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屋子里拥进了六七个人。猝不及防的赵金凤吓得大叫,吴和一面伸手去捂她的嘴,一面赶紧扯了被子遮丑,吼道:“你们是谁?滚出去!”

回答他的是一声碜人的冷笑,他看见了陈应风的脸:“吴公公,不认识咱了?”吴和冲口而出:“陈掌爷,怎么会是你?”陈应风接过一盏灯笼,踱到床前斥道:“想不到吧?看你做的好事!”吴和一手抚摸着赵金凤让她镇静,一手伸出去挡那灯笼的光:“陈掌爷,你先且带着属下退下,容咱穿了衣服,到客堂相见。”陈应风却道:“你想得美!”便伸手扯开那床被子,一对男女穿着内衣暴露在众人面前,赵金凤顿时撕肝裂胆地尖叫起来。番役们一起挤到床前,嘻嘻哈哈笑作一团。吴和破口大骂,陈应风把吴和拎了起来,朝地上一扔,吴和趴在那里半天不能动弹。番役用那床被子把赵金凤裹起来扛了出去。陈应风把吴和的衣服扔到地上,踢他的屁股,让他把衣服穿上。吴和身上已是青紫了几块,此时顾不得疼痛,赶紧跳起来胡乱穿上衣服。

陈应风大大咧咧坐在椅子上:“吴和,知道咱为何来找你吗?”吴和顾不上回答,只是问:“你们把赵金凤弄到哪里去了?”陈应风道:“到她该去的地儿。”吴和问:“究竟在哪里?”陈应风道:“东厂。”吴和倒吸一口凉气:“咱与赵金凤对食儿,咱干爹是知道的。”陈应风冲着番役说:“去,给吴公公倒杯热茶。”

番役出去又进来,把热茶递给吴和。吴和接过就喝了下去。陈应风道:“吴和,你还有半刻的活命。这茶水里加了毒,毒性很快就会发作,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了。”吴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陈应风啊陈应风,咱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谋我性命?”陈应风厉声道:“不是我,是你干爹冯公公,你坏了宫中规矩,你干爹容你不得!”

陈应风带着番役们跨出房门扬长而去。吴和药性发作,边捂着肚子边呻吟道:“干爹呀干爹,咱吴和变成了厉鬼,也要把你……”他在地上抽搐着,口吐白沫而死。

熹光初霞。乾清宫内,乾清宫管事牌子孙海站在床前给朱翊钧穿衣服,李太后站在一边。孙海拿出一件簇新的龙袍,朱翊钧看了看龙袍,说:“这件袍子太新了,朕不穿。”李太后微笑着问他何故,朱翊钧说:“上午,朕要习字,这么新的袍子,万一染上墨迹,就洗不掉了。孙海,你去给朕找一件旧袍子来,越旧越好。”

孙海答应一声,匆忙跑下。

李太后非常高兴:“钧儿,你已经懂得节俭,是件好事。可是咱这当娘的见你这一国之君穿着这件旧袍子,心里总不是滋味。”朱翊钧道:“朕又不出内宫,新的和旧的有何区别?”

早膳时,在旁伺候的孙海告诉了他们宫里头传着一个惊人的消息:昨儿晚上,吴和在家中自尽了。李太后淡淡地问:“怎么自尽的?”孙海说:“听说是喝了毒酒,七窍流血。”朱翊钧问:“母后,吴和自尽,是不是为诈传圣旨的事?”李太后说:“大概是吧。”

孙海又说:“太后,听说宫女赵金凤,昨夜女扮男装,也去了吴和家。”朱翊钧不解:“宫女跑到吴和家里,干什么?”孙海说:“他们在玩对食儿。”朱翊钧问:“什么叫对食儿?”李太后射来一道凛厉的目光:“孙海,你再多说一个字,咱把你的舌头割了。”孙海吓得双腿一跪:“太后,奴才知罪。”朱翊钧仍一脸迷惘。李太后岔开话题:“钧儿,你上午想召见张先生?”朱翊钧道:“是,孩儿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李太后让孙海去内阁传旨,待他离去,李太后又对儿子说:“上午你和张先生见面,娘就不参加了。”朱翊钧问:“这是为何?”李太后说:“娘在场,你和张先生说话都不大胆。娘不在,你有何请教,尽可向张先生提出,他是你先生。钧儿,你要记住你的身份,你既是皇上,又是学生,知道吗?”

朱翊钧道:“知道了。”

朱翊钧走后,李太后又让一位内侍去司礼监,传冯公公来见。

冯保一脸哀戚坐在凳子上,李太后放下手中的佛经:“冯公公,听说吴和自尽了?”冯保说:“是的。”李太后关切地问:“吴和是你的干儿子吧?”冯保道:“是的,奴才该死,认了这么个干儿子。”李太后点头说:“这混蛋诈传圣旨,幸亏死了,不死,对你冯公公不利啊!”冯保说:“谢太后恕罪!前日奴才从太后这里回去,即派人暗中监视这吴和与赵金凤两人。昨日,赵金凤女扮男装偷偷溜出大内,跑到吴和的私宅里头厮混,奴才的意思是捉贼捉赃,拿奸拿双。东厂的人受命前往,当场在吴和的**把赵金凤拿住。吴和因此受惊,就喝下毒酒自尽了。”

李太后想起一事,问赵金凤如今关在哪里,听冯保说东厂,便问:“你准备如何处置她?”冯保说:“奴才听太后的懿旨。”李太后想了一阵:“前朝处置此类事情,有何故事可循?”

