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风雪邬阳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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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虎和丹妹准备成亲,双方家里都在加紧筹备。田虎修屋整房、酿酒备彩,丹妹飞针走线、缝制嫁衣。到了冬季,田虎觉得准备得差不多了,就想年节前把丹妹娶进家门。一日上午,田虎穿戴整齐,带了些礼品,兴冲冲地去丹妹家商讨结婚的日期。那黑狗也随他出门,在前面跑一阵,回头见田虎落后,又跑回来接他,就这样欢蹦乱跳跑来跑去。

不料刚走到山寨口,田虎却瞧见一队王府家丁进了寨子。他急忙闪进树林,那黑狗便紧随伏在他身边,就听见传来嘡嘡敲响云锣,有家丁高声喊道:

“王爷有令,所有成年男丁自备一月干粮,明日卯时集合归队,到邬阳关修筑炮台,不得违抗!”

田虎听罢大吃一惊,心想这下可槽了。王府征令出兵,这时土司自古以来就奉行的耕战合一的老规矩,无论如何是躲不脱逃不掉的。可是恰在时要出征,这一去不知要耽搁多少时日,更难保不会受伤送命,结婚成亲的事就只能推后再说,甚至因此泡汤了。他一时气恼万分,真恨不得跳出去将那班家丁揍一顿。

接着,那些家丁便挨门到户吆喝吼叫,按照兵单花名册一一点验人头,本人不在家的则由家主画押,一时山寨里人吼狗吠,一片惊惶。

观望半响,田虎终于冷静下来,想到既然突遭变故、事已临头,得赶快去告知丹妹,向她辞行。于是他便在黑狗脑门上拍了拍,要它回家,自个儿急忙抄了小路,匆匆向丹妹家赶去。

原来万全洞盟誓之后,田旻如就派中军旗官田安南到邬阳关防御官兵。田安南便要各土司紧急征兵,由所属旗长将部武带至邬阳关修筑炮台。征令传到都镇土司,着其火速征集一百名壮丁赶赴邬阳。

都镇王爷不敢怠慢,急忙叫来王头领等人安排执行。当时大相公得知此事,他早打听到丹妹和汊溪的田虎相好,正想找机会离散他们,便要王头领派人去汊溪征兵,务必将那与丹妹相好的男子送上杀场。于是,这厄运就降临到田虎头上。

那日丹妹正在家中缝制嫁衣。她心灵手巧,加之沉浸在喜悦甜蜜之中,平日里总是飞针走线、得心应手,可今日却不知为什么老是绞线。丹妹心绪不宁,一不留神,手指就被针头扎得冒出血来,疼得她急忙放在口里吮一吮。她刚抬头,就看见田虎匆匆来到门口。

丹妹原以为他是来谈喜事的,却瞧见田虎满脸愁容和焦急,便心下忐忑不知何事。田虎进门和岳父打过招呼,便对丹妹说:

“王府突然到我们寨子里征兵,说是去守邬阳关,明天早晨就要出发!”

丹妹一听大出意外,当时就急得眼红泪流。男儿应征本是土家往年有过的事情,可是怎么偏巧就在他们准备成亲的时候发生呢?邬阳关远在千里之外,这一去何日能回还?何况当兵打仗……丹妹不敢往下想。

田虎见丹妹心焦情急,便沉住气嘱咐道:“我本来想年节前就迎娶你过门的,这一来只好等我回来再说……”

丹妹不待他说完,便抢上前拉住田虎的手嚷叫:“还等什么,既然你明天要去上战场,那我今天就嫁给你!”

