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盐道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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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田虎离家出征之后,丹妹就度日如年,巴望田虎早早归来。

可是冬月已过,腊月又熬过了半旬,依然不见人影,她心里就越来越焦急不安。田虎临走时说只要一个月就可以回来,但如今前后已经快两个多月了,怎么还没有一点消息,该不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吧?

丹妹便经常夜里做起恶梦来,有时梦见山谷里一阵撕杀打斗,然后就尸横遍野,她在尸首中翻来找去,突然发现田虎血淋淋的身体,便抱起他大哭起来。她从哭声中惊醒,方知是梦,心里却突突直跳,更加害怕田虎真有闪失。

丹妹寝食不安,做什么事情都觉得没有心思,穿衣梳头都随随便便,烧火做饭也草草了事,有时就一个人走到茶山上那棵枇杷树下守望,独自一呆半响。偶尔,她真的瞧见田虎从对面山路上朝她奔来,可凝神细看,却又一片空茫。丹妹只好失望地转身回家,可走着走着,又仿佛听见田虎在身后叫她,回头望去并无人影,又是空喜一场。

覃云山看女儿形容憔悴,心想这孩子也真命苦,从小就没了妈妈,日夜望妈妈回来,忘了这么多年没有音信,现在又望夫君,望得两眼出血,便安慰她说:

“丹妹呀,我到村寨里打听过了,去邬阳关的人一个都还没有回来,既然都没回来,你也不必太为田虎担心。”

丹妹心想也是,就苦笑笑说:“也该回来了呀!”

眼看年关将近,丹妹想到田虎家里二老一定愁苦得厉害,就去他家看看。没料到一进家门,田老头就告诉她一个吓人的消息,说去邬阳关的壮丁都被官兵抓走了,关在了夷陵大牢里,山寨里一些青年人的家属都急得要命,不知他们能不能被放回来。

丹妹一听,当时就心里猛地一沉,浑身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半响无语,两行眼泪止不住唰唰直往下流。田虎的母亲怕她支持不住,就抚着她的肩膀劝道:

“娃儿呀,女人家都是苦熬的命,这一关会熬过去的。”

丹妹稍微平静了些,就对两位老人说:“只要人有下落,您们就别急坏了身子,我去找他!”

田老头听了一惊,忙说:“使不得使不得,那夷陵远隔好几百里,你一个女儿家从来没出过远门,如何去找他?”

丹妹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当时心意已决,也不想多说,只道:“您们别担心,只管在家等我的回音。”说罢转身就走。

田老大还要阻拦,丹妹早已出了大门,只回头摆摆手,示意要他们别费心。田老大无可奈何地说:“这孩子,也是个犟乖乖啊!”老两口儿只好站在门口眼泪汪汪地望着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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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妹回到家里,便把田虎等人被关在夷陵大牢的消息告诉了父亲,急急地说:“我要去找他!”

覃云山深知女儿的秉性,听她这口气,便长叹一声道:“这么远的路,你一个女儿家,单身一人怎么去?去了又能怎么办?”

丹妹说:“路远怕什么,又不是刀山火海,只要能见到田虎的人,寻到天边我也要去。”

覃云山又劝道:“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一,快过年了,外出的人都往家里奔,你倒往外头跑,这怎么好?要去,还是等过了年再去吧。”

丹妹说:“反正不能团圆,这年有什么过头?”

父女俩正说着,忽听得外面吆吆喝喝,一群家丁奔到门前,原来是都镇王府里管家舍人。为首的一个站在门口问:

“丹妹在家吗?”

覃云山护住女儿上前应道:“你们找我女儿有什么事?”

那舍人嘻嘻笑道:

“好事喜事,我家大相公要我们来传话,请丹妹正月初一到王府去跳摆手舞。”说着就探头打量丹妹,啧啧连声:“呵,这位就是丹妹吧?可真是个大美人啊!”

丹妹见他们如此邪恶嚣张,气愤至极,当即挺身站出来,指着那人的鼻子厉声斥道:“谁去你们那里跳摆手舞?快滚!”

那舍人一愣,随即连连后退说:“好好好,我们只不过是奉命行事,反正话已传到,你不识抬举,到时候大相公会亲自来请你!”