“宫里头寻对食儿,历朝历代都有,处置也有重有轻。训斥罚役,这都是轻的,幽禁廷杖,这就是重的了。当然,也有更轻的,像武宗皇帝爷,他就根本不管这类事情。比幽禁廷杖更重的处罚也有。像嘉靖皇帝爷,对宫里头的对食儿,处置的手段,简直骇人听闻。”

“他是如何处置的?”

“那是嘉靖五年发生的事情。老皇帝听说宫里头有人玩对食儿,便把那一对男女都捉了来。男的押到东厂受刑而死,那位宫女,却是死得更惨。”

李太后问:“怎么死的?”

冯保说:“老皇帝命人找来一只大铜缸,把那名宫女倒扣在铜缸里头,从红箩厂调来三车炭埋住那只缸,把炭点燃。缸里头的那名宫女,就这么被活活烤死了。”

李太后合掌念:“阿弥陀佛!”眼眶里泛起了细碎的泪花。冯保说:“奴才进宫时,宫里头的老人一提起这件事,都还一个个心有余悸。”李太后掏出手绢拭了拭眼角,叹道:“男女之间的事情,作祸的都是男人。只不知老皇帝是何心态,让那位宫女死得如此悲惨。”冯保道:“这皆因嘉靖皇帝爷听了身边妖道的鼓捣,说那宫女是蝎子精转世,若不用铜缸蒸死她,她的阴魂就会在后宫作祟。”李太后摇头:“妖道的话不足为凭。”又喃喃地自语道:“这个赵金凤,该如何处置呢?”

冯保上前一步道:“太后是观音再世,宫女们背地里都喊您是观音李娘娘,说你普渡众生慈悲为怀。奴才斗胆建议,对这位赵金凤从轻发落。”

李太后过了好大一会儿道:“冯公公,你也以为咱是观音再世?”冯保说:“当然。”李太后道:“这个赵金凤,按说应该严惩,但念着是吴和勾引她,就依你的,从轻发落吧!不要让她待在宫中了,让她到香山寺削发为尼。”

冯保心事重重,走出乾清宫门。在平台门口,他看到张鲸,问他为何站在这里,张鲸指了指虚掩的房门,说皇上在会见张先生。冯保问为的何事,张鲸说不知道。冯保叹气道:“如今皇上见什么人,也都不告诉我了!皇上到底长大了。”

平台内,小皇帝叫着先生,说:“母后要我多多向你请教。”张居正道:“辅佐皇上,再造盛世,臣所愿也。”朱翊钧眼睛中写满了灵气,问:“昨天,朕看到一把折扇,是宫中旧物。上面有宪宗皇帝亲书的一首六言诗,后两句朕还记得,是‘扫却人间寒暑,招回天上清凉’。先生说,这诗好吗?”张居正道:“好。施天恩以化民间疾苦,这是圣明君主的胸襟。皇上要多向先祖学习。”朱翊钧点头:“朕也是这个意思。朕每见历朝有些皇帝,文采斐然,心里头很羡慕,便想学着做诗。不知先生意下如何?”张居正道:“陛下的目标,恐怕不是要当一个优秀的文渊阁大学士,而应该是一个泽惠万民的圣君。寻章摘句,敷设词藻,这不应该是一个明君的追求。”

朱翊钧微微触动,认真地看着他。

张居正道:“历史上,亡国之君多善文辞,如隋炀帝、陈、李二后主,还有北宋的徽、钦二帝。倘若把他们放在词人里头,亦居优列。追求浮华**,满足于吟风弄月,到头来,只落得仓惶辞庙,垂泪对宫娥。皇上,这些历史教训,万不可忘记。当然,诗词歌赋可以学,但浅尝则可。皇上的主要精力,还是应放在如何驾御天下,掌握国计民生的大学问上头。”

朱翊钧道:“朕明白了。”

接着又说起另一件事:“朕用早膳时,听说被蔡启方告下的那个吴和,昨夜里服毒自尽了。”张居正点头道:“臣也听说了,蔡启方与莫文隆的两道奏本,不知皇上及太后如何处置?”朱翊钧道:“两道奏本不是都发还内阁,请先生拟票吗?”张居正说:“臣是有一个想法,但恐怕不合皇上旨意。”

“什么想法?”

“蔡启方弹劾吴和,臣本想请旨对吴和严加惩治,现在吴和既死,惩治就谈不上了,但仍须降旨严斥,以此警告内侍,避免今后此类事情再次发生。关于莫文隆奏本所言之事,牵扯到朝廷财政大事,臣认为要慎重对待。国家财政如此困难,其因在收与支两个环节上都有问题。杭州织造局用银,按莫文隆说法,只需花二十万两银子,就能办八十万两银子的事情。臣想就此事展开调查。如果莫文隆所言属实,就要坚决改过来。事实上,据臣所知,杭州织造局冒额请银之事,绝非个案。治河、漕运、屯边、茶马交易诸多方面,都存在类似问题。臣准备抽派六部相关官员,对朝廷多年不曾改易的用银制度逐一核查,凡有冒领滥用之处,坚决予以纠正。”

朱翊钧点头道:“先生此举甚好,朕全力支持。”又问:“朱衡上本子乞恩还乡,先生说怎么办?”

