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启死定了

高启(1336—1373) 元末明初诗人,江苏苏州人。参加编修《元史》,受命教授诸王。为“明初诗文三大家”之一。后因连坐而被腰斩。

征途险巇,人乏马饥。

富老不如贫少,美游不如恶归。

浮云随风,零落四野。

仰天悲歌,泣数行下。

(《悲歌》)

诗只八句,但诗人所写出来的悲怆之情、危绝之境、苍茫之意、孤愤之心,那种艺术上的震撼力是相当强烈的。这些诗句,让人想起陈子昂《登幽州台》的大气、李白《蜀道难》的壮观,甚至想起更早年代曹操《苦寒行》和《却东西门行》的深沉凝重。包括结尾“仰天悲歌,泣数行下”的断然收煞,也类似曹操“郑康成行酒,伏地气绝”那戛然而止的句式。这首诗,这种令人不可思议的构想,如果不标出系明初诗人高启的手笔,以其雄浑的汉唐气派,没准会误认为至少不晚于唐的一首古风。

现代的读者,显然不太熟悉这位在中国,已经很冷门的人了。高启,长洲(今江苏苏州)人,生于1336年,死于1374年,只活了38岁。字季迪,号槎轩,元末大乱,曾避难松江青丘,又号青丘子。他的代表作《青丘子歌》,其实就是他的归隐宣言、他的追求目标、他的文学宗旨、他的诗歌人生:

青丘子,臞而清,本是五云阁下之仙卿。何年降谪在世间,向人不道姓与名。镊履厌远游,荷锄懒躬耕。有剑任锈涩,有书任纵横。不肯折腰为五斗米,不肯掉舌下七十城。但觅好诗句,自吟自酬赓。田间曳杖复带索,旁人不识笑且轻。谓是鲁迂儒、楚狂生。青丘子,闻之不介意,吟声出吻不绝咿咿鸣。朝吟忘其机,暮吟散不平。当其苦吟时,兀兀如被酲。头发不暇栉,家事不及营。儿啼不知怜,客至不果迎。不忧回也空,不慕猗氏盈。不惭被宽褐,不羡垂华缨。不问龙虎苦战斗,不管乌兔忙奔倾。向水际独坐,林中独行。斩元气,搜元精。造化万物难隐情,冥茫八极游心兵,坐令无象作有声。微若破悬虱,壮若屠长鲸,清同吸沆瀣,险比排峥嵘。霭霭晴云披,轧轧冻草萌。高攀天根探月窟,犀照牛渚万怪呈。妙意俄同鬼神会,佳景每与江山争。星虹助光气,烟露滋华英,听音谐《韶》乐,咀味得大羹。世间无物为我娱,自出江石相轰铿。江边茅屋风雨晴,闭门睡足诗初成。叩壶自高歌,不顾俗耳惊。欲呼君山老父携诸仙所弄之长笛,和我此歌吹月明。但愁效忽波浪起,鸟兽骇叫山摇崩。天帝闻之怒,下遣白鹤迎。不容在世作狡狯,复结飞佩还瑶京。

这首自叙诗,与李白的“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的入世不同,也与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济世不同,而在元末明初这样一个战争环境中,要想远离动乱求得安宁,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不问龙虎苦战斗,不管乌兔忙奔倾”的出世。

这首诗,结构之奇特,句法之跳跃,用词之突兀,选字之怪异,堪称“一绝”。

这首诗,想象之丰富,意境之广博,灵感之飞腾,情感之高蹈,堪称“二绝”。

这首诗,思想之自由,精神之挑战,好恶之强烈,爱憎之分明,堪称“三绝”。

历史上习惯将他与杨基、张羽、徐贲称为“吴中四杰”,也有人称为“明初四杰”。《明诗纪事》评价高启:“允为明三百年诗人称首,不止冠绝一时也。”明人李东阳对“明初四杰”这样的提法不以为然,他说:“国初称高、杨、张、徐,高才力声调过三人远甚,百余年来,亦未见卓然有过之者。”

