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万历三年元宵节。白云观门前广场,一大列仪仗簇拥着一乘八人抬杏黄围帘大暖轿从门楼里出来。一匹快马急驰而来,骑在马上的陈应风高声吆喝:“冯老公公到!”白云观门前广场顿时一片**。领头的掌贴刑穿着六品武官命服,对广场上所有先到的貂珰打过招呼,又对东厂番役说:“广场上太乱,你们盯着些个。”

一长列气势森严的仪仗进了广场。大暖轿停下,冯保躬身出了轿。众貂珰一起跪下,齐声喊道:“小的们恭候老公公。”冯保手虚抬一下让貂珰们平身。

一名站在台阶上的青衣道人朝山门内大喊一声:“奏乐!”山门两侧的道家乐手立马儿弦索高奏响器齐鸣,更有十几名小道人次第点燃手中举着的缠满鞭炮的长篙,噼哩叭啦炸了个昏天黑地。鞭炮炸完乐声停了,一位老道上前施礼说道:“贫道闻天鹤率白云观全体道人恭迎冯公公大驾光临!”

在闻天鹤等道人与百十位贵珰的簇拥下,冯保走进了七层四柱气势轩昂的棂星门。枋额上所书“洞天胜景”四字,乃嘉靖皇帝手迹。冯保问闻天鹤:“闻道长,这道儿一尘不染,香客们怎样进来拜神呢?”闻天鹤道:“启禀冯老公公,贫道已得东厂指示,冯老公公在观期间,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冯保说:“道长知会错了,咱是说,这么洁净的道儿,香客们一踩,不就脏了?”闻天鹤道:“观内有十几个小道士随时打扫,不至于污秽到哪里。”冯保说:“这样就好,不要糟蹋了仙境。”

说话间,一干人等款款走过窝风桥,穿过三重大殿,来到中路第四重大殿丘祖殿的门前。冯保跨进殿中,顿时道乐大作,冯保率众貂珰对着丘处机塑像三拜九叩,

山门外传来吵闹声,冯保起身问:“什么人喧哗?”徐爵出去看了,回来说:“是个妖道。”冯保道:“把他拿下,打着问话。”

“冯老公公,不用打着问话,贫道已经来了。”言犹未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闪身进门,冯保狐疑道:“你是?”来人龇牙一笑,把乱发往后拢了拢道:“冯老公公,你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冯保大惊失色:“哎呀呀,原来是国舅爷,看老夫这眼神儿,简直是瞎了,罪过,罪过!国舅爷,谁让你弄出这一身打扮来?”李高道:“今儿个是元宵节,我这身打扮,您看像不像丘神仙下凡?”冯保笑道:“难怪你硬闯白云观,番役们不敢拦你,都怕你是下凡的丘神仙,得罪不起啊。”李高说:“方才在门外真唬了不少人呢!你看,这是咱收的利市钱。”说罢,解开青色大氅,只见胸前挂着一个褡裢。他解下来朝地上一抖,宝钞、铜板和碎银滚了一地。他嬉笑说道:“这些功德钱,咱捐给白云观了。”

坐下后,冯保问候武清伯这一晌可好,李高却说他一直心口疼。冯保关切地问是否请了太医看,李高说太医看不好,李伟得的是心病,冯老公公倒能治一半。

正说着,闻天鹤躬身道:“两位大人,这边请,贫道已备下斋饭。”

众人入座后,冯保问起方才说的心病到底是什么意思,李高道:“冯公公,你说咱姐晋升太后都两年了,咱爹为何就不能水涨船高,从武清伯升上武清侯呢?”冯保回他道:“册封的事是朝廷大礼,条条框框甚多,你姐姐李太后是天下第一等孝女,她何尝不想自己的亲爹封上侯爵。但礼法所限,她不好擅越,太后不开口,别人又哪敢胡乱从事。”李高说:“老公公不要忘了,当今圣上的生母可是咱爹的亲生女儿。”说着又操起那根“替天行道”的幡竿,使劲朝地上杵了杵,道:“咱爹的事儿办不成,依咱看,就卡在一个人身上。”

冯保问:“谁?”

李高说:“张居正。”

冯保道:“国舅爷,这话可不好随便说的。首辅张先生是先帝信任的顾命大臣,你姐姐李太后对他深为倚重,你如此说话,岂不让你姐姐伤心?再说,张先生也不是故意难为你爹,先朝的规矩是:国丈封爵的最高级别,就只能是伯,想上升为侯,没有先例呀!”

