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王篆骑着马,身后跟着一队枪兵。徐爵快马而来,高喊:“王大人!”待王篆勒住马,徐爵压低声音告诉他,首辅今日要去羊尾巴胡同参加公祭,冯公公要王篆赶紧去堵住他。并说,这是皇上的旨意,他家老爷亲自堵武清伯去了,分不开身,并且,事不宜迟,要他赶快去。

张居正的大轿刚抬出东华门,王篆便飞马而来,在大轿前纵身下马,阻拦他去羊尾巴胡同,并告诉他是皇上的旨意。张居正却皱眉道:“参加童立本的公祭,我早已通知礼部,如果现在突然改变了行程,别人会怎么看?”王篆劝他道:“大人,皇上下旨其中必有原由,您要三思啊!”张居正却执意不听,王篆只好把李可拉到一边,让他多绕几个弯子,尽量拖延时间。李可不解为何,王篆低声告诉他:“为了首辅的安全!”

童立本的棺材停在小院,桂儿、老郑穿着孝服站在棺材旁边,坐在木圈椅上的柴儿也被抬到棺材跟前,他头扎白布条,惊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人群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胡同两边站了不少观望的孩子。纪有功站到板凳上让大家安静,宣布礼部仪制司主事童立本之公祭开始。闹哄哄的胡同顿时安静下来。礼部左侍郎王显爵走前一步,对着棺材深深三鞠躬,从袖笼中摸出几张纸,高声念道:

八月十四日,故礼部仪制司主事童公之丧,礼部左侍郎王显爵为文以祭曰:童公立本,字吉祥,广东番禺人氏。幼入庠序,饱读诗书。二十七岁得中举人,嘉靖三十二年会试进士。初补知县,继升州同,后调礼部,荣膺主事。列籍二十余年,不逢迎、不谈谄、不唯上;宦海生涯之中,有正声、有廉节、有操守。壬申七月,因胡椒苏木折俸,举家生计陷入绝境。公既两袖清风,又不肯告困于强梗。遂借三尺白绫,断然了却残生。呜呼呜呼,本是渊衷静默之臣,顿作悬梁枵腹之鬼。尸身未寒,讹言踵至。人议公愚,予为辩之;人议公拙,予为直之;人议公险,予为申之……

王显爵吟诵至此,竟自哽咽起来,在场众官员莫不为之动容。同时,人群中有人悄悄议论:

“王大人如此善待部属,童立本九泉之下,必定深感欣慰。”

“为胡椒苏木折俸而死,死得真冤哪!”

也有人说,“要是王大人平常稍加恩典,童大人也不至落此下场。”

柴儿没来由地兴奋起来,见这么多人一起抹眼泪,便觉得好玩,嚷道:“爹!”很快,人们都闻到了奇臭。柴儿以为自己拉屎了,呜地哭起来。

闻到臭味,王显爵顿觉一阵恶心,他缩着鼻子把祭文念下去:

呜呼童公,六品清官,萧然寒士;宕落闲曹,类同布衣。看裘马轻狂之客,歌筵永日;裙屐风流之辈,竞夜销魂。公却衣不求新,食不裹腹。儿瘸两腿,妾眇一目。五尺微命,一匹瘦驴。本是朝廷之命官,竟成帝乡之饿殍。卸下官袍而自尽,挂起苏木而悬梁。请问谁之过耶,谁之罪耶……

念到这里,王显爵已是声嘶力竭,捶胸顿足。纪有功高喊:“谁之罪,务必追查清楚!”雒遵嚷道:“是啊,我辈朝廷命官,岂能成为涸辙之鱼,砧上之肉。”正群情激昂,蓄势待发,突然不知是谁杀猪似的嚎了一声:“不好了,失火了。”一股浓烟先从胡同口的纸人纸马处窜起,接着冒出火光。人群朝胡同口外拥去,另有一些人朝胡同口里挤过来。陈应风在这些人群中,挤得特别卖劲。

火苗从胡同口窜来。风助火势,小院内所有纸扎布做的冥器都燃烧起来,人群大乱。王显爵大声疾呼:“大家不要慌,赶快弄水来,把火浇灭!”此时已没有人听他的,汹涌的人流把他挤倒在地。纪有功与魏廷山使出吃奶的力气把王显爵从地上拽起来。

胡同口被围观的市民堵住,官员们争相逃命,火比有脚的人跑得更快。不消片刻,胡同里已是一片火海。烈火蹿上房,整个胡同都在烈焰之中,逃命的官员个个慌不择路。王显爵被纪有功、王典吏架起,但一次次吓得瘫倒在地。逃命的官员竟纷纷从王显爵身上践踏而过,他被踩得鼻青脸肿遍体鳞伤,亏得纪有功等礼部几位官吏拼尽全力把王显爵护住,扶掖着仓惶逃遁。

小院内,桂儿紧紧护着柴儿,惊恐地望着众人不知所措。院内众人向外跑去,被魏廷山挡住吼道:“都不要跑,跟我一起救火!”官员根本不听他的,恰在这时,搁棺材的凳子腿儿被烧断,棺材倒了。一个下等官员跑来对魏廷山道:“魏大人,逃吧!”魏廷山一个耳光打去,骂道:“你看看,百姓人家的房子都起火了,身为朝廷命官,焉有逃跑之理!”挨了耳光的下等官员捂着脸,脚下像踩着轮子一般溜了。魏廷山顶着烈焰跑进童家拎出一桶水来,泼向一位浑身是火躺在地上**的年老官员。

