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那一年,李伟一家从山西逃难来北京,李伟是泥瓦匠,一时没找到活儿,家中生计维持不了,听说裕王府缺丫头,就把闺女领了来,好歹求管事把她留下,有口饭吃就行。裕王朱载垕一见李彩凤就非常喜欢,将她放在书房作做唤丫头,很快晋升为都人。幸亏陈太后,也就是当时的裕王妃宽容,便在府中待了下来。裕王是太子,嘉靖皇帝爷只有他这一个儿子,如果不出意外,裕王迟早要接替皇位。陈王妃提醒李彩凤,由于自己身子不好,生了一个公主早夭,就再也没有生养,而她要想站稳脚跟,除了要讨裕王的欢心,更重要的,是争取为裕王生一个儿子。陈王妃还告诉她,大隆福寺里的观音大士殿照壁上有铜钉,想生孩子的女人,都在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去那里摸铜钉,让她去那里碰碰运气。

天麻麻亮,天气很冷,李太后一大早就来到了观音殿,那个值殿的老尼问她是来干吗的,李彩凤说,我是来求子的,老尼指了指殿外的照壁,叫她闭上眼睛走过去,若能一下子就摸上钉儿,再回来祷告观音,今年就一定能怀上喜。李彩凤走近照壁一看,只见墙正中果然有一个茶盅口大小的黄铜泡钉。于是便退到墙根儿,闭上眼睛伸手慢慢摸过去,一步、一步、又一步……她的手指头触到了照壁,睁眼一瞄,与铜泡钉只差一指宽,心里头好不懊丧。

倚着殿门观看的老尼道:“不打紧的,可以摸三次。”

李彩凤开始摸第二次,她闭上眼睛,心中暗祷:“求观音菩萨保佑。”她伸手探去,感到手指头触到一片光滑的凉意,睁开眼睛,见手指头就按在铜泡钉上。老尼道:“施主,恭喜你了,进殿来祷告吧。”

李彩凤跪在蒲团上,朝坐在莲花座上的观音大士行三拜九叩的祷告大礼。祷告完,又把平素用心积攒的五两碎银尽数塞到老尼手中。老尼合掌说道:“阿弥陀佛,有观音菩萨保佑,施主定能如愿以偿,今天是龙抬头的日子,祝你早生龙子。”李彩凤惊喜:“师傅说我能生下龙子?”老尼支吾道:“施主你心肠好,当然有好报!”

不久,李彩凤便生下了儿子,也就是现在的万历皇帝。

李太后说完,冯保感叹:“难怪太后一到寺中,就要去观音殿敬香,还特意叮嘱要去看那面照壁上的大铜钉。原来那颗大铜钉上头系着我万历王朝的命脉。奴才刚才见到仍有一些妇女在那里摸钉,这是大不敬,应立即制止!”李太后问为何,冯保说:“太后摸了那颗铜钉后产下当今圣上,这是石破天惊的大事。这颗铜钉就是神钉,怎么能再让这些凡胎俗妇一片**?奴才这就吩咐下去,立即用碧纱笼,不,打制一个金丝罩把它罩起来。”

李太后微笑道:“冯公公心意好,但铜钉就不必罩上了。”

冯保问:“这是为何?”

李太后意味深长地说:“你们男人,都体谅不到女人的苦心,天底下做女人的,有谁不想生个孩子。若把那个铜钉罩起来,那些想来摸钉的女人明里不敢说什么,暗里岂不要骂断我的脊梁骨!你说呢,张先生?”张居正道:“太后祈愿天下为母者都能产下贵子,这等拔苦济世之心,真乃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难怪宫廷内外,盛传太后是观音再世。”

李太后说了一句俏皮话:“那么你们两个呢,是什么?”

冯保答道:“我是太后的奴才。”张居正说:“回太后,我是先帝为当今圣上选拔的顾命大臣。”李太后说:“这就对了,冯公公,三只脚的蛤蟆找不着,两只脚的奴才遍地都是。”冯保觉得没头没脑,忙应承道:“太后骂得是……”张居正打圆场道:“冯公公说得也不差,给皇上办事,第一就是要忠心,故大臣常以臣仆自称,这仆人,换句话说,就是奴才。当奴才没有错,怕只怕一个人只会当奴,而没有才。”李太后抿嘴一笑:“听张先生这么一说,奴、才二字还可分别领会。你们两个,一个给皇上管家,一个给皇上治国。从这两年的实绩来看,先帝选你们当顾命大臣,没有选错。”

张鲸从外头进来,道:“启禀太后,寺里斋饭已经准备好了。”

李太后想起一事,道:“等等,等我见完那位金学曾再说。”

金学曾进来行过礼,李太后赐座,金学曾不敢,李太后问为何,金学曾说:“朝廷礼仪,只有二品以上的部院大臣,面见皇上与皇太后,才有赐座之理。我一个六品蚂蚱官,只能长跪。”李太后道:“怎么,六品还是个蚂蚱官?”金学曾说:“比之七品县令,我六品主事是个大官,但在皇太后面前,却只能算是一只蚂蚱了。”李太后接着问:“听说你会斗蛐蛐儿?”金学曾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李太后说:“虽是小技,亦见灵气。前年,你在秋魁府斗蛐蛐儿赢了一万两银子,都捐给了太仓。你为何要这样做?”金学曾道:“为皇上分忧。”

