。

“烨姐,你回来啦,跟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吗?”

下班的点,几个实习生小姑娘叫住刚从外面赶回公司的程烨,她虽然是大家的领导,却一点都没有距离感,对每个人都非常亲和。

“不啦,我有约了,你们去玩吧,我给报销!”

女孩子们一阵惊呼,等她走远了才开始讨论:“今天余洋回来做签售了呢,我朋友圈好多人去了!你们知道吗?我听说烨姐是余洋的初恋……”

“真的假的?八卦到自己人身上啊!”

“不知道呢,但是能被余洋当成原型写进小说的女生好幸福啊,我这辈子都不知道能不能遇到一个这么喜欢我的人!”

程烨听到她们的对话,停在走廊的拐角处,嘴角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真奇妙。

那些本以为会缠绕终生的伤痛,最后都被时间隔了一层保护膜,渐渐变淡,它们当然不可能让伤口完好如初,但至少能让她在听到自己的经历变成别人口中无足轻重的八卦和谈资时,不至于再像从前那个小女孩一样忧心忡忡。

她蓦地想起,曾经余洋和江瑾都告诉过自己遗忘曲线这回事,那时候她还不甚理解,总觉得想记住的事忘不了,那曲线只不过是人们在遇到困境时没有解脱之法找来安慰自己的一套说辞罢了。

可现在她却有了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程烨摇头笑笑,走进办公室,上面端正地写着“秘书长”三个字。

余洋快出狱的那年,程烨将他的《夜莺与鸢尾花》所有文稿整理成册,东奔西跑地完成了这部作品的出版,她顶着巨大压力实现了两个人曾经共同的目标,让后来的余洋不至于彻底被放弃,失去人生的方向。

那之后,她辞去了编辑的工作,创办了一家公益机构,专职为受侵害的女性们奋斗,成为了一名女性社群的意见领袖。她自信地出现在媒体、公众面前,告诉那些曾被伤害过的女孩,要勇敢地站起来保护自己,即使再弱小,也不要忽视自我的力量。

她从一个遇到问题习惯躲起来、需要人保护的女孩,成长为了一个能够承担痛苦,并将其转化为动力的女人,找到了实现自己价值最好的方式。

程烨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资料,资料上的这个小女孩被她的补习老师强暴,自杀未遂,被家人救了回来。

程烨所说的今晚有约,就是去看望她。

我临时有个事,晚点去找你。

她拿出手机发了一条信息。

趁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她赶到了女生家里。

跟她想象中一样,她的父母以泪洗面,而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无论谁叫也不开门。哪怕知道了程烨的来意之后,也只是短暂地露了个脸。

程烨没有为这样的不受待见而灰心,她比谁都能理解这位女生的痛苦,她向女生父母说明了她们机构能提供免费的心理咨询和代理律师服务,并承诺一定会帮她走出噩梦。

从女生家里出来以后,她平复了很久,这不是第一次经手这样的事件,刚刚那女生的眼神她也一如既往地熟悉。那是种生无可恋的眼神,她企图在女生的身上找到哪怕一丝一毫自救的勇气,可是完全没有。

每个人的承受能力都不相同,受伤之后的应激反应也不相同,有的人会释放出求救的信号,让周边的人持续不断地关心和关注自己,也有的人,就像那个女生,经历了数次绝望和不公之后,把自己的心牢牢锁死。

那是逃避,也是麻木,程烨懂这种感觉。

正因为完全能够共情,才更想帮助她。

平复了很久,她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这才去甜品店取了定制的蛋糕,还手写了一张卡片。

今天是余洋三十岁的生日,她决定把这一晚当作坦诚相待的契机。

余海正在食堂里排队打饭,阿姨看到他提醒道:“今天有蛋糕吃哦,一会儿别忘了领一块。”

他点点头,笑得见牙不见眼。

“大海今天怎么这么开心?是不是知道自己快要刑满了?”来特殊监狱帮犯人检查身体的医生透过餐厅的玻璃门往里看,跟狱长聊起来。

“还有五天,只是……他应该算不准自己的刑期吧。看他平日里跟人交流也不多,出去以后能不能正常生活还不知道呢!”

