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朱衡见两位阁老都在,劈头盖脸便说自己是来辞官的。张居正问他为何突然冒出这句话,朱衡戳着拐杖,气得花白胡须一翘一翘的,道:“阉竖们逼着我走啊!”管家在旁将左掖门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吕调阳骂道:“岂有此理!小小守门官竟敢耍弄朝廷的股肱大臣,哪里还有王法!”朱衡道:“老夫三十余岁列籍朝班,戴罪官场,治淮河,在田家硖截流差一点被洪水淹死。修济宁卫码头,遇着饥民造反,又差一点被乱棍打死。三十多年过去,老夫实心为朝廷办事,从不敢有半点疏忽,谁知如今到了古稀之年,反而遭此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也!皇城之内,午门之下,小小阉竖竟然如此放肆,老夫还要这身官袍干什么?”说着就要脱下身上的官服。吕调阳赶紧上去阻拦,把他扶回到椅子上坐下,对张居正激愤地表示:“首辅,国朝两百年来,还从未发生这等事情,若不严惩,朝纲何在!”

朱衡的意思是,阉竖无法无天,他只好自认倒霉,今日先来内阁照会,明日就给皇上递手本辞官回家。张居正劝他千万别说气话,宦官得宠,无论何时,都是我辈大臣的不幸。我万历皇帝承嗣大统,正欲革故鼎新重振朝纲,怎么能容许这等事情发生?并表示,朱大人受此凌辱,他虽未在场,但感同身受。不过,内官犯法,内阁不能直接处理,而是由内官监直接秉断。他会马上派员同内官监交涉。

但一个小小的左掖门守门官竟下此毒招整工部尚书,此中必有蹊跷。问起朱衡,说到原因,原来是为杭州织造局申请八十万两用银,工部拒不移文的事。提起这件事,张居正想起,今天早晨,皇上已把朱衡的奏本发来内阁拟票,而他认为,朱衡这道奏本写得非常好。

正说着,乾清宫一名传旨太监一脚跨过了门槛。这太监并不认识朱衡,却也不回避,对张居正说道:“首辅张先生,皇上让奴才前来知会,听说工部尚书朱衡深更半夜跑到左掖门前闹事,二品大臣如此不讲体面,究竟为何?望查实奏来。”

太监转身出门走了,朱衡顿时如遭雷击。他两手突然松了拐杖,眼白一翻,身子朝后一仰,已是直挺挺滑倒地上。张居正赶紧上前,帮助管家一起把朱衡抬到椅子上,大声喊道:“快,传太医!”

转眼到了下午,雪停住了。但天色还是阴沉沉的,老北风松一阵紧一阵吹得人心里头发烦。内阁与恭默室并不很远,走这短短一截子路,张居正就感到身上冷嗖嗖的。他低头走到恭默室门口。守值太监看到他来,连忙挑帘儿躬身迎他进去。冯保屁股离了靠椅站了起来,瞧着进来的张居正,笑吟吟说道:“张先生,这北风刀子似的,您出门,咋也不带个护耳?”张居正寒暄道:“就这几步路,何必费事。”

张居正告诉冯保,因为朱衡今天晕倒在内阁,所以他午饭顾不上吃就过来了。冯保明知故问:“朱衡他怎么了?”张居正道:“朱衡是来告状的,告左掖门值日官假传圣旨。”冯保听见,哈哈一笑:“原来是为这件事。左掖门的值日官大清早就向我禀报,朱衡疯颠颠的,深更半夜跑到左掖门前,说是皇上要召见他,死缠着要值日官开门。”张居正沉着脸说道:“朱衡三朝老臣,一向持重,没有中官传旨,他怎么会顶着北风跑到左掖门去?”冯保道:“是啊,我也这么寻思,不过这事儿,原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张居正说了上午传旨太监到内阁传了皇上的旨意,说朱衡深更半夜跑到左掖门闹事,冯保道:“这我就不知道,不过据我所知,不但皇上,太后听了此事都很生气呢!”张居正直截了当地问:“是谁向太后和皇上禀报的?”冯保道:“是我!”