李太后点头,又问:“你方才说,你今日来大隆福寺,是公干?庙里头是焚香拜佛之地,有何公干?”金学曾道:“当然有。因为这是座皇家寺庙,自英宗皇帝时起,就赐给子粒田七十顷,每年租课收入约计一千两银子,用来支付寺中日常用度。下官今日就是来查查,这每年的一千两银子,究竟是怎么用的。”

李太后问:“查出来了吗?”

金学曾说:“今天,下臣到这大隆福寺一看,真是百感交集。方才,寺里主持陪侍太后,他身上穿的那件袈裟,不知太后是否留意。这袈裟是用上等的西洋布制作的,依下官估计,少说也值二十多两银子。”

张居正故意问:“和尚衣服也这么贵?”

金学曾道:“是啊,这也正是下官纳闷之处,下官从小就听说,一入空门六根俱净,大和尚身着华美之服,这本身就不是出家人所为。”

“你的意思是,大隆福寺把皇上赐给的子粒银,都给挥霍掉了?”

金学曾道:“有这等嫌疑,这大隆福寺本是京城寺庙中香火最旺的,城里许多勋贵都是他的施主。我听说宫里头许多中官,每年都向这里捐香火钱。包括畏罪自杀的吴和,每次来烧香,都得捐上几百两银子。”李太后问冯保道:“有这等事吗?”冯保道:“这个,老奴不太清楚。不过宫里头的老人,或多或少,都喜欢来这里做点功德。”金学曾说:“有这么多大施主,大隆福寺还用得着子粒银吗?皇上赏赐田地,说穿了,赏的是民脂民膏。天下财富额有定数,此处赏得多了,彼处就会减少。如今这天下的财富,上不在朝廷,下不在百姓,都让一些豪强权势大户控制了。”

冯保在旁不满地说:“金学曾,让你奉旨稽查乾清宫子粒银缺额一事,你怎么扯起这些野棉花来了?”

金学曾道:“冯公公,下官说的这些话,绝不是扯野棉花。户部堂官王国光大人奉皇上圣旨,派下官到三宫子粒田所在的宛平、清苑、大兴等县实地踏勘。下官已稽查明白,去年欠缴的原因,乃是因为春上地里遭了虫灾,论收成,三宫庄田的麦子只有前年的三成,农户们交出的子粒银,连总数的一半都不到,差额部分县衙想法筹措。以宛平县为例,县令沈度担心三宫庄田子粒银欠缴太多会引起圣怒,故只好临时调剂,即便这样拆东墙补西墙,也无法凑足定额。”

李太后沉着脸问:“他们凑了多少?”

金学曾道:“仅乾清宫一处,他们就凑了整整三千两银子。”

李太后霍地站起身来:“谁让他们凑的?”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发髻上斜簪的闹蛾儿、翡翠吊坠一片晃动。她眼睛睁得圆圆的,逼视着金学曾,怒气冲冲地问,“宛平县令是谁?”金学曾答:“沈度。”李太后问:“你方才所言,都是他告诉你的?”金学曾说:“不是。沈度讳莫如深,什么都不肯讲。臣方才所言,都是自己调查所得。”

冯保在旁说:“请太后息怒。金学曾一派胡言,原不足为据。金学曾,还不退下去!”金学曾正要谢恩退下,只见李太后摆摆手,喘着气儿说:“慢!”李太后稍稍稳定了一下情绪,望着金学曾,口气缓和下来:“你下午就找他冯公公,从内廷供用库中支银,宛平县衙填补的银两,一厘一毫都退回去。”金学曾道:“太后,臣奉旨办差,只是说明所查的实情,并没有要太后退还子粒银的意思。”李太后怒道:“要我退子粒银,你有这个胆吗?你自己说过,你还是个蚂蚱官!张先生,宛平县令沈度,给他革职处分,永不叙用!”

张居正犹豫着没有回答,跪在地上的金学曾,却肆无忌惮地嚷了起来:“太后,下官有话要禀奏。”冯保急得跺着脚嚷道:“你闭嘴!”李太后瞪了冯保一眼,问金学曾:“你要禀奏什么?”金学曾涨红着脸说:“沈度实心为朝廷办事,在宛平县令任上,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去年为子粒田欠税,驸马都尉许从成还跑到宛平县衙大闹,当众扇了沈度几个耳光,沈度隐忍不敢发作。这样的好人不但不能提拔,反而要遭受撤职处分。如此处置,有失朝廷公正!”

