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明

朱元璋(1328—1398) 明朝开国皇帝,濠州钟离人。他在位期间,社会生产逐渐恢复和发展,并进一步加强了中央集权。但他晚年偏好诛杀,未能善始善终。

明朝无名氏的《翦胜野闻》载:

太祖视朝,若举带当胸,则是日诛夷盖寡。若按而下之,则倾朝无人色矣。中涓以此察其喜怒云。

这个嗜杀的太祖,就是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在中国三百多个帝王中间,也就只有他是真正来自草根阶层的卑微人物。几千年来,农民起来造反者无数,失败者也无数,而他却是成功坐上龙椅的“唯一”。与他景况相类似者,还有一个,那就是汉高祖刘邦。近人钱穆说:“除却汉高祖,中国史上由平民直起为天子者,只有明太祖。”不过,刘邦非绝对之平民,当过泗水亭长,介乎派出所长与街道委员会主任之间,官职不高,但吃公粮,领取九品或从九品的俸禄,用公帑支付工资,那就是官员。在中国,再小的官也是官,官就是管,管就是权。亭长,管辖约方圆十里的范围,后来他发达了,又回到他当亭长的老家,一张口,“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那底气,那声势,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也绝非一个升斗小民吼得出来的。

朱元璋好杀人,这一点刘邦有点惭愧,但要论牛气、大气,朱元璋就差池多了。明朝陈继儒《狂夫之言》中载:“太祖常躬祭历代帝王庙,至汉高像前曰:‘我与公皆布衣,起得天下。公是好汉子!’命再加一爵。”其实,朱元璋这个赤贫无产阶级,或流氓无产者,根本没法跟泗水亭长相比。从他自叙《朱氏世德之碑》,“某自幼多疾,舍身皇觉寺中。甲申岁,父母长兄俱丧,某托迹缁流。至正二十四年,天下大乱,淮兵蜂起,掠入行伍……”来看——

明太祖朱元璋来自草根阶层,但却嗜杀成性。图为明朝陈洪绶所绘的朱元璋像。

他的职业:第一,当过和尚;第二,混过盲流;第三,干过兵痞;第四,做过蟊贼。

他的履历:第一,在地主家放过牛;第二,在庙宇里挂过单;第三,在流浪时讨过饭;第四,在落草中打过劫。

虽然按照曾经流行的观点,这都是他的优势,他比刘邦更无产阶级、更苦大仇深、更彻底革命、更立场坚定。但在封建时代的人们眼里,这都成为他的劣势,这些不光彩的过去那是上不得台盘的。为这些胎记,当上皇帝以后的朱元璋,很自卑,很恼火,很觉得玷污自己,很感到耻于谈论。他说,可以;别人说,不行。就构成他绝对碰不得、始终解不开的心结。

洪武年间,开科考士,太祖翻阅考中的生员名单,一名来自江西婺源的姓朱的举子,吸引住他的目光。如果此人是南宋朱熹后裔的话,排个转折亲,攀上一位先贤当祖宗,岂不很是光彩么?那个考生当然了解太祖杀人不眨眼的脾气,哪敢撒谎,连忙申辩与朱熹并非同宗,连远房也不是。朱元璋一想,这样一个学子,都不冒认圣人为祖,朕就更犯不着了,遂寝息了这个认祖的念头。

这是一件小事,但可了解朱元璋心底里的这个“结”,左右着他的一生。

现在无从知道,明太祖在他闯**江湖、厮杀搏斗、走投无路、跌倒爬起的早期岁月中,是如何饱受生员官吏、豪门士族、衙隶差役、地主富户欺压的?当初游方乞讨、流浪为生之际,没有机会读书、没有可能成为读书人,是如何被同龄人笑话他不识字,笑话他大老粗,耍他蒙他,从而产生对知识分子的嫉妒和厌恶心理的?一个活生生的人,被迫害而无法抗争,被镇压而不能反弹,郁积于胸,深藏于心,总有爆发的一天,何况朱元璋?积怨生恨,久恨成仇,就像酵母一样膨胀,便酿成对官员、对富户、对文化人的血海深仇。待他有了报复的机会,有了报复的手段,嗜杀——便是他那数十年积郁心结的一次释放、一种补偿。

所以,他老婆马皇后跟他厮守一生,最后沉疴不起,知道死之将至,无法挽救。太医们虽精心会诊,尽力治疗。谁知她宁可等死,坚决拒绝用药。朱元璋大火,跑到后宫去,责问她为什么?马皇后说:“我吃药也是死,不吃药也是死。可我吃了药死后,你一定要杀这些太医们的头。与其如此,还不如不吃药而死,可以保全这些太医们。”这一段野史,人称“马皇后怜惜太医”。由此可见,这位皇帝的嫉恨心结,发作起来,其残忍,其猜忌,其动辄杀人之不问情由,与他同生死共患难的老婆,对他无所不用其极的狠毒,斩草除根的决绝,也是无可奈何的。