丹妹啐道:“你叫他死了那条邪恶心!”

那伙人见丹妹厉害,只好嬉皮笑脸溜走。走到稻场边,那舍人又回身喊道:“实话告诉你,田虎已经被官兵抓进大牢,回不来了,你自己死了心吧!”

丹妹气得哭起来,覃云山连忙把她拉进屋里,两人都又气又急,半响说不出话来。沉默一阵,丹妹呼地抬头说:

“我明天就去找田虎!”

覃云山看待在家里也是不得安宁,就说,那你去吧。

那天夜里,丹妹忙了一宿。她先是把父亲衣服鞋袜清理,破了的地方缝补完整,叠好放在他的床头,又把食物柴火准备妥贴,让父亲在家里吃穿无忧。然后,她炒了些苞谷米,炕了些洋芋,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装在布袋里打成行囊。天快亮时,丹妹便做好早饭。父女俩吃罢早饭,她就用背篓背起行囊,说:

“爹,我走了!”

覃云山其实也一夜没有合眼,想到妻子早年走了峒婚,撇下自己和只有四岁的女儿,孤独凄苦伤痛了多少年。好不容易把女儿拉扯大,如今她又要离开自己千里去寻夫,万一有个闪失岂不又要剜却心头之肉?这餐早饭,他是和着眼泪勉强吞下的。此刻,他只好忍住哀痛,从衣袋里摸出一个红布包交给丹妹,说:

“这是我准备你出嫁时的几吊压箱钱,你带上应急时使用。”

丹妹感激地接过来揣在怀里。覃云山又从墙上取下一把油纸雨伞,这是他早年唱丝弦跑码头用过的,放在背篓里要她带着遮雨雪,最后交代道:

“你到平沙渡过了清江河,就一直沿着盐道走。这盐道直达夷陵三斗坪,沿路有挑盐脚夫来往,隔几十里就有客栈,可以投宿。”

丹妹说:“女儿记住了。”说罢就低头出了家门。覃云山站在门口望着她上了大路,他发觉女儿的背影跟她的妈妈完全一模一样,忍不住又流下泪来。

他非常理解女儿现在的心情,想当年自己失去妻子以后,也是这样失魂落魄地找啊,找了多少遍,找了多少年。那凄惶的情形就好比一只失去伴侣的孤雁。双飞的大雁一旦和伴侣失散之后,它就会飞越山山水水苦苦寻找,一边飞一边哀叫,哪怕是天黑了也不肯独自投林。每当覃云山看见孤雁哀叫着从夜空中飞过的时候,他就会伤感落泪。

他知道丹妹现在也成了这样一只孤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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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妹直奔清江平沙渡口而去,走到山垭,遇见一个姑娘独自站在垭口张望。丹妹走近一看,原来是田虎那个山寨里人,听田虎说过是和牛娃相好的,名叫秀儿,便喊她:

“秀儿,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秀儿原来望得忘形,猛听得有人叫自己,才回过神来,一看是丹妹,立刻拉着她的手说:

“丹妹姐,虎哥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呀?”

丹妹说:“喔,你是在望牛娃呀!”

秀儿脸一红,低头捏着衣角问丹妹:“你这是到哪里去呀?”

丹妹道:“不是说他们被关在夷陵大牢里吗?我去找他!”

秀儿瞪起那双大眼睛,惊叫道:“我的妈呀,夷陵在哪一方?隔山隔水的,你真的要去?”

丹妹转过身让秀儿看看背篓,说:“古人不是有孟姜女千里送寒衣吗?我怎么不能去探望田虎?”

秀儿两眼忽闪忽闪地望着丹妹,心里又感动又佩服。她低头寻思了一会儿,猛地抬头说:“我也要去找牛娃,我跟你一块儿去!”

丹妹犹豫着说:“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真是又苦又危险哟!”

秀儿也是个敢作敢为有担待的人,起了心便无怨无悔,更坚决地说:“我要去,跟你做个伴儿,路上也可以壮壮胆呀!”

丹妹说:“两个人做伴当然好些,可是你也没个准备,也没跟家里说一声,哪能说走就走?”