这是今天议的第三件重要的事。张居正说:“昨日臣去朱衡府上探望病情,他再三向臣表示归隐之意。我再三劝阻,朱衡去意已决。”朱翊钧问,朱衡多大年龄,张居正回答,已经七十一岁。朱翊钧亦觉得这么大岁数留在工部尚书任上,实在勉为其难,可让朱衡致仕。张居正提出:“如果让朱衡致仕,皇上应看在朱衡多年为朝廷效命的份上,升他为太傅,将他的正二品改为领一品衔致仕,这样,对朝中老臣也是一种安抚。”朱翊钧点头道:“好,就按先生说的。”接着提出一个问题:朱衡致仕,他空下的工部尚书一职,应该由谁来接任呢?张居正说:“臣想推荐一个人。”

“谁?”

“殷正茂。”

朱翊钧知道这个人广西剿匪有功,也觉得只给他安排一个光禄寺卿,是有些委屈,马上同意了这个提议。接着又眯起眼睛,故作严肃,却有些孩子气地看着张居正说:“张先生,朕想到花园里去玩一回空竹,你能陪我去吗?”

张居正道:“臣遵旨!”

乾清宫西暖阁大文案上摆着一函一函书籍,孙海、客用两个忙上忙下。朱翊钧站在书架前,指着几函书命令孙海:“这一套,还有这一套,都拿走。”李太后进来,惊讶地问:“钧儿,你这是干什么?”朱翊钧道:“回母后,这些书都是前些时,儿让文华殿内书房的管事牌子搬到这里来的,现在,儿命令孙海、客用他们,把这些书还回去。”李太后问:“你不读书了?”朱翊钧道:“张先生说得对,当一个明君,不要成天迷在诗词歌赋上头,要多一点经邦济世的学问,儿觉得张先生的话有道理,就把这些诗词歌赋都还给内书房,换一些经邦济世的学问书来。”李太后夸赞:“钧儿,看来你是长大了。”

花园内阳光明媚。李太后与张居正、冯保踱步走来。李太后找他们两个来,还是为那两道奏本的事,吴和既然死了,也就不用追究他诈传圣旨的事了,但听说言官们还有一些弹劾吴和的奏本没有送进来。张居正道:“是有几道,但依臣看,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再加上吴和人已经死了,因此臣就大胆做主,不将这些奏本送进宫来,耽误太后与皇上的时间。”

张居正说话时,冯保神情紧张,听他说完这席话,才暗中长出一口气。李太后颔首,道:“张先生处置允当,今后,一般的奏章你代为处理即可。”张居正道:“谢太后信任。”

说到莫文隆的奏章,李太后提起今儿早上皇上起床挑了一件旧的龙袍的事,说心里头真不是滋味:“孩子的心思做娘的知道,肯定是杭州织造局用银事刺激了他,如今他一心想着节俭,要当圣君呢。”李太后说着已是泪花闪闪。冯保上前一步说:“皇上万乘之尊,穿衣服还这么受委屈,奴才听了,心口上像是扎着一把刀子。”李太后说:“其实,莫文隆的本子,咱看了后心里也很难过。皇上节约,太监贪贿,朝政的管理上,漏洞实在太大啊!”

张居正道:“莫文隆讲到织造局用银中的弊端,不可不引起重视。历朝制造龙衣,一些当事太监借机贪污,导致民怨鼎沸。自冯公公掌印司礼监以来,内廷风气为之一新,各监局清明自守,奉俭去侈,拨乱反正,冯公公功不可没!这次织造局用银,之所以引发衅端,主要是杭州织造局工价银计算有误,莫文隆本子上已讲得很清楚,制造一件龙衣,实际工价与申请用银工价,悬殊太大。”

冯保擦汗并点头,道:“是啊,如果不是莫文隆的本子,老夫也被蒙在鼓里了。”

李太后道:“我看万历新政的一个特点,就是知错必纠。冯公公,你说呢?”冯保忙点头,道:“太后说的是。初开始,一听说杭州织造局用银不但没有增加到八十万两,反而在去年用银额度上又砍一半,只拨付二十万两,孙隆就不肯上任了。老奴便对他说,‘你小子去不去,不去就地免职’,他一看我来真格儿的了,前几天赶紧上任去了。”

张居正道:“依臣看,这杭州织造局的用银,还可砍去一半。”冯保的脸顿时变成了苦瓜:“十万两银子了,这也太少了。”李太后问为何,张居正说:“皇上还是个孩子,每年都长个儿。他现在比登极的时候,差不多长高了半个头,如果现在给他多制龙袍,恐怕到明年,穿着又不合身了,这不是白费银子吗?”