“谁说的,”医生指着前方,“看到了吗?他把刚领到的蛋糕分给其他人吃了呢。”

餐桌边的余海规规矩矩地吃完了盘子里的食物,看着比自己小的男生吃掉他额外让出来的蛋糕,好像比自己吃到了还开心。

“哦……他经常照顾那位,”监狱长想了想,“据说跟他弟弟年龄差不多,可能是寄情吧……”

“他得的是阿斯伯格综合征,会好的。”

饭毕,监狱长和医生一起组织大家回去休息,余海收了所有犯人的餐盘,来到洗碗池认真地清洗着。

食堂的大妈心疼他,偷偷拿了一块海绵蛋糕包起来塞给他:“回去吃吧,自己吃哈!别再让给别人了。”

他看上去比刚来的时候高了些,倒不是因为身量长了,而是不再总驼背,精神也好了不少。尤其今日,笑得憨憨的,怀里揣着蛋糕,走路都轻快起来。

他回到自己的小隔间里,那里只有一张铁床和一个床头柜。说是床头柜,不过是灰色的水泥墙旁,竖着的一个简易架子罢了,上面满满当当摆着余洋每次来看望他时,带给他的书和习题集。

余海在床边坐下,光从小方格的窗子透进来,落在书架上。

灰暗的走廊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他小心翼翼地拿出蛋糕,轻轻咬了一口,蛋糕甜蜜的香气在舌尖散开,他眼睛直直地望向那本《夜莺与鸢尾花》,歪歪嘴角笑了起来。

生日快乐!

新书大卖!

林毅假模假式地发了两条信息,半天得不到回复,又不死心地加了一句:真不出来庆祝一下吗?

这下,余洋回了:不了。

也不想喝一点?

他不屈不挠,说到重点。

余洋发来语音:“我听说某人办案太忙,已经连续一周没怎么回家了。马上就要被扫地出门了,还想着出去喝酒,不要命啦?”

林毅扁嘴,回了一个跪下的表情,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今儿兄弟结案,想着出去喝一顿回家再挨骂,这么看我还是先回家挨骂,再找你喝一顿吧。”

“林队,我们出去聚餐,听说你不去,给你买了份饭!”同事敲开林毅办公室的门,打包了一份晚餐给他,却发现他办公桌上摆满了受害人资料,根本没处可放。

刚要帮他清理,却被拦住了。

“哎哎,别乱动!放地上,你们去吧。”林毅扶正桌上被碰歪的相框。

出了办公室,年轻警员咕哝着:“那相框里的是林队什么人啊?我就轻轻移了一下,他反应这么大。”

其他人听到,了然:“那照片里的人是余洋,我们全队的大哥,你新来的,不怪你,以后就知道了!”

林毅看着外卖,这家警局旁边老字号的卤味,以前余洋经常请全队的小伙伴一起吃,自余洋出事以后,他的人生像是被谁按下了二倍速的按钮,升了职,结了婚,每一刻都感觉自己在不停地奔跑。

“老婆……”林毅打了个电话。

“你还知道打电话呢?你知不知道你还有个家呢?”劈头盖脸的指责落下来,林毅却觉得美滋滋的。

“你今天再不回家,以后都别回来了。”

“嘿嘿……”这句话他听过太多遍,以前听他妈这样凶他爸,现在换成了她。

“笑什么!抽风了吧!”

“抽风了,抽风了!”林毅耍贱,“刚好回家你给治疗一下,江院长。”

“赶紧给我滚回来!你儿子都快不认识你了!”

“遵命!”

林毅乐呵呵地拎着外卖走出办公室,撞见几个还在加班的同事。

“林队,既然要回家了,还吃什么外卖啊?嫂子厨艺那么好!”

林毅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哦,我得垫两口,回去得挨两小时骂才能吃上饭呢!”

熟悉他德行的警员笑出声来。

“对了林队,洋哥今天签售我们也没有到场支持一下,多不好意思啊!”

“什么不好意思?”林毅停住,转身看着几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女同事,“我看你们就是想跟我讨签名本!”

“林队果然料事如神,我们这么委婉都被看出来了。”

“我走了!”他留给大家一个后脑勺,声音在楼道里回**,“下周吧,他现在住市郊的家,正给自己放假呢。”

遗忘如果有声音,应该是笔尖划过纸片的声音吧。

余洋在日历上轻轻一划,离和哥哥团圆的日子,不远了。他在心里默念着。

临湖的独栋别墅简约低调,二楼一整层都空着,那是余洋给余海留的房间。

一楼整面墙的书柜里,有一列放满了他获得的奖杯。

窗外淅淅沥沥落着雨,窗户上印着屋内暖暖的灯光。余洋给自己倒了杯红酒,浅酌慢饮,渐渐放松下来。

“吧嗒——”大门的密码锁应声打开,是程烨回来了。

余洋快步迎上去,提着蛋糕的女生笑得有些抱歉:“我……”

“你又不带伞!”余洋接过她的蛋糕和包,看到她发丝有被打湿的迹象,转身准备去帮她拿一条毛巾擦擦。

“谁能想到这天气这么阴晴不定,白天还是艳阳高照呢!”