田虎一听此言,顿时心头热血直涌。他感激丹妹的一片真情,但他知道决不能如此亏待丹妹,便安慰道:

“丹妹你别急,这当兵服役也并不是都有去无回……”

丹妹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嘴,田虎轻轻掰开她的手,喘口气接着说:

“我估计只要一个多月,你就安心等我回来,平平安安热热闹闹来娶你成婚。”

田虎说得轻松,但丹妹心头却依然像压着铅铁一样沉重。她紧紧拉着田虎的手,泪眼汪汪地望着他,生怕失去他,两人就这么相持了好一会儿。

这时,丹妹的父亲覃云山咳嗽了一声从内房走出来说道:

“丹妹呀,我看这事也只好这样了。当兵打仗时男子汉的本事,何况田虎是出了名的英雄汉,去经历一番战阵也未尚不可。你不必哭哭泣泣,快去准备些酒菜,高高兴兴送他出征,祝福他凯旋归来。”

丹妹听父亲这样讲,心下才开阔了些,便要田虎坐下喝茶,自己转身去烧火做饭。田虎忙说,不必了,我明天一早就要出发,还得回去连夜准备干粮衣物兵器,说罢便告辞回家。

丹妹依依不舍,便要送他一程。当时已是下午时分,天空灰蒙阴沉,山间北风呼号、树叶飘零,冷飕飕的好像就要下雪的样子。两人执手走在林间小路上,丹妹一路叮嘱田虎,要他出门在外,千万别伤了风寒,遇事多加小心,时刻想到我在家里眼巴巴地望你归来。田虎要丹妹不必担心受怕,在家里安心度日,相信他一定会平安归来。

走到茶山尽头,一看正是前年两人相遇、后来经常约会的地处,他们便在那枇杷树下停留下来。田虎抚摸着树干上他刻下的一道道印记,往日约会的甜蜜记忆便一幕幕浮现在心头。

丹妹情不自禁地依偎在田虎怀里,此刻她特别觉得两人相依在一起说多么幸福啊,她真想就这样永远和田虎依偎在一起,天崩地裂也不分离。可是,一双无形的黑手偏要将他们分开,田虎明日就要离开她,而且是到千里之外去守关隘、去上战阵。想到这里,丹妹心里便觉得一阵阵刀割一样疼痛,忍不住热泪直流,轻轻地哭泣起来。

田虎心里其实也很难过,他感觉喉头一阵阵发紧,眼泪差一点夺眶而出,但他强忍着吞咽下去了。他竭力安慰丹妹,好不容易才让她慢慢平静了些。

眼看时候不早了,暮色已经越来越暗,田虎便劝丹妹回家,他站起身来要和她分别。丹妹依依不肯松手,她深情地看着田虎,抚摸着他的脸颊、他的头,忽儿,她想到自己送给他的那方头帕,便说:

“你出门时一定要把那方头帕带上!”

田虎说:“我一直扎在头巾里呢!”说罢就解开头巾给丹妹看。

丹妹接过那头帕,见自己亲手绣的虎纹和凤凰依然鲜艳,便捧在脸颊上亲了又亲,然后要田虎低下头,让她重新给他缠好。她一圈一圈缠得很仔细,一边缠一边默默祈祷,求老天爷保佑赐福。

待丹妹缠好头巾,田虎才抬起头来说:“我走啦!”

这时天空已开始飘雪,寒风挟着雪花扑面袭来,好不凄凉。丹妹双手扶住田虎的肩膀,哭着说:

“田虎,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呀,我等着你,等着你呀!”

田虎重重地点头,然后决然转过身去,离开了丹妹。

田虎走出茶山,回头看见漫天风雪里,丹妹还站在枇杷树下目送他,心里便一阵剧痛,热泪再也止不住滚落下来。丹妹凄苦的样子格外令他哀悯悲怆,他感觉人世间这一份依恋和牵挂,已经和自己孤独的生命心魂相系。在相依为命中,身为男儿就应该替她遮风挡雨,为她承受一切苦难。

田虎向丹妹挥挥手,便再也不敢回头,迎风冒雪疾步而去。

053

一夜风雪早已把山野变成白茫茫的,第二天鸡子刚开叫,田虎和山寨里二狗、牛娃、刘黑子等一班青年就全副戎装、告别家人,赶到指定地点集合。王府一个名叫金爪的把总和数名家丁便押着这一百多号壮丁,冒着风雪急急向邬阳关奔去。