纪晓岚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对高启、对其主要著作《大全集》《凫藻集》的撰述,评价是相当高的。“启天才高逸,实据明一代诗人之上。其于诗,拟汉魏似汉魏,拟六朝似六朝,拟唐似唐,拟宋似宋。凡古人之所长,无不兼之。振元末纤秾缛丽之习,而反之于古,启实为有力。”同时,纪昀也为其英年早折未展才华,深表遗憾,高启“行也太早,殒折太速,未能熔转变化,自为一家,故备有古人之格,而反不能名启为何格。此则天实限之,非启过也”。

有什么办法呢?文人的生命力本来不济,而天才的文人又更加脆弱些。即使老天让他活,皇帝不让他活,那也只好认命。朱元璋非要他死,而且一直在找机会让他死,他岂能不死?第一,朱元璋视他为死敌张士诚死党之一。第二,朱元璋得国后,诏赴京城修《元史》,他有过辞意,这使得朱元璋不悦。小人不可得罪,他得罪了“天字第一号小人”,会有他好?第三,洪武三年,朱元璋要授他户部侍郎一职,他却自陈年少不当重任,被赐金放还。明摆着不给老朱面子,还好意思拿人家的银子。诗人也不掂量掂量,这几两金子,是拿得还是拿不得,竟然以为朱皇帝对他够意思,放他回家当隐士去呢!殊不知俗话有道,不怕贼逃,就怕贼惦。皇帝老子记定了你,要给你颜色看,你躲到天边也不行的。何况,在中国数百个帝王中间,老朱是最小人的一个,高启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死定了。

清朝的纪昀,在文坛是主流派,在政坛是在朝派,自然不能信口议论帝王的是非,哪怕是前朝的也不置褒贬。因为他怕当今联想,你现在说朱元璋的坏话,焉知你将来会不会有一天,嚼我乾隆的舌头根子?所以,就文章谈文章,就诗歌谈诗歌,专谈高启的创作成就。至于怎么死的,如何死的,一律采取“模糊哲学”。这位学富五车的聪明人说:

唐时为古文者,主于矫俗体,故成家者蔚为巨制;不成家者,则流于僻涩。宋时为古文者,主于宗先正,故欧、苏、王、曾而后,沿及于元,成家者不能自辟门户,不成家者,亦具有典型。启诗才富健,工于摹古,为一代巨擘。而古文不甚著名,然生于元末,距宋未远,犹有前辈轨度,非洪、宣以后渐流于肤廓冗沓、号台阁体者所能及。

虽然纪昀指出高启“工于摹古”,但即使“摹”,这位老先生也肯定他的不同凡俗、自成一格之处:“特其摹仿古调之中,自有精神意象存乎其间,譬之褚临禊帖,究非硬黄双钩者比,故终不与北地、信阳、太仓、历下,同为后人诟病焉。”

纪晓岚主持《四库全书》的编政,阅尽数千年的古人,读遍数万卷的著作,含英咀华,择选定夺,品评勘磨,剔误抉讹,你不能不承认他是大鉴赏家,你也不能不承认他评断的权威地位。他褒高启的同时,将北地(李梦阳)、信阳(何景明)、太仓(王世贞)、历下(李攀龙)诸名家,贬了一通,这种扬此抑彼的鲜明做法,在卷帙浩繁的“提要”中,是不多见的。我想,这是否为纪昀的皮里阳秋手法?因为他说高启为“一代巨擘”,惜未能形成自己的风格,接着又说这不是高启的过错,是老天不给他“熔转变化,自为一家”能够活得更长一点的时间。

那么高启未能给明代文坛增添光彩,这笔账应该记在谁的头上。纪昀嘴上不说,大家心里有数。才38岁的高启,被腰斩处死,又说不上犯了什么滔天罪行,不能不为中国历史一叹,也不能不为中国文人的悲剧命运一哭。

腰斩,这种刑法,即使在草菅人命的旧时代,也并不常常使用的。历史上只有一个秦朝、一个明朝,是比较热衷酷刑的朝代,秦始皇杀人如草,朱元璋杀人如麻,腰斩自然是少不了的花样。于是,秦朝的李斯、明朝的高启,首当其冲,成为腰斩的刀下之鬼。