秀儿说:“不要紧,我有个亲戚就住在附近,我这就去找他们借一点洋芋,要他们给我妈传个话。你等等,我马上就回。”说着就跑进了垭湾。

丹妹只好等等她。果然不过片刻,秀儿就跑回来了,背了一背篓洋芋,满面通红满汗珠直滴气喘吁吁地说:“走!”

丹妹看这妹子敦厚爽快,又喜欢又爱怜,心想有这么个人做伴儿也真好,便帮她捋捋蓬在脸颊上的头发说:“你背这么多洋芋,走得动吗?”秀儿笑道:“我背得起三斗谷,你不是说路远吗?这洋芋够我们两个吃半个月,未必还到不了夷陵?”

两人说着就上了路,不一会儿就下了山垭来到清江渡口。过河的人一趟接一趟,见到丹妹和秀儿上船,那长得像一头黑猩猩样的船驾佬就发起欢来,一边摇橹一边喊起山歌:

“妹娃子要过河,

哪个来推我?

老子就来推你唦——”

丹妹和秀儿低头抿嘴一笑,也不理他。那站在船尾撑篙子的小伙子倒是比较老实,丹妹瞥了他一眼,不知怎么感觉有些面熟。回头细想,她忽然记起小时候跟妈妈去“嘎嘎”(外婆)家,看见姨妈带着一个小男孩,脸相很像他。自从妈妈走了峒婚,她再也很少走“嘎嘎”,也不知那个姨妈的下落。正回想间,船已靠岸,丹妹付了过河钱,便和秀儿上了岸。

丹妹和秀儿站在河边回头望了望对岸,只见那石径弯弯的山垭和后面的山寨,感觉格外亲切。从此要离别家乡,走向人生地不熟的茫茫远方,两人心里都有些惆怅。丹妹急忙将这念头挥去,毅然转身沿着那条盐道走去,秀儿连忙跟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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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盐道是一条古老的土石路,盘山越岭蜿蜒悠长。

当时年关将近,沿路上断断续续都会碰到行人,大都是挑盐的脚夫和赶回家乡过年的客商,有时会遇到成群的骡马,背上都驼着盐包,铃儿叮叮当当地走过。赶马的汉子只背着一把雨伞跟在后面。他们运的川盐是从长江三峡里三斗坪下船,然后人挑马驼,走旱路,经过长阳、容美土司运到湖南桑植。年长月久,其间就形成了一条盐道。

鄂西山乡和江汉平原的许多青壮男儿都出门当挑盐的脚力,常年行走在这条盐道上,往往结伙成帮,成为行侠仗义的英雄豪杰,而向世雄带领的巴方舞者,也时常在这条路上出没。

腊尾春头天气虽然寒冷,但没下雨雪,山路上行走还比较方便。丹妹和秀儿也无心看路边的山水人家,只管快步往前走,一路拉着话儿。

秀儿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加之平素对虎哥和丹妹就很羡慕,就把心底里话都掏出来说道,夸赞虎哥有情有义,和丹妹真是天生的一对好夫妻。丹妹也不隐不瞒,把和田虎的恩爱尽情吐露出来。和田虎分别了这么些日子,她对田虎的爱已经在相思苦熬中变得更加浓烈,浓烈得憋在心里感到压抑,直想一吐为快,因而和秀儿越讲越兴奋,眼中和脸颊上焕发出幸福的光彩,越发美丽照人。迎面而过的男子往往忍不住要多看她一眼,秀儿就扯扯她的衣角,丹妹才止住话语低头紧走。

丹妹也关心地问秀儿和牛娃的关系,秀儿也把牛娃的好处说个没完,她甚至把那次牛娃和她幽会,扯下她的裤子又吓跑了的事也告诉了丹妹,丹妹笑弯了腰,说:“他这是个好心眼的老实人!”

秀儿就叹口气道:“就是太老实了,我恨不得把心肝都掏出来给他吃,可他老说自己家里穷,不敢开口娶我!”

丹妹说:“这回找到他们,我和田虎成了婚,也帮你们把亲事订下来!”

