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的汉奸阴影

赵孟(1254—1322) 宋末元初书画家,浙江吴兴(今浙江湖州)人。官居一品,名满天下。他能诗善文,懂经济,擅金石,通律吕,解鉴赏。特别是书法和绘画成就最高。

公元1283年,文天祥在北京菜市口就义,问鼎中原的蒙古政权,坐稳江山。公元1289年,谢枋得在北京法源寺绝食毙命,元朝已经完全控制了整个中国。次年,也就是公元1290年(至元二十七年),“八月,癸巳,地大震,武平尤甚”。元朝建都在北京后,还在其发源地旧大名城,也就是现在的内蒙古赤峰市的宁城县,保留着中都(称北京)的建制。对这些少数民族政权的首领而言,他们当真相信这场发生在其祖宗所在地的地震,也百分百地认为是“天谴”,他们不住地摸脑袋,不住地叩问上苍,为什么?为什么?

赵孟在不究底细的人眼中,是大画家、大书法家,其作品进入拍卖行,其开价多在六位数以上。若稍了解一点宋、元之际的历史,便对此人的名节不尽摇头了。图为元朝赵孟(款)《萧翼赚兰亭图卷》,描绘唐太宗遣萧翼赚兰亭序的史事。

《元史》描写这次震灾的惨状:“地陷,黑沙水涌出,人死伤数十万。帝深忧之。”余震一直持续到九月。元世祖忽必烈有点坐不住了,尽管一世英武的他,也年过七旬,终究龙钟老迈,看到死亡枕藉、人畜尸积、草地龟裂、山川溢流的报告,对于天神不断示儆的恐怖,表现出十二万分的敬畏,连忙“召集贤、翰林两院官,询致灾之由”。

这时,一个南人,一个降人,而且还是元的敌国南宋王朝的一个皇室,赵匡胤的第十一世孙,仕元为翰林侍读学士的赵孟,跳将了出来。

正如公元2008年的3月15日,发生在四川汶川的大地震一样,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马上跳出来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从而让人们更加看清了那张不三不四的脸。元中都武平的地震,也给了赵孟一次表演的机会。本来,中国人中,多有浅薄者,一有风吹草动,就耐不住寂寞。而作为一个汉奸文人(包括具有吃里爬外倾向、具有“准汉奸意识”的知识分子),有一种情不自禁的,必然“跳将出来”的冲动。

赵孟,在当下不究细底的人眼中,是位大画家、大书法家,他的书画作品进入嘉德拍卖,通常开价都在六位数以上。其实,稍稍了解一点宋、元之际的历史,便对此人的名节不禁摇头了。怎么说,他贵为赵宋王朝的皇族嫡裔,既不抵抗也不合作,假设还说得过去。可他竟然叛祖背宗,变节出仕,应诏加入元政权,得高官,拥厚爵,遂为后人所诟病,所不齿。当时,不但宋朝人看不起他,因为他叛宋;元朝人也看不起,因为他降元。南宋的士流百姓痛恨他,蒙元统治集团也大有人藐视他。所谓“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即此谓也。

这就是当汉奸得到一时好处的同时,必须付出的“遗臭万年”的代价。“万年”,倒不至于;但付出一世的骂名不行,还得付出两世、三世,甚至好多世的骂名,那是可能的。

赵孟写过一首题曰《罪出》的忏悔诗:“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古语已云然,见事苦不早。平生独往愿,丘壑寄怀抱。图书时自娱,野性期自保。谁令堕尘网,宛转受缠绕。昔为水上鸥,今如笼中鸟。哀鸣谁复顾,毛羽日摧槁。向非亲友赠,蔬食常不饱。病妻抱弱子,远去万里道。骨肉生别离,丘垄缺拜扫。愁深无一语,目断南云沓。恸哭悲风来,如何诉苍昊。”说明他被迫也好,被诱也好,或者,自投罗网也好,难忍寂寞也好,来到元大都为元朝官,终于不胜懊悔,后悔出山,成为自己一个难以原谅的罪过。这首诗中,有着沉痛的忏悔,有着深切的自责。但脚上的泡,是自己走出来的,既然后悔,何必当初。

在这个世界上,人生道路的转轨,事业场景的切换,乃常数也。独是汉奸这一条路,为了30个戈贝克而将灵魂出卖给撒旦,那是绝对走不得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名节上亏了,也就什么都跟着玩完了。