因此,在被夺命的中国人中间,这两位应该算是死得最不幸、最惨烈的。

高启之死,在吴晗的《朱元璋传》里,是这样表述的:

苏州知府魏观把知府衙门修在张士诚的宫殿遗址上,被人告发。元璋查看新房子的《上梁文》有“龙蟠虎踞”四字,大怒,把魏观腰斩。佥事陈养浩作诗:“城南有嫠妇,夜夜哭征夫”,元璋恨他动摇士气,取到湖广,投在水里淹死。翰林院编修高启作《题宫女图》诗:“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元璋以为是讽刺他的,记在心里。高启退休后住在苏州,魏观案发,元璋知道《上梁文》又是高启的手笔,旧恨新罪一并算,把高启腰斩。

这位叫魏观的知府,修浚河道,重建衙门,本想留下一点德政,没想到他还拖累了高启,都成了刀下之鬼。旧时盖房子,上梁是屋顶的关键工程,要烧点香烛纸马,要奉上三牲贡献,要有一篇朗朗上口的《上梁文》,这是规矩。苏州是座人文荟萃的古城,盖的是知府衙门,自然要请一位当地的文人动笔。魏观认为这件事非高启莫属,便派人到松江青丘去请他。谁也没料到,正是这篇文章断送了国子监祭酒魏观、翰林院编修高启的两条命。

据明朝杨循吉《吴中故语》,朱元璋对原来张士诚的属地及属地的政治文化经济中心苏州,以及属地的老百姓,一百个不放心,因为他称帝后,吴地的黎民百姓依旧怀念这位怜民的张王,依旧怀念他宽下的统治,依旧偷偷地给他烧“九四香”,张士诚的小名叫张九四。朱元璋很不安,但更嫉妒,所以派遣过来很多特务,一动一静,无不在他的掌握之中。

蒲坼(即魏观)硕学夙充,性尤仁厚,贲临之久,大得民和。因郡衙之隘,乃按旧地以徙之,正当伪宫之基。初城中有一港曰“锦帆泾”,云阖闾所凿,以游赏者,久已湮塞,蒲坼亦通之。时右列方张,乃为飞言上闻,云:“蒲坼复宫开泾,心有异图也。”时四海初定,不能不关圣虑,乃使御史张度觇矣。御史至郡,则伪为役人,执搬运之劳,杂事其中。斧斤工毕,择吉构架,蒲坼以酒亲劳其下人予一杯,御史独谢不饮。是日高太史为上梁文。御史还奏。蒲坼与太史并死都市,前功遂辍。

而明代祝允明《野记》,更是骇人听闻:

魏守(观)欲复府治,兼疏溶城中河。御史张度劾公,有“典灭王之基,开败国之河”之语。盖以旧治先为伪周所处,而卧龙街西淤川,即旧所谓锦帆泾故也。上大怒,置公极典。高太史启,以作《新府上梁文》与王彝皆与其难。高被截为八段云。

李斯在咸阳被腰斩,斩成几截,司马迁的《史记》没有记载。高启在南京被斩成八段,是有据可查的。除了祝允明外,明朝李贤的《古穰杂录》也有类似文字。数百年后重读这类史料,那令人发指的刑戮场面,那惨不忍睹的世间悲剧,仍令人惊心触目。一个大活人,拦腰斩成两截,就够残忍的了,还要再分切成八段,那就更为恐怖,与剁成肉泥相差无几。你不能不佩服这位绝对流氓无产者出身的皇帝,对知识分子下手之狠、之毒、之无所不用其极。史称之为“暴秦”的统治者,从屠夫的角度,恐怕也要对他肃然起敬,甘拜下风。

朱皇帝,还是您行!

您就抓住“龙蟠虎踞”四个字,把一干还在那里摇头晃脑、吟诗作对的知识分子,“咔嚓”“咔嚓”几铡刀,打发到阴曹地府去了,佩服,佩服!