两人边说边走,也不觉得累,眼看过了中午,秀儿说:“肚子饿了,我们烧几个洋芋吃吧?”丹妹说:“我带了高梁萢,我们边吃边走。”秀儿道:“先吃我的洋芋,吃掉轻省些。”丹妹心想也对,就在路边山坡上歇下来,拾了些枯树枝准备烤洋芋。

可是没有火种,秀儿说我有办法。她随即到山上捡来两块沙石,把一些枯树叶揉成粉末,然后将沙石互相打磨,火星落在树叶上,不一会儿就在冒烟。秀儿赶紧跪在地上噘嘴吹,火苗就蹿起来了。丹妹在旁拢上树枝,一堆柴火就剥剥烈烈烧起来。

秀儿把洋芋摆在火边烤,两人就坐在火堆边休息等待。丹妹看见后面山坡上也有两个人在歇脚,衣着模样好像王府的家丁,她以为也是过路的,就没在意。

不多功夫,洋芋就一个个变得焦黄软和,香气扑鼻,她们就吃了洋芋,起身继续赶路。后面山坡上那两个人也起身尾随而来。

一路上也经过一些山寨人家,有的老年人在门口晾晒腊肉香肠、有的夫妻双双正在打扫庭除,准备过年。丹妹想人家都团团圆圆,自己和田虎却天各一方,不知何日能团圆,不仅有些感伤心酸;又想到要是按照原来的打算,今年腊月和田虎成了婚,这时俩口儿不也在高高兴兴忙年吗?可恨王府要征什么兵,生生地把我们撕扯开,也害得多少男儿有家难回,丹妹胸中更是愤恨不已。秀儿浑然不觉,依然一路瓜瓜拉拉说个没完,这倒让丹妹多少有些安慰。

那天晚上,丹妹和秀儿看见路边有几家茅店,知道已经走了一站路了,必须落脚过夜。她们去客栈投宿,可是一连问了几家,都说我们这里都住满了男客,落女人不方便。

到了末尾一家,眼看天色已经漆黑,她们便站在屋檐下犯起愁来,一时又冷又饿又困,不知如何是好。丹妹望屋里瞧瞧,几间房里都满是男人吃罢晚饭准备睡觉,连堂屋里都开了地铺,唯独伙房是空的。丹妹便壮起胆子对那家老板说:“我们就在您这伙房里住一晚行不行?”

老板有些为难,说,这里也没有铺盖,怎么过夜啊?丹妹说,我们就在灶门口柴火堆里歪歪。那老板看这两个女娃怪可怜的,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说,只要你们不怕受罪,就住下吧,不过我们三更天里就要生火做饭,那时你们得走人哟!秀儿笑道,那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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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丹妹和秀儿就进了伙房,在灶门口放下背篓挡在外面,扒开柴火坐了下来。风风火火走了一天,也实在有些困乏,此刻坐在这里,她们感觉特别温暖舒服。

秀儿把中午吃剩下的几个洋芋拿出来,埋在灶里热灰里烤了一会儿,就扒出来和丹妹分着吃。丹妹吃罢就说:“我们早点睡吧。”秀儿没应声,丹妹一看,原来她早已外在旁边睡着了,口里还含着半头洋芋。丹妹一笑,心想这憨厚的妹娃没愁没脑的,也实在是累着了,便轻轻帮她把口中的洋芋拿下来,脱了自己身上的背褂给她盖上。

就在这时,丹妹发现两个黑影蹿进了伙房,直奔灶门而来,立刻惊叫起来,秀儿也一忽地爬起来大喊大叫。来人立刻低声吼道:

“不准叫,随我们回去!”

两人说着就扑上来,强拉硬扯,要把她们往麻袋里装。丹妹秀儿哪里肯依,当即大喊:

“有抢匪啊!”

老板闻声掌灯来看,原来是昨夜落栈的两个家丁,便问:“你们这是干什么?”有一个家丁就回道:“家奴逃跑,大相公要我们来追回去!”丹妹认出他是前日到她家传话的舍人,便大声说:“谁是家奴,我们是民女!”