朔风传金铎、大雪满弓刀,鄔阳关上森严壁垒、彤云密布。

那邬阳关乃是容美土司西北屏障,山峰横垣百里高耸入云,两边悬崖峭壁,中间山谷里一条石径通往巴东秭归,山谷对面就是归州防地红沙堡和江防溏汛,山垭路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地势十分险峻。这里地处高寒地带,当时冰封雪冻,寒风刺骨。容美宣慰使司中军旗官田安南便将各土司征调而来的七百多名土众驻扎在邬阳关口,强迫他们日夜施工、加紧构筑炮台。

当时使用的是一种土炮,炮座底盘和炮筒都是生铁铸成,重达几千斤,要从山下搬运上去,谈何容易。他们采取的办法就是“拖旱船”,就是把炮盘炮筒绑在树筒木架上,用几百人像拉纤一样,吼着号子从悬崖峭壁上拖上去。那山崖上都是冰雪,又陡又滑,山民们行走尚且困难,还要奋力拖曳,往往滑倒摔伤,甚至跌死山谷。田安南毫不体恤,要家丁头目们挥着腰刀监督山民,稍有迟缓就拳打脚踢。

炮台修筑架设好以后,兵丁把总又要山民们在山林里砍伐树木,在山陵上搬运岩石,在关口垒建擂木滚石。这是防守关隘的重要工事,如果官兵发动冲击,就可以启动开关,将一道堤坝一样的滚石全部轰下去,封锁关口,砸死兵士。

山民们从去年冬天一直干到腊月中旬也没有停歇。他们白天在冰天雪地里掘土凿岩,夜晚还要巡逻放哨,饥寒交迫、劳苦不堪;又听说如果官兵打过来,就要血战到底,到时候人人都要上阵,谁临阵逃走就杀死谁,更是人心惶惶。田虎和山民们经常在一起议论,对田安南穷凶极恶与官兵为敌,行为叛逆,往往义愤填膺。

眼看年节已近,归期还没有指望,田虎想到丹妹在家日夜盼望他回家,心情日益焦急。

每天夜里,山民们疲惫不堪,都蜷缩在山洞里茅草堆里困觉,田虎却怎么也睡不着,独自坐在火堆边愁思苦想。临走时丹妹站在风雪中送别的情景,时常牵扯着他的心绪,让他阵阵痛楚。

他知道丹妹一定在家里等急了,然而此身却困厄在千里之外,无法给她些微安慰。自己受苦受难都挺得过,可是让丹妹为他担心受怕、苦等苦盼,日夜在痛苦中煎熬,他就心疼得如同针扎刀绞一般。

思念至极,田虎就解下头巾,把丹妹扎在里面的绣帕捧在手里,借着微弱的火光看了又看。那上面丹妹亲手绣出的花纹,针针线线都缠绵着丹妹的至爱深情,仿佛能感触到丹妹的温柔和目光。于是,田虎又多了一些生存的坚强,看见黎明里有回到她身边的希望。

一个又一个寒夜,他就这样苦苦熬过。

一日傍晚收工回营的路上,田虎便心事重重地站在山顶上,遥望家山方向,恨不得飞越关山、回到亲人身边。刘黑子、二狗、牛娃也跟在他的身后,心事重重地站在那里。

突然,山林里钻出一个樵夫模样的人,头戴斗笠、身背竹篓、手拿砍刀,主动上前与他们拉起话来。那人对田虎说:

“这位兄弟,我看你身架雄壮、想必是条汉子,这容美土司与朝廷作对,已经被官兵包围了,你们何必还要替他们卖命?”

田虎说:“哪里有活路呢?”

那人把手往对面山上一指:“那边就是活路!”