余洋笑着打趣她:“都在翁源生活三十年了,你还不知道这里气候的规律就是没有规律啊?”

“欸,嫌我年纪大了是不是?特意强调三十干什么?”两个人恢复打情骂俏模式。

“没有,没有!”他帮她擦头发,然后温柔地从身后拢住她,“是我,我年纪大了。你是仙女,以后也不会年纪大,只有我,三十了还要赖着你,六十了也这样。”

“越大越腻歪!”程烨撒娇似的拍拍他环在自己腰前的手,两个人晃晃悠悠走向厨房的料理台。

她手上忙着解开蛋糕的绳子:“也不知道有没有磕着,刚才那个出租车开得有点猛。”

余洋的下巴搁在她的颈窝:“那你不会让他开慢点?还下着雨呢!”

“我已经晚啦!再慢赶不上你生日了怎么办?”

“没关系,就是个形式,”他说着不在乎,语气却有点酸,“谁让我女朋友现在是事业型女强人呢!”

说起她的工作,程烨犹豫了片刻,喃喃道:“你知道吗?我今天去看了那个女孩子,她的情况非常不好,拒绝跟所有人沟通。哎,只要坏人没有被绳之以法,我就怕她又会想不开……”

“沟通和抓坏人,都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余洋安抚她。

程烨知道他指的是谁:“嗯,心理治疗我已经请江瑾亲自帮忙了,案子也是林毅他们局在处理。”

“哟,听起来你很会压榨朋友啊!”余洋想让气氛轻松一些,他的西装裤口袋里还躺着一枚钻戒,需要找机会求婚呢!

“哎,我今天看到她,真的特别特别能够理解她的心情,”说到这儿,程烨想起了什么,停下手里的动作,与他面对着面,“对了,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我也有话要说……”余洋有些不自然地开口。

“我猜到你要说什么了,你也知道我只有一个答案。”余洋西装的裤袋鼓起一个包,戒指盒的轮廓太过明显,“但是在你开口之前,我希望你能先听完我的故事,再决定你的话还要不要说。”她也不想破坏这么美好的时刻,可有些话她觉得必须说在这之前。

余洋看着她露出前所未有的认真神色,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程烨给自己灌了杯酒,沉默了半晌,才开口:“我十二岁那年被程家收养,一直过着没有自我的生活。直到念高中,我遇见了一个关系很好的男同学,我们有差不多的童年经历,也正在遭遇同样难挨的青春期,所以走得近了点。结果……结果被程诚误以为我在跟他早恋。”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再提起这个名字了,余洋蓦地听到,心脏还是有些发紧。

“那时候他已经要出国读书了,却还是要在走之前管理我的交友圈,他让我不要再跟那个男生来往。其实原本逆来顺受的我是习惯听从的,只是不知道那时候哪来的魄力,好像遇见同类就给了自己底气似的……我违抗了他的命令,然后……”

程烨停了一停,声音变小了一点:“然后他强暴了我。”

余洋的震惊无以复加,从脚底到头顶生出一股凉意,他立刻牵住程烨的双手,紧抿着唇。想问她为什么不早点告诉自己,又想安慰她别怕,可此刻千言万语卡在嘴边,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说,他就是要让我知道错了,要让我记住即使他人在国外,我也要听他的,让我记住我一辈子都不能掌控自己的人生。他那种变态的控制欲,你懂吗……”

“别说了,”余洋额角的青筋暴起,头微微发颤,让程烨继续说下去,未免太过残忍,“你不需要向我交代这些的,你……无论以前怎样,我们都不会变。”

他先程烨一步流下眼泪,反而是她在替他擦拭。

“让我说完……”程烨的声音轻轻柔柔,透着苦涩,能感受到她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后来呢,我拼命存钱……想早点有独立生活的能力,能养活自己……可是遇到你之后我才知道,我其实一直都在软弱地逃避,我本可以早点站出来揭露他的真面目,哪怕是逃离那个地方也好,可我一直没有勇气……”

余洋一只手臂撑在厨房的料理台上,稳住自己的身子,一只手揽住她,把她拉进怀里:“让我好好抱抱你……”