老板看出些蹊跷,说:“要带人也等白天再说,深更半夜闹什么?”那两个家丁就发横道:“这是我们王府家里事,你管不着!”硬要动手。

“谁说管不着!”两个挑盐的壮汉闪身进来吼道。

两个家丁一愣,衣领早被他们揪住。那黑脸膛的壮汉逼视道:“这里不是土司地盘,已经属于长阳县管辖,你们半夜抢人,分明是违法,随我们到县衙说理去!”

家丁想动手开打,却不料对方的一双大手都如铁钳一般,根本动弹不得,被他们拖出门外。两个家丁立刻使出软办法,笑脸道:“两位兄弟,我们是公干,你们也是在外面跑的人,我们私了吧。”

那黑脸壮汉道:“也好,我们找个地方说话。”四人就打着火把,离开客栈,沿盐道而去。

摸到路边一个山洞里,那黑脸汉突然停脚叉腰说:

“你们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

一家丁连忙说:“这盐道上好汉多,你们一定是好汉。”

黑脸道:“实话告诉你,我们是巴方舞者!”

两个家丁一听此话,其中一个转身就跑,早被后面的壮汉一脚踢翻在地。另一个立刻跪地求道:“好汉饶命!”

黑脸道:“饶命可以,你得把事情原委讲清楚。”

那家丁便把大相公如何追求丹妹,丹妹又一心只爱田虎,田虎充军,丹妹被大相公逼迫,跑出来找田虎的事说了一遍,又交代了丹妹是何人,田虎是谁。

黑脸一听,这正是他俩要打探的人物和事情,心中有了数。原来巴方舞者头领向世雄这些年一直带领弟兄们游走在川东,这川东地方属州县管辖,官府按大清的律令行事,对这些流民乞丐倒还仁义,讨生活不成问题。只是长期背乡离井,只有每年清明时节才能暗中潜回去祭祀先祖,毕竟不是长久之计。现在知道朝廷要容美土司改土归流,连四川的官兵都已经开过去压境敦促,向世雄心想这下好了,这土司快垮台了,正要带大家回到家乡去,从此摆脱奴隶的罪名,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

他最近听说邬阳关发生兵变,领头的人物是武落钟离山下的田虎,估计很可能就是自己的侄儿,便派人回来打探明白。这两个扮作挑盐的汉子就是其中一路。

当时那黑脸汉子问得真切,便厉声道:“你回去警告那大相公,要他不得为非作歹,我们马上就要找他算总账!”

那家丁连声称是,爬起来想拉起伙伴逃走,不料怎么也拖不起来。原来这家伙不经揍,只一脚就踢中死穴要了他的命。那家丁吓得屁滚尿流,立刻抱头鼠窜。

黑脸汉子两人随即回去报告向世雄,他当即决定带领弟兄们回来老营,寻找田虎,扶助他和土民们一道与土司斗争,归顺官兵做大清的百姓,并就此祭祀武落钟离山上的先灵,于是便出现了此书开头的那些神秘的朝圣者。

当时丹妹和秀儿受了惊吓,正不知如何是好,老板进来说:“没事了没事了,只要他们巴方舞者一出手,你们尽管放心,没事了!”于是二人就安心躺下。

丹妹仰靠在柴堆上,想打个盹,可是一合眼,田虎就站在面前,她立刻焦心地想:他如今到底怎么样了?就再也睡不着。夜深人静,睁眼看周围一片漆黑,唯有窗外寒风呼啸,吹得树木萧瑟,丹妹第一次远离家乡,身处这陌生之地,心中一片凄惶。

可是一想到田虎,她又觉得总比他置身牢狱要好些。他在牢中有无吃喝?有无伤痛?何日能放出来,会不会把他弄到别处去打仗服劳役?无论如何她也要去和田虎见上一面。无论前头还有多远的路、还要熬多少日夜,只要能见到田虎,再苦再累拼却性命她也不在乎。

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地不觉听见鸡叫,丹妹看窗外已有些微光。过了片刻,门外有人咳嗽,她知道是老板娘要来烧火做饭了,连忙推醒秀儿。秀儿打着哈欠起身,老板娘就进来了,丹妹便求她说:“我们帮你架火,顺便烤几个洋芋好吗?”那女人还和善,就答应了。