王篆跑来冲着魏廷山喊道:“大人赶紧走吧,要不就出不去了。”魏廷山说:“你别管我,你赶紧把桂儿与柴儿带走。”王篆答应一声,奔向桂儿与柴儿。突然房塌了,柱子带着火焰砸向柴儿,柴儿顿时葬身火海。桂儿大喊:“柴儿!”她欲冲向火海,王篆跑来紧紧抱住桂儿。桂儿依旧大喊:“放开我,我要我的儿子。”王篆说:“夫人你再不走,连你的命也没了。”桂儿挣扎着大喊:“让我去吧,你就让我去死吧!”说着,她已挣脱开王篆的手,复又冲入火海,房塌了,她被掩埋在火焰中。王篆与魏廷山望着桂儿被活活烧死。

数百名救火的军士尚在现场扑救火灾。张居正匆匆从大轿中走出来。挨着墙根,白布单子盖着一排排被烧焦的尸首。王篆被熏得一脸乌黑,跑过来禀道:“首辅大人,卑职赶过来时,这胡同里,简直成了火葬场。”

张居正问:“损失如何?”

王篆说:“初步统计,这场大火烧死官员六人,围观及住户民众二十四人,烧毁民房一百八十七间,踩伤烧伤的人也是数以百计。童立本的棺材被烧坏,他的傻儿子和他的侍妾都被烧死。”

张居正让姚旷通知工部尚书朱衡,让他尽快从工部掌管的工料场中,拨出一些材料来,一定要在天寒之前,帮助这里的老百姓重新把房子盖起来。另外,还要通知户部王国光,今冬用于赈灾的物资,马上分拨一些给这里的灾民。

接着,张居正问王篆王显爵在哪里,王篆说:“听说已回到家里,吓得魂不附体。”又问:“魏廷山呢?”王篆说:“他烧得伤势不轻,他一连从火堆抢出了六个人,烟熏火燎晕倒过去,兵士用水把他浇醒了,他仍不肯走,坚持要和兵士们一起救火,他的胡子被烧光了,脸上尽是大水泡。”张居正叹道:“魏廷山这个人,与王显爵不可同日而语。”王篆说:“杨博、葛守礼等老臣,都称赞魏廷山是一条汉子。”张居正问:“魏廷山现在何处?”王篆说已将他送回家中,张居正让姚旷派人通知太医,去魏廷山家为他疗治烧伤。

朱翊钧写好“万历新政”四个字,转头问旁边的李太后:“母后,这几个字你满意吗?”李太后赞道:“写得不错,这几个月,钧儿的字长进很大。”朱翊钧说:“母后既然满意,儿想把它送给一个人。”李太后问:“谁?”朱翊钧说:“张先生。”李太后微笑道:“儿想要当一代英主,的确得仰赖张先生,依我看,这几个字送给他,极好!”

朱翊钧孩子气地一笑:“母后既然同意,儿还有一个请求。”李太后说:“请讲!”朱翊钧抓起书案上的空竹:“现在儿想玩玩这个。”李太后笑道:“好,娘准你玩半个时辰。”

朱翊钧与候在门边上的孙海、客用一起来到院子里,把空竹朝空中一抛,但接不住,空竹滚落在地。朱翊钧有些泄气。站在一边的孙海捡起空竹递给朱翊钧,告诉他:“万岁爷,玩这玩艺儿,得有耐心。”

李太后看着窗外玩空竹的朱翊钧,对容儿笑道:“说是当了皇上,其实还是个孩子。”容儿说:“万岁爷玩空竹,还不得要领。”李太后站起来,同容儿一起走到院里去,让孙海把空竹拿过来。孙海递上空竹,李太后又从朱翊钧手中拿过扯杆,说:“咱来试试。”

李太后抛起空竹,也接不住,笑着说:“我看张先生玩得那么娴熟,以为不难,却没想到真还不容易。”朱翊钧说:“张先生上次给我讲课,说了老子的一句话,现在想起来,同这玩空竹有异曲同工之妙。这句话是:治大国如烹小鲜。”李太后说:“张先生学孔圣人,寓教于乐。”

母子正其乐融融间,冯保走进院子禀道:“启禀太后娘娘,启禀万岁爷,出大事了。羊尾巴胡同在为童立本举行公祭之时,突然发生了火灾,死伤人数不详。”李太后气道:“都是王显爵与魏廷山两人出的馊主意,这公祭本来就不该搞。”冯保说:“太后所言极是。”

李太后看胡椒苏木折俸的风波越闹越大了,总觉得张先生处理这件事,有些心慈手软。冯保说:“老奴猜想张先生的心思,是投鼠忌器。打击高拱的余党,他怕人家说他公报私仇。”李太后想张居正毕竟与高拱共事多年,处理太厉面上不好看,于是让朱翊钧立刻下旨,严查参加公祭的官员,并派锦衣卫将王显爵与魏廷山两人抓起来送进诏狱。

厅房里,王显爵披头散发,又哭又闹,身边围满了家眷。王显爵嚷道:“火,火,你们看着我干什么,快去救火,快去,快去啊!”王夫人拿一碗汤药:“老爷,你受了惊吓,快把这碗药喝下去。”王显爵伸手药