“冯公公,你不做任何查证,就将罪责推到朱衡身上,这么做你不觉得有违公理吗?”张居正耐下心来跟他好声说:“依我看肯定是有人诈传圣旨,成心坑害朱衡。”冯保问:“这个人是谁呢?”张居正道:“肯定是中官。因为凭我和朱衡多年的交往,他不是你说的那种会随便去闹事的人。”冯保脸色不悦:“我看你是有意袒护朱衡。”张居正道:“我不是袒护他,我是为你着想,这件事一旦传开恐怕对你不利!中官诈传圣旨,这是犯了欺君之罪。您是内廷总管,至少,那些乱嚼舌头根的,可以说您冯公公管教不严。”冯保不软不硬地说:“我可不怕那些人嚼舌头,事实终归是事实,如果中宫确有人诈传圣旨,我定会将其严惩,但要是朱衡真的诬陷我中宫,还烦张先生按皇上的旨意办事。”接着他说:“张先生,我这会儿见您,原是奉了太后和皇上之命。”

“太后有何吩咐?”

“三件事情。第一是有关武清伯李伟的修坟事宜;第二件是乾清宫子粒田欠收的事,皇上让户部派人调查,这人派出没有;第三就是为杭州织造局的用银事。”

对于武清伯要修坟的事,张居正的意思是:皇亲国戚一应勋爵的婚嫁丧葬大事,宗人府皆有定规,按规矩办就是了。但冯保说:“如果仅仅只是按规矩办,太后就不会让咱来找你了。”他直接对张居正说:“武清伯想借修坟之机,从国库多弄点银子。”张居正叹道:“这个武清伯,真是太爱钱了。”冯保对他说:“张先生,听老夫劝你一句,武清伯修坟,你指示工部多给几个钱,又怎么啦?武清伯打从皇上登极开始,就想升为武清侯。如今快三年了,你一直顶着不肯办理,如今他想借修坟弄点银子,你总不能再拒绝他吧!”张居正沉默不语。冯保知道他凡事讲原则,暗示他说要坚持大原则,花点小钱是必须的。张居正道了声谢,说这件事容他回去斟酌。

至于第二件事,张居正说已与户部尚书商议,正在核定人选。冯保道:“很好。”最后一件事正是关于杭州织造局用银,冯保告诉他孙隆让朱衡轰了出来的事,问他,对于朱衡的奏章准备如何拟票,并对他说:“老夫在这里先给你透个底儿,李太后觉得朱衡倚老卖老,打心眼里有些烦他。”张居正正色道:“但是朱衡拒不移文,实为朝廷着想。”冯保道:“你一口一个朝廷,这朝廷是谁的?不就是皇上的吗?”张居正道:“但朝廷必须关注天下苍生,为百姓办事。”冯保叹道:“我不跟你争,你要是一意孤行,维护朱衡,惹恼了皇上,我可救不了你。”

积香庐院内,刘朴正指挥几个人手持长篙,把山翁听雨楼檐前挂着的大红灯笼一个个取下。玉娘问这灯笼挂得好好儿的,为何要取下来,刘朴告诉她今天已是正月十九了,过了正月十八,节就算过完了,所以灯笼也该取下来了。玉娘想让灯笼再留一天,刘朴告诉她,这灯笼一晚上要耗费好多蜡烛,而首辅厉行节约的政策没人敢不听。不过,他早听春花说,正月十九是玉娘的生日,可置办一桌酒席,再通报一下首辅大人。玉娘拒绝了,道了声谢,说她听说吕公祠的签很准,生日这天打算去那看看。

吕公祠内,一根签掉在地上。玉娘拿起签,交给旁边的老道人。老道人问:“姑娘,你问什么?”玉娘道:“婚姻。”老道人交给玉娘一张签文,签文上写道:

第三十五签 陌头杨柳 下下

离巢燕子任翻飞

唤尽东风总不回

暮鼓晨钟憔悴甚

年年空盼旅人归

夜色降临,积香庐门外积雪已深,山翁听雨楼外一片漆黑,里面却是宫灯璀璨。如今,积香庐已改成接待官员的驿馆,这不仅为内阁节省了不少银两,各地官员往来有了一个下榻之处,也堵塞了因官员差旅而造成的挥霍和浪费。

张居正的大轿门口停了下来,刘朴赶上前打开轿门。张居正下轿问道:“杭州知府莫文隆住在哪?”刘朴恭谨地答:“就在侧院的厢房里。”

远处,春花一看见张居正,撒腿向萃秀阁跑去,向呆呆地望着窗外雪花的玉娘喊道:“张大人来了,在门口与刘朴说话呢,他是专程来看你的!”玉娘惊喜道:“快带我去见张大人!”在回廊内,她们与张居正、刘朴打了个照面。张居正惊喜道:“玉娘!”玉娘满面春色:“大人,没想到你真的会来。”张居正疑惑,玉娘道:“我是说你还没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张居正茫然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玉娘颇失望,张居正对她说:“玉娘,你先回萃绣阁,我一会儿过来看你。这会儿我得先去见一下杭州知府莫文隆。”说完,随刘朴匆匆离去。

张居正进入客房,莫文隆从书案前起身便跪。张居正让他不用客套,问他:“我听说,你与致仕的应天巡抚张佳胤是同乡?”