丹妹和秀儿烤熟了一些洋芋,用衣兜包着,背上背篓就告辞出门。丹妹问多少房钱,老板娘说算了,还要她们喝点热水再走,暖和暖和身子。丹妹连声感谢,就和秀儿拿碗在锅里舀了些开水,喝完便告辞出了门。

063

第二天,丹妹和秀儿也照样赶了一站路,晚上幸好客栈里有女铺,二人才睡了一夜安稳觉。可是到了第三日,天上便下起雨雪,好在这盐道多是沙子石板,道路并不泥泞,丹妹便拿出那把雨伞撑开,和秀儿共着遮挡,不停地直往前奔。

风雪越来越大,丹妹多照顾着秀儿,自己身上都打湿了,她也没在意。就这样他们在风雪中又赶了一天路程。那天晚上,她们落在一家名叫响潭园的客栈里,在一间平时不大住人的拖橼屋里开了个行铺。

丹妹不知怎么感觉特别冷,也不想吃什么,就上床睡下了。秀儿一摸丹妹脱下的衣服,这才发觉全都湿透了,赶忙拿到伙房里替她烤,直到半夜才烤干。她回来时丹妹没有吱声,只感觉被窝里特别热火,却没想到是因为丹妹在发烧,只管挨着她睡着了。

天大亮了,秀儿醒来有些奇怪,怎么今日丹妹没有叫她呢?她起身一看,丹妹竟然睁眼躺着,泪水直流,越发惊讶得愣住了。丹妹苦笑了一下说:“我挣扎了半天,也没能爬起来,你扶我一把试试看。”

秀儿伸手一扶,发觉丹妹身上好烫人,忙说:“丹妹姐,你是不是病了?”丹妹说:“不要紧。”便挣扎起身,直感觉头晕目眩,秀儿扶助她才勉强坐住,伸手慢慢地穿衣服,喘着气说:“谢谢你,帮我,把衣服烤干了。”秀儿说:“你只顾给我遮雨雪,把自己冻病了,这可怎么办?”丹妹说:“你去,伙房,要碗热水来,我们,喝了,吃点高梁萢,上路。”

秀儿端来一碗热水,丹妹喝了几口,可什么也不想吃。等秀儿吃喝罢,她便站起来摇摇晃晃去背上背篓,扶着墙望门外走。可刚走到门口,丹妹就两眼发黑,怎么也支持不住,一下歪倒在地。秀儿惊叫一声赶忙过来扶她,丹妹却紧闭双眼,再也没有力气挣扎。秀儿急得哭起来,连声呼唤:“丹妹姐!丹妹姐!”

喊声惊动了老板娘和别的房客,纷纷过来帮忙把丹妹弄进房躺在**。有些经验的房客说,这女娃病得不輕,怕是走不得了。老板娘便问秀儿,你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秀儿如实相告,众人便一齐叫道:“哎呀,那还有几百里呀!”秀儿没了主意,便坐在床边抽泣。旁人只好感叹着退了出去。

过了半响,丹妹苏醒过来,发觉自己还躺在**,秀儿在旁边哭,自己又挣扎不动,才明白自己病了。秀儿见她醒来,立刻俯身问:“丹妹姐,你好点吗?”丹妹说:“秀儿你莫急,只不过受了些风寒,我歇会儿就走。”秀儿这才放了心,说:“你多躺会儿,我再去弄点热水来喝。”

丹妹躺一会儿就想起身,可怎么挣扎也不行,直折腾到下午,丹妹才叹口气说:“秀儿啊,看来今天是走不成了,你拿几个角子去交了房钱,跟老板说,我们还要住一夜。”

秀儿就去照办了,又烤了些洋芋回来,可是丹妹一点也咽不下,只是昏睡。夜晚秀儿就坐守在旁边,不时摸摸她的额头和手脚,总是热烫烫的,问话她也不应声。夜里,丹妹就断断续续喊着“田虎!田虎!”含含糊糊说起话来。秀儿想摇醒她,丹妹突然起身哭喊道:“田虎,我找得好苦啊!”秀儿忙喊:“丹妹姐,我是秀儿啊!”丹妹却又倒下睡着了。秀儿害怕起来,直抽抽泣泣哭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