其实,你借给高启胆子,这位诗人敢造反吗,拍马屁还来不及呢!1368年(洪武元年),朱元璋定都南京,高启应召入朝,授翰林院编修,修《元史》。这期间,他写了不少诗篇。其中,有一首古风,你可以说它是一篇讨好文章、一篇应景文章、一篇向领导表态的文章,但从他手下写出来,纵横捭阖,豪迈大气,词精意深,不落俗套,非凡夫俗子所能为。你得承认,到底是“桂冠诗人”,连哄这个很不好哄的朱皇帝,也能在不露声色间,将老爷子抚摩得很舒服。而且不像有些作家诗人,拍得下作,捧得露骨,也许正因为如此,陛下才会延请他为皇家西席,教育他许多皇子中的一个。诗为:

大江来从万山中,山势尽与江流东。

钟山如龙独西上,欲破巨浪乘长风。

江山相雄不相让,形胜争夸天下壮。

秦皇空此瘗黄金,佳气葱葱至今王。

我怀郁塞何由开,酒酣走上城南台;

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荒烟落日之中来!

石头城下涛声怒,武骑千群谁敢渡?

黄旗入洛竟何祥,铁锁横江未为固。

前三国,后六朝,草生宫阙何萧萧。

英雄乘时务割据,几度战血流寒潮。

我今幸逢圣人起南国,祸乱初平事休息。

从今四海永为家,不用长江限南北。

(《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

尽管结尾几句近乎吹捧,可端谁的碗,不得服谁的管呢?文人固然清高,可也不能不食人间烟火,受人钱财,为人消灾,写篇把谀墓辞,撰几句捧场话,说一点中听的,戴两顶高帽子,无伤大雅,也无不可。但是,此刻他要收拾你了,苏州有什么好“龙蟠虎踞”的?一句话,推下去,腰斩了。这就是朱元璋,像所有翻脸不认人的小人一样,不念旧情,早把那首洋洋洒洒的古风忘掉了。

明太祖嗜杀成瘾,特别热衷于消灭文人,一是源于农民的狭隘意识,对于知识分子非我族类的排斥、怀疑、压根儿的不信任;二是来自草根阶层的他,坐上龙椅以后,那种先天的自卑心理,是绝对碰不得当过小和尚、做过盗牛贼的过去。他一波一波地制造“文字狱”案件,清除知识分子,是与他由自卑到自尊的蹦极所导致的失衡,是处于劣势文化状态下那种郁闷对优势文化的逆反,于是,血腥镇压,疯狂屠杀,便是他那精神的释放宣泄之道。

据吴晗《朱元璋传》引《明朝小史》,朱元璋刚当上皇帝,修玉牒时,很想借名人的光,好遮住自己腿上未洗净的牛粪和泥巴。物色了半天,南宋的大儒朱熹,那位得以配享孔子的圣人还可以利用。后来,有一姓朱的典史朝觐他,都否认与朱熹的关系。朱元璋顿时省悟过来,区区小不剌子都不冒认祖宗,我堂堂大皇帝干此等事,被戳穿了岂不贻人笑柄?

每个人都有其软弱的下肋,这就是老朱的一块心病。后来,他学那位亭长刘邦,“将相王侯,宁有种乎”,干脆撕破脸皮,不讳自己为“出身寒微”的“淮右布衣”,系“起自田亩”的“江左匹夫”。但是,他自己怎么说都可以,你说不行。你知识分子,哪怕眼光里流露出一丝蔑视,就要拿脑袋来见。当时,就有许多上奏表的官吏,当然都是有文化的人了,由于一些字、一些词,或音同,或意似,能够与他当过和尚、做过盗贼的历史联系附会上,那就找倒霉了,马上处决。

在中国,一个农民,当他属于土地的时候,可能还是本质上的农民,善是他的主要方面;当他离开安身立命的土地,就可能成为不可知的异数,恶便成为他生命的一个支撑点。中国历代的农民起义,从陈胜、吴广到太平天国、义和团,其浩浩****的基本队伍,都是这些离开土地的农民。农民失去土地,再也没有值得顾惜的东西,便剩下破坏和毁灭,正因为一无所有,战斗力特别强,摧毁力特别大,所到之处,无不赤土,然后裹胁着更多新产生出来的饿殍,离开土地,接着再“流”下去。千古以来,文化史兴衰起落,与这些领导者的昌明程度密切相关。他明白一点,文化的日子好过一点;他糊涂一点,斯文扫地,知识遭殃,一部《二十四史》,就这样白纸黑字写着的。