莫文隆道:“是。”

说起张佳胤,他是有名的干练之臣,张居正正想对他委以重任,不巧他家父去世,须得夺情三年,回乡守制。上个月他还有信来,说在家治《易》颇有心得。莫文隆表示,张佳胤在家乡是有名的才子,深得士人景仰。张居正道:“他不单是才子,更是难得的循吏。”他让莫文隆以张佳胤为楷模,勇于任事。说到“勇”,莫文隆在官场这么多年,自认一不贪,二不怕吃苦,惟独在“勇”字上有所欠缺。张居正却明白告诉他,现在需要他做的,恰就是这个“勇”。他既对杭州织造局的内情摸得清清楚楚,对于织造局制作龙袍的工价银一事,就应该上书直谏,以张皇上耳目。莫文隆颇为难,因为自洪武皇帝开始,龙袍工价银就是这么定价的,二百年经历了九个皇帝未曾更易,几乎已成了祖宗规矩。张居正道:“祖宗规矩并不是铁板一块,其中有好有坏,好的规矩,一个字都不能更改。坏的规矩,不合时宜的规矩,就得全都改掉。譬如织造局用银这种瞒天报价的做法,简直是恶劣透顶,怎么能不改?”莫文隆闻后大受感动:“首辅欲开万历新政,百姓无不欢欣鼓舞。矫枉戒侈、竭诚办事本来就是我等分内之事,只要有首辅大人撑腰,我明日就动身返回杭州,一回到府衙,就立即写本上奏。”张居正问他回杭州要多少天,莫文隆回道:“水路半月,陆路十天。”张居正道:“太晚了,我看事不宜迟,你就在这里写好了奏本送到通政司,然后再动身回杭州。”

积香庐萃秀阁门前有一副板刻的对联:

红袖添香细数千家风月

青梅煮酒笑看万古乾坤

张居正站在门前看了一会,认出这是他的恩师徐阶的手书。他上前敲门,春花出来开门,张居正问:“玉娘呢?”春花说她出去散步了。张居正看外边飘着雪花,诧异玉娘为何不嫌冷到外头去,春花说恐怕他冷落了玉娘,问他:“今天是什么日子?”张居正思索,恍然道:“坏了,正月十九,这不是玉娘的生日吗?”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句:“多亏大人还能想起我的生日!”张居正急忙迎上,随手帮玉娘拂去肩上的雪:“这么大的雪,你到哪去了?”玉娘道:“我喜欢这白茫茫的雪,所有的污浊都被白茫茫的雪遮盖得**然无存。”张居正握着她的手:“你的手好凉!”他回头冲春花道:“春花,还不快去找个手炉来。”

春花正欲走。玉娘制止了她,张居正看出她在生气,玉娘却说:“我怎么敢!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老天安排的。”说着,从桌上拿起了那一张签文,递给张居正。张居正看毕,抬头道:“你去吕公祠抽签了?”玉娘道:“都说吕公祠的签文灵验。”张居正笑道:“不灵验!若是问功名前程,吕公祠的签倒还有几分准头。若论婚姻家事,吕公祠的签真的不灵。”说着,他看了一眼春花,冲春花道:“那你去把刘朴找来,让他准备一桌酒席。”玉娘道:“深更半夜地吃什么酒席?我没这兴致!”春花却已将门掩上,一溜烟跑了。

张居正缓缓坐下,有些伤感:“我已年过五十,肩上承载着重负,早已远离了那种风花雪月的浪漫。”玉娘讥讽道:“你心系着国家,你有太多的公务缠身,你有六个儿子还有夫人,可你为什么还老往我这儿跑?说实话,你很懦弱,你根本不敢面对现实,你喜欢我却又不敢正视自己的感情,你爱我却又怕官场上的流言蜚语,所以你往往自相矛盾,说到底你是个十分怯懦的人。所以有时候我真想突然在你面前消失,一走了之。我是个女人,我应该拥有一个女人该有的东西。”说着,泪水涌出了眼帘。

