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踩高跷的“山花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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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寨的人都知道田虎闯下大祸,怕事的人大多躲的躲、藏的藏,不敢露面。几个老年人看田家凄惨,房舍烧毁、老婆子伏在田老头尸体上哀哭,便出来帮忙料理丧事。
二狗、牛娃子等一群年轻人都来田家帮忙收拾残破物件,搭建临时孝堂。将田老汉装棺设灵之后,刘黑子要代替田虎当孝子守灵,老人们说怕家丁来把他当田虎抓了,劝他们都回去,青年们只好各自回家。
刘黑子家境比较好,父亲是银匠,会打首饰,一年还赚得几个手工钱,又自种几亩埫田,衣食不缺。刘黑子长得也英俊,也是武敦身材,浓眉大眼,和田虎一般模样,年龄又差不多,因此人们常说他们像一对孪生兄弟。田虎和丹妹相好,青年们都开玩笑叫丹妹别把他们两个搞混了,其实刘黑子心底还真埋着一个心结。
原来,他小时候常常随父亲去凤凰山替人家打首饰,早就认识丹妹,而且还一起在茶山上扑过蝴蝶。虽说是两小无猜,也有些朦胧相好。长大以后,刘黑子心里也一直爱慕丹妹,可他是个内向的人,不敢明口,只是有时借故到丹妹家周围转一圈,远远地望一望。他想见到丹妹,却又害怕和她打照面,碰见丹妹了,他就支吾说有事路过,急忙离开。他向丹妹示好的唯一方法就是希望有机会帮她做点什么。有一次碰见丹妹从山上打柴下来,刘黑子帮她挑了一程,心里就美滋滋的高兴了好些日子。他也曾想要父母去提亲,可家里人老犹豫,怕人家眼界高瞧不起。
后来,刘黑子知道田虎在茶山相会的姑娘就是丹妹,他好后悔,可也只能哑巴吃黄连——苦在心中。当刘黑子第一次见到丹妹和田虎在一起时,他还是大大方方地上前祝贺,只是有些脸红。丹妹倒挺自然,说:“是黑子哥啊,我们小时候一起玩过。”
刘黑子打心底认为田虎比自己强,他和丹妹蛮般配。田虎和丹妹受苦难时,刘黑子替他们难过,为他们着急;田虎和丹妹幸福结合,他从心底高兴,为他们祝福。他把暗恋深深埋在心底,只希望这辈子还能遇到丹妹一样的姑娘。可是,许多姑娘向他示好,他又不动心。
田虎去追寻丹妹的那几天,刘黑子也急得没有办法,他忍不住去丹妹家打听,后来就整天守在山垭上候望。望见他们回来了,他又托口说去办年货,匆忙离开了。今日当伴郎,田虎丹妹入洞房时二狗开了个玩笑,刘黑子脸红了半天,因为这话刺进了他的心底。他暗恋丹妹,可没有半点非份之想啊!田虎和丹妹的喜事突遭灾祸,现在不知两人逃脱没有,是死是活。一想到丹妹可能被抓进王府,遭受**,他心里比谁都难受,比谁都着急,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在家里待了一会儿,他便到二狗家去,想和他商量商量。
牛娃子的家境就差多了,他住在山湾一间茅草屋里,父亲是土司王爷家里长工,最是没有人生自由的穷苦奴隶。所谓长工家奴,大都是早年部族争斗时的俘虏,留下活口当牛马使的。牛娃子的爹原来是刘姓土司的子民,在一次争战中被田家土司俘虏,半路上向氏两兄弟逃跑了,他想跟着跑,却被兵丁抓住,押回来割断脚筋当了饲马家奴。
牛娃子的妈原来也是王府的女奴,是王爷指配给他爹做夫妻的。牛娃生下地,鼻子就又扁又宽大,有人就暗中议论说他的长相有点像王爷,可他爹不闻不问,只管养家糊口把他养育成人。论脾性,牛娃倒是跟他爹一样,憨厚老实。前年,他爹也在给王府放马时被踢断了勒巴骨,躺在**哼了半个月就断了气,留下他和老母相依为命,靠纺线打柴换口饭吃。
山寨里人总认为牛娃子沾了王爷的血尿,都对他另眼相看。他为人又老实,难免常遭欺辱,所以出门总跟着田虎。谁要是欺负牛娃,田虎就会打抱不平,就是遇到王府里人也不依不饶。打猎时遇到危险,田虎总是以身相护,不让牛娃受伤。牛娃打不到野物,田虎就会把自己的分给他,有时还把自家的苞谷送给牛娃,免得他的老母在家里挨饿。田虎这样做,别的青年也就对牛娃多了些怜悯。
说也奇怪,牛娃子如此憨成泥巴坨、穷得叮当响,秀儿却箐藤一样缠绵他,这又让许多青年人摇头叹息。牛娃内心里也实在喜欢秀儿、感恩秀儿,做梦都和秀儿在一起劈柴挑水,甚至想把秀儿娶进门来。可是家里实在太穷,他不敢开口求婚。自从上次发生那件难堪的事儿以后,他就更不好意思和秀儿说话了。
当时牛娃在家里吃了几个炕洋芋,心里总是忐忑不安,就想摸到二狗家去看看风声。母亲歪在灶门口烤火,不知今日生了祸端,见孩子这么晚了还要出门,怕他受寒着凉,就喊他穿上夹背褂。这背褂是父亲的遗物,牛娃子就依了母亲,从一个破箱子里拿出来穿在身上出了门。
外面好像平安无事,山那边隐约传来咚咚鼓声,牛娃子知道那是村里老年人在为田大爹打丧鼓。转过山脚,路过父亲的坟墓,发现坟头开了一蓬老虎花,好像清明节挂了青一样,牛娃子以为这是个好兆头,加快脚步往二狗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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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狗本姓张,祖上也是和田氏家族刻石结盟的大姓,流传几代败落下来,算是自耕农户。家有几亩薄田,一片荒山,父母已经年迈,现在由他一人操持。二狗喜欢嘻嘻哈哈,种田倒是不含糊,也是勤扒苦挣,日子还勉强过得去。
他家的吊脚楼跟田虎家差不多,也是两间正屋一架吊楼,平日里堂屋里火塘生得旺旺的柴火,年轻人晚上都喜欢摸到他家去烤火谈天,连田虎有时也去和大伙聚聚。只是田虎比他们都老成,一般都坐在那里不吱声,关键时候才嘣出一两句话来,往往让大家佩服。二狗之所以服从田虎,也正因为他的有主见和豪爽义气。
二狗家境和人缘都还可以,就是至今还没娶上媳妇。别人提亲他看不上眼,自己又和姑娘们少缘分,原因就是他唱山歌不行。这唱山歌虽说是土家儿女的特长,但也不是人人都能冒尖的,可真是天生一半的板眼。比如牛娃子,你看他是个掉渣的土老憨,屁都放不响,可他偏偏会唱山歌。只不过他从来不敢当着众人唱,只是一个人放在心里哼,和秀儿躲在草窝里悄悄唱。二狗生性当面锣对面鼓,偏偏天生一副“破砂罐腔”,又不知调门高低、节奏快慢,常常一开口就让姑娘们笑话,这就少了许多跟她们传情说爱的机会。所以二狗就转而对踩高跷特别感兴趣,希望通过这一手叼上一个好媳妇,也跟田虎一样风光风光。
这一招果然有效,参加踩了几回,表现不错,就有一个叫青青的标致女人瞧上了。二狗和她粘上了,又用买花线的招儿求过欢,可是那天他把浑身软绵绵的青青背下山,送她回家,却听见屋里有男人吼她:“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接着就传来菜刀剁得蹦蹦响。后来青青才告诉他,原来她是被父母留在家里走婚的,最近又来了个男人,是从巴东来的“锔长”师傅。
二狗想这可如何是好?娶又娶不来,丢又丢不开。不光是因为青青长得实在标致,更因为青青经常被家父打得死去活来,她还是要偷偷跟二狗好,两人就这样不明不白的纠缠着。
几天前,二狗还专门找青青说,正月十五我们要到大坝上去表演,你一定要去看咯!青青高兴地点点头。
土家山寨里,总是一代一代地活跃着这样一些青年人。他们喝着清江水、吃着山里粮,从天真的少年变成壮实青年,又从壮实的青年变成病残的老人,一茬一茬在苦难中煎熬人生。青春一代代消逝、血汗一滴滴流尽,梦想一个个破灭,然而苦难却周而复始,把一代旧的人生埋入黄土,又把一代新的生命接着煎熬。在这种永无休止的煎熬中,人生也只有在少年的时候能够焕发一些梦幻的光彩、在青年的时候能够作出一些哪怕徒劳的挣扎。所以到了千百年后的今天,我们能够从田虎、雷子、刘黑子、二狗、牛娃子们那代青年的作为、从丹妹、秀儿、青青的那段情爱,知道那些埋在山冈坟茔里的过往人生,了解一些山寨老屋上的陈年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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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牛娃子进门时,刘黑子早来了,二狗家火塘边已经坐了许多青年人。
一日之间,田虎家惨遭横祸,老爷子被打死了,新媳妇被抢走了,房子也被烧了,田虎哥下落不明,他们一个个吓得六神无主,哪里还有心思去歌会上踩高跷,都围在那里唉声叹气。
二狗说,王府的人也太狠毒了,你大相公要抢人,就算是依仗王法,也不能杀人放火啊!王爷就是土皇帝,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干得出来,非得跟邬阳关那样干一场不可!现在只望田虎能够躲过去就好了,回来领头去把丹妹要回来。刘黑子说:
“兴许田虎哥逃得脱的。”
牛娃子一听连忙问:“真的?”
刘黑子压低嗓门悄悄说:“我看虎哥有救星份,你们没注意今日来贺喜的那帮山花子吗?我听秦二爹说那就是巴方舞者啊,他们一现世,准有名堂。”
几个青年立刻踊跃起来,连声说:
“对对对,要是巴方舞者出手,一定救得了田虎哥,说不定还会斗败王爷,帮我们出一口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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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们正说道间,忽然听见有人在外面喊,好像是田虎的声音。他们感到很意外,疑惑了好一会儿才一个个摸出门来。一看果然是田虎,后面还跟着个黑汉子,个个喜出望外。刘黑子一把抱住田虎,两人都用手抚摸对方的肩膀。刘黑子见田虎一个人回来,不用问,估计丹妹八成是被家丁抓走了,心情异常沉重。二狗就惊讶地望着田虎说:
“我的天啦,不得了啦,王府的人在到处捉拿你,你还敢跑回来?”
田虎听了,故意满不在乎地说:
“没事没事,我都不怕、你们怕什么?现在万全洞那边也闹起来了,闹得还要厉害,容美土司的大头目都完蛋了,这都镇王爷还能作恶几天?我们还怕他?”
田虎一席话无形中让所有的人都鼓起了精神。他又把黑汉子介绍给大家,说他叫雷子,是我年幼时就结拜的兄弟,今日碰巧相遇,来和我们一起玩儿。然后从腰间抽出一只牛角酒壶来嚷道:“来,我请你们喝喜酒。”
这是向世雄交田虎带回来的,说这酒是用老虎豹子胆泡的,喝了可以壮胆。田虎举着牛角说,这是我家上好的米酒,还没来得及请你们喝,今日大难不死,我们庆贺庆贺。那些年轻人见田虎高兴,以为他真的没事了,只不过想请他们去帮忙安葬父亲,就接过去一人喝了几口。雷子也很快和他们混熟了。
过了一会,田虎却说,今晚我本来应该在家守灵,可是老年人劝我还是出门躲一躲。我躲到哪里去呢?这样吧,我们还是去踩高跷,往年都去了,今年不能因为我扫大家的兴。
年轻人听了连连摆头。牛娃子说,使不得、使不得,你这不是送上门去找死吗?田虎说,不要紧的,我们都化了妆,哪个认得出我来?说实话,丹妹被王府里人抓走了,不知是死是活,我也实在想去打探一下消息。
刘黑子就叫道:“田虎哥,我们赶快去找王府要人,现在到处都在推翻土司迎官兵,我们还怕他个屁事!”
田虎不敢把救丹妹的计划告诉他们,怕把他们吓得不敢去了。他只想要山寨青年们一起去打锣鼓、踩高跷,以便掩护自己和山花子们进入会场,并不想要他们上前厮杀,便说:
“先打探打探再说。”
二狗想了想,觉得有道理。田老爷子死了,也只能等山寨里人赶完歌会回来才能办丧事;丹妹被王头领抓走了,倒是应该去打探打探,若是人平安无事,明日就会放回来,这趟祸水也就过去了。更何况,他已经跟青青约好了的,于是连声说,也好,那我们就马上准备高跷锣鼓,快点动身。
田虎说,光我们几个人少了,不气派,我还约了些人,让他们同我们一起耍好吗?大家一片声喊,那当然好啊!
于是田虎朝山林那边吆喝了一声。不一会就出来了一群黑汉,走到近前,原来都是些彪悍的山花子。这是向世雄特意挑选出来的二十几个武士高手,一个个都有擒虎拿豹、冲锋陷阵的本领。年轻人见了大为振奋,心想田虎果然和巴方舞者有来往,和这帮好汉一起玩一趟,他们感到又好奇又胆壮。二狗说,他们会玩吗?田虎笑道,嗨,他们玩得才好看呢!
大家半信半疑地拿出高跷、服装和锣鼓家什,着衣化妆。为了装束一致,田虎就要大家都依照山花子的模样,翻穿了袄子,脸上画得像麻猫,弄出一副滑稽相。二狗、牛娃等一帮青年都照山花子的模样画了装,这样一来彼此就没有什么区别了。接着,年轻人又帮助山花子绑好跷子。
田虎又叫刘黑子帮雷子也打点一番。雷子从小就是在树林子里攀爬长大的,上去就乱蹦乱跳,不料噼啪一声就折断了。他自己又挑了一副特别结实的梨木跷子,坐在地上绑扎实,一纵身就站起来,旁人看了都夸他有功夫。接着大家一起排练起来,那些山花子果然一上去就会踩,而且能耍出各种新花样,武艺高强,年轻人就更加佩服他们了。
接着,田虎又把新编的一段对口白的词句教给大家,列队排练了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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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田虎带着总共36名化装奇特的表演者和四位锣鼓手,扛着跷子、夹着锣鼓家什、举着火把去赶歌会。
可是刚走到村口,突然一个披头散发的黑影从林子里跳了出来,拦住去路。田虎一看,认出是巫师。
原来那巫师一直在山寨里转悠,暗中监视人们的动静。他早就发现田虎进了山寨,心里一惊,暗想这野小子闯下如此大祸,王府正派兵四处捉拿他,现在他潜逃回来,后面还尾随着一群山花子,必定还有图谋,因此一直暗中跟着。
当他发现田虎邀约本村青年和那帮山花子要去踩高跷时,就算定他们可能是想去发乱抢人。本村的几个青年不足为虑、可是那帮山花子就十分了得,“巴方舞者”行侠仗义、屡屡作乱、世上多有传闻,莫非他们就是那帮人?难道他们今日又要犯事不成?于是他觉得必须出面阻拦、探个虚实。当时那巫师拦住众人,干咳了几声,问二狗等人:
“你们这是去干什么?”
牛娃子急忙低头不吱声,二狗见了巫师也有些胆怯,便口吃地回说:“我们去、去、去踩高跷。”
田虎虽然画了装,巫师依然一眼就把他认出来,就径直走到他面前,假惺惺地说:
“田虎啊,你父亲身亡,我们都很悲伤。你不在家里办理丧事,倒要跑去赶歌作乐,这样会使亡魂不安,神灵也会发怒的呀!”
田虎沉稳地回道:“大师说得有理,可是王府里人夺走我新婚妻子,打杀我的父亲,还要追杀本人,正在气焰火头上,我要是在家里守灵,不等于束手待擒吗?”
巫师冷笑了几声,两眼射出阴险的目光逼视着他追问:
“那你想怎么办?”
田虎也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说:“我要去给王爷献上一出好戏,让他高兴息怒后,再回来办丧事也不算为迟,到时候还要麻烦你主持丧礼呀。”
巫师原来小瞧田虎了,以为一番大话就可以让他理亏、也把这帮年轻人镇住,没想到他很有心计,把话说得软中带硬、合情合理,这才晓得此人真是一个干大事的角色,也更加感觉他们此去可能闹出大灾祸来。一时无话再说,也无计可施,巫师只好让在路旁,阴阳怪气地说:
“善哉、善哉!但愿神灵会原谅你,但愿王爷会宽恕你。”
望着田虎一行上路而去,巫师特别注意观察其中的山花子,虽然化妆都一样,但还是能看出他们跟一般的山花子不一样,特别古怪、武野,跟上午来贺喜跳舞的那帮人差不多。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巴方舞者吗?巴方舞者现世,必有大乱临头,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头,便悄悄尾随其后,望王府方向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