在历代官修的史书中,对这些流动着的武装农民,如黄巾、黄巢、李自成、张献忠,一律呼之曰“流寇”。“寇”当然是毫无异议的蔑称,“流”却是准确的状态描写。农民只要一流起来,手里握有武器,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尤其流民中的先锋分子,也就是流氓无产者,如朱元璋,暴得富贵,即使坐了江山,也不是能在一代、两代间改变其先天的由于小农经济所造成的文化劣势,尤其是那种心理上的文化劣势所形成的基因,像DNA就更难彻底改变。于是,便注定这些掌权的农民,尽管穿上了龙袍,也是充满对知识分子的敌视,对优势文化的憎恶。政治运动中站在被告席里撅起屁股,准备挨揍者,无不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坐在原告席里声严色厉,口诛笔伐,振振有词,触及灵魂还要触及皮肉者,无不自称为苦大仇深的贫民。其实,后来的调查发现,在整个干部队伍中,腐化分子、贪污分子、不可救药分子的大多数,倒不是站在被告席里的“黑五类”。

在吴晗《朱元璋传》里开了一串被杀文人的名单:

处州教授苏伯衡以表笺论死;太常卿张羽坐事投江死(注,不是他跳江自杀,而是被绑起来扔到长江里);河南左布政使徐贲下狱死;苏州经历孙右;曾为蓝玉题画,泰安州知州王蒙尝谒胡惟庸,在胡家看画,王行曾做过蓝玉家馆客,都以党案被杀;郭奎曾参朱文正军事,文正被杀,奎也论死;王彝坐魏观案死;同修《元史》的山东副使张梦兼、博野知县傅恕、福建佥事谢肃都坐事死,曾在何真幕府的赵介,死在被逮途中;曾在张士诚处作客,打算投奔扩廓帖木儿的戴良,畏罪自杀。不死的,如曾修《元史》的张宣,谪徙濠州;杨基罚作苦工;乌斯道谪役定远;顾德辉父子在张士诚亡后,并徙濠梁,都算是十分侥幸的了。

因此,以高启为首的“吴中四杰”,会指望老朱给他们抛来一串热情的飞吻吗?

明朝的郎瑛在其《七修类稿》提到:“国初,张士诚窃居姑苏,较之一时僭伪似小有间。众皆嗜杀,不礼士夫,张则造景贤楼以延之。”生活在明朝中叶的郎瑛,文中所说的“一时僭伪”,自然不包括明太祖。其实,元末天下大乱,群雄蜂起,割据争夺,称王称霸,朱元璋、方国珍、张士诚,都是“僭伪者”。而贩私盐出身的张士诚,称吴王,据苏州,对知识分子的吸引力要大于朱元璋,在延揽吴地的文人和士绅以及元朝的官吏加入到他的政权中来效力,也比朱元璋要成功一点。

据纪昀的《四库全书提要》载,“吴中四杰”之杨基,“其先嘉州人,祖官吴中,因家焉”;张羽,“本浔阳人,侨居吴兴,再徙于吴”;徐贲,“其先蜀人,徙常州,再徙平江”;加之高启,同住在姑苏城里,同受到张士诚的礼遇,对这个代元而起的新政权,持欢迎态度,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中国的士,说来可怜,只要不用小棍子老敲他的脑袋,不用小鞭子老抽他的屁股,他就会感恩戴德。如果奉为上宾,引为知己,他都恨不能为之殉死的。这四位文人,拿今天的话来说,是当之无愧的著名作家,是媒体关注的知名人物,都箕坐在景贤楼里,喝着老酒,听着评弹,成为那个盐贩子的座上客。我想在应天也建立了政权的朱元璋,获知这个情报,是不会很开心的。所以,最后这四位诗人,先后被杀,被谪徙,还连带一批仕吴的文化人死于非命。甚至为了惩罚,苏州的田赋是全国最高的,苏州被强迫外移到凤阳去的百姓也是各地中最多的。