张居正望着她,玉娘道:“我难道说得不对吗?”张居正起身走向她,并抓住了她的手。玉娘挣脱道:“我恨你。”张居正紧紧地搂住她。玉娘停止了挣扎,用泪眼望着他。四目相对,玉娘突然拥入张居正的怀中。天地在旋转。吻毕,玉娘缓缓地抬起头。张居正柔声道:“我要娶你!我要用八抬大轿把你抬入家门。”玉娘问:“什么时候?明天?”张居正犹豫。玉娘含泪笑道:“看把你吓得,我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你是一国宰辅,做任何事必定需要考虑周全,我不会逼你的!有你刚才这句话,我已心满意足!现在我只有一个要求,什么时候能带我出去走走,哪怕只有那么一天。”

张居正道:“我会来接你的。”

刘朴的敲门声传来,张居正问:“有什么事?”刘朴道:“光禄寺丞殷正茂大人来访。”张居正道:“知道了。”说着欲走。玉娘送他到门外,指着那副对联对他说:“如今我住在这间屋子里,我希望你再写一副对联,换下这一副。”张居正笑道:“这对联如此闲雅,有何不好?”玉娘目光定住看他,浅笑着说:“再好,与我何干?”张居正道:“那好,我答应你。”

前年,殷正茂在广西剿匪班师回朝,张居正说一时没有位子,让他当了光禄寺丞。光禄寺管的是吃喝玩乐,因此短短一年多,他胖了一大圈。一进门,殷正茂便揶揄道:“没想到首辅年过五十,却交上了桃花运。”张居正有点尴尬:“我是来找杭州知府莫文隆的,顺便来看看玉娘!”殷正茂说:“听说这玉娘二八佳人,真乃无上妙品。”张居正岔开话题“石汀兄,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今天又有什么事来烦我?”

殷正茂方才转入正题:“下午工科给事中刘炫前来找我。朱衡被中官骗往左掖门挨冻的事,在京城各大衙门已是吵得沸沸扬扬,很多官员都替朱衡打抱不平,刘炫也是一个。他想写一道弹劾冯保的本子呈给皇上。”张居正不解刘炫为何能认定是冯保要整朱衡,殷正茂说刘炫有铁证:“刘炫有个老乡,叫贾水儿,是个太监,在尚衣监管事牌子胡本杨手下做事,这事儿胡本杨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张居正道:“这么重要的事情,贾水儿怎么可能告诉刘炫?”殷正茂道:“贾水儿是不想告诉,但刘炫是个人精,逮着话缝儿就一直追问下去,终于问出了实情。”

张居正忖道,刘炫是工科给事中,摸清朱衡事件的真相,是他份内事。他问刘炫把贾水儿的话告诉朱衡了吗?殷正茂打了一个茶嗝,舔了舔嘴唇说道:“没有。刘炫一心想写本子制造轰动,哪会先泄了这天大的机密!”张居正问:“你是怎么想的?”

殷正茂道:“我支持刘炫写这道本子。理由有二:第一,阉党无视朝廷纲纪,诈传圣旨,将大臣体面视如敝履。阉党乱政,我辈士人岂不沦为刀俎下之鱼肉?第二,内廷绕过工部申请杭州织造局用银,竟高达八十万两,如果不向皇上说明情况取消增额,你的财政改革,恐怕就只能胎死腹中了。”

张居正道:“诈传圣旨与杭州织造银是两回事,不能扯到一起。”

殷正茂道:“怎么是两回事?如果不是朱衡拒不移文,阻挠织造局用银增额一事得罪了冯保,阉党们怎么会出此毒招整他。”张居正笑道:“石汀兄,论打仗制敌,你是一把好手,但处理宫府之间的矛盾,单凭血染沙场的豪气,是绝对不行的。”

照殷正茂看来,据他这一二年从旁观察,觉得张居正对冯保太过软弱。高拱在位时纵然有千万个不是,但是对阉党制约有方,决不姑息养奸,仅这一点,就足可让人称道,相比之下,张居正就软了一些,要是他再态度暧昧,不理直气壮站出来为朱衡说话,士林中人就会背地里骂他是软骨头。然而,外人有所不知,冯保为人干练工于心计,且又深得李太后信任,若摆开架式与他争斗,其结果必定是两败俱伤。张居正深深知道,对冯保,只能施以羁縻之法,若摆开架式与他斗,这刚刚开始的万历新政,恐怕就会中途夭折。他亦知道士林背地里骂他与阉党勾结,但他们却不愿意深究,张居正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向冯保妥协。为了推行万历新政,创造大明社稷的中兴之象,对皇上深为倚重的大伴,对李太后的这个大内主管,他只能笼络,但另一方面,还得牵制他。

因此,张居正说:“本子要写,但刘炫不能写。刘炫是我的门生,他的弹劾本子一上,必将公开我与冯保之间的矛盾。朱衡是三朝老臣,他的门生遍天下,座主遭此大辱,该由他的门生替他讨公道。”

对这个想法,殷正茂亦表示赞同,让朱衡与冯保大斗三百回合,可以杀一杀冯保的骄横。但张居正说:“这份奏本千万不能弹劾冯保。应该弹劾吴和。吴和名声极坏,且在貂珰里头不结人缘。如果告他诈传圣旨,大多数貂珰都会黄鹤楼上看翻船,持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冯保再喜欢他,为自身计,也会丢卒保车。”

殷正茂赞道:“此举甚好!”