李高白眼一翻:“花花轿儿人抬人,人抬咱咱就抬人,人不抬咱咱也不抬人。”

冯保说:“国舅爷也不用说气话,待瞅着机会,老夫再向太后请旨。”说着就有送客的意思。李高却说:“老公公不要理会错了,咱今儿个大老远赶来,并不是专为找你生闲气的,咱的正经事儿还没说呢。咱爹想做件事儿,究竟如何做,让咱找您讨个见识。”冯保问啥事儿,李高瞅了瞅门外,神秘地说:“去年底,咱爹让人在沧州看了块吉地,想修坟。”冯保道:“武清伯修坟,好哇,择的地怎么样?”李高说:“说是块好地。风水先生说,得把那架山整个儿买下来。山上有几户人家,得迁走。”冯保道:“江湖上的风水先生,多半是些混饭吃的。武清伯的吉地,要经过钦天监踏勘核实。”李高说:“咱爹说了,事情该怎么办,咱们按朝廷的章程,只是这花钱的事……”李高说到这里把话头打住,看了看冯保的脸色,又接着说,“咱爹说,请老公公您预先给咱姐通个气儿。”

冯保一口应承:“这个好办,我回去就讲。”又出主意道,“你回去告诉武清伯,他那里先把手本写好,通过宗人府送进宫里头。”

李高道:“多谢老公公了。”

李高道谢告辞。临行前,端起面前那盅八宝茶一饮而尽,随手就把那只薄胎的福禄寿青花盏朝地上一摔,“叭”的一声,茶末子污了一地。冯保瞧着一地碎片,皱着眉头问:“国舅爷,这是为啥?”“图个吉利,岁岁平安!”李高说罢扮了个鬼脸,仍旧挥舞着幡竿走了。

广场四周搭盖了各色帐篷帷屋,密匝匝挤满道儿,许多全真道人都赶来这里,或祭祀,或斋醮,或炼丹药,或卖符箓坐地论吉凶休咎、分曹谈出世之业。一位三十多岁的太监走下一乘四人抬轿子,吴和看见惊呼道:“咦,这不是孙隆吗?”他被冯保提拔为杭州织造局管事牌子,正在春风得意之时。吴和说:“听说他早就雇好了船,今日动身去杭州上任,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孙隆走了过来,吴和上前道:“孙隆,你不去通州上船赴任,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张鲸也说:“杭州织造局是第一等的肥缺,孙隆,今儿个你得请客。”孙隆脚一跺:“请什么客呀,我被人涮了。”

冯保在闻天鹤、徐爵等人陪同下,从云集园中向外走来。山门外支了几里地的帐篷,满京城的商贩都跑到这里来赶热闹,从元霄节到正月十九的燕九节,集市才散。冯保打听了有古董摊儿,便要走去看看。徐爵用手抚了抚腰间晃动的那只翡翠麒麟:“我来时看见那些古董摊儿,也摆了些夏彝商鼎,唐宋名人字画,只不知是真是假,老爷您是大行家,您去鉴定鉴定,看能不能淘出一两件宝贝。”

冯保一行人刚走出山门。孙隆双腿一跪,禀道:“奴才孙隆,叩见冯公公。”冯保让他起来,问:“你不是今日动身前往杭州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孙隆道:“启禀公公,奴才遇到了麻烦:工部不肯移文。”冯保问:“这是为何?”孙隆道:“那个工部尚书朱衡说咱们织造局的用银造价太高,坚持不肯移文。这老倔头态度傲慢,根本不和我细说缘由,只说要将此事上奏皇上。”

冯保听了气道:“这个老东西,我看他是不想活了,竟敢公开与我司礼监唱对台戏。好,我就等着他上奏!我看是他这只鸡蛋硬还是我这个石头硬?”转而,他又问孙隆:“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昨天不来告诉我?”孙隆道:“昨天我一直在工部守到了天黑,奴才哪有时间跑来向公公禀报。”冯保骂道:“你真他娘也真是个熊包!备轿,回宫!”两位太后和朱翊钧等坐在游艺廊里头,一面品尝茶点,一面听容儿唱曲。教坊司的乐手弹奏弦乐,容儿唱道:

皇恩浩**春光媚,

五谷丰登,腊尽春回。

这几年,风调雨顺多祥瑞。

乐太平,楚馆秦楼真富贵。

风和日暖,开放春梅,

看花灯,合家团圆辞旧岁。

贺太平,日月同辉人增岁。

容儿刚唱完,朱翊钧道:“容儿唱得不对,最后一句日月同辉,太阳当空时,哪儿有月亮呀?”李太后却笑道:“钧儿,容儿唱得是对的,日月同辉指的是咱们大明王朝,日月为明嘛。”陈太后听后点头:“容儿这词儿编得好,唱得也动听。”朱翊钧说:“两位母后既然夸奖,就得给赏钱,孙海!给容儿和教坊司的乐手颁赏。”

孙海答应:“是。”转身从客用手中接过托盘。托盘上摆着一些丝绒小礼袋。孙海分发小礼袋,容儿等捧着小礼袋向朱翊钧磕头,唱诺:“奴婢等谢皇上隆恩。”朱翊钧让容儿过来,要看看她的小礼袋,打开后,从里头抠出一只一两的小银锭,惊呼道:“怎么只有一两银子?”便问:“孙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孙海道:“启禀万岁爷,赏赐宫里头的下人,不能动用国库里的银子,只能用私房钱。去年,你名下的私房钱收入,较之前年减少了七万多两银子。”朱翊钧问:“为何少了这么多?”孙海说:“除夕前,内府供用库来报,去年皇上名下的乾清宫子粒田,由于遭受虫灾欠收。”乾清宫子粒田在应天府十几个县上都有,但宛平县所占比例最大。朱翊钧马上命道:“传旨户部,派员前往宛平县查勘。”