李太后大为赞同:“张先生言之有理。”转而对冯保善意地嘲笑道:“冯公公,你咋就没想到这一层?”冯保道:“奴才心眼儿实,只瞅着皇上的穿戴,却没想到个头儿。”李太后说:“这么说,工部移文可以再改一次。今年织造龙袍用银,只拨付十万两。”张居正道:“臣将命令通政司,将太后懿旨在邸报上刊载出来,让天下百姓都知道太后躬行节俭的高贵品格。”

李太后笑道:“咱本身就是一个泥瓦匠的女儿,有什么值得摆谱的。张先生,听说你也出身寒微?”张居正答:“是的,太后。臣的祖父是荆州城辽王府的一名侍役,父亲是一名私塾先生。”李太后道:“看看,咱们身份都高不到哪里去。如果身居高位,不给老百姓办点实事,岂不要让人骂断脊梁骨。”张居正恭谨地回答:“太后教诲,臣铭记在心。”

京南驿,张居正率部院大臣来为告老还乡的朱衡送行,亲自为朱衡拉开马车门。朱衡道:“首辅大人,感谢你为老夫的归田之计所作的一切安排。”张居正说:“朱大人近五十年宦海生涯,身历三朝,劳苦功高,晋升你为太傅并驰驿返乡,应是实至名归。”朱衡又说:“杭州织造局用银事,由于你斡旋有方,从八十万两银子降到十万两,这真是一个奇迹。首辅,像你这样推行万历新政,百姓富庶,天下太平的局面,不久就可看见。”张居正道:“朱大人,这八十万两银子降到十万两,是用你的致仕换来的。”朱衡点头道:“我老了,能这样离京我已心满意足!听说你最近又开始琢磨子粒田制度的改革,这可是关系到势豪大户的根本利益,老夫真为你捏一把汗。”张居正道:“我知道,京城里头,恐怕又有一场暴风雨。朱大人,此去江南,水远山长,你一路珍重。”

朱衡说:“多谢了。”马车启动,所有大臣拱手相送。朱衡松开张居正紧握的双手,眼角滚下大滴的泪珠。

内阁门厅长条凳上,已坐了不少等待召见的官员。身着六品官服的金学曾正要坐到长凳上排队,姚旷走过来对他说:“你不用排了,首辅正等着你哪。”金学曾向长条凳上的官员拱手道:“很抱歉插队了,下官只向首辅问一件事情,耽误不了多久。”说罢闪身进门。

官员们议论。

“这人是谁呀?”

“大名鼎鼎的金学曾,你都不知道?”

“他就是金学曾,会斗蟋蟀的那个人?”

“不是他又是谁?他不单会玩蟋蟀,还是个清账高手。户部堂官派他到礼部查账,把礼部多年遮掩的一点猫腻都弄得水落石出,几万两银子的小钱柜被查缴收入了太仓。有些官员恨死他了。”

“我看着这个人,浑身都是鬼点子。”

“你可不要瞎说,听说首辅很器重他,说他是循吏。你想想,隆庆六年,他还是九品观政,不到三年时间,他就成了六品的户部主事。升官如此迅速,满京城你找得出第二个人来吗?”

让金学曾去宛平县调查子粒田的事,是张居正与王国光一同议定的。金学曾今天即将离京,因此来知会一声。张居正谆谆叮嘱他说:“这次你去宛平县,是第一次独自担当重任,遇事可得多动动脑子,查实乾清宫的子粒田是否遭受虫灾,这事还不难,关键是有关子粒田的那些情况,要核实清楚恐怕就不这么简单了。”金学曾道:“大人的话,卑职铭记在心!”

新任礼部尚书张四维求见武清伯李伟,李伟对他没什么好气,一见面就不客气地敲打他:“你升官了,我这武清侯到现在都没当上,还生生损失几百石粮食。”张四维厚着脸皮道:“下官不是那种知恩不报的小人,实在是内阁从中阻拦,下官无能为力呀。”

李伟听说皇上下旨,着户部派人调查三宫子粒田欠收一事,想着自己子粒田也欠收了,让他帮着也查查。张四维告诉他,这次户部派金学曾去宛平调查,李伟一听霍地站起:“金学曾?他去了还能有好,这不是想要我的命吗!”说着就要找他闺女去。张四维道:“老国丈,您别急,您听我一句劝,这事您不能出头。”李伟仍忿忿,张四维提醒他:“哎,您忘了苏木折俸和封侯的事了?坏就坏在您老总是亲自出头。太后初掌朝政,您凡事总要与朝廷掣肘,这不是授人话柄吗?”

“那你说咋办?”

张四维悄声告诉他:“这事呀有比您更着急的。”

李伟道:“谁?”

张四维说:“老驸马爷啊!”

李伟拍手道:“对呀,他在宛平的子粒田比我多多了。看不出来,你小子挺有心眼呀!我这就找他去。”

一听到这事,许从成拍案而起:“妈的,他张居正这不是戳我的心窝子嘛!”李伟问该怎么对付他们,许从成道:“用不着害怕,地大大不过天去,井深深不过海去。张居正他想查子粒田,就让他去查好了,我不信他能把天翻到地下。”李伟提醒他别忘了胡椒苏木折俸的事,张居正绵里藏针不好惹。许从成道:“武清伯甭嫌我说话难听,没有你闺女李太后给他腰里撑着,他张居正就是三头六臂,也轮不着他跟咱们在这里较劲。”李伟连声叹气:“你就甭提咱那闺女了,只怪她耳根子软。咱们还是先说眼下吧!”许从成想了一阵:“眼下咱们还弄不明白张居正他的葫芦里到底装了些什么药,所以只能由我亲自去宛平走一趟了!”