雪后初晴。李太后乘坐一乘暖轿在慈庆宫门口停下。侍女从暖房搬来一盆猩红的玫瑰花摆在花架上,陈太后与李太后分坐在玫瑰花的两边。李太后赞道好花:“再冷的天,摆上这么一盆红艳艳的花儿,屋子里就显得格外有生气。”

这回李太后是要同陈太后商量一件要紧事:“姐姐,钧儿今年十三岁了,该给他找个媳妇了。”说到这事儿,陈太后想起,钧儿他昨天到这里来请安,一年长高了半个头,都小大人了,就笑着问他:“钧儿,该给你娶媳妇了吧?”这位小万岁爷一个劲儿的乐,瞧他那样子,还真想女人了。

说起这些事,女人们总是兴致勃勃。为皇上物色皇后,礼部有一整套规矩,但李太后和陈太后认为,钧儿是皇帝,可也是她们的儿子,他的婚姻得两个太后亲自过问。正说得热闹,门外有人喊道:“太后李娘娘。”原来是孙海,他说:“启禀李娘娘,万岁爷让奴才喊你回乾清宫。说是通政司派人送来两道急本,都加盖了十万火急的大印。”李太后站起道:“啊,有这等事。”说着朝陈太后一笑,又道:“看看,刚坐下来,钧儿就来催。”

李太后走进乾清宫西暖阁,朱翊钧与冯保都已坐在屋子里了。李太后问起两道急本,朱翊钧指了指书案上的奏匣,道:“在这里。”李太后坐到绣榻上,命令冯保:“拆开!”冯保打开奏匣,将两份奏本拆封:“这两道本子,一为都察院御史蔡启方所拟,名为《恳请惩处中官吴和诈传圣旨疏》;一为杭州知府莫文隆所奏,名为《杭州织造局用银甄别疏》。”

李太后问:“这两道本子,你看过吗?”冯保道:“回太后,奴才没看过。”李太后问他为何不先看看,冯保说:“外廷各衙所进奏本,分为两种。一种是普通奏章,每日辰时由通政司交给司礼监,待司礼监写出节略后再送呈皇上。另一种称为急疏,不论何时,急疏一到,就由通政司加盖十万火急印信,从会极门直接交给值日官送呈乾清宫。今日这两道本子,便是由会极门递进。”

李太后听后点头:“听这两份奏本的题名,倒像是急疏,朱衡在左掖门挨冻的事,听说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各种说法都有,冯公公,你现在对我说实话,诈传圣旨,把朱衡老头子骗到左掖门,究竟是你的主意,还是吴和的主意?”冯保道:“奴才怎么可能出这等馊主意,依我看,吴和也不一定会出,蔡启方可能是捕风捉影诬告他。”朱翊钧狐疑地问:“大伴,你前天不是说,是朱衡到左掖门前闹事吗?怎么是骗来的?”冯保道:“吴和就这么禀报上来,奴才是听了他的。”朱翊钧问:“吴和为何要整治朱衡?”冯保道:“那天太后说要对朱衡薄加惩戒,奴才为杭州织造局用银事,也是生他朱衡的气,便在吴和面前,把朱衡数落了几句。”

李太后不悦道:“我说对朱衡薄加惩戒,那是一时气话,又没有传旨出去,你就当了真?如今弄出事儿来,外头文臣们还不知怎么议论咱娘儿两个呢?”冯保道:“老奴一定查个水落石出。”说起吴和,李太后早就听说,他行为不端,在宫中找了个宫女作对食儿。冯保只好说前天还骂了他。李太后道:“光骂是不成的,得按家法管教!大内宫廷,无论哪一方面,都应成为天下楷模,岂能成为藏污纳垢之地!”冯保道:“老奴铭记太后教诲,回头去一定认真整顿。”

李太后点头:“好吧,你念第二道本子。”

冯保打开第二道奏本:“杭州知府莫文隆仅就杭州织造局用银事伏奏皇上:造作龙衣之制,定自洪武圣祖皇帝,如今已历九帝而无稍改,遂成永制矣。然臣等因此反切忧虑,此中之弊,诚如上述。臣冒昧建言,制衣之价,宜重新核实,织造局之提调,亦应重新规制。此中要务,实为杜绝中官冒渎,擅作威福盘剥地方。”