城隍庙人潮如流,踩高跷,玩杂耍等各色队伍从眼前经过。张居正身穿青色便服,在护卫班头李可陪伴下慢慢走来。

迎面王国光走来:“我在茶楼等你半天,不见人影,没想到叔大兄跑到这里来!”张居正笑道:“来看老百姓过节呀。”又说:“心中有事,想找你一吐为快。”王国光道:“我知道你又要谈公务,今天是元宵节,你不在家里喝点春酒倒也罢了,却把玉娘一个人放在空****的积香庐里,是不是太过分了?”张居正不答,只是笑问他:“你说,今天除了是元宵节,还是什么日子?”

这天是请城隍爷游春的日子,应天府尹来这儿请出城隍爷,抬着在北京的长安街上走一圈,还要给沿途的人送泥塑的小春牛,是每年必不可少的仪式,希望城隍老爷发慈悲心,保佑这一年风调雨顺,老百姓能有个好年成。张居正道:“万历新政,今年是第三个年头儿了,头两年,我们整饬吏治,在官员里头推行考成法与整顿驿递,都取得很好的绩效,窝里头清扫干净了,你说今年我们该做什么?”王国光指了指门头上贴着的大红灯笼“招财进宝”。张居正点头,兴奋地说:“对,抓好了吏治,从今年起,万历新政的主要内容就是理顺财政,你是财政行家,你说,治理财政,应从什么地方做起?”王国光说:“叔大兄既然这么问我,肯定心中已有谋划,你说说,让我开开窍。”张居正笑道:“你这是考我呀,我是有了一个想法,但我得先听你的。”

王国光道:“不行,我得先听你的。”

张居正说:“这样吧,我们一起说,看想的是否一致。”

王国光说:“如此甚好!”两人同时念道:“子粒田。”

两人大笑。张居正说:“套一句老话,这叫英雄所见略同。”

从开国之初,洪武皇帝给开国功臣、皇室成员以及就藩的王孙赏赐土地,称为子粒田。洪武与永乐两位皇帝,赏赐控制较严,子粒田还不至于成为弊端。但自永乐之后,历代皇帝赏赐过滥,加之皇室经过两百余年的繁衍,也是愈来愈庞大,每一位皇子出生,都要赏赐子粒田。不仅如此,就是那些受宠的宦官,皇室的外戚,甚至御庙的和尚,都可以获得子粒田的赏赐。凡拥有子粒田者,赋税一体减免,子粒田一多,国家赋税就减少,如今,子粒田已成为财政改革最大的拦路虎,不打掉这个拦路虎,就不可能真正做到为朝廷谋利益,为百姓争福祉的初衷。子粒田的弊端,张居正,之前的那些首辅心里都明白,但谁也没有勇气来革除,因为改革子粒田的赋税减免制度,等于公开与势豪大户为敌。比之裁汰冗官整饬吏治要难上百倍千倍,因为这牵扯到宗室的利益。但张居正等人却决定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城隍庙门口三十二支大铜锁呐一齐吹响。庙门大开。十六名壮汉抬着城隍老爷雄赳赳走了出来。銮驾前头,一名三品官员笑容可掬,向路人拱手道贺,并将一只只泥塑小春牛送给路人。茶楼内,张居正叫王国光道:“快看,城隍老爷抬出来了。”他们下楼去找那边的应天府尹张开来,要问他讨只小春牛。

城隍老爷銮驾过处人山人海。张居正与王国光挤到前面,与张开来迎面碰上。张开来低着头把一只小春牛递给王国光,又拿出另一只小春牛递给张居正,猛一抬头,才认出两位大臣,惊呼:“首……”张居正制止他叫出口,说:“守住今年的好年成,恭喜发财。”张开来连声道:“恭喜发财,恭喜发财!”张居正对王国光说:“走,咱们也去抬一抬城隍老爷。”

两人上前,换下打头的两名壮汉,张开来阻拦不了,只好也加入杠夫的行列。

彩衣人大喊:“起号子嘞!”