张居正赶紧骂道:“放肆!”他担心李太后因此震怒而下旨惩处金学曾,故抢先指着金学曾怒斥道,“你在官场才待了几天,懂得什么叫朝廷公正?在太后面前如此张狂,凭你刚才这几句话,本辅就可以将你撤职查办!太后要将沈度革职,这是英明之举。连这一点你都看不出来,还充什么能人!依本辅来看,将沈度革职的理由,至少有三:第一,三宫子粒银因天灾难以收齐,沈度竟胆敢将学宫银与养马银挪用贴补,这不是陷太后于不义吗?第二,沈度不依法令治县,而是唯唯喏喏委曲求全,挨了驸马都尉许从成的耳光也不敢上奏朝廷,这成何体统!第三,这沈度已在宛平县当了四年县令,对子粒田的种种弊端,应该说早就是了如指掌。可他不敢为朝政直谏建言!”

李太后点头,问金学曾:“首辅的话,你听进去了吗?”金学曾道:“首辅的话,下臣听了如醍醐灌顶。经首辅点拨,下臣才悟出了太后的英明睿断。”

马车穿越街道,家丁紧随其后。玉娘坐在车内,既兴奋又紧张,她挑开帘子向外眺望。街道上旌旗招展,形成一片光斑。她重又放下帘子,用手捂着自己的脸,努力抑制自己的心境。

李太后咬着嘴唇沉思了一会儿,又问道:“金学曾,听说你去宛平县调查子粒田,与驸马都尉许从成发生了冲突?”金学曾道:“是的,许大人强行要宛平县令沈度填缴子粒田租赋一万二千两银子,卑职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他就扇了卑职一个耳光。”

李太后眼前闪现出在花市上武清伯李伟与驸马都尉许从成两位管家买花的一幕,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许从成昨日找我告状,说你金学曾要参我,还要弹劾皇上?”金学曾说:“太后,我的意思是沈度给三宫子粒田的租赋填银子,太后与皇上并不知晓。”李太后道:“如果我与皇上知晓呢?”金学曾说:“如果太后与皇上知道,还接受宛平县衙的银子,那就是搜刮民脂民膏。”

李太后脸上一阵发红,但仍让他说下去。

金学曾说:“如果皇上强行搜刮民脂民膏,那就是昏君,卑职虽然是个蚂蚱官,也会学海瑞,直接上本弹劾皇上。”

李太后浑身一震,挺身站起,怒喝:“你!”冯保看到太后这个样子,叫道:“反了,反了,你这个金学曾,快滚出去。”金学曾伏地跪下:“启禀太后,卑职心存大明社稷以及天下苍生,一时冲动,对太后与皇上多有冒犯,请太后恕罪。”

李太后站立不语,屋内一片寂静,连粒沙子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半晌,李太后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她的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情。她缓缓坐下,盯着金学曾问张居正:“张先生,你曾教导皇上,用人要多用循吏,少用清流。”

“是的,臣经常提醒皇上。”

李太后问:“这个金学曾,算不算循吏?”

张居正小心答道:“这个,请太后评判。”

李太后缓缓道:“忠言逆耳利于行哪。金学曾,你既然以海瑞自居,就不要改变。”金学曾说:“谢太后褒奖,金学曾报效皇上,跟着首辅开创万历新政,虽万死不辞!”李太后道:“好,冯公公,给这位循吏赐座。”

金学曾谢过太后,在冯保的引领下到一边坐下。

李太后问:“张先生,子粒田的问题真的有那么严重吗?”张居正道:“启禀太后,臣认为,子粒田制度多有弊政。国朝自圣祖皇帝以来,已经历了九位皇帝。每位皇帝在位时,都曾对皇亲国戚近侍功臣赏赐土地。前些时,臣曾派人去宗人府查过薄册,截止隆庆六年止,在籍皇室宗亲有八千二百一十四人。有些宗亲名下赏地多的有一千多顷,去年户部统计,天下所有州府的税粮,大约二千六百六十八万四千石。而食俸禄者,包括文官、武官、卫所、旗军、廪膳生员等不计其数。朝廷所收税银,根本无法应付这庞大开支!”

金学曾插话:“太后,首辅大人所言,深切时弊。”李太后对他说:“金学曾,这里没你的事儿,你先走吧。”金学曾谢恩退下,李太后又让他等等:“宛平县令沈度的事,我刚才说的是一句气话,你不要告诉他。”

金学曾从里面出来,正与玉娘擦肩而过。他问停在门口的孙海:“公公,这姑娘真漂亮,她是谁?”孙海道:“我也是第一次见她,听张公公说,她就是被首辅大人从王九思手上救下来的玉娘。”金学曾点头:“啊,原来她就是玉娘。这么好的姑娘,首辅大人怎么会无动于衷呢?”孙海道:“谁说的,首辅大人要真是无动于衷,怎么会整整照顾了她三年。”金学曾点头不已。