冯保念到这里,额头上直冒虚汗。李太后盯着他说:“冯公公,莫文隆这道奏本,你觉得情况属实吗?”冯保道:“这个,老夫觉得莫文隆有些言过其实。”

朱衡靠在大迎枕上,面色憔悴。看到张居正进来,未曾说话先是一阵呛咳。张居正问侍候在侧的朱夫人:“太医的药,还在吃吗?”朱夫人道:“一直在吃,总不见好转。”朱衡说:“多谢首辅前来看望!老夫的病,只怕难得好了。”张居正让他不必多虑,并告诉他,蔡启方弹劾吴和的本子,今日已送进了乾清宫。朱衡点头:“蔡启方是老夫门生,他为老夫鸣冤,本在情理之中。但皇上受珰宦蒙蔽,指斥老夫,这个冤,只怕是难伸了。”张居正道:“朱大人放心,如果不能将吴和绳之以法,我这个首辅也不当了。我已调查明白,吴和与孙隆两个太监是好朋友,孙隆因工部不给移文,故生怨气。吴和下此毒招,替孙隆出气。”

朱衡气道:“这正是症结所在,他们坑害老夫,想强迫老夫就范,同意增加杭州织造局的用银额度,老夫偏要坚持到底!”

张居正道:“皇上已将你的奏章转到内阁拟票,朱大人,你这道奏章所表现的勇气与正气,诚为可嘉。今天,随蔡启方的奏章一道递进的,还有杭州知府莫文隆的奏章。他揭露杭州织造局的太监们如何鲸吞工价银,挥霍无度。”

朱衡霍然坐起,兴奋地说:“好,莫文隆敢捋虎须,有胆量!”张居正嘱他安心养病,说这两场官司替他打定了。朱衡道了谢,并说了想要致仕的意思。因他今年已经七十一岁了,这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只想让这把老骨头能够平安回到家乡,还望他在皇上面前多说好话。

西暖阁屋内一片寂静。李太后从冯保手中接过奏章:“按莫文隆报言,一件龙衣的工价银,悬殊竟这样大?”冯保道:“莫文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的话不足信。”

“一件龙衣制造的工价银,除了莫文隆所说的衣料价,还有珠宝这一项,龙衣上缀着的珍珠玛瑙,都采自南海或者暹罗,价格昂贵。衣料价比之珠宝价来,不过十分之一二。”

李太后半信半疑:“是这样?”

朱翊钧懂事地说:“龙衣这么贵,我就少制几件。”李太后道:“钧儿,这不是你少穿多穿的问题,这关涉到朝廷的纲纪,马虎不得。”她吩咐冯保:“两道奏章仍送内阁,请张先生拟票!吴和的事,就交给你了。”

张居正灯下看书,游七推门进来,轻轻喊道:“老爷。”张居正问他有什么事,游七小声禀道:“待会儿,冯保的管家徐爵要来找我。”张居正纳罕道:“找你干什么?”游七道:“为吴和的事。听说蔡启方的本子递到李太后那里之后,李太后发了大脾气。小的猜想,肯定是冯保授意,让他摸摸老爷对此的态度。”

游七家一座小四合院,本是一座旧房子,才买下来的,稍加修缮,就可以住人了。这小院子的好处是紧挨着张府高大的院墙,在东墙开了一个门,一走进去,就是张居正府上。徐爵下轿,走上前去扣了扣铜门环,听得里头有人出来。开门的是游七,徐爵闪身进去。

在过道中,徐爵便问他首辅大人今晚回家了吗,游七道:“回来了,正在厅堂里会客呢。”徐爵揶揄他,今晚上为何没去积香庐,游七笑道:“哪能天天去!女人嘛,只能当药吃,不能当饭吃。”徐爵笑道:“老游开化了,说出的话都是经验之谈,听说你仿效你家老爷,也准备迎娶一位如夫人?”游七紧张起来:“谁说的?”徐爵道:“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你前天是不是领着一位娇滴滴的小娘子,跑到七彩霞绸缎店里去了?听郝一标说,你一口气为那小娘子选了二十多种布料。”游七尴尬地承认:“是有这回事,这老郝,也真是嘴巴长。”徐爵问:“那小娘子是谁?”游七道:“工科给事中刘炫的姨妹。”徐爵“哎哟”一声:“还是个官眷,你老游有福气,娶过来了吗?”游七道:“看了日子,定在三月十八。”徐爵道:“唔,还有个把月,到时候咱来讨杯喜酒吃。”转而又说:“你们主仆二人活得有滋有味,只苦了咱家老爷。”游七问:“你家老爷怎么了?”徐爵道:“那两道本子的事,你未必不知道?”