幸好,赵孟是一位全天候的才子,无论当时的南宋遗民、蒙元官宦,还是后来的明清雅士、民国文人,无不欣赏他那绰约妩媚的行草真隶、他那华采风流的诗词歌赋、他那出神入化的水墨丹青。但是,历史的批判,仍然使我们无法闭上眼睛,不介意他的一生名节;无法不谈往事,淡忘他背宋投元的行径。

赵孟不仅仅书、画、诗、赋一流,文章、经济也卓有建树。据《元史》评论:“前史官杨载称,孟之才颇为书画所掩,知其书画者,不知其文章,知其文章者,不知其经济之学,人以为知言云。”另外,他与夫人管道升的情感生活,也一直为人所津津乐道。管夫人有一首诗,精彩生动,至今犹在传诵:“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得一个衾,死同一个椁!”这是一首奇思妙想的爱情诗,还是一首朗朗上口的白话诗,虽然,这是一首距今已经七八百年的古老作品,但字里行间,我们还能仿佛看到一个妙曼可人的女性形象。

虽然赵孟和管道升在大都的日子,应该说活得不错,但绝不轻松也是事实。物质上的穷困是一个方面,精神上的折磨则是更重要的一个方面。假如他真是一个厚颜无耻的人,既无自责,更不惧人责,死猪不怕开水烫,也许就无所谓了。他终究是一个真正的文人、一个真正的贵族,一个在精神素养上、学识修养上、道德涵养上,有着高蹈境界的大师级人物,生活在异族统治下的环境中,相信他写那首《罪出》的诗,正是他的心声。

当汉奸,不但生前不自在,死后也不自在,这大概就是报应了。中国人对于汉奸的反感,是根深蒂固的,而且是一贯如此,永远不变的。在中国历朝历代中间,吃过汉奸苦头最多最大者,莫过于宋。所以,两宋之人对于汉奸,也最为深恶痛绝。宋朝王明清《玉照新志》称:“(秦)桧既陷此,无以自存,乃日侍于汉奸戚悟室之门。”而清朝无名氏《汉奸辨》则分析:“中国汉初,始防边患,北鄙诸胡,日渐交逼。或与之和亲,或与之构兵。由是汉人之名,汉奸之号创焉……所谓真汉奸者,助异种害同种之谓也。”

赵孟刚投诚时,初到大都,其实也并不得意。忽必烈欣赏他的才华,统治集团猜忌他的忠诚度。所以任命为兵部郎中,官阶从五品,级别较低。当时统帅六部的尚书省平章政事,为色目人桑哥。元统治中国,将人分为四等:蒙古人为一等,色目人为二等,汉人为三等,南人为四等。此人颇得忽必烈的信任,登上要位。按照奴才所信奉的哲学,同为主子驱使,心腹的奴才要高于非心腹的奴才,资深的奴才要高于新入行的奴才,桑哥有理由看不上赵孟。而在元朝,还要加上类似印度种姓制度的差别对待,桑哥为色目人,比赵孟这个南人,高出两个层级,哪就更不将他当回事了。何况,阁下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汉奸!于是,这个说来也十分可恶的桑哥,就曾因赵孟犯下的细微过失,当堂施予鞭刑。众目睽睽之下,可让这个前朝的王孙公子,饱受了皮肉之苦,丢脸于朝廷上下。

二等奴才被一等奴才暴揍一顿,踹上两脚,当然也是活该!

正好,发生了这次地震,而且元世祖“询致灾之由”,赵孟就想借此报一箭之仇。不过他知道,他要单打独斗,对这个骄横跋扈、无法无天、横征暴敛、民怨沸腾的桑哥发难,有可能打不着狐狸,还惹一身骚。他私底下串联一个名叫阿剌浑撒里的忽必烈的亲信近臣,搞掉这个也是忽必烈的亲信大臣的桑哥。

“以夷制夷”,这是中国人的老祖宗传下的绝活,利用蒙古人扳倒色目人,坐收渔利。因为阿剌浑撒里虽与桑哥一样,同为忽必烈的心腹,同为老皇帝的亲信,但亲信也有先后之分,心腹也有亲疏之别的。赵孟最擅长者,汉文化;阿剌浑撒里最仰慕者,也是汉文化。于是,一拍即合。这个蒙古要员倚仗一点政治上的特权、种族上的优势,便向这个色目重臣挑战。为什么地震?老爷子对忽必烈讲,就因为桑哥弄得天怒人怨的结果。据《元史》载,阿剌浑撒里为这次进言,很付出了一些代价。“既而彻里至帝前,数桑哥罪恶。帝怒,命卫士批其颊,血涌口鼻,委顿地上。少间,复呼而问之。对如初。时大臣亦有继言者,帝遂按诛桑哥,罢尚书省。”看来,赵孟四两拨千斤,确非等闲人物。