张居正还在慷慨陈词:“臣初略计算过,如果仅从宗室所有子粒田中,每亩抽三分税银上交国家,朝廷就多了一百二十多万两银子,这是北方九边军费的一半。”李太后问:“有这么多吗?”张居正道:“臣认真计算过,误差不会太大。”李太后点头:“好,我看你提议的财政改革,就从子粒田改起,每亩加征三分银,这数码儿不大,你回去让户部拟出章程来送给皇上,让皇上批旨允行。我们三宫名下的子粒田,带头执行。”张居正感动至极:“太后如此通情达理,臣惟有披肝沥胆报效朝廷。”李太后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今天到大隆福寺来散散心的,谁知又板起面孔谈了这半天的国事,我真是有些乏了。”歇了一晌,李太后忽然想起什么,笑问冯保:“冯公公,人带来了吗?”冯保道:“带来了。”冯保答罢朝张居正诡谲地一笑,闪身出门。

不知道冯保趴在门口偷听,李太后看见房间中只剩下自己和张居正两人,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宛如少女般天真地一笑,问:“张先生,我刚才发脾气的时候,样子很难看吧?”张居正道:“臣当时一门心思想着如何训斥金学曾,没有注意。”李太后又一笑:“你知道,方才你论述国家财政时,我在想什么吗?”张居正道:“臣不知,请太后详示。”李太后道:“我一直在想,你的脑袋瓜儿怎么这么好使,这么多的细枝末节,你一气道来连疙瘩都不打一个,仅这一点,就可以断定你是个勤勉政事的人。”张居正道:“太后过奖了,臣只是想利用有生之年,多为国家出力。”他听见李太后说:“为了国家,你这个男人可以什么都不顾。而我为了国家,弄得早已不像一个女人了。”

这话张居正还不知道该怎么答,他只说了一个字:“不……”便说不下去了。

李太后追问:“不,不什么?难道你觉得我还是一个女人吗?”张居正垂头道:“太后端庄贤淑,美而不艳,媚而不妖。”李太后有些伤感:“你这是讨好我!骆宾王的《讨武曌文》,骂武则天‘入门见嫉,狐媚偏能惑主’。这是穷酸文人的滥言!狐媚是女人的本钱,天底下没有不吃鱼的猫儿,也没有不喜欢狐媚女子的男人,你想一想,皇帝身边美眷如云,后宫嫔妃尽是佳丽,你若不狐媚,又怎能技压群芳而获宠?不能获宠,作为一个女人,你岂不要把一盏青灯守到白头?当然,狐媚只能作为获宠的手段,若要是长久得宠,还得端庄贤淑。所以狐媚与端庄,乃是一个女人的两面,二者不可偏废。”

张居正赞道:“太后真乃巾帼英雄!”李太后苦笑道:“这话太俗了。”张居正道:“臣笨嘴拙舌!”李太后说:“女人成了英雄就不成其为女人。作为女人,都有七情六欲,我虽然是太后,但我仍是一个女人。多少年来我不得不独守空房,一到傍晚眼看着西边的残阳夕照,听着那带哨的风声,我的心就沉浸在无限的惆怅之中,是的,作为太后,我处在万民仰视之中,但是有谁知道,我丢弃的却是女人的根本。”说着,她的眼圈已经泛红。

张居正注视着她,不免有些同情,忽听得门外有一声轻轻的咳嗽。李太后立刻正襟危坐:“冯公公,人带来了吗?”冯保道:“带来了。”李太后说:“进来吧。”

门被推开,冯保一让身子,玉娘走了进来。张居正一下子站起来,惊讶道:“怎么会是你?”玉娘也看到了张居正,来不及打招呼,冯保指着李太后对她言道:“这是慈圣皇太后。”玉娘行礼,李太后紧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坐吧。”然后问张居正:“张先生,没想到吧?”张居正脸色臊红,太后说:“张先生,听说你救了一位玉娘,都说她长得十分标致,所以就让冯公公去积香庐把她请了来。”张居正不安地说:“玉娘无依无靠,所以臣将她收留了。”李太后道:“先生不必自劾!我这个太后不是呆板之人。前些时,看到张先生为国事如此操劳,我还寻思着,在宫里头选一个才貌双全的宫女赐给张先生,让她好好儿地侍候你左右,这事儿,我还同冯公公说过。”

冯保应道:“是的!张先生,太后本想把她最喜欢的一个宫女赐给你的。”

李太后说:“现在用不着了,你看看,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玉娘,你过来。”

玉娘起身走到李太后跟前。李太后摸了摸她:“好标致的人儿,看你这副长相,本该是个有福的人,说不准多少女人都要吃你的醋了,你喜欢张先生吗?”玉娘道:“张先生的恩德奴婢永生难忘。”李太后说:“我不是说恩德,我是说你喜欢他这个人吗?”玉娘看了一眼张居正,羞涩地点头:“奴婢不敢在太后面前撒谎,奴婢的心早已托付给了张大人。”

李太后赞道:“好,实在!”回头冲张居正道:“你呢?你喜欢她吗?”张居正犹豫道:“这个……她的父兄在街头被王九思……”李太后打断道:“这些我早已知道,我现在是在问你,你喜欢不喜欢玉娘?”