顺他手势一看,那边正是官兵守卫的红沙堡,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田虎正要往下问,那人却一闪身就不见了,只见后面有几个王府家丁赶了上来,把总金爪冲他们吆喝道:

“还不赶快回营,呆在这里干什么?”

田虎瞪了家丁们一眼,抬脚往回走。二狗悄声道:“那人可能是官兵的探子,他要我们投官兵去呢!”

刘黑子说:“早就有人跑到对面投官兵去了,据说官兵对他们满客气,还发盘缠放他们回家。”

二狗说:“我们也想办法逃走吧,土司王爷就要垮台了,还能追究我们?”。

田虎便嘱咐大家不要声张,暗地做好准备、见机行事。

054

一天夜里,那邬阳关上风雪凌冽,天地格外漆黑。山民们都歪在山洞里冻得发抖,根本睡不着,一个个唉声叹气怨恨咒骂。田虎看时机不错,就准备起事,在洞口烧起几堆柴火,和兄弟们围着烘烤取暖。

烤火到夜半,轮到刘黑子和牛娃放哨巡逻,田虎就悄悄给他俩交代,要他们先溜出了关隘,躲在下山的路口等着,待田虎下一班出哨时便会合一起逃走。刘黑子点头会意,紧了紧腰带,便拉着牛娃子走了。

刘黑子和牛娃先跟在巡逻队后面转了一圈,瞧见炮台上只有灯光,没有人影,两人就故意落在后面,乘机悄悄溜出了关口。不料他俩的行动被走在前面的山民发觉了,晓得他们要干什么,也一个个跟着跑了过来。这一来动静就闹大了,惊动了炮台上站岗的家丁,喝问:

“什么人?”。

刘黑子急得直跺脚,哪敢回答。那家丁就立刻大喊:

“有人逃跑了!”

家丁头目唐玉虎正合衣歪在床铺上迷糊,闻声一骨碌爬起来,骂骂咧咧踢醒了旁边的家丁,立刻打着火把扑下关来。

牛娃吓得趴到岩石下,刘黑子拉起他就跑,可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时辩不清方向摸不着路径。他们瞎跑乱撞了一阵,很快就被家丁一个个抓了回来。唐玉虎喝令将他们绑在树上,抡起鞭子直往死里打,打得他们一边惨叫、一边怒骂。

田虎安排刘黑子和牛娃走后,便要二狗准备下一班出哨时随他行动,二人屏心息气地等待着,暗自祈祷一切顺利。

不料刚过半个时辰,便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阵怒吼和惨叫。田虎感觉事情不祥,急忙和二狗钻出洞来,跑过去一看,果然是刘黑子和牛娃他们出事了。火把光照下,他俩和几个山民都被绑在树上,已经被打得血流满面。这时宿营在各个山洞里的山民也都惊醒了,纷纷围上来,愤怒地看着那些行凶的家丁。

家丁头目唐玉虎见很多人围了上来,就高举着鞭子,当众狂叫要拿他们斩首示众。

田虎顿时愤怒至极,大吼一声:“助手!”冲上去夺下头目唐玉虎手中的鞭子,一掌将他掀翻在地,急忙去解救刘黑子和牛娃。

那唐玉虎爬起身来,见是土民竟敢与他作对,顿时穷凶恶极,拔出腰刀就朝田虎砍来。田虎那肯退却,当即迎上去和他拼搏。旁边的家丁头目覃文荣、金爪见势也猛扑过来,一齐围攻田虎。

二狗见田虎被围攻,想上前帮助又有些胆怯,便大喊:

“家丁行凶杀人啦,我们和他们拚了!”

