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

绳子松了,两块雨布中间出现了缝隙。常有风挤进来,夹杂着石灰末和汗腥味。我没埋怨。房子住久了要大修,修房子要住帐篷;而住帐篷或许都要吃吃石灰末,闻闻汗腥味的。

这道缝隙是今天发现的。强烈的阳光,针一样刺到我脸上,我看见了许多乱飞乱撞的尘埃,而后,便发现了这道缝隙。母亲叨唠起来,要我用绳子重新拴拴,把阳光、尘埃连同汗腥味挡在外面。我没干。为什么要干呢?又不准备在帐篷住一万年。

缝隙逐渐增宽。我从这逐渐增宽的缝隙里,认识了一个黑褐色的东西。那东西不断变幻位置,推移着、蠕动着,时而远离缝隙,变成一座坡度不大的小山;时而靠近缝隙,化作一块傍晚的暮色。有时,它干脆紧贴在雨布上,把缝隙遮得严严实实。那东西不太洁净,凝结着一道道白花花的盐迹。我听见浓重而深沉的喘息声,仿佛压抑已久的一连串闷雷。

这是一个人弯驼的脊梁。

我这样认识了他。从脊梁而不是面孔。

他一个人在我帐篷前的空地上和灰,供四个砌墙的大工用。水要自己挑,黄沙、石灰也要自己推。他的腰总是弯曲着,汗褂的后襟向上翘着,露出黑褐色的肉,肉上淌着汗。他很老,一口牙齿全都脱落了,嘴巴深深凹了进去,使人不由地想起那默默劳作的老牛。

天真热。太阳当空挂着。

我端过去一杯凉茶:“您喝水吧!”

他眯起眼睛望着我,摇摇头。

“喝吧,您够累的。”

他犹豫了一下,把沾满石灰的松树皮似的手在衣襟上揩了揩,才小心地接过茶杯,“咕嘟、咕嘟”喝了起来。喝毕,又用手抹了抹喝过的杯沿。他把茶杯还给我,感激地笑了一笑。

“大爷,高寿?”

他揩着嘴边的水珠,扬起手比划了一下,又比划了一下。

“72?”我失声道,“这么大岁数,您还干这种活?”

话一出口,我后悔了,不该问。难道,他愿意在72岁的高龄上,冒着烈日做小工?他定有自己的难处!

“他真可怜!”我对母亲说。

“谁?”

“那个和灰的老头!整天不说一句话!”

“噢,他是哑巴……”轻轻的一句。

“哑……”我一怔,像挨了重重的一击。

没多久,他们辞退了他。其实,他们早就想辞退他,72了,谁想要?只是,一直未能行通。老人每天来得最早,一来就把手推车抢到手,把灰和好,根本不用队长分工。这次,队长下了决心,硬是要两个待业青年夺下了老人手里的手推车。老人哭了,向队长打躬作揖,焦急地做着手势。队长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年岁不饶人,年岁不饶人哪!”

他终于噙着眼泪,被两个待业青年送回家了。望着他远去的背脊,我有点怅然。我想,或许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就像坐同一节火车,然后各奔东西一样,他不过是我纷杂生活中的又一个匆匆的过客……

然而,10天后的一个早晨,他又在我的视线范围内出现了:弯着腰,驼着背,颤巍巍地推着小车。我以为队长又同意他上工了,可转眼看看,工地上却冷清得很。天还早。

吃早饭时,帐篷门口“扑通”响了一声,仿佛是一个人摔倒了。我出来一看,竟是他!他推着手推车歪倒在灰堆里,瘦长的脸紧贴着一团沾水的麻刀,手里还抓着油亮的车把。他很安详,沉重的眼皮自然而轻松地闭合着,像睡熟了一样。

我惊叫起来。来了许多人。我们把他送到医院,可是——他死了!

队长哭了:“这个老哑巴!光退休金都吃不完,家里还存着3000块哩,无儿无女的,图啥?”

什么?3000块?无儿无女?!

我十分惊讶。然而,很快,我理解了他。这极容易理解!我对队长说:“怪你!假如你不辞退他,假如他还能在这里和泥、推车,他不会死,肯定!”

缝隙还在。那灰褐色的东西不见了。那是脊梁呵,那是和大地有着同样颜色的脊梁呵,正是这些脊梁组成了大地,组成了这永不陷落的大地!

哦,大地,我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