张居正还在犹豫,李太后有些心急:“堂堂男子汉,朝野上下叱诧风云,可到了谈情说爱的时候,却如此优柔寡断,你要是说不出口,点个头总可以吧!”张居正无奈:“臣喜欢玉娘!”李太后站了起来:“这不就得了,那就找个黄道吉日,把婚事办了,要是内眷还有何想法,你让她来找我。”张居正说:“夫人其实早有此意。”李太后问:“那又为何拖着不办,你就不怕满城的流言把你淹死?”张居正道:“臣听从太后的。”李太后看着玉娘:“从今往后好好服侍张先生,不可耍娇使性子,记住了?”玉娘羞涩地一笑:“奴婢记住了。”李太后说:“记住了就好,没事儿的时候,我会宣你进宫唠唠嗑子的。”玉娘道:“奴婢听从太后的吩咐。”

李太后又听说玉娘很会唱曲儿,便让她拣怀春的曲子唱一支。玉娘怀抱琵琶坐下,屏气凝神,捻指弹唱起来:

念多情,抛不掉他的情意儿厚,

清晨起闷悠悠,桃红纱帐挂金钩。

孤孤单单无陪伴,

懒对菱花怕梳头。

热扑扑的离别恨,把奴的魂勾。

谁能够把情留、把情留?

背地里,奴的泪双流。

奴是一颗失落心,

生生教你温存透。

温存透、温存透,

可恨奴家无来由,

梦赴阳台把佳期凑,

醒来却是孤孤单单在绣楼,

看天边,残月如钩……

这是《岭儿调》,凄切哀婉。李太后觑着张居正,只见他眼睑低垂,负疚之情已在脸上显露。李太后动情:“玉娘,依我看,张先生不是那种负心的男人。他若待你不好,你尽可来乾清宫,我给你做主。”

两匹马一前一后在林中奔跑,张居正和玉娘骑在马上。马狂奔着,忽然,一根树枝将玉娘挡住,并将她捋下马来。张居正勒住马头,返身奔向玉娘。张居正跨下马,欲将玉娘扶起,却被玉娘拖倒在地。玉娘起身向远处跑去。张居正跃起:“等等!”他追去。

玉娘站在夕阳下,张居正走上前,湖边有群孩子嬉闹。张居正搂着玉娘:“你在想什么?”玉娘突然伤感起来:“我要是也能为你生几个孩子就好了。”张居正道:“我担心谁能来照顾他们。”玉娘惊讶地望着他:“你难道不愿意?”张居正道:“不!我是怕我政务在身!”

“在你心目中除了政务,还有什么?我呢?我在你心目当中的位置呢?我知道你是怕我连累你,你为什么不明说?”玉娘的香腮已挂上两行清泪。

成国公朱希孝、定国公薛汴、武清伯李伟等一应皇亲国戚及勋贵都坐在李伟府客厅,许从成恼怒道:“怎么样,我说张居正一上任就拿出个架式,要拿我们这些皇亲国戚、世袭勋贵们开刀,你们还不信,这不,动手了吧!”

子粒田征税,在座的几家都得几万几万的往外拿银子。成国公的先祖朱能是靖难大功臣,永乐皇帝赐的田多,后来又不断地买,都算成了子粒田,多少代下来有一万顷,这次子粒田征税,核算下来,他家每年要拿十二万两银子出来。许从成问他:“朱大人,你愿意当这冤大头,挨宰?”朱希孝说:“皇上下旨,我们怎好违抗?”许从成说:“什么皇上下旨,武清伯,你那小外孙能下这种令亲者痛、仇者快的旨吗?还不是让张居正巧舌如簧,迷糊住了。”

他们已经得知了情况:大隆福寺的六十顷子粒田被取消了,乾清宫、慈庆宫、慈宁宫的三宫子粒田,都带头缴纳税银。许从成说:“两宫太后,皇上,都不靠子粒田吃饭。我们不一样,子粒田是我们的饭碗。各位大人,我们联名给皇上上本,告他张居正。”但众人认为,张居正圣眷正隆,不如让武清伯出面,找李太后说说去。

后宫内,李伟坐了半边椅子,等着李太后开口。半晌,她放下手中的茶杯,一脸平静地抬起头,问:“爹,你说完了?”李伟说:“说完了。闺女,这不单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大家伙儿都这么想呢!”李太后问:“是哪些人?”李伟答道:“驸马都尉许从成,成国公朱希孝,定国公薛汴等等,多着呢!”李太后问:“又是驸马都尉许从成挑头,是不是?”