周围的山民早已忍无可忍,便一起发喊,其中也不乏胆大的,涌上去和家丁们扭打起来。那几个头目虽然凶恶,却不料田虎的拳脚比他们厉害多了,三下两下就被他徒手夺下兵器。山民便轮番上去围住家丁头目唐玉虎、覃文荣、金爪一阵猛揍。当时人多势众,气愤至极,当场就他们打倒在地,剩下的兵丁也都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田虎和二狗急忙过去把刘黑子和牛娃等人从树上解救下来,个个都是皮开肉绽,痛苦不堪,好在只伤了皮肉,未损筋骨,跛跛瘸瘸还能勉强挪步。众人这时才怒火稍息,把那几个头目抓起来一看,原来早已翻了白眼、一命呜呼了。大家知道事情闹大了,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田虎却不慌不忙,他抬脚站到高处,高举火把振臂喊道:

“兄弟们,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干脆,我们一不做二不休,都下山投官兵去!”

二狗应道:“对,我们只有投官兵去!”

众人也齐声相应:“投官兵去!”

众人便一齐往关口涌去。躲在炮台军营中的把总田文如、向玉见事不妙,立刻推动鹿角擂木滚石,要把关口闸住,山民在关口急躁起来,不敢通过。

田虎上来一看,那起头的滚石正往下落,他急忙用肩背拼命将它顶住,大叫:

“你们快跑!”

山民们被田虎的举动惊呆了,许多人感激得流下热泪,沉静片刻,人们便一群群涌出关口。田虎又示意二狗和另几个兄弟搀扶刘黑子、牛娃等人赶快出关。

那起头的滚石重过千斤,田虎咬牙坚持,可是不多一会儿,他就感觉眼前直冒金星,眼睛都涨出血来,渐渐支持不住。但是田虎不敢松懈,他知道,如果自己被压垮,还没有跑出关的山民冲不出去,所有的人都将粉身碎骨。他一定要拼命多阻挡一阵,让兄弟们逃生。一时情形十分危急。

刘黑子边走边回头看田虎,他实在不忍心离开。田虎为救大家不顾自己的生命,自己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不管、抢先逃走呢?可是自己又伤痛无力,无法上去帮助田虎。他直急得浑身发抖。

炮台上灯火之下,田虎高大的身躯渐渐被压缩弯曲,急迫之际,刘黑子发现那滚石上面系着开关把手,有两个官兵把持着,便急忙对二狗说:

“我们不能走,你和几个弟兄赶快上去把那两个家伙制服。”

二狗虽然平时比较胆怯,此刻也被田虎的壮举震惊感动。他和兄弟们急忙冲上炮台,有的抱腰有的拉腿,拼命将那两个兵丁拖开,关住了把手。

田虎顿时感觉背上轻松了些,抬头一看是二狗上去了,刘黑子在下面喊他闪开,他才脱离开来,重重地吐了口气。

大家一看险情排除,才镇定下来擦去满头的冷汗,都用感激的目光看着田虎。

这时,一些山民看把总田文如和向玉居然要用擂木滚石砸死所有的山民,都愤怒至极,又发现他俩正要逃跑,便将他俩抓住,用绳子捆绑押了下来,要带他们去见官兵。

田虎已经精疲力竭,大口喘气,直想呕吐。但他知道此时此地不能停留,便强力支撑起身子,要大家快走。于是,众人便点起火把、押着两个把总,离开了邬阳关,连夜往对面的红沙堡奔去。

055

容美土司在邬阳关修筑炮台的异常举动,早就被驻守在对面红沙堡的官兵发现了,他们立即驰报给归州总兵单天武。

归州虽然是直隶州,专管容美土司、和长阳、巴东、恩施等地,但军事防务仍归湖广总督节制,并与云南、四川总督协调。那单总兵知道,构筑炮台拒敌官兵,可是明显触犯清律的谋反叛乱之罪,迅即将此重大军情驰报武昌湖广总督府。

那日,湖广总督迈柱正在府衙大厅里徘徊,苦思如何破解与容美土司对峙的僵局。得此情报,他当即大喜,拍案叫道:

“好啊,我正待他疯狂蠢动!”。

这迈柱本是文官出身,全名喜塔腊迈柱,镶蓝旗满洲人,康熙末年由笔帖考试授国子监助教,累迁为监察御史。雍正三年,他出任江西巡抚,积极推行摊丁入亩的新政,两年后即被委任为湖广总督,成为雍正当朝的封疆大吏,手握重兵管制湖广。

早在现任满相鄂尔泰当年担任云南总督时,他们就力主对苗蛮土司强行改制、一统大清天下。容美雄踞称霸,迈柱更是将其看作眼中钉、肉中刺,必欲拔之而后快。鄂尔泰主持内阁后,极力推行改土归流。但雍正皇帝意欲慎重渐进,避免造成动乱,尽量争取土司自觉归化,不准强迫威胁,而鄂尔泰与周边总督们则多持强硬态度,不耐烦与土司拖延周旋。

其实,湖广总督和容美土司纠葛已久。早在前任总督时就与容美土司结仇生怨,曾将老宣慰使田舜年拘押致死,成为康熙皇帝都未能完全了结的一桩公案。迈柱继任后又与田旻如明争暗斗,积仇愈深。迈柱将容美土司种种不轨罪恶接连上奏,加上鄂尔泰在内阁策应,雍正帝终于同意对其实施改土归流,但强调要注意策略。他分别谕示,一面同意地方疆吏采取军事部署,一面要田旻如本人到京接受询问,打压与拉拢相结合、恩威并用、企图以平稳的政治手腕制服于人,兵不血刃地解决问题。

迈柱深谙政治权术,对雍正的御政策略心领神会。他得知上谕后,便借势威赫恐吓,故意不把皇帝的原话告知田旻如,也不派要员前往宣谕,只叫夷陵总兵冶大雄派了一个中军守备、名叫韩岳的威威赫赫来到容美土司,斥令田旻如随他到刑部问话,把田旻如搞得一愣一愣的。

田旻如不知底细,自己又心虚。想当年老爷子被湖广总督羁押至死,谁知他们现在又将如何整治自己,岂能落入陷阱,遂严词拒绝。他立刻上奏皇帝请求延迟进京,但雍正帝不准。迈柱立即扩大事态,宣称田旻如畏罪抗旨图谋不轨,即令夷陵总兵冶大雄和归州总兵单天武派重兵压境,企图迫使田旻如或者自投罗网、或者狗急跳墙。一时容美境内流言四起、土司民众人心惶惶,果然逼得田旻如焦头烂额、走投无路。

田旻如出于无奈,便采取赖和拖的办法,既不自投罗网、也不主动出击,他一面上奏皇上言明无法进京的理由,一面进入万全洞安营扎寨,会盟各土司扼守关隘要道,企图与官兵形成长期对峙局面。他不明白皇上之所以恩威并用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迫使他束手就范,他仍希望当皇上看到湖广总督威胁逼迫激化矛盾时,最终不得不有所让步形成妥协。田旻如的无奈行动并非高明之举,却倒也不失为权宜之计。

这样一来,也确实让迈柱感到有些棘手。田旻如赖着不动,他就找不到借口采取进一步行动,拖下去可不是个办法。寻思数日,正苦于无计可施,没想到邬阳关出现异动,他便传令夷陵总兵冶大雄,要他火速赶到武昌总督府商议新的军事部署。

056

夷陵总兵冶大雄很快就飞马赶到武昌,进入总督府衙面见迈柱。迈柱即将他招进后堂,二人密商对付容美军机大事。

这冶大雄本是汉人,原籍山东。他外貌倒是和他的名字一样,长得人高马大,像是一员大将,心地却是奴颜卑骨的小人。他在下属面前威威赫赫,可是一见上司,那庞大的身躯立刻就像狗一样摇尾舔脚、像小媳妇一样低眉顺眼,样子特别恶心。此人早年经商,从戎之后便使出商人的看家本事,极力贿赂逢迎、钻营勾结,很快成为迈柱心腹,提拔为夷陵总兵。