游七老实回答:“知道。”徐爵叹道:“咱家老爷,今年可是流年不利啊!增加杭州织造局用银额度,是他想办的第一件事,谁知一伸头就撞上一枚大铁钉。”

游七试探地问他:“蔡启方的那道本子,你怎么看?”徐爵道:“咱家老爷最头痛的,就是这道本子。”游七道:“冯公公头痛,原也在情理之中。可是你老徐不应该头痛啊,你应该高兴才是。”游七压低声音:“你老兄不是早就看不惯吴和吗?何不借此机会除了他!”徐爵冷笑一声:“吴和当年烧冷灶,在咱家老爷与孟冲争斗的时候,铁心投到咱老爷门下,老爷上台,他就得到了内官监掌印的大肥差,多少人都得巴结他,但这家伙我实在看不惯。”游七道:“看不惯就除掉呗。”徐爵沉默不语。半晌,游七道:“怎么,老兄不敢?”

徐爵发话道:“不是不敢,只虑着这小子是咱老爷的干儿子,怕咱老爷下不了手。”游七道:“你要把道理讲给冯公公听嘛!吴和这小子是个买干鱼放生——不知死活的人,留着他只会坏事。”徐爵点头道:“这倒也是,回去劝劝老爷,让他丢卒保车。“游七劝他说:“这是上乘之策,如果冯公公亲手处置了吴和,外头这些官员的嘴,还不一下子都堵住了?”徐爵听到这里,低头寻思了一番,干笑几声,对游七乐道:“你游七满脑子油盐酱醋,哪有这灵性的脑袋?你说,这是不是首辅大人的主意?”游七说:“是的。你下午捎信来,说是晚上要来拜访,我就估摸着是为这事儿的,故先请示了咱家老爷。”徐爵点头道:“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

冯保眼皮不抬,问:“见到游七了吗?”

徐爵赶紧趋前一步道:“见到了,游七出了个主意。他建议借此机会,把吴和撤掉。”冯保道:“游七知道吴和是咱的干儿子吗?”徐爵说:“知道!老爷,这吴和自恃是你的干儿子,到处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弄得口碑很坏。如今不单在大内,就是在外头,也有不少传闻哪,不然,游七怎么会知道呢?吴和收受贿赂,明码实价地卖官,还玩对食儿,这些游七全都知道。”

冯保道:“对吴和,外头还有什么舆论?”

徐爵小心答道:“太多的奴才也不知道,不过,宫里头对他的舆论却是更多。”

冯保把茶杯一拍,叹道:“这个吴和,确实成了老夫一块心病。”

徐爵道:“老爷,对这吴和,奴才也总是有些担心。诈传圣旨的事儿,是在老爷这儿定的,是天大的机密,怎么那个蔡启方能够知道呢?”冯保说:“咱也一直琢磨这件事,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徐爵掰着指头算道:“孙隆做事细心,胡本杨生性胆子小,这两人都不会坏事。惟独这个吴和,是个狗过门槛嘴向前的角色,他好表功!依奴才看,八成儿是他露了口风。”

冯保听了半晌不做声,然后阴沉沉问了一句:“依你看,应该接受游七的建议?”

徐爵说:“这主意不是游七出的。”冯保眉毛一挑:“那是谁出的?”徐爵道:“是张先生。”

“你怎么知道?”

“是游七亲口告诉我的。这主意一石二鸟,既平了外廷官员的怨愤,又堵了后患。所以,干脆把吴和撤了。”

冯保忽然眼露凶光,恶狠狠地说:“你立即备轿!去张居正府上。”

冯保一见张居正,便说:“张先生,夜深了,也不好更多打扰你,咱就有话直说吧!今儿个皇上将两道奏本送到内阁拟票,你打算如何办理?”张居正道:“这两件事,都牵扯到你这位大内总管,因此,我也想听听你的建议。”冯保面上似笑非笑:“建议?建议倒是有,你会听吗?”

张居正道:“请说。”

冯保道:“蔡启方告吴和诈传圣旨,这是诬告。你拟票,就拟一个惩处蔡启方的条款,张先生,你做得到吗?”