李伟不吭声。

朱翊钧说话了:“外公,子粒田征税是朝廷大政,是改善朝廷财政的善举,您可不要跟着他们瞎起哄。”李伟道:“我是穷怕了,手上攥住几个钱,心里才踏实。”李太后说:“爹,你总是喜欢哭穷,上次你说在沧州造坟,张居正指示工部,多给你拨了一万两银子,那坟开始造了吗?”李伟道:“我不想造得太大。”李太后说:“你多拿了银子,为何又不想造大了?”李伟道:“能省几个就省几个。”李太后冷笑了一声,道:“你省什么呀,你知道李高在外头是怎样摆谱吗?他让手下人去大隆福寺买花,一出手就上百两银子,还拿大话来噎我。子粒田征点税,你像剜了心头肉,李高这样的败家子,你怎么就不管?”李伟听了瞠目,半晌道:“我管!我管得了吗?而今他长大了,又是什么锦衣卫的千户,我的话早就当成耳边风了,再说了你又什么时候听过我的。”李太后道:“你说的话与万历新政相抵触,我当然不能听。爹,我的意思是千万不要光想着宗室的利益,而不顾朝廷的利益。”

李伟站在花圃前,问小管家:“这就是那盆春秋清气满乾坤?”小管家道:“就是它值五两银子。”李伟问:“你说,你在那里碰到了一个贵妇,穿着天鹅绒的衣服,却嫌这花贵?”

小管家答应:“对!”

李伟说:“对个屁!”说完,抄起身边一把锄头,就冲管家打去。小管家撒腿就跑,李伟在身后追打着:“你胆子越来越大了!你竟敢在太后面前摆阔。”小管家边跑边辩解:“老爷你别打了!我哪知道她是太后。”李伟依然追道:“我打死你个不长眼的。”

他俩在院中绕着圈奔跑。李伟稍不留神,跌倒在地,摔了个嘴啃泥。他跃起举锄头又向他挥去,却把锄头打在李高身上。李高大叫:“哎呀!你凭什么打我?”李伟道:“凭什么,就凭你一天到晚在外面摆阔、装大!”李高问:“我怎么啦?”李伟说:“都是你干的好事?把那些下人娇惯坏了,连太后都不放在眼里,竟敢在花市嘲笑你姐。”小管家委屈地喊道:“小的,小的的确不知。”李伟说:“你给我滚,我永远不要看见你。”小管家滚瓜般逃走。

李伟指着花圃里的盆花,问:“狗蛋,这些花,是不是从花市上买回来的?”李高道:“是。”李伟问:“花了多少银子?”李高说:“一共花了五十多两银子。”李伟听了怒火万丈:“天哪,你这忤逆不孝的败家子,看我收拾你。”说罢,从矮墙旁边拿过一把锄头,高高举起,欲砸花盆,锄头举在半空,却不动了。

李高道:“砸呀!”

李伟恨恨说道:“我要不是看在银子的份上,非把这些花盆都砸了不可!”

正说话间,许从成从外面走进花园,看到李伟高高举起的锄头,高声笑道:“武清伯,你这是干啥呢?”李伟见是许从成,一丢锄头,没好气地说:“老驸马爷,这事儿,也有你一份。”许从成走近,问:“什么事儿有我一份?”李伟说:“还不是因为你们触犯了太后?你那管家和我的管家,在花市上摆阔,让我闺女给撞上了。”

许从成纳罕道:“这事也太巧了点?”

李伟说:“你想,我闺女正在气头上,加上张居正向她奏禀子粒田征税的事,她能不答应吗?我太知道我那闺女的心思了,她是在想‘好哇,你们都富得肚脐眼里流油了,都把银子铺开当路走了,既是这样,就让他们放点血吧’,这样子粒田征税这么一件大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许从成却说:“太后毕竟才三十岁,她不会自己出这主意,全怪那老奸巨猾的张居正。子粒田征税,是往我们这些皇亲国戚的心窝窝上扎了一把刀。”李伟道:“你又能怎么着,眼下,我闺女和外孙,把他张居正都捧到天上去了。”许从成说:“张居正我们一时斗不过,不要紧,我们就熬着,但这次调查子粒田的那个金学曾,我们绝不能放过。瞅准机会,把他往死里整。”

王国光去年提议整顿榷场,将原先定于各地代为征收榷税的十大税关收归户部直接管辖,执行一年以来,效果甚好。十大榷关的税银总额比前年增加了六十多万两。今年报上来的十大税关的征税银数目,苏州、杭州、大同、益州、通州等处都有较大增长,唯独张居正的家乡荆州税关税银征收却倒数第一。因此,他特意把王国光找来询问。王国光道:“荆州税关,过去每年所征税银,总是维持在五六名左右。这次荆州税关的征税总额并没减少,但别的税关增额较大。因此,它就只能垫底了。”张居正说:“我看,荆州税关出现这种情况,是新任命的巡税御史征税不力。”王国光道:“这位荆州税关的巡税御史,原是户部度支司的一个员外郎,做事极有能力,他在荆州任上做不出政绩来,可能有难言之隐。”

张居正问有什么难言之隐,王国光吞吞吐吐了,张居正再三追问,王国光才说:“荆州是你叔大兄的老家,令尊大人虽然闲居不问世事,但当地各个衙门都碍于他的面子,围绕令尊大人,荆州城里的各种势力可谓盘根错节,一般的人在那里,根本无法放开手脚做事。”张居正道:“既然这样,你立即派个人去,把现任巡税御史换下来。”