所以,也不能以一个纯粹的艺术家来看赵孟。一般来说,当汉奸者,或具有吃里爬外倾向,“准汉奸”意识的知识分子,都具有唯恐天下不乱的禀赋。一场地震,正好给他一次登台献艺的机会。近年的汶川地震,不也目睹某些教授、权威、主笔、特约撰稿人来不及地粉墨登场了吗?不要以为文人不懂政治、不玩政治,不过文人在政治层面的较量,段级较低,手艺较潮,一下子就让人看透罢了。

忽必烈何许人也,如果不是一条目光如炬的沙漠之狼,至少也是一条耳听八方的草原之狐。兔子老了尚且不好拿,何况他已经做了三十多年的皇帝,什么没经过,什么没见过,对这个南朝降臣的地下活动,当然不会一无所知。笛卡尔有句名言,这个世界上有这许许多多的纷扰,就是因为人们不大肯待在自己家里的缘故。要是这位艺术家能够按捺得住,能够安贫乐道,能够厮守着爱妻管道升,不从抗震棚里蹿出来趁火打劫,里撅外挑,忽必烈也许就不会找他交流心得了。

我们在《元史·赵孟传》中,看到这位灭宋的大帝与这位降元的文人,有过一段相当戳心窝子的谈话:

帝尝问叶李、留梦炎优劣,孟对曰:“梦炎,臣之父执,其人重厚,笃于自信,好谋而能断,有大臣器;叶李所读之书,臣皆读之,其所知所能,臣皆知之能之。”帝曰:“汝以梦炎贤于李耶?梦炎在宋为状元,位至丞相,当贾似道误国罔上,梦炎依阿取容;李布衣,乃伏阙上书,是贤于梦炎也。……”

民谚有云:当着矮子,别说短话。叶李、留梦炎和赵孟,都是有前科的变节分子。忽必烈与他探讨汉奸甲和汉奸乙的孰优孰劣,而眼前这个汉奸丙,岂非十冬腊月喝凉水,点点滴滴在心头嘛?言外之意,赵孟再傻也听得出来,其实是蒙古皇帝给他一个善意的提醒。你从哪里来,是你做主的事,来了我欢迎;你到哪里去,是我做主的事,那就由不得你。阁下,第一,别忘了自己是谁!第二,千万别走得太远!这年忽必烈75岁,到底是一位老人家了。赵孟得感谢人老以后,心肠不那么铁石,否则他的下场不会比桑哥好多少。看到这位如坐针毡的前朝皇族,看到这位头冒冷汗的文化精英,忽必烈把口气缓和了下来:“汝以梦炎父友,不敢斥言其非,可赋诗讥之。”这对才子赵孟来说,不费吹灰之力,马屁诗一首,即席呈递上去:“状元曾受宋朝恩,目击权奸不敢言。往事已非那可说,且将忠孝报皇元。”据宋朝周密的《癸辛杂识》说,这首诗让留梦炎恨他一辈子。

此次谈话以后,赵孟便请求外调,落脚地为山东济南,做地方官去了。也许,他觉得既然上了贼船,又跳不下来,只好拣一个稍稍能避开风口浪尖的处所,暂且栖身。

王国维《东山杂记》写道:“文人事异姓者,易代之际往往而有。然后人责备最至者,莫如赵子昂。虞堪胜伯题其《苕溪图》云:‘吴兴公子玉堂仙,写出苕溪似辋川。回首青山红树下,那无十亩种瓜田。’”“沈石田题其画《马》则云:‘隅目晶梵耳竹披,江南流落乘黄姿。千金千里无人识,笑看胡儿买去骑。’王渔洋题其画《羊》则云:‘南渡铜驼犹恋洛,西来玉马已朝周。牧羝落尽苏卿节,五字河梁万古愁。’诸家攻之不遗余力,而虞胜伯一绝,温厚深婉,尤为可诵。”

在家家泉水、户户垂杨的济南,赵孟曾经写过一首诗:“云雾润蒸华不注,波涛声震大明湖。时来泉上濯尘土,冰雪满怀清兴孤。”这首题曰《趵突泉》的诗,如果说“时来泉上濯尘土”,还可以理解他的忏悔,那么“冰雪满怀”和“清兴孤”,就有点文不对题、语焉不详的瑕疵。赵孟和管道升尽管摆脱了京城蒙古人和色目人的面孔,但他变节仕元、背叛家国的心灵阴影,则是永远摆脱不掉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