他喘着气,胸腔节奏不一地收缩和舒张,后面那句“别说了”,似乎带着乞求的意味。

余洋眼角止不住的泪将程烨的发丝打湿,他薄薄的嘴唇从她的耳郭擦过,顺着额前向眉眼间划落,最后在她鼻尖落下一个吻,轻得像羽毛。

程烨把头靠近余洋的胸膛,他的体温让她不再战栗:“那次之后,我们之间的相处又恢复了正常,我以为程诚放过我了,可直到他不许我和你在一起,想像小时候那样想轻而易举地拆散我们,我怕极了……”

程烨从余洋的怀里起身,端起他没喝完的那杯红酒,混着泪水一饮而尽:“我怕他,可我不想再任他摆布了,我告诉他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结果……他又一次要强暴我。”

余洋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在程烨面前失控,否则只会让她更难过。可情绪像泄闸了的洪水,让他难以忍耐,他一拳砸在大理石桌面上,手指关节通红,愤怒地闭紧双眼。

程烨赶忙放下酒杯搂住他:“我想了无数次该不该和你说,现在,大海哥要出来了,我觉得我必须告诉你……”

她的手臂紧紧地将余洋环住,加快了语速:“那天他吸了不少,没能得逞,但我被吓得不轻。后来我去找你,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想求你带我离开程家,或者离开翁源,怎么都行!可是你不在……”

余洋预感到程烨接下来要说的话了,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家里只有余海哥一个人,我把所有的痛苦一股脑儿地都告诉他了,我没想那么多,我以为他听不太懂,哪怕他听懂了,也不会对我有什么看法,更不会把这个秘密说出去……我那时很需要一个这样的倾吐对象,所以只顾着宣泄自己的感受,却没考虑到他也有自己的感受。”

程烨说得断断续续,可语气里的自责与后悔他哪能听不出来,他几乎是吼着打断她:“不是你的错,你才是受害者!”

冰激凌蛋糕有一些融化的趋势了,上面的小人微翘的嘴角有些耷拉,仿佛在为这场无意间的倾听感到抱歉和难过。

余洋捧着程烨的脸,源源不断的泪水滴在唇间、手上:“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他重复着,像盛怒的狮子般恨不得咬碎那丑陋的侵犯者。

如果这件事要论错,禽兽不如的程诚是错,冲动行事的余海是错,包庇罪犯的自己是错,无论如何也轮不到程烨来认错。

余洋整张脸都哭僵硬了,他努力调整呼吸,控制自己的情绪。

程烨此刻也像个泪人,她知道,于他于己,撕开真相都太过残忍,但这些秘密压在心底太久,若此刻不说出来,始终会是两个人之间迈不过去的一道坎儿。

“余……”程烨才说出一个字,嘴巴就被余洋死死地贴住。

他已经从抽抽搭搭变成干咽,脖子憋得通红,不给程烨一秒钟继续说下去的机会,他手止不住哆嗦地拿出口袋里的戒指,白色的钻石在灯光照映下璀璨夺目。

“余洋,让我说完。”

他虽然还是有着很多疑惑,但此刻,他什么也没多问。

他单膝跪地,颤抖着手把戒指取出来,慌张地戴到程烨冰凉的手上。由于尺寸略小,程烨的中指被卡得通红。

“余洋,你听……”

程烨还没说完,余洋已经站起来继续吻向她了。

这个吻不同于以往所有的吻,又用力又很深,余洋闭着眼,滚烫的泪沿着鼻梁成串地滑下。

他知道,程烨想说的是,余海都听懂了。

不只是听懂了,余海还明白,如果程烨当时站出来举报,那么媒体一定会大肆播报诸如“程家长子性侵妹妹”的新闻,程烨死守多年的秘密会成为公开的谈资,免不了一生被人指指点点。

更重要的是,以余洋的性格,一定饶不了程诚。

于是,余海根据程烨这几次来家里描述的地理位置,在草稿纸上推演出了程诚的住所,他想要假装自己偶然发现其吸毒并举报,这样既可以让程诚受到惩罚,也不至于牵连到余洋和程烨。

余海被程诚紧勒住脖子的那一刻,他不禁回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幕。那时候,余洋被霸凌他的孩子们打得很惨,是他以命抵抗,才护住了弟弟。