所有人一起高唱:

城隍老爷(哟嗬嗬嗬),

大驾行嘞(哟嗬嗬嗬)。

保佑一方(哟嗬嗬嗬),

好年成嘞(哟嗬嗬嗬)。

李太后与容儿坐在花厅里聊天,冯保进来了,李太后给他赐座,问:“冯公公,听说你今儿个去了白云观?”冯保道:“是的,奴才去白云观主祭。”李太后问:“祭谁呀?”冯保道:“丘处机。”李太后知道丘处机是个大神仙,点头说“祭得好”,又问:“白云观还像往常一样热闹吗?”冯保说:“依奴才看,较之往日,更添了几分热闹劲儿呢。万岁爷登基,风调雨顺,升斗小民哪个不是自里向外冒喜气儿。”李太后想起:“入宫前,咱跟着爹也曾去白云观赶过燕九节。各种杂耍小吃应有尽有,疯玩一天也不觉着累。”

冯保说今日在白云观里头见着国舅爷了:“他扮成个道人模样,穿着件黑色大氅,手中拿着根‘替天行道’的幡竿儿。”李太后道:“这李高终究是一个不成器,他跟你说了些什么?”冯保说:“他说武清伯看中了一块吉壤。”李太后问:“在哪里?”冯保说:“在沧州。”李太后点头:“咱爹都满了六十岁了,想修坟,在情理之中。”冯保道:“老奴给李高出主意,让武清伯给宗人府写手本,报上来,皇上就可以批旨,多拨一点料价银。”李太后欢喜道:“这主意很好,走,咱们看看皇上去。”

冯保与容儿陪着李太后挪步到了西暖阁,还没进门,就听得蹲在紫檀架上的那只白鹦鹉,伸着脖子喊道:“太后,太后。”正俯身书案阅读奏章的朱翊钧,一听白鹦鹉的叫唤,赶忙起身。

李太后挑帘儿走了进来。朱翊钧施礼道:“母后。”李太后瞥了一下几案,问:“钧儿,今儿个元宵节,还有奏章递进来吗?”朱翊钧道:“是急本。”李太后问:“谁写的?”朱翊钧说:“是工部尚书朱衡具名上奏。为杭州织造局申请用银一事,工部不肯分担应由该衙支出的那一半。”

李太后问:“一半是多少?”

冯保说:“四十万两。历来杭州、苏州、松江三个织造局,虽归大内管辖,但每年的织造用银,却是由大内与工部分摊,每家各出一半。今年,杭州织造局用银增加到八十万,两家各出四十万两。工部嫌多了,不肯移文。”李太后问:“杭州织造局去年用银是多少?”冯保道:“四十万两。”

“为何增加一倍?”

冯保道:“万岁爷登基时,因国库空虚,故一切从俭。如今两年多时间过去了,朝廷财政好转,太仓有了积银,老奴就琢磨着,要给万岁爷多添置几件龙袍。”

李太后听毕点头,又问:“既这样,朱衡为何反对呢?”冯保说:“依奴才看,朱衡自恃是三朝元老,全不把万岁爷放在眼里。”李太后颇不屑道:“倚老卖老,再老也是个臣子。皇上做事,未必还要看臣子的脸色?冯公公,这朱衡有啥能耐?”冯保道:“他是个治河专家。”李太后点头:“啊,难怪。”她伸手抚了抚朱翊钧一身半新不旧的龙袍,又道:“可怜钧儿,虽然当了皇帝,穿的衣服都是旧的。让工部拨四十万两银子,朱衡都不肯。煌煌天朝,当个皇帝还这么背气!”

冯保上前,问:“太后,你看这事儿?”李太后说:“把朱衡的本子送到内阁,看张先生如何票拟。然后再作定夺。”冯保问:“朱衡那头怎么办?”李太后踱步到窗前:“这倔老头子,看来还得对他薄加惩戒。”

冯保找来内官监管事牌子吴和,尚衣监掌监胡本杨以及杭州织造局掌印孙隆三人,商议杭州织造局的工价银一事。工部拒不移文,他让几人看看有何办法能迫使朱衡这倔老头子就范。孙隆说去工部同朱衡打过几次交道,发现这糟老头子油盐不进。要想扳倒他,除非请皇上发下谕旨。冯保问:“这是你的主意?”

孙隆说:“是小的三人一起商量的。”

冯保一拍椅子把手:“这也叫主意?皇上若肯发旨,还要你们来商量个啥?朱衡这老屎橛子,早已把奏本递到皇上那儿去了。”吴和问:“皇上有何旨意?”冯保道:“皇上什么也没说。朱衡也占了个理儿,说这八十万两工价银事先没有同工部磋商,坏了办事的章程,故可以顶着不办。胡本杨!”

胡本杨赶紧屁股离了凳儿,站起身哈着腰回答:“奴才在。”冯保问:“你说说,尚衣监里还存了多少件龙袍?”胡本杨道:“奴才去年底才清点过库房,有不少呢。”冯保道:“不少是多少,说具体数字。”胡本杨道:“当今万岁爷的龙袍,仅大朝的章服就有八套,平时接见大臣的龙袍有八套,出经筵时穿的纁裳也有八套。”冯保说:“一样八套,太少了。”胡本杨忙弯下腰去,道:“是,是少了。但不敢多做。”冯保问:“为何?”

胡本杨回答说:“隆庆皇帝在世时,就定了个规矩,各式龙袍,每年定做不得超过两套。”冯保问:“制作一件章服,要花多少银子?”胡本杨说:“这也没个定数,尚衣监库房里头前边几位先帝的龙袍有数百件之多,最贵的一件竟花了八万两银子,而隆庆皇帝大行前一年制作的龙袍,只花了八千两银子。当今万岁爷,去年出经筵赶制了两件,都只花了二万两银子。”

冯保听了叹道:“皇上的龙袍贵重不贵重,不在于皇上本人,而在于咱们这些内廷办事儿的人会不会张罗,先帝能穿八万两银子的龙袍,凭什么当今万岁爷只能穿二万两的?隆庆皇帝的龙袍价码儿那么贱,还不是孟冲不会办事?万岁爷穿得寒酸了,咱们这些办事儿的,脸面往哪儿搁?”

冯保说着眼圈儿红了。三位太监亦感动。吴和上前道:“干爹,您老人家发个话儿,这件事儿该如何去做,小的们就是跑断腿,也在所不辞。”冯保骂道:“吴和,老夫真是眵目糊迷了眼儿,怎么就收下你这么个不长心眼儿的干儿子,这事儿不是跑断腿就能办好的!”吴和说:“干爹骂得好。奴才是榆木疙瘩脑袋不开窍,是酒囊饭袋,是一盏没捻子的油灯。干爹骂一回,奴才就长一回见识。咱们得使点招儿,把朱衡整一整。”冯保眼中露出凶光:“唔,开始有点谱了,瘟神既挡了道儿,只有一个字,搬!”吴和兴奋地说:“有干爹这句话,小的们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咱想了一个招儿,虽然阴损,倒是能把朱衡整得趴下。”

三个人把脑袋凑过去听吴和叽叽咕咕说完主意,胡本杨担心地说:“这样会不会弄出人命来?”孙隆道:“死了才好。”冯保点头:“李太后的懿旨,对朱衡薄加惩戒,你们就按这个懿旨行事。记住,事儿要办利索些,不要到时候弄得羊肉没吃上,反惹一身膻。”

吴和等说:“小的们谨遵干爹的吩咐。”

三人正欲登轿,徐爵赶出来,嚷道:“吴和,老爷让你回来一下。”

回到厅房重新坐下,冯保慢悠悠地问:“听说你有了对食儿?”吴和干笑道:“启禀干爹,奴才找了个姑娘。是尚功局的掌制,八品的女官,管一些裁缝针线女红之类的事。”冯保一摔杯子:“大胆!”

吴和吓了一跳。冯保指着他道:“怎么不说呀,哑巴了?”吴和嗫嚅:“干爹,奴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冯保问:“那个尚功局的掌制,叫赵金凤是不?宫里头人都喊她小凤儿?”吴和道:“是,是的。”冯保问:“听说这小凤儿生得标致,一双杏眼儿又黑又亮,煞是好看,你怎样摽上的?”吴和道:“这小凤儿心气高,多少人想对上她都弄不成,我弄了一颗祖母绿送给她,事儿就成了。”冯保点点头道:“一颗祖母绿,你花了二千两银子呀,这么贵重的礼品,不要说是一个八品掌制,就是五品尚仪,也难免不动心啊!”

吴和只是说:“是,是的。”

“听说你在城东白马巷还买了一所大宅子?”

吴和嘴巴不太利索了:“刚,刚刚买下的。”

“花了一万多两银子?”

还是那句:“是,是的。”

“你当内官监掌印多少年了?”

吴和道:“两年。”

“啊,才两年,这么短的时间,你就弄了这么多的银子置家置业,花大价码儿玩起对食儿来,吴和,你小子有本事啊!”

吴和哭腔哭调地诉道:“干爹,奴才是弄了些银子。但奴才从不敢糊弄干爹,奴才只得了自家名下的。”冯保道:“你是否吃了黑食儿,这个只有你自家知道。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个古理儿谁不懂得?老夫今儿个把你留下,也不是找你算账的。我只问你一句,两年之前,你在神宫监当典薄,家中蓄了多少银子?”

吴和道:“回干爹,奴才那时候穷得屁股搭两腚,翻箱倒柜搜不出十两银子。”

冯保说:“这就是了。一个穷光蛋当了两年的内官监掌印,就变成了大阔佬,又买宅子又买祖母绿,随手甩出去就是一万多两银子,这叫外人怎么看,嗯?”说着瞪他一眼,怒气冲冲斥道:“你如此孟浪,等于是站在大街上向人表白,你吴和在内官监坐了把金交椅。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贪了大把的银子吗?老夫这一辈子夹着尾巴做人,放屁都怕打出米屑子来。你倒好,踩着银子当路走。”

吴和跪在地上筛糠一般,额上黏答答尽是冷汗,说话声音打颤:“奴才的确没想到这一层,往后再也不敢了。往后,奴才一定学着干爹,夹起尾巴做人。”冯保道:“往后,哼,往后你再敢胡闹,做那些花呼哨儿的事,小心我扒了你的皮!回去吧。”吴和诺诺连声:“是,是。”从地上爬起来,仓促中自己踩掉一只鞋子,也顾不得再穿,拾起来提在手上,一溜烟地跑了。

夜黑如墨。

北风如榨刺,雪花满天飞。两名大内小火者披着大氅,骑着马来到朱衡府邸门前。两人下马,一名小火者上前使劲敲门,大声嚷道:“开门,开门,快开门。”

一家丁走来,举着灯笼问:“谁呀,深更半夜喊什么喊?”小火者道:“咱是大内传旨的。”家丁抽开门眼,朝外窥视。一小火者从腰间摘下乌木牌,在家丁眼前晃了晃。家丁就着灯笼细看,笑道:“二位爷稍等,咱这就开门。”小火者道:“不用开门。皇上传的是口谕,你告诉你们家老爷就可以。皇上要朱大人立即赶往左掖门,等候晋见。”家丁道:“知道了,咱这就去喊老爷。”

两位小火者上了马,迎面一阵寒风吹来,一位小火者头上戴的帽盔掉了,他又跨下来,捡起帽盔重新戴在头上。

“这么冷的天,朱大人会去吗?”

“皇上接见,他敢不去。”

朱衡挑灯批阅公文,门外传来家丁的敲门声。朱衡起身打开门,家丁报:“方才大内小火者带来了皇上的口谕,说要让你即刻赶往左掖门,等候晋见。”朱衡点头道:“老夫昨日就杭州织造局用银事上了一道奏本,皇上想必是因此事,才下旨紧急召见老夫。”家丁纳罕:“哪有半夜三更,皇上传旨召见的?”朱衡说:“别瞎猜了,赶快备轿!”

空****的午门广场落下了轿子,朱衡下轿,一阵猛烈的北风,差点儿把他掀倒。

左掖门城楼上,几名当值的小火者正围坐在暖融融的火炉边。一名小火者走到窗前,看到朱衡朝左掖门走来,回头小声说道:“你们看看,来了。”几名小火者一齐挤到窗前观看。

雪花飞舞。城楼上的几盏宫灯,更衬出天色墨黑。五凤楼上敲响了五更鼓。护卫班头陪着朱衡走到左掖门前。护卫朝门楼上喊道:“楼上当值的,听见了吗?”内侍问:“有什么事?”护卫道:“皇上传旨,接见工部尚书朱衡,请开门。”内侍说:“咱们还没接到圣旨,你们在外头等会儿吧。”

护卫无奈,走向朱衡道:“他们说还没有接到圣旨,请朱大人再此稍等片刻。”朱衡说:“那就等一等吧!”他缩在角落里,冻得打哆嗦。

空****的广场,尖刀似的北风吹得山摇地动,扫在脸上哈气成冰,吸一下鼻子五脏六腑都凉透了。朱衡冻得快成了冰棍儿。护卫班头上前问道:“老爷,这左掖门旁边,不是有专给候旨官员备下的值房吗?”朱衡呛咳着回答:“是呀,是有几间。”护卫班头上前:“俺去叫他们开门。”

班头来到左掖门前,上前敲门。内侍在里面应声:“谁呀?”护卫道:“咱是朱大人的护卫。”内侍道:“去去去!皇上还没有旨意下来,候着吧。”护卫说:“候旨的官员不是有值房么?烦你们打开,让朱大人进去暖和暖和。”内侍道:“值房是有,但找不到管值房的火者。”护卫说:“烦你们找一找。”内侍说:“上哪儿找?叫你家老爷忍一忍,挺一挺,立马儿天就亮了。”

缩在门洞里的朱衡听了长叹一声。护卫说:“老爷,依小的看,这帮没根的家伙,是故意整治你,嫌你不给买路钱。”朱衡冻得嘴唇发抖,道:“不会的!”护卫在身上搜出点碎银,向朱衡征询道:“要不,小的再喊他们,把这点银子递进去?”朱衡骂道:“多嘴!老夫一世清名,今日岂能遭污。”

朱衡冻得在原地一直跺着脚。护卫大声嚷道:“老爷,咱们回去吧。”朱衡道:“回,回哪儿?”护卫说:“回家。”朱衡拼命地摇头,断断续续说道:“咱、咱、咱等、等皇、皇上……”忽地,五凤楼上的一盏硕大宫灯被吹脱了下来。眼见半空中飞下一颗火球,朱衡猝不及防,吓得惊叫一声,片刻就昏了过去。

护卫将朱衡扶到轿子里,然后又去敲门。半晌有人隔着门缝儿喊道:“朱大人您请回吧,皇上今日有事,会见取消了。”护卫一咬牙,跑到轿子跟前,扯起嗓子喊了一声:“快!回府!”轿夫们扛着轿,手忙脚乱地奔出午门广场。

热炕上捂了几床被子,朱衡躺着昏迷不醒。朱老夫人守在床边一把一把地抹眼泪。管家端着一碗姜汤进来,走到床边,撬开朱衡的嘴一点点灌下。朱衡一阵猛咳醒来,看到床边的人个个脸上挂着泪痕,不解地问:“你们是怎么了?”老夫人瘪着嘴呜呜地哭。管家答道:“老爷,今儿五更天,你在午门外冻坏了。”朱衡摇摇头,痛苦地说:“人老了,不抗冻了。”

管家低声问:“老爷,您不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吗?”朱衡一阵呛咳,婢女赶紧给他捶背。管家继续说道:“小皇上才十二岁,朝中又无什么急事,怎么可能这么早传旨见你呢?既然传了旨,为何又突然不见了呢?”

朱衡摇摇头。管家说:“我看八成是太监使坏。老爷,你平日进宫,从来不肯给值门官施舍一点银子,这帮家伙的心都是秤钩做的,早就看你不顺眼了。”朱衡道:“有几分道理,不开值房的门让老夫受冻,这是太监使坏,但我看他们还没这么大的胆子假传圣旨,这可是欺君之罪,谁敢这么做?”

门子来报:“禀报老夫人,户部尚书王国光前来探视。”

王国光在管家引领下向里走来:“朱大人冻得不轻吧?”管家说:“他当场就昏迷了,刚刚才醒过来。”

“找郎中了没有?”

“郎中已经给看过了,郎中说老爷这么一把年纪能扛过去,实属不易。”

朱衡躺在**面色蜡黄眼窝塌陷。王国光握着朱衡的手道:“朱大人,你受苦了。”朱衡说:“这苦受得窝囊,阉竖们就因为老夫不肯给过路钱,就买通了老天爷来整我。”王国光道:“朱大人,事情恐怕不这么简单,我刚刚听贵部左侍郎说,杭州织造局督办太监孙隆,跑到贵部去强要特制皇上龙袍的移文。”朱衡眼中突然射出一道光:“这个移文不能发!”王国光道:“对,此事你应该上奏皇上,就工费银问题再行磋商。但我听说孙隆临走留下了一句话。

他说,朱衡大人已在左掖门外守了两个时辰的门墩儿,未必还想多候几次?”

朱衡听见两眼发直:“这么说,是孙隆假传圣旨?”王国光道:“在下也有这个怀疑,不过,没有人撑腰,孙隆决不敢这样干。”朱衡道:“这人会是谁呢?”王国光说:“那还有谁?诈传圣旨,可不是一般人敢做的。”朱衡道:“未必是冯……”说着又呛咳起来。

“按理说,杭州织造局申请用银,是由工部与司礼监两家先行会揖。待双方商定后再向皇上禀报,皇上准旨后方可移文。可是,这次司礼监直接向皇上请旨,竟完全把工部抛在一边。若不是冯保撑腰,孙隆怎敢如此嚣张。”

听了王国光的话,朱衡气道:“这个冯、冯……”说罢两眼一黑,再次晕厥过去。卧房里再次陷入混乱。老夫人让王国光先回,王国光说:“也好,我这就去把此事的来龙去脉弄清楚。”

一阵忙乱施救后,朱衡醒了过来,喊道:“王大人呢?”老夫人道:“他刚走。”朱衡一掀被子:“替我把官袍拿来!”老夫人问:“你要干什么?”朱衡道:“上内阁。”老夫人急了,数落道:“瞧你这样子,风都能吹倒,哪能出门,快躺到**去。”朱衡道:“你放心,老夫这口气,一时半会儿还断不了。”说着,又是一阵呛咳。

吴和走进司礼监,冯保正在院子里看两名小火者堆雪人。他走到近前,低声对冯保说:“干爹,朱衡这老屎撅子,差一点在左掖门外冻死了。”冯保没说什么,只是微微挂着笑说:“咱早上起来,看到院子里冻死了几只檐雀儿。昨夜里真是冷啊。”又问:“孙隆呢?”吴和道:“一大早,他又去了工部,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张居正在书案后头坐下,对候在一旁的姚旷说:“地龙烧得太暖。”姚旷道:“今儿个呵气成冰,是卑职吩咐杂役,把地龙烧暖一些。”张居正问:“莫文隆来了吗?”姚旷说:“昨儿个通知他辰时过半前来参见,眼下离辰时还差一刻呢。”张居正吩咐道:“他人一到,就领到这里来。”

书案上放了一只贴了封条的折匣,张居正启封开匣,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奏章,只见封皮题签上写着:“工部尚书朱衡请酌减杭州织造局用银疏”。

昨者,杭州织造局提督太监孙隆到部传谕:今年杭州织造局用银数增至八十万两。循例,本部出半,应调拨四十万两银。臣奏称:此项增费太大,无章可循,欲乞圣明按常额取用。臣等看得:祖宗朝国用,织造俱有定额。穆宗皇帝历年造衣,用银不过二十万两,承祚之初年,亦只费四万两。且此项用度,须司礼监与本部会商定额,然后奏明圣上请银。所费银两,内库出一半,本部出一半。今次用银,突然增至八十万两之巨,且事前司礼监不与本部会商,竟单独具事上闻,请得谕旨。如此做法不合规矩。因此,本部拒绝移文……

张居正一击书案,自言自语道:“朱衡不愧是三朝老臣,可他这么做,难免引火烧身啊!”

身着三品官服的莫文隆走进内阁小楼的大门,长条凳上,已坐了不少等待召见的官员,莫文隆正要坐到长凳上,姚旷走过来对他说:“你不用排了,首辅正等着你哪。”

莫文隆走进来,行过礼后,张居正道:“前日你来京述职,我已经见过你了,听说你今天要回杭州,本辅特意将你留下一天,是因为有些话要问你。”莫文隆垂手道:“恭请首辅大人训示。”张居正问:“杭州织造局衙门,离你们府衙有多远?”莫文隆说:“不算太远,都在清波门附近。”张居正问:“平常来往多不多?”莫文隆道:“不多。”张居正问:“为何?”莫文隆说:“他们是钦差。”

张居正接着问:“杭州织造局的公事,你们府衙如何配合?”莫文隆摇摇头,略一迟疑苦笑着问:“首辅大人,您允许下官说实话否?”

“当然要说实话。”

莫文隆伸出四根指头,决断地说:“四个字,苦不堪言。”

张居正问:“苦在哪里?”

莫文隆说有几难:第一难的是给织户派活儿。给皇上制龙衣,布料特别讲究。就说一匹大红妆花过肩蟒缎吧,从缫丝到染色,每一道工序都丝毫不得马虎,一匹缎子千辛万苦织成,钦差的督造太监过目检查,若找到一个米粒大的疵点,这匹缎子就算废了,织户忙活了半年,不但领不到报酬,那报废的缎子还不给退回。钦差说的理由是,这是专给皇上织造的面料,说什么也不能让它们流传到民间。一匹缎子就算验关过了,织造局也只肯付给二十两银子,实际价值值八十两。织户亏本,苦不堪言。所以,每年为织造局摊派织工,成了杭州府衙第一等的头痛事。八十两银子一匹的缎子,织造局给二十两,杭州府衙这里抠一点,那里抠一点,再给织户凑二十两。即便这样,也没有哪一家织户愿意干。每年织造局的计划下来,府衙就派人去把织户按里甲召集起来,分片抓阉儿,抓着谁就该谁。

第二难是绣女。一匹缎子按式样裁制成衣,然后再将金百花图案刺绣上去……

“行了,这些你就不用说了。”张居正打断莫文隆的话,“据此倒推也约略知道,每道工序都把关极严,织造局所付工钱又很少,是不是?”

莫文隆说:“是。”

张居正问道:“你当了六年杭州知府,对织造局的内情也摸得很熟。今天你对我说实话,制一件龙袍,到底要花多少两银子?”莫文隆说:“从织造局的账面上付出来,不到两千两银子,咱府衙还得往里贴两千两。”张居正道:“总共才四千两?”莫文隆说:“是,这已是满打满算了。”

张居正好一阵默然,然后长吁一口气,叹道:“隆庆皇帝生前比较节俭,给他制作的龙衣,价码儿最低,却也是二万两银子一套。”莫文隆道:“是啊,下官上任杭州知府,正好给隆庆皇帝做了四年龙袍。他大行前一年,做一件便宜的,造价是八千两银子。”张居正问:“实际值多少?”莫文隆道:“这件龙袍只用了三千两银子。造价二万两银子的龙袍下官方才已说过了,四千两银子。”张居正叹道:“四千两银子,从织造局的账上付出来,实际上只有二千两。只有二万两银子的十分之一,一件龙袍的造价与请银的料价之间,悬殊如此之大,怎么就没人管?”

“为何?”

“自开国圣君洪武皇帝到如今,造龙袍的价格都高悬下不。这已成了定规,没有人去怀疑它是否合理。”

张居正疑道:“这中间巨大的差价,难道都让钦差督造们贪墨了?”莫文隆说:“首辅大人没到过杭州,不知道督造的太监们日常生活是如何的奢侈。这些人经常大宴宾客,炮龙烹凤只当是常事。西湖上最豪华的游船,就是他们织造局的。”张居正道:“此前,我一直怀疑织造局用银有虚报成份,但没想到漏洞会这么大。国家税赋有限,每年入不敷出,户部恨不能一个子儿掰成几半儿花。可是,这些太监们却如此挥霍无度。太仓纵然是金山银山,这金山银山纵然堆得比景山还高,也不够这些败家子们冒额鲸吞。”

姚旷神色慌张跑了进来,禀道:“首辅大人,工部尚书朱衡被人抬进了内阁。”张居正一惊非同小可,急忙问道:“发生了什么事?”莫文隆已经听说了这件事,告诉他:“听说他在左掖门前被冻坏了。”张居正忙对他说:“你先到积香庐下榻,找时间我去见你!”

莫文隆挑帘而出,张居正随之而出,刚出门,便见次辅吕调阳也闻讯出了值房,两人穿过走廊。朱衡被人架着,正艰难地朝前挪步。厅堂里本来就聚了不少候见的官员,这会儿都纷纷起身看热闹。朱衡见张居正与吕调阳上前迎接,一时激动说不出话来,哽咽喊了一声“首辅”,已是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