金学曾骑着一头小驴子到了宛平县衙门前,宛平县令沈度领着众官员站在大门前迎接。没有随从,衣着寒碜,所有人不敢相信眼前的是奉皇命来的六品官。沈度试探地问:“来者可是金大人?”金学曾说:“正是。”沈度问:“你的随从呢?”金学曾道:“我奉命办差,哪有什么随从。”沈度也就不再怀疑,说已备下薄酒,金学曾说:“你是想用酒把我灌迷糊了,好弄不清你们的账目!”沈度苦笑道:“金大人,你这是什么话!下官只是略表心意而已。本说为你备一桌丰盛酒席,奈何我这个县令兜里没有钱,只凑合着弄了一桌便饭。”金学曾笑说:“那好,我也不是圣人,总不能饿着肚子查账。”

饭毕,沈度从廨房里屋抱出一大摞账簿来,放在金学曾面前,说各位皇亲国戚、势要人物历年来子粒田收支情况,都在这些账簿里。金学曾一推账簿,说到你这里来,主要是要看看那些子粒田去年是不是真的受了虫灾。沈度答应明天派人随他下乡,但金学曾不干,非得今天去。沈度本以为半天时间不够,金学曾却说能看多少是多少。

当年洪武皇帝打下江山,分封诸位王子和开国功臣,每人都赏赐了大量子粒田。这些子粒田的税赋由受赐者享受,户部无权干涉,自洪武皇帝过后,历朝历代,皇上都有子粒田的赏赐,从开国到如今二百多年,子粒田几乎遍布全国各个省份,已成为乡下种田人的一个重大的负担。大家心里头都知道,子粒田已成国朝痼疾,但谁也不敢动它。

他们各骑一匹小驴子上了路。离县城最近子粒田是驸马都尉许从成家里的,他们就从那里看起。一路上沈度跟金学曾说明了情况:去年全县遭虫灾,不单是皇亲国戚的子粒田,就是农户的田地,十之八九也都欠收。金学曾问:“这些,怎不见你上奏?”沈度道:“上奏有什么用?你们户部,管得着子粒田吗?”金学曾说:“户部管不着,皇上管得着哇!”沈度道:“皇上是管得着。这不,乾清宫子粒田交纳的租金少了,皇上马上下旨让你来查。恕沈某斗胆讲一句,皇上住在深宫大院里,对下层民情知之甚少。我这个县令,本来应该多管管老百姓的事儿,怎奈腾不出时间来管哪。”

金学曾问:“为什么?”

“咱们宛平县,各类赏赐的子粒田达一万多顷,占去全县田地的十分之三。这些子粒田分属三百七十一人。有的是前朝勋袭世袭下来,有的是当朝权贵新得封赏。这些人哪,个个都得罪不起。他们名下的庄田的子粒银,一经核实上缴数目,就得如数征收。倘若遇上天灾人祸田亩歉收,碰上通情达理的勋贵,尚可通融减免一些。若碰上不讲道理的,我这个县令可难办了。耕种子粒田的农户,若不能按数交纳租赋税,那些势豪大户,就会责令我这个县令为其催缴。你想想,农户们是因为受了灾才欠缴租赋,我若再强迫他们,岂不是将这些农户往死路上逼。我若不催缴,那些有权有势的豪强大户又会对我百般凌辱,县令县令,说是朝廷命官,其实,就是一个为势豪大户当差的佣人。”

说着,迎面有十几匹快马奔驰而来,为首的是一个衣着华丽的半老头子。金学曾问:“这个人是谁?这么大气派?”沈度说:“说曹操,曹操到。他便是驸马都尉许从成。”

此时,马队已在金学曾面前停住。沈度慌忙跳下驴,叩拜道:“宛平县令沈度在此叩见老驸马爷。”金学曾上前道:“户部主事金学曾叩见驸马爷。”许从成在马上冷冷地看着他,他冲众人一招手:“走!”

金学曾、沈度回望着远去的马队。金学曾道:“嗬,好大的架式!”沈度说:“一看到他,我的小腿肚就抽筋。”

一堆柴火上架着几只野兔在烧烤。许从成坐在一张垫着虎皮褥子的太师椅上。一个侍从递上一小块烤熟的新鲜兔肉,许从成接过咬了一口:“唔,好香!”

几个佃户被管家带进院子,在许从成面前跪下,许从成恶狠狠地问:“去年的租子,你们为何都抗着不交?”一佃户道:“大老爷,去年年岁不好,秋上一场虫灾,地里颗粒无收。”

许从成问:“是这样吗?”

众佃户异口同声:“是这样。”

“你们租种的地里全都遭了虫灾?”

众佃户道:“是的。”

许从成问管家:“咱家的子粒田旁边,还有哪家的子粒田?”管家回道:“是乾清宫名下的。”许从成道:“乾清宫、慈宁宫、慈庆宫三宫的子粒田,都与咱的子粒田挨着,这三宫子粒田遭了虫灾吗?”管家说:“小的不知道。”许从成指着地上跪着的佃户:“你们说!”

“回大老爷,三宫子粒田同您老人家的子粒田一样,都遭了虫灾。”

许从成点了点头:“好!老戴,你把各家子粒田交租的情况,告诉他们。”管家道:“三宫的子粒田较去年少了三成,租户按七成交租。”许从成骂道:“你们这些刁民,都听到了吧?”佃户分辩道:“大老爷,小的地里的收成,实在只有三成。”许从成道:“这就奇了,同一个日头底下,同在宛平县,两大片田地连在一起,为何三宫的子粒田欠收三成,本驸马爷家里的子粒田却欠收了七成?我不听你们的啰唆,我也不为难你们,去年遭了虫灾,就以三宫子粒田所收的租赋为准,你们交来七成租赋,这总可以吧。”众佃户道:“请大老爷格外开恩,小的们的确无力支付。”许从成说:“看,你们只认得睁眼强盗,却认不得闭眼睛佛。老戴!将这几个刁民押下去,吊他一晚上!”