当皇帝的,未必不小人,未必不记仇,未必不睚眦必报。一篇《上梁文》,送到御案上,老朱跳起来,朕正等着呢!于是高启伏法,一分为八,惨不忍睹。

如果留他一条命在,有更多的诗作,流传于后世,至今家弦户诵,也是可知的。但天才遭遇上嗜杀的皇帝,无论什么样的封建王朝,即使陛下心情非常之好,搂着你的肩膀做亲密状,但最后你也只有玩儿完一途,别无其他。

总而言之,你倘不沉默,你就被腰斩;你倘不想被腰斩,你就只有沉默。这是朱皇帝的逻辑,也是许多中外独裁者奉为圭臬的逻辑。在沉默和腰斩之间,若是任择其一的话,如果高启征求我对这道选择题的看法,我会建议他选择沉默,谁也不会把他当哑巴卖了。因为宁肯咬断舌头,也要设法保住脑袋,这才是上上策呀!脑袋掉了,他即使有八斗之才,也就白搭了。脑袋留着,他那八斗之才虽废了,至少作为一个观众,活着看收拾过你的人死,也不让收拾你的人看你死。这样算账,我觉得还划得来。

有人对我坚持这种笑到最后写到最差,或笑到最后最后什么也写不出的做法,不怎么赞成。我也同意这种属于我个人经验的怯懦、苟且、好死不如赖活着的生存哲学,很没出息,屡被具有斗士精神的同行所鄙视、看不起,我也死猪不怕开水烫,很无所谓的了。但我活了这么多年,别的长进没有,记忆力还算不错,那些认为应该奋不顾身去抗争,应该坚持真理去决战,应该不屈不挠往前冲,应该抵抗到底豁出命的勇敢者,大难临头,撒丫子跑得比谁都快,有的都跑到美利坚合众国去了。他自己开路,却要你去当傻帽,这等好样的同行,要我在记忆中将其格式化掉,那是不可能的。

说到底,如果为真的文学、真的天才,做些什么,也许还值得。可当今果有什么天才,果有什么大师吗?我是从来不相信的。

把话说得再绝一点,对文学来说,高启是重要的;对朱元璋来说,多一个天才少一个天才,算个什么?高启的不幸,是碰上了朱元璋这样一位从穷乡僻壤中、从封闭环境中走出来的统治者。闭塞,则偏执;偏执,则抵制,而长期抵制的结果,便是拒绝文明。贫穷,则愚昧;愚昧,则无知,而长期无知的结果,便是敌视文化。对大多数既非天才,也非大师的人来说,作为朱皇帝的子民,保住脑袋的同时,还要护住屁股,避免吃棍子,避免挨板子,便是第一要务了。

天才固然重要,但为了天才而罔顾一切,那就是“谢灵运式”的癫狂了。记住苏联电影里的一句名言,好像是列宁对那个瓦西里说的:“面包会有的。”那是真理得不能再真理的真理,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天才总是会有的。

用得你急吗?

我记得高启有一首小诗,不知是他何时的作品,题名为《田舍夜舂》,只四句,与聂夷中的《咏田家》、与秦韬玉的《贫女》,有异曲同工之处。

新妇舂粮独睡迟,夜寒茅屋雨来时。

灯前每嘱儿休哭,明日行人要早炊。

这真是一首佳构,舂米声、风雨声、婴儿的哭声,如在耳边,声声可闻;米香、夜色、灯光、人影,如在眼前,历历在目;生活的沉重,劳动的烦冗,期待之渺茫,无望之未来,似乎也能在我们心中,有所感触,有所回应。诗人笔下的妇女,将稻谷舂成如珠如玑的白米,某种程度上,多少类似文人在锤炼字句上,那如琢如磨的劳动精神,而她所感受到的“夜寒茅屋雨来时”的凄冷心境,也颇相同于千百年来中国文人的不大容易笑得起来的精神状态,这实在是很令人不胜其感慨的。文人啊,中国的文人,难道这就是那漫长岁月里应有的写照吗?

因此,从高启的这首小诗,到高启的这段公案,以及那位杀知识分子特来劲儿的朱皇帝,都是值得研究中国历史的工作者,为之深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