冶大雄长期和容美土司打交道,早就结下冤仇,对整治他们异常积极。他在驻守夷陵期间,曾做些贩马的生意捞取外快,派中军守备韩岳扮作商人到容美境内收购马匹,不料被都镇土司田坤如的家丁发觉,连人带马扣押起来,后经多方交涉才将人放还,一直怀恨在心。

现在迈柱强力推行改土归流,并与容美形成军事对峙,他就想借此公报私仇,冶大雄不但派兵进驻边境关隘,而且多次派暗探潜入境内打探消息。此刻迈柱拍案叫好,他知道这是因为既然田旻如构筑炮台敌拒官兵,官兵正好借此出击。他想了想,便弯腰俯首对迈柱道:

“大人啊,土蛮构筑炮台,其实就是叛乱。我派出的密探已经探知,今年霜降日,田旻如兄弟和部下就在万全洞歃血盟誓,扬言要与官兵血战,谁不上前就杀掉谁。他们在平山安营扎寨,设立炮台,调集数千土人放枪操练,不准回家;又令各地土司派兵扼守关隘要道,邬阳关只是其中一处,这不分明是要叛乱谋反吗?”

迈柱扬眉道:“好,既然叛乱迹象已经暴露,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他田旻如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冶大雄禁不住奸笑起来,他忽而又作沉思状,向迈柱献计道:

“土蛮叛乱,我们当然不能坐视,进剿踏灭易如反掌,但在下冒昧认为,仅此一端,恐怕仍不能动摇全局。”

迈柱问:“你还有何主意?”

冶大雄便干咳了几声,说:“据卑职探知,容美土司横征暴敛,野蛮残暴,土民早已不堪忍受,到处都有人结伙反抗。就是修筑邬阳关炮台,也是强迫驱使,土民怨声载道。如果在重兵高压之下,再向土民传言朝廷仁政,动摇人心,促使归化,或许春风野火,顷刻颠覆。”

迈柱闻言点头称善,便展开案上地图指划道:“这样,我立即和四川总督和归州直隶方面商量,增派兵力向容美边境逼进,特别要立即派得力干将到红沙堡,严密监视邬阳关动向,伺机出击。你回去后立刻亲率大军向容美纵深开进,”他用指头在地图上一点,说:“这里,开进到菩提隘卸甲坪,与红沙堡之兵形成钳夹合围之势,到时候……”

他把拳头在案上一擂,两眼狠狠地盯着冶大雄使出决断神色。冶大雄亦握紧双拳重重点头。

迈柱离开几案转悠了一圈,回到冶大雄面前,微笑着说:

“只是这策动之事,我不好对别人明示,你回去和归州总兵面议施行,如何?”

冶大雄立刻点头哈腰道:“遵命。”

两人计议妥当,冶大雄当即飞马赶回夷陵。

当时江汉平原田野上锄禾的农民抬头张望,只见官道上一马当先、数名卫士策马紧跟,一路烟尘滚滚,就议论说:军情十万火急,一定是西楚那边出了拐!

冶大雄日行八百,晚上在荆州道换马,连夜赶回夷陵,也不到城中府衙歇脚,径直到下牢戍兵营召集将领会议,密令他们派探子进入容美境内四处传言。这边布置停当,他又叫水军安排一艘快艇,第二天清早坐了赶到归州,向总兵单天五传达了迈柱的命令。

单天武领命,两人密议良久,迅疾指派一员把总,星夜带兵赶赴红沙堡,加强了各项部署。

057

容美旗官田安南第二天早上才知道邬阳关上夜里发生兵变的消息。

原来田安南的中军大营并不在邬阳关上,而是驻扎在山后的大岩屋里。那大岩屋十分坚固暖和,田安南就里面设置公案床铺、炊事伙房,成天呆在里头发号施令。

此人并非田旻如的嫡系子弟,只是远房族侄,只因过去在征战中肯效死力,又无师自通地懂得些布阵攻守的方略,被田旻如看中,提拔为中军大将。近年眼看田旻如威势渐弱,如今又被官兵围困,他知道田氏的统治不可能长久了,这次领兵出征只不过应付差事,应付得一天是一天。因此,任凭外面风雪交加,他只指派兵丁头目到关上监督巡查,自己尽管喝酒吃肉,烤火睡觉。