管家一挥手,立刻就上来一群如狼似虎的兵丁,架起地上跪着的佃户往院外拖。佃户高喊:“大老爷,请你开恩哪!”管家扇了他一个耳光,狠狠地说:“再叫,小心我要你的命。”眼看佃户们就要被拖出门外,沈度与金学曾出现在门口。金学曾大吼:“慢!”众人一愣,让出一条路来。

沈度与金学曾两人走到许从成跟前,沈度行晋见之礼,许从成道:“你来得正好,这帮刁民,我交给你了。”沈度问:“他们怎么了?”许从成道:“他们抗租。”

有人在旁叫:“县台老爷,咱们冤枉啊!”

许从成道:“看看看,抗租不交,还说自己冤枉,真是气死我也。”沈度说:“启禀许大人,下官央求您,把这些佃户放掉。他们没有抗租。”许从成问:“为何三宫子粒田可以收七成,本驸马爷的子粒田,却只有三成收入?”沈度道:“其实,三宫子粒田的收入也只有三成,那里的佃户也是按三成交纳租赋。三宫子粒田所交的赋银,有一部分,是咱县衙东拼西凑,临时挪借的。”

“你为何要这样?”

沈度答道:“历来三宫子粒田的租赋,由县衙代收,下官怕欠赋太多,太后与皇上那里不好交待,所以才七想办法,八打主意……”

许从成对兵丁们挥了挥手说:“把几个刁民放了,现在,咱找沈大人要银子。”他转向沈度:“你沈大人既然能给三宫子粒田补贴欠租,我这个驸马爷当然也不例外,你说是不是?”

沈度面露难色,许从成骂道:“这怎么了?你狗眼看人低是不是?皇上、太后你加紧巴结,我这个驸马都尉爷可以马虎是不是?”沈度道:“许大人,这么大一笔银子,下官实在凑不起来。”许从成说:“凑不起来也得凑,告诉你,你不要以为只有太后与皇上得罪不起,得罪了我这个老驸马爷,你照样是吃不了兜着走。”

金学曾站出来道:“许大人,你刚才的说法不妥吧?”许从成乜了一眼:“你是谁?”金学曾答道:“户部主事金学曾。”许从成看了他一眼,傲慢地说:“你?就是那个斗蟋蟀的?你也敢跟我这样说话?”金学曾道:“本官是户部六品主事,是奉命来宛平查账的。”许从成问:“查什么账?”金学曾硬邦邦地说:“子粒田。”许从成斥道:“六个指头搔痒,哪儿多出你这么一道来?你有什么资格查子粒田的账?”金学曾道:“我是没有资格查你的,但我有资格查他宛平县的账。”许从成说:“你查他的账关我屁事。”金学曾道:“如果他沈大人胆敢从县衙的银库里调钱出来,为你许大人的子粒田填缴租赋,本官就有资格参他!”

许从成气道:“你?他已经给三宫子粒田填缴了租赋,你怎么不参?”金学曾道:“你怎么知道本官不参?”许从成说:“你敢参皇上?敢参太后?”金学曾说:“谁敢藐视祖宗大法,鱼肉百姓,我都敢参!何况,宛平县衙对子粒田租赋填缴一事,皇上与太后并不知情。而你许大人并不一样,你是明知此举违法,却还在这里大耍威风,强行索要。”

许从成冲上前,狠狠地掴了金学曾一个耳光,金学曾大吼一声:“你敢打人?”一头撞过去,把许从成险些撞倒。立刻,有几名护卫冲上来,把金学曾架住。许从成像一头咆哮的狮子,操起一把刀,一步窜过来,举刀欲砍金学曾。沈度劝道:“许大人,使不得!”许从成道:“放开手,老子一刀劈死这个王八蛋!”沈度大声说:“许大人,你虽然是老驸马爷,但你没有免死铁券,你杀人还是要偿命的!”

许从成一听,手一软,沈度顿时把刀夺下,丢在地上。许从成脚一跺:“把这个狗官,给我扠出去。”金学曾说:“我是朝廷命官,你骂我是狗官,你是藐视皇上!”许从成仍命令道:“扠出去!”沈度在旁喊了一声:“许大人……”许从成吼道:“这个,也扠出去!”

两人被兵丁架起,丢到院门外。

张居正怒气冲冲地站起,将手中的茶杯摔到地上,茶杯碎了,茶水溅了一地。

“许从成如此目无王法,实在太可恨了!”

金学曾说他担心这子粒田的租赋改革能否进行得下去,张居正对他说不管有多难也决不能泄气。金学曾叹道:“沈度这个县太爷,真是难当。在他之前的三位县太爷,都因子粒田的事,得罪了权贵而被免职。”张居正点头道:“太委屈他们了,学曾,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千万要顶住压力,把子粒田制度的弊政全都摸清楚,到时候,我们向太后与皇上禀报。”

金学曾响亮地答:“是。”

慈宁宫经舍佛案上供着鎏金观音铜像,面前的宣德炉中,三支点燃的檀香袅着细细的淡蓝的烟缕。李太后面对佛案,正专心致志抄写《心经》。冯保在门口一闪身。李太后问:“谁呀?”