清朝赵翼在《二十二史札记》载:“盖明祖一人,圣贤豪杰盗贼之性,皆兼而有之者也。”清朝万斯同论朱元璋:“盖自暴秦以后所绝无而仅有者。此非人之所敢谤,亦非人之所能掩也。”按照近代精神病学的研究,他的这种近乎疯狂的嗜杀行径,基本上属于心理变态。清朝谈迁的《谈氏笔乘》中提到:“太祖好微行,察政理,微行恐人识其貌。所赐诸王侯御容,盖疑象也。真幅藏之太庙。”看来,他的嫉恨心结,随着他登基以后愈演愈烈,他的嗜杀之性随着他为帝以后变本加厉。据吴晗的《朱元璋传》说,他打江山30年,坐江山30年,当上皇帝以后杀掉的人,要比他未当上皇帝前所杀掉的人,至多不少。仅一个“胡惟庸案”、一个“蓝玉案”,株连人数之多,牵扯地域之广,前后共屠杀五六万人,真是骇人听闻的人口灭绝。“村墟断炊烟,陇上无行人”,这是当时诗人笔下的大案开杀的惨状。

在明人笔记中,关于朱元璋私访而大开杀戒的记载颇多,如无名氏的《翦胜野闻》中载:“太祖尝微行京城中,闻一老媪密指呼上为老头儿。帝大怒,至徐太傅家,绕室而行,沉吟不已。时太傅外出,夫人震骇,恐有他虞,稽首再拜曰:‘得非妾夫徐达负罪于陛下耶?’太祖曰:‘非也,嫂勿以为念。’亟传令召五城兵马司总诸军至,曰:‘张士诚小窃江东,吴氏至今呼为张王。今朕为天子,此邦居民呼朕为老头儿,何也?’即令籍没民家甚众。”如马生龙的《凤凰台记事》中载:“元宵都城张灯,太祖微行至聚宝门外,见民间张一灯,上绘一大足妇人,怀一西瓜而坐。上意其有‘淮西妇人好大足’之讪,乃剿除一家九族三百余口,邻里俱发充军。”

封建社会的小农经济,决定了个体农民的生存状态。他们无非四件事:春耕、夏播、秋收、冬藏;无非四个“头”:生活在炕头、劳动在地头、最远到村头、最终到坟头。终其一生,仅此而已。在一个农民的心目中,地头乃维系生存的根本,对朱元璋这样一个当了皇帝的农民来讲,国家就是他的地头。所以,他把宰相取消,耕耘、灌溉、锄草、施肥,事无巨细,无不亲手操持,即或佣工,两眼也盯得溜直。清朝黄宗羲《明夷待访录》中说:“有明一代政治之坏,自高皇帝废宰相始。”凡农民(或原来的农民),凡庄稼汉(或早先的庄稼汉),只要手中拥有权力(上至一个国家,下至一个单位),都崇尚高度集中,绝不相信他人,更不假手他人。然而,国家那么大,你朱元璋纵有三头六臂,日理万机,也有管不过来的时候。具体而微的国家行政事务,唯有托付给有知识、有文化、有能力的人进行管理。正如一个老农忙不完地头的庄稼活,不得不请邻居帮忙,不得不雇长工、短工,尽管他信不过,但也不得不这样去做。

如果说朱元璋借微行察访,是因为他不放心老百姓,而他主持朝政那就更加不放心读书人了。因为他内心中这个“结”,总在提醒他,这些知识分子,会不会给他耍心眼,会不会跟他不合作,会不会看他的笑话,会不会出他的洋相。尤其那些有思想、有才能、有威信、有人望的知识分子,更被他视作心腹之患。朱元璋这种残暴阴刻的念头、自负褊狭的行为、猜忌怀疑的心态、与人为敌的戒惧,自然与他早年受欺压、遭摧残、被排斥而抬不起头来的成长历程有关。自然也与过去人家不把他当人对待,现在他也不将这些人当人对待,产生强烈的逆反心理有关。他对手下的这些功臣夙将、文武官员,总提防着、总戒备着、总敏感着、总介意着,甚至有点病态的神经质,而神经绷紧到一定程度就要开刀问斩。

在《国史大纲》中,钱穆分析朱元璋的这种与读书人为敌的意识形态之形成渊源时说:

宋太祖惩于唐中叶以后武人之跋扈,因此极意扶植文儒。明太祖则觉胡元出塞以后,中国社会上比较可怕的只有读书人。但是所谓传统政治,便是一种士人的政治。明太祖无法将这一种传统政治改变,于是一面广事封建,希望将王室的势力扩大。一面废去宰相,正式将政府直辖于王室。既不能不用士人,遂不惜时时用一种严刑酷罚,期使士人震慑于王室积威之下,使其只能为吾用而不足为吾患。

