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故居,一种宿命

来台北,有两个人的故居不可不看,一是钱穆的,一是殷海光的。钱穆的故居,位于阳明山上,旁边就是东吴大学,一座小山坡上,小小的二层楼——素书楼。而殷海光的故居,则居于闹市,台大附近的温州街18巷16弄,一个死胡同的顶头,一个不大的院子,一座不大的平房,当年殷海光住的时候,房子比现在还要小。

两个故居,都没什么人气,无论你在里面待多长时间,都不可能等来第二个访客。两次去殷海光故居,都快到门口了,问问周围的居民,居然没有知道殷海光的。去钱穆故居那天,里面正在整修,说是要举行活动,里面的东西摆得乱糟糟的,但楼上的书房,卧室楼下的客厅和厨房,还是能看清楚,一些简单的家具还在。殷海光的故居,里面已经成了展览馆,到处都是有关的照片和文件复制件,而家具是一点也没有了。据管理人员讲,故居的书和家具都被殷夫人捐给台大了。

探访殷海光故居之前,听人说殷海光由于来台大比较晚,从前台大前身台北帝大的日式平房,都分完了,所以只能住原来的一个警察岗亭改造成的住宅。而且地处一个死巷,在风水上讲很不吉利的,只因为殷海光出身传教士家庭,是坚定的西化论者,并不在乎这个,所以才搬进来。探访之后才知道传闻并不确切,这所房子是用台大的一个警卫室的材料建的,房子本身并非岗亭,但正因为如此,房子的确不大,却附有一个比较大的园子。殷海光住进来之后,在这里“大兴土木”,自己动手挖了一条河,堆了一个小小的土山,河叫愚公河,山名孤风山,山上还放了些石凳、石桌,命名为殷夫子读书台。在房子的旁边,还用水泥砌了一个水池,供女儿戏水用。园子里的花草树木,都是殷海光自己栽的。如今已经郁郁葱葱。但由于访客过少,蚊子很多,上去不一会儿,就大有被蚊子围餐之虞。相比之下,钱穆的素书楼要漂亮得多,阔绰得多。虽然,据说周边的花草树木也是钱穆夫妇手植,但拾级而上,曲径通幽,人到楼前,豁然开朗。小楼不大,感觉很好。

殷海光是著名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即使没有变成自由主义健将之前,也是个坚定的西化论者、五四之子,在一生的绝大多数时间里,对中国的传统是很不以为然的。台湾拍的纪念他的纪录片,是以咖啡作为引子的。钱穆恰好相反,是个具有代表性的文化保守主义者,殷夫子所好,恰是钱穆所不喜,如果要弄一个介绍他的引子,只能是中国的茶,一杯清茶。但是这两个人,在居所的最后岁月,命运却极其相似,都是遭到当局的打压,郁悒而终。

殷海光是台湾著名的自由主义杂志《自由中国》的一支健笔,《自由中国》很多出格的言论,都出自他的笔下。1960年,台湾当局整肃这个杂志,主编雷震被捕,杂志停刊,殷海光的磨难随之而来。巷子口成天有特务盯梢,门庭冷落车马稀。到了1966年,当局打算不再让他做教授,免得教坏青年,于是聘他为“教育部”教育研究委员会委员,让台大解聘他。殷海光拒绝了“教育部”的任命,台大也没有真的解聘他。但是,课是不能上了。据殷夫人讲,在这期间,殷海光终日在园子里挖土,做苦工,长时间曝晒于烈日之下,以解除内心的苦闷。当然,这个殷海光如果当时在大陆,挖土是必然的,但肯定是被放到劳改农场挖土。最终,1969年,殷海光因胃癌去世,终年50岁。以自己的命运,印证了死巷不吉利的民间说法。

然而,住在似乎风水很好的素书楼的钱穆,到了95岁的高龄,也有了麻烦。这个麻烦,就在住的房子上。做了台北“市长”的陈水扁,要给当时还执政的国民党找麻烦,寻到了钱穆头上。说素书楼是公产,钱穆长期占用,是侵占公产,要钱穆退房。其实,素书楼是当年蒋介石以“总统府”的名义盖的,只是后来交由台北市管理。要论公产,也轮不到陈水扁来理论。但是,当时是李登辉做“总统”,对这位老人早就没有了任何兴趣。陈水扁跳将出来,李登辉不言不语。处境尴尬的老人只好走路,从住了几十年的房子里搬了出去,心境大坏,当年(1990)的6月1日就与世长辞。

殷海光在生命中最后几年,经常慨叹自由主义者在中国的悲剧命运,两下不讨好。一个真诚的文化保守主义者,命运也不见得好。两位文化旨趣截然相反的文化人物,政治态度也各自不同,但在政治力面前,最终的命运极其相似。扬之则上天,抑之则入地。喜欢的时候,是香饽饽;讨厌你了,你就成了臭大粪。在政治需要面前,文化和文化人物,无论你有多大的名气,都是玩偶,玩不了,就把你踩在泥里。在纪念钱穆逝世20周年的会上,马英九信誓旦旦地保证,绝不会再有当年驱赶钱穆的事情了。但是,他保证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