冯保细声说:“是奴才。”

李太后搁下笔,问有事吗,冯保说驸马都尉许从成要求晋见。李太后不悦:“这老姑爷又有什么事儿了,传他到平台吧。”

平台,李太后的眉头蹙称一团:“老姑爷今天讲的,都是事实?”

许从成道:“在太后面前,我怎么敢讲假话?这金学曾说谁敢违抗国法与祖宗制度,哪怕是皇上与太后,他都敢参。”

李太后冷冷笑道:“嗬,谁给他这么大的胆子?”

许从成道:“这个金学曾,把咱们当成毕愣子手下的蟋蟀了,都想整死咱们呢。”

李太后不信:“老姑爷,你这话,有些言过其实吧?”

许从成说:“我决不打诳语,太后,你得提防着点,这金学曾去调查子粒田,肯定有人在幕后支持他。满京城谁不知道,金学曾是张居正豢养的一条狗,叫他咬谁就咬谁。”

李太后:“这事儿啊,我也不能只听你老姑爷一面之辞,赶明儿,我也见见这个金学曾。”许从成还想说话,李太后抬手打住他的话道:“今儿咱们就谈到这儿吧!”

李太后抬头看天,道:“冯公公,这几日,天气回暖了,你看这老日头,暖融融的。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冯保想了起来:“明天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李太后道:“对,二月二,龙抬头。冯公公,明天,应该干什么?”冯保回她道:“京城百姓人家,就该趁花市赏花,小孩子们赶着放风筝,打柭柭儿。”李太后道:“咱们女人家呢?明天该干什么?”冯保说:“这个,老奴还真不知道。”李太后微笑道:“你从小待在宫里头,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这样吧,你安排一下,明儿一早,咱去大隆福寺敬香。”

冯保说:“奴才遵旨,皇上一同去吗?”

李太后道:“明儿上午,皇上要听本子,他就不去了吧,这样吧,你去通知张先生,让他去。记住提醒他,明儿个进庙,不要穿官袍,要穿便衣。”

李太后说起:“前些日子,外头传得沸沸扬扬,听说有一位姑娘喜欢上了张居正?”冯保说就是被他从王九思手上救下来的那位姑娘,李太后问那姑娘叫什么,冯保道:“玉娘。”李太后问她现在哪里,冯保说张居正安排她住在积香庐。李太后说:“明天,你让玉娘也到大隆福寺,我也想见见她。”

“还有,这事儿,先不让张先生知道。”

秋月兴奋地穿过长廊,她高喊着:“春花,春花!”春花赶来:“秋月姐,什么事把你高兴得这样?”秋月道:“内宫马上要来传旨意!”春花诧异:“传什么旨意?”秋月道:“传李太后娘娘的旨意!”说着,她向院内跑去。

玉娘正在折腊梅。秋月气喘吁吁地站到她面前:“小姐,有喜事!”玉娘问:“是张先生来了?”秋月道:“不是的。”玉娘道:“那能有什么喜事?”秋月说:“大内派张鲸来传太后娘娘的旨意,他们已经在萃秀阁等你。”

萃秀阁内,张鲸让玉娘听旨,玉娘赶紧下跪。张鲸说:“传李太后娘娘旨令,着玉娘明日午时,来大隆福寺相见。”玉娘道:“奴婢遵旨!谢太后娘娘。”张鲸说:“起来吧!这么大的喜事,还不给点赏钱?”玉娘忐忑,张鲸一乐:“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我哪敢向姑娘讨赏钱,好好准备一下,难得太后娘娘召见,把自个儿涂抹得漂亮些,也好给太后留下个好印象。”

玉娘道:“奴婢听公公的!”

张鲸一笑离去。

玉娘站在原地发愣。春花秋月上前围着她道:

“小姐,太后娘娘一定是听到了什么。”

“会不会太后做主,让张先生把你娶过门?”

玉娘说:“也不见得,张先生是个有主见的人,听说有时候,太后娘娘还得听他的。”春花叹道:“不管怎么说,天底下能见到太后娘娘的人实在是不多,你能一睹太后娘娘的真颜,也是前世的造化。”玉娘抬眼道:“别说了,万一太后娘娘听了那些流言蜚语,要把我逐出京城呢?”秋月说:“要真是这样,那也是命。”春花说:“别瞎猜了,反正到了明天,所有谜底都将被揭开。”

玉娘将春花秋月推出门,撞上门,然后坐到铜镜前,喘着粗气兴奋地看着自己的面容,似乎有些不自信,啪地将镜子合上。

张居正正在援笔批札。姚旷挑帘进来:“大人,冯公公派人送信来,明日上午,李太后请您身着便服,到大隆福寺陪她进香,并有要事与你相商。”

“着便服到大隆福寺,这是何意?”