派谁去呢?这个人不但要有非凡的运筹能力,还要有皇帝老子都不怕的勇气。张居正想到了一个人:金学曾是最合适的人选。前些时他调查子粒田,功不可没,因此张居正向皇上建议,破例将他晋升为四品员外郎。只是这个人积怨甚多,京城里的一些势豪大户,恨不能生吞了他。若让他前往荆州,难免又会把那儿弄得鸡飞狗跳。但张居正转念一想,说:“推行新政,哪会风平浪静。鸡飞狗跳是正常的。汝观兄,如果你没有异议,就将金学曾派往荆州,担任巡税御史。”

任务派发下来,金学曾说:“这事儿下官难以担当。荆州是首辅大人的老家。把我派往那儿,我岂不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吗?”王国光大声道:“首辅大人把你提拔起来,不是为了让你游山玩水的,要没有点难处,要你这个官干吗?”金学曾道:“要是其他地方,就是刀山火海,我都将万死不辞,但荆州就不一样,万一有些事牵扯到首辅大人的家眷,这事我该怎么办?”王国光说:“我让你去那儿,就是为了让你摸清那儿长期欠税的缘由,如果有些问题确实牵扯到首辅大人,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金学曾道:“你不是把我往火炕里推吗?”王国光说:“是火炕又怎么啦?为了江山社稷,即便是火炕你跳一回又能怎样?”金学曾仍打退堂鼓:“这可不是泥塘,我跳下去就没命了。”王国光道:“噢,原来你说了那么多,依然是个怕死鬼,你要是真怕死,或者怕丢官,那你就明着告诉我,我可以为你安排一个庸庸无禄的位置,然后让你安安稳稳地享受你那四品官员的俸禄,只要你说一句。”

金学曾无语。

王国光催他:“说呀!怎么不说了!”

金学曾沉默一会儿道:“得,谁让我是个刺儿头呢!我去!”

王国光耐心道:“别一心想着上刀山下火海,而今你是个巡税御史,遇事脑子得多绕几个圈,把事儿做好了,那才是英雄!”

黎明中,身着便服的金学曾骑着马,身边跟着一个书办来到荆州,问扫街老汉:“劳驾,这位老爹,您可知道江陵知县沈大人府上在何处?”老汉道:“再过一条街,拐弯便是,门口挂着灯笼。”金学曾道:“多谢了。”

两人策马而去,在挂了灯笼的门口停下。这房子陈旧,门脸儿也窄,金学曾上前敲了敲大门,半天无人应声。金学曾见那大门只是虚掩着,便轻轻推开走了进去。

大门里是一个天井似的小院子。金学曾进入喊了一声:“有人吗?”没人应声。金学曾站了一会儿,又朝堂屋走去。堂屋门外,他伸头朝那堂屋里一瞄,只见一个身穿七品鸂鶒补服的人跪在地上,头上顶了一个铜灯。旁边站了一个妇人,手拿鸡毛掸子骂道:“我嫁给你这人算是倒霉了!清廉?你一身清廉,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好端端的宛平不待跑这种狗都不拉屎的地方来。”

金学曾认出是沈度,轻喊了声:“沈大人。”

妇人闻声抬头,见了金学曾,挥着鸡毛掸子就冲了出来:“你叫什么叫?滚!没见老娘正在教训儿子!”说着,挥舞着鸡毛掸子就打来。金学曾护着脸喊道:“我是荆州的巡税御史!”妇人道:“我打的就是巡税御史,他都是让你们给害的。”说着又打。金学曾道:“别打了,我有要事找沈大人。”妇人说:“有事去衙门找他,跑我家里来干吗?”

沈度一把夺过妇人手上的鸡毛掸子:“你还有完没完?”妇人便哭了起来:“好,你胳膊往外拐,这日子没法过了。”说着,流着泪跑向后院。

沈度喘气回头看着金学曾,金学曾道:“沈大人,原来是你!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沈度道:“还不是因为你,我本来在宛平待得好好的,因子粒田租赋的事,得罪了太后。太后本来要撤我的官,听说是你帮我在太后面前申了冤,才保住了乌纱帽,虽然保住了官身,却贬出京城,跑到江陵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当一个处处受气的县令。”金学曾道:“我这次又来给你添麻烦了,我奉首辅之命,被派到荆州担任巡税御史。”沈度道:“嗬,没想到咱俩又凑到一块儿了。”荆州府衙就在沈度管辖的江陵县地头儿上,税关衙门与县衙相隔不远,都在荆州城中。金学曾问起刚才的事,沈度道:“打是亲,骂是爱,我这老婆可是百里挑一的好女人。”金学曾问:“可是为何要你顶灯台呢?”沈度道:“说来话长,一个当官的免不了有人想巴结你,我这刚到远安,就来了不少送礼的,于是被我一一拒绝了,但是有些人你把礼物退回去了,他愣是又送来了,无奈之下我只能将这些礼物收下。为了表示我的清廉,不得已我只能将这些收下的东西挂在这厅堂门口,以警示那些试图再送礼的人。”