早年间,朱元璋与其他起义军作战打天下的时候,还是很注意延揽士人,以为己用的。譬如提出“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高升,譬如提出“不嗜杀人,故能定天下于一”的唐仲实,再譬如刘基,譬如宋濂等等。而且,他能够从淮北起家,渡过长江,西与陈友谅战,南与方国珍战,东与张士诚战,然后定鼎金陵,为他出谋划策、运筹帷幄者,都是这批由他敦请入幕的知识分子。但江山坐稳,这些有着自己观点信念的军师谋士,这些在征战中立下卓著功勋的名帅夙将,很有碍于他的统治,他登基没几年,就开始收拾这些老伙计、老战友,和那些不得不使用可又不得不防范的文人了。

明初,元朝知识分子看不起朱元璋,就因为他小和尚出身、为兵为匪的经历,并不和他积极合作。加之后来他对待臣下的手段恶劣,名声不佳。尤其是他暴虐的“廷杖”,当着陛下,当着朝廷,揍他的臣下,令人生厌。当众脱下裤子被按住打屁股,每五棍换一个打手,这种施之于朝臣的“廷杖”,不仅受人饱尝羞辱,即使被杖者命大,不致毙命,也将终生残疾不起。中国历史上的“廷杖”,以明朝最为盛行,就是太祖带的头,一直到末帝崇祯,终明之世,不绝于书。因此,当时的士人以服官为畏途,清朝赵翼《二十二史札记》载:“时京官每旦入朝,必与妻子诀,及暮无事,则相庆以为又活一日。”

朱元璋一看文人纷纷借故推托,指名也不来,给官也不做,顿时火起,下了一道御旨,叫做“寰中士夫不为君用”的律例。这意思就是,别以为朝廷多么待见你们这班人,可我需要尔等为朕效力的时候,必须马上报到上班,不来就是犯罪行为。“贵溪儒士夏伯启叔侄断指不仕,苏州人才姚润、王漠被征不至”,就按照这条“不为君用”的律令,将他们“诛而籍没其家”。

如果说,引发朱元璋对开国元勋大开杀戒的借口,是谋反叛乱,那么他对知识分子的镇压,就是不能容忍这些读书人对他的“讥讪”,尤其不要碰他的“忌讳”。他的心结,是绝对的禁区,谁碰谁就遭殃。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因为头秃,连“光”、连“亮”都在忌讳之列,这种农民心理可算是一脉相承。那个小D,曾经语带不逊地讥讽过,阿Q不但怒目而视,还扭抱住他打了一架。如果阿Q成了皇帝,金口玉言,那小D肯定被抓起来拉出去毙了。说到底,朱元璋是农民,而农民在小农经济状态下形成的狭隘、封闭的意识,就免不了要有阿Q这种由极其自卑转捩成极其自尊的护短心理。

明朝黄溥《闲中今古录》载:杭州教授徐一夔撰写了一份贺表,上呈朱元璋讨好。马屁拍得够响的,其中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等阿谀奉承语句。谁知朱元璋阅后大怒,他说:“‘生’者,僧也,以我尝为僧也,‘光’则无发也,‘则’字音近贼也。”遂下令把教授斩了。《闲中今古录》又载:洪武甲子,朱元璋开科取士,一些功勋大臣不服,认为他轻武重文。朱元璋讲:“世乱则用武,世治则用文。”勋臣们提醒他:“此固然,但此辈善讥讪。”并举了朱元璋当年的死对头、另一位起义军领袖张士诚的例子告诫他。张士诚原名九四,对儒士相当礼遇,因嫌“九四”做名不雅,请教这些儒士,才改为张士诚这个名字的。朱元璋一听,说:“这名字不是蛮好吗?”哪知道这些勋臣说:“《孟子》里有一句‘士诚小人也’,这根本就是在变着法儿骂他,他不明白罢了!”这正好碰上朱元璋的心结上,从此对士人和他们的文字,挑剔找碴,没完没了。

明朝皇甫录《皇明纪略》载,太祖曾命令状元张信教他的儿子们写字,张信用杜甫诗“舍下笋穿壁”作为临摹字式。朱元璋一见这五个字,莫名其妙地大怒:“堂堂天朝,何讥诮如此?”说话间把这位状元推出去腰斩了。僧人来复上谢恩诗,其中有“金盘苏合来殊域”、“自惭无德颂陶唐”两句,朱元璋阅后发火了,认为头一句“殊”字是“歹”和“朱”二字合起来的,是在咒骂他;认为后一句是讽刺他无德,“虽欲以陶唐颂我而不能也,遂斩之”。

这种毫无理性的“忌讳”,这种纯系脑残的“找碴”,其实是和这位皇帝的文化弱势相联系,是受到他那可怕的阴暗心结所驱使,也是历代草根阶层出身的帝王仇视知识、痛恨文明、轻蔑文人、憎恶文化的必然结果。现在,我们终于读懂《阿Q正传》最后第九章《大团圆》中,为什么阿Q使尽了平生的力气画圆圈,立志要画得圆了?说白了,这个末庄农民,也是生怕别人笑话,与当上皇帝的农民朱元璋一样,有着与生俱来的对于读书人、对于文化人、对于知识分子的嫉恨心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