姚旷道:“冯公公还提醒你,许从成就金学曾调查子粒田一事,今天在李太后面前告了刁状。”张居正皱眉道:“他这是倒打一耙,知道了。”

广场上,摆满花卉盆景的棚架,处处争奇斗艳花枝招展。张鲸喊道:“张阁老,这边请!”张居正随他走来。广场上游客摩肩接踵,红男绿女川流不息。张居正径自朝大隆福寺的山门走去。山门前是一个花市,张居正目不斜视向前走着。张鲸停了脚步儿,捅了捅张居正,指着山门左侧的一排花架。张居正朝那厢望去,只见李太后身着便装,在冯保等几个太监的陪侍下,兴致勃勃地看着盆花。她一眼瞥见了张居正,向他招招手。

张居正赶紧迎上。

李太后指着一盆花道:“张先生,你看这盆菊,花大如碗,花形也特别,不知是如何培植的。”张居正看那盆花,单单的一株花,大如成化窑的海碗,赞道:“真是一盆好花!”问店家这花是自家培植还是趸来的,店家答:“老爷,这架上的百十盆花木,全是小人自家培植的,小的莳弄花艺,本是世代相传。就这一款**,小的培植出三百多个品种。方才这位夫人相中的这一种,叫春秋清气满乾坤。金黄是秋的本色,花瓣两侧这一痕绿意儿,是迎春之象。”冯保道:“听你说得有板有眼,这花值多少钱?”店家伸手叉开五指:“就这么多。”

冯保惊道:“要五两银子?”

店家说:“对,五两!这是变种,培植出来花了老鼻子心血。”

李太后道:“花是好花,但价码也真是个价码儿。”

张居正在旁点头:“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唐代诗人白居易的咏牡丹诗,证明古今一理。”

店家还在推销他的花:“夫人,你看清楚,这整个儿花市,春秋清气满乾坤仅此一盆。”。冯保对李太后说:“要不,咱们买下?”李太后说:“算了,太贵。”说着就挪步前行。

背后有人说道:“穿了这一身天鹅绒,却舍不得五两银子,她不买我买!”

李太后猛地转过身,见说话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身富贵气,他旁边还站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人。年轻人嚷道:“店家,你花架上这些盆花,尽拣好的给我取十几钵来,价钱不拘。”三十岁汉子也凑上道:“咱也一样,最好的花,你都挑来。”

冯保附在张居正耳边道:“这俩小子是哪儿的?这么大的口气。”

店家奉承道:“你这两位东家,真是爽快人!买这些花,官府上送人?”年轻人捏了捏鼻子:“送什么人呀,咱自家观赏!咱家老爷吩咐咱来买的,他说,二月二龙抬头了,家里得供几钵花儿,养点春气。”

张居正问三十岁汉子:“大东家,你也是自家观赏?”汉子道:“当然,咱家老爷就爱个热闹。”店家好奇地问:“你家老爷是……”话刚出口马上又闭了嘴,知道这京城里头人的来历不是瞎问的。年轻人却不避讳:“你猜猜?”一双眼睛却看着李太后。店家说:“这位爷,瞧你这行头,这精神气儿,你家主子只怕是个了不得的大官。”年轻人道:“这你猜对了,你说咱家老爷官有多大?不敢猜吧,实话告诉你吧,咱家老爷是当今皇上的国舅爷!”店家不敢相信:“爷,你是说你家老爷是当今皇上的舅舅?”年轻人道:“这还有假?这花儿你给送到武清伯府上,摆好了我付你银子。”指着三十岁汉子道:“这位是老驸马爷许大人的管家。”汉子道:“我家要的花,同武清伯家一样,都要最好的。”

两人一提袍子挺着脖梗儿扬长而去。店家朝他们背影道:“两位爷,你们走好,这花儿,一个时辰后送到。”转身讥诮李太后道:“我说你这位夫人,牛皮不是吹的,蛤蟆不是飞的。五两银子一盆花你嫌贵,你看人家国舅爷和老驸马爷家里的气派,花百十两银子买几钵花,只当是施舍给叫花子的小钱。”冯保道:“放肆!”早有十几个东厂的便衣番役围了上来。李太后冲着冯保抿嘴一笑:“小本生意人,哪个不是钱窟眼里翻筋斗,咱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走吧。”

金学曾在大隆福寺殿里头与值殿老和尚聊天。从老和尚口中,金学曾知道,大隆福寺香火很旺,每天都有很多人来焚香礼福,一年香资上万两银子总是有的。大年初一,内宫监管事牌子吴公公抢着烧第一柱香就施舍了五百两银子。大和尚穿的一身袈裟就值二十多两银子。说话间,大法堂外的长廊上,传来叽叽喳喳说话声。金学曾循声望去,看到了太后娘娘一行正向大庙走来。

李太后、张居正、冯保一行人入了寺门。老方丈净衍上前施礼,做了一个请的手式,一行人入了寺门。金学曾突然出现在当路,长揖到地道:“首辅大人!”张居正装着吃了一惊:“你怎么会在这里?”李太后问张居正这个人是谁,张居正回道:“户部主事金学曾,他正在奉旨调查子粒田一事。”金学曾跪下施礼道:“下官叩见太后娘娘!”李太后知道了他是谁,让他先别走,在这儿等着,待会儿有话要问他。金学曾道:“在下遵旨!”说完,看了一眼张居正。张居正冲他挤了一下眼。

李太后一行来到一间三楹的宏敞客堂。李太后让净衍法师先出去,待他退出,李太后坐定,望着张居正说:“张先生,你知道咱为何要在这里见你?”张居正道:“启禀太后,臣实在不知太后为何选中大隆福寺召见。”李太后瞟了冯保一眼道:“我知道你们两个会感到奇怪,这大隆福寺,与咱可有着一段不寻常的缘分,说起来,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