沈度又说:“可我那位糟糠毕竟是位妇道人家,她抱怨自己的命不好,说跟我半辈子,没过上几天好日子,于是为了表示我的歉意,便与夫人约法三章,每退一回礼,就跪着顶一次灯台。昨夜,我又将人家送的一份礼退掉了,早晨出门前,夫人要我补这个顶灯台,不巧让你看见了。”金学曾道:“沈大人,本以为我金某打打杀杀,初生牛犊不怕虎,是世上少有的好官,相比之下我顿觉羞愧不已。”沈度道:“现在我要到县衙去升堂,你住哪儿,待会儿我会前去拜访。”金学曾道:“也好,那我先走一步。”

金学曾带着书办骑马来到荆州江陵县玄妙观外广场。远处有一群人被差役围着,吵吵闹闹。李老汉一脸佯笑,巴结着税关的段升,段升道:“见着我你就装孙子,平素儿你躲着我,倒像是吃了逍遥散,我今早儿来,专是为了候你。”李老汉哈腰道:“段大爷,你老恩典……”段升道:“再恩典你,我这饭碗就砸了,你那十一两税银的欠款,究竟啥时还?”李老汉说:“如果收成好,今秋上……”段升打断了他:“去去去,什么金秋银秋的。你这些画饼子的话,老子的耳朵都听起茧子了。”

金学曾带着书办挤入人群。一个黑脸壮汉站起,指头一伸戳着段升的脸吼道:“你充谁的老子?”段升喝问:“你是谁?”李老汉忙制止他:“狗儿,别胡来,”又对段升赔笑脸道:“这是犬子狗儿,乡野人不懂规矩。”段升道:“我还以为光天化日之下跳了一只老虎出来,原来是一只狗儿。”引得在场的人一阵轰笑。段升自觉长了势,又朝狗儿吼道:“你家欠赋税银八两,你知不知道?”李狗儿道:“知道。”段升喝道:“知道你还这么凶?”李狗儿说:“我爹这大一把年纪,你凭什么充老子。不要以为身在官府,就可以仗势欺人。”段升一跺脚,咬牙骂道:“你欠税不交反倒恶语伤人。我就不信你小子还能翻天,来人!”

书办看不下去了,金学曾拦住,不让他上前。

李老汉跪倒在段升面前:“大人不计小人过,您多担待点,这两天我一定设法把八两欠税凑齐,送到您府上。”说着,头朝地磕得咚咚响。段升对狗儿嚷道:“看在你老子的份上,我先饶你这一回,明儿我要是再见不到银子,别怪我不客气。”说完一挥手,众税差随之离去。

金学曾来到客栈,这客栈是书办谨遵他的吩咐找的,清静、没有闲杂人。一摞摞账本被堆放在书桌前,书办挑亮灯,金学曾让他先出去,有事再叫他。书办提醒他还没用晚膳,金学曾想起刚才买了几个烧饼,让把那个拿来。

“可查出什么蹊跷来了?”

金学曾道:“查是查出了一些。”说着递给他一个账本:“你看看,这是历年来欠银情况。”

沈度接过翻了翻,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姓名,历年积欠的总额共是三十二万四千七百余两。沈度叹服道:“金大人不愧是查账高手,把税关的一本乱账都理顺了。”金学曾道:“沈大人在宛平县令任上,对各类账目的稽查极有经验,今天我还想就此讨教于你。”沈度苦笑了一番,对他说:“金大人,依我来看,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来荆州当这个巡税御史。”

金学曾问:“这是为何?”

“荆州税关去年征税在十大税关中倒数第一,你的前任被撤职,邸报上都登了,金大人,你难道就没有想到,你的前任为何落到这个下场?”沈度对他说。

金学曾道:“我没想到的是,这里头确实大有文章。”

庙小妖风盛,池浅王八多。如此复杂的局面,等闲人早打退堂鼓了,但金学曾是向首辅大人立过军令状的人。沈度说:“事有可为,有不可为者。荆州税关之事便是不可为者,你何必赌这口气呢?”金学曾故意板起脸,半真半假地说:“本官今天来,是向你请教稽查税关欠税之事,你若再不配合,本官就上本子参你。”沈度笑道:“你要这么说,你愿意参就参吧。”说罢一拂袖子抽身要走。金学曾把他扯住,沈度回转身道:“你不是要参我吗?”金学曾笑说:“那是玩笑话。”顺手拿起桌上的铜灯台:“沈大人,你若再不肯指点迷津,本官也要跪灯台了。”

金学曾说罢,真的朝地上一跪,把那只铜灯台顶到头上。沈度上前拉他,笑道:“这东西是我专治偏头痛的祖传秘方,你怎么也跟着学?”金学曾说:“只要能治病就是好方,你不答应我,我就一直顶着这灯台。”

书办捧着烧饼来了,见状吃了一惊。金学曾掩饰道:“我头痛病犯了,这是治头痛病的偏方。”书办说:“您要的烧饼给你拿来了。”沈度看见煞是过意不去:“我这个知县真是该死,再穷也不能让金大人吃烧饼啊!走,我尽地主之谊,请你去喝两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