昨日里卫兵抓到几只野兔,他晚餐喝高了,早上起来很迟。听到报告,田安南顿时如五雷轰顶,惊得目瞪口呆,半响才回过神来。此事非同小可,他立即亲自带了一队骑兵前去追赶。

田安南一行策马紧追,赶过关口,却发现大批山民已经到了对面山上。原来邬阳关前是一道大峡谷,要到对面红沙堡去,必须沿一条石板小径一直下到谷底,然后再翻山往上爬。两山相对直线只不过一两里路,隔峡可以看得见人喊得通话,但走过去却要整日功夫。当时田虎带着700多土民奔走半夜,天亮时已经爬上对面的山崖。发现后面山上土司骑兵追来,田虎便要大家上前快走,他一人在后面应对断后。

田安南立马大喊:“你们快回来,被官兵抓去了要杀头的!”

田虎在那边应道:“我们宁愿服官,也不当你们的奴隶了!”

田安南气急无奈,便要兵丁放箭,可是箭簇都半空而落,根本射不到对方。他驱马下山去追,但坡陡路险,又加上冰封雪冻,那马儿脚掌打滑,哪肯快走?加鞭一抽,那马儿就失了前蹄,差点把他摔出去了。田安南只好下马步行。

待他们下到谷底、爬上山崖、追到红沙堡官兵大寨前,田虎和那七百多山民早已进入官兵营寨,被秭归州府派来的大员收容安顿下来了。

见有土司兵丁来追,一位官兵把总便站在大寨门楼上高声宣示:

“土民自愿来投官方,土司不得阻拦!”

田安南还想过去交涉,早被守门的官兵持刀拦住,那把总厉声喝道:

“叛首休得猖狂,赶快下马投降!”

田安南傻了眼,只好怏怏地退了回来,急忙去平山万全洞禀报田旻如。

田旻如当时已在万全洞中呆了一个多月,原以为皇上见到他“吁天请命”的奏折,会网开一面;没想到朝廷依旧三番五次催促他进京,四周官兵反而围困更紧。他已经沉不住气了,整日里心慌意乱。而就在这关键时刻,居然自己内部发生动乱。他一听田安南的报告,顿时大惊失色,长叹一声瘫倒在座椅上。

田旻如料定此事为秭归州官兵预先部署煽动土民而成,以此造成土司内乱,找到进兵的堂皇理由,这样一来自己就完全乱了阵脚,陷入上逆朝廷、下违民意、据敌官兵、势同叛乱的不利不义的地位。田旻如大出所料,从此陷入走投无路的绝境。

他无可奈何,只好严令各地土司弹压山民闹事,协力堵御官兵,又勒令田安南立即重新带兵去防守邬阳关,企图稳住局势。

田安南口里应诺,心里却知道大势已去,不想再到前线去送死,就躲进自家府邸喝闷酒,从此不理军务。容美周边关隘的防务也就垮塌下来,各地土司各自为阵,有的乱作一团,有的负隅顽抗,有的打算投顺官兵。宣慰使司官署里的田氏兄弟和家眷也都慌乱起来,盘算各逃性命,只有田旻如一人困在洞中,不知外面的局势。

红沙堡的官兵很快就占领了邬阳关,拆毁了炮台。归州总兵单天武立刻增派部队,扼守住这一带所有关隘要冲,伺机向容美境内压迫挺进。

邬阳关事变的消息很快传到容美各地,土司王府传出话来,说是守关的七百多土民全部被官兵俘虏了,关进了夷陵总兵的大牢。一时流言四起,人心惶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