张居正道:“请冯公公接着说。”

冯保说:“第二道本子,是莫文隆就杭州织造局用银一事,捕风捉影说中官从中贪墨,这也是往咱太监头上扣屎盆子,老夫气死了。”张居正问道:“那,冯公公你说,这第二道本子,又该怎么拟票呢?”冯保说:“指斥莫文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是一派胡言。”

张居正沉默。冯保问:“张先生,你做得到吗?”

张居正明白答道:“做不到。”

冯保说:“我就知道你做不到,张先生,老夫今晚上要说点怄气的话,你不要过河拆桥哇。你忘了三年前,老夫为了让你当上首辅,所耗费的心血吗?”

张居正道:“这一点,我从未忘记。”

“可是,老夫却觉得,你张先生对待这两道奏本的态度,却是与老夫作对啊!”

张居正道:“如果冯公公这样认为,我就真的感到委屈啊!冯公公,你大概还不知道,吴和在外头是如何败坏你的名声的吧?”

迎着冯保质疑的目光,张居正朗声道:“不只是在大内,就是在整个儿京城的官场,几乎没有人不知晓,吴和是你的干儿子,你接掌司礼监之后,提拔吴和任内官监掌印,吴和利用这份权力,卖官鬻爵,大肆收受贿赂。他的一举一动,早就受到各路言官的注意,眼下,至少不下十人,要上本弹劾吴和,都被我压下了。”

冯保点头:“吴和收受贿赂的事,我也有些耳闻。”

张居正说:“如果仅仅弹劾吴和,倒也没有什么,关键是这个吴和,处处显示他有您这个干爹做后台,甚至认为收受贿赂是受您的指使。”冯保紧张地问:“你听到了这样的风声?”张居正道:“不只是风声,有的言官还查到了证据。”冯保颤声说:“老夫一身清白,不怕人栽赃。”张居正道:“冯公公,我相信你是清白的,但设若这些弹劾的奏章送到太后与皇上那里,皇上只要批旨调查,你总还是被动吧。”

冯保目光不定。

张居正道:“因此,我给你出主意,对吴和要大义灭亲。杭州织造局的用银事,你也千万不要袒护,我这里见机行事,一定保你冯公公的平安。”

吴和乘一顶四人中轿回到新购的宅子里,他的管家麻大年耳语道:“表哥,咱把他带来了。”吴和喜上眉梢:“先进屋再说。”

吴和一进客堂,立刻就有仆役上来给他宽衣看座,又有女婢忙颠颠沏茶上来。麻大年也招呼客人落坐了。吴和借着灯光细看这位客人:鼻子眼睛皆小,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梭子布藏青道袍,整个一个邋遢相。麻大年介绍道:“老爷,这就是胡先生,人称大仙。”

胡大仙是有名的“神医”,据说他祖上传下来几个秘方,可以让人还阳。吴和问:“胡先生的祖传秘方,有什么灵效?”胡大仙竖起两根指头:“就两个字,造势!咱这秘方的功效是,无势造势,有势长势。”麻大年插话:“表哥,胡大仙是有这本事,咱见过。”吴和颇为心动:“胡先生,这势真的能补上?”胡大仙道:“能!”吴和问:“要多少时间?”胡大仙说:“这就事在人为了。”吴和让他直说,别卖关子,胡大仙道:“咱不是卖关子。只是要看你吃什么药。”

“丧元补元,这是大法,你知道最好的元气藏在哪儿?”

吴和道:“你说。”

胡大仙说:“是一岁左右的小猴子的脑髓,吴公公若是能半个月吃一个猴脑,保准两年,你就同正常男人一样了。”

胡大仙一拍胸脯,大包大揽说道:“吴公公这是说哪里话,两年后,咱胡某包你能够传宗接代。”

街上,陈应风率番役急驰而过。

夜深人静,一乘两人抬的小轿进了胡同口,在吴和宅门前停下。轿上下来一个腰挂牙牌的小内侍。吴和站在门口相迎。

卧房内,小内侍脱下伪装的衣服,显出勾人魂魄的女儿身,这正是吴和的对食儿赵金凤。吴和迫不及待地把赵金凤搂抱到**,一边说:“心肝,想死我了!”一边将手伸进赵金凤的衣服里,在她胸脯上一片**。赵金凤哼哼唧唧,忽然一把推开吴和:“真可惜,你是个假男人。”吴和道:“再过两年,我就是真男人了。我今晚上见了一位胡大仙,他能重新造势。”赵金凤说:“我看八成儿是江湖骗子。”吴和说:“为了你这个心肝宝贝,我也只能是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两人倒在**扭作一堆。

几条黑影从黑暗中蹿出来,其中一人飞起一脚,房门“咣啷”一声被踢得大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