这一生,他能为余洋做的实在有限,他忽然来了神力,反扑程诚,失手杀了他。

当余洋循着手环上的定位赶来现场时,等待他的是程诚冰冷的尸体和余海认命般的沉默。

不忍让余海入狱,余洋选择遮盖事实,顶替罪名,制造出自己杀害程诚的假象。

为了让女友程烨更好接受他“杀害”她哥哥这件事,余洋兜了一大圈,伪装成精神分裂的“叶之舟”,将自己的小说世界和现实世界巧妙相连,试图瞒天过海……

你看,人生真是场无情的戏弄。你大费周章地保护一个人,到头来却发现,是他在保护后知后觉的自己。

程诚死了,他对程烨犯下的错,也就无可追究了。

林毅狠心拼命也要将余海送进去的初衷,这么看也成立了。

而余海就要刑满释放,几年前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余洋不想知道了。

余洋告诉自己,这世界没有绝对的善与恶,人不过是顺势而为的渺小动物而已。往前看吧,让自己顺着那条遗忘曲线循序渐进就好了。

一辆七座商务车停在监狱门口的停车位上,早上刚洗过,车身在阳光下反着锃亮的光。

“别忘了啊,我们说好的,一会儿见到余海哥,你先说话。”程烨握着余洋有些僵硬的手,早早就在车里等着了。

余海智力正常这件事,始终是程烨这些年的心结,一方面她理解作为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如果能够以“听不懂”外界信息为由,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管,对余海来说,是更符合本性的选择;但另一方面,余洋被蒙在鼓里这么多年,为了余海放弃了大把的机会、外出的时间,战战兢兢地照顾哥哥,二十几年没一刻能稍微喘口气,如今知道真相,对他来说难免有些残酷。

“我知道你不好受,可余海哥哥心里肯定更自责。出来了就是最好的结局,我们都会很幸福的。”见余洋没回应,程烨又补充了一句。

余洋点了点头,右手始终揣在牛仔裤的口袋里。

上午11点过一刻,余海在民警的陪同下,缓缓地走出大门。

他比起刚进去的时候好像瘦了一些,一手拿着旅行袋,另一只手紧紧攥成拳头,贴在额头上。

他走起路来歪歪斜斜的,站定之后,还有些颤抖。

余洋走到他面前,兄弟俩隔了一米的间隔。

余海的眼睛有些泛红,看着弟弟,没有一丝躲闪。

余洋的眼球也布满了红血丝,正午的太阳刺眼,他的眼皮忍不住抖了一下。

兄弟二人交换着眼神,太多的话压在喉咙,一个字都发不出。

余海的眼眶渐渐蓄满泪水,像是一条暗深的河,水流在巨大的中心旋涡里涌动,就要翻滚出来,就要吞噬一切。

余洋太擅长控制情绪了,所以他眼里的泪水,不多不少,晶莹剔透。

余海的下巴稍稍往下压了一压,像是做错事的小孩,紧绷着双唇看向弟弟,一串泪顺势而下。

余洋微微抬起头,嘴角向上扬出一个弧度,右眼的泪痣处,几滴不争气的眼泪汇集,险些滑落。

余海的身体开始微微抽搐,手背在额上用力地摩擦着,想制止自己的抽泣,生生抵出了红印。

余洋轻轻掰开哥哥攥紧的拳头,温柔地帮他顺在身体两侧。他放开哥哥的手,从自己裤兜里掏出一张被叠得四四方方的纸,一面一面拆开。

流年似水,被折叠的何止是回忆。

父母离开后,漫长黑夜里你无助的眼神,旁人奚落后我强装的欢笑,小小年纪就放下自尊心、为一口饭从街角小店辗转到巷尾脏摊,无数次被同情、被可怜,又被击败。

这二十几年流离的生活,你是我活下去唯一的安全感,如今,我很好,你也回来了。

想到这里,余洋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啪嗒一滴,在草稿纸上洇染一片。

稿纸皱巴巴的,有一抹浓烈的红隔着几翻也能露出来。

余洋把纸展平,用手举着铺在余海眼前。

草稿纸上面“保证书”三个字赫然,余洋的字飘逸潇洒。

第一,余海保证以后跟余洋一起住,不管谁先结婚生子,都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第二,余海保证以后出门的时候,跟余洋保持十米内的距离,决不再轻易离开彼此;

第三,余海保证以后健康、快乐、充满信念地活下去,就当是为了余洋好。

一经承诺,古今一辙,至死不变。

保证人:余海 余洋

余洋读着,余海听着,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放声大哭。

余海的眼泪像是翻涌的怒涛,决堤般顺着脸颊流下,而余洋也终于忍不住,嘴角沾满了泪水,他紧紧抿着双唇,呼吸都跟着变得急促起来。

余洋走上前抱住哥哥,下巴抵着的位置,有明显因情绪失控而引发的抽搐和晃动。

余海手中的袋子被直直地丢下,他的双脚有些无力,被弟弟用力箍着,胳膊却死死地环住对方,手将他的白衬衣抓出了数道纵横交错的褶皱。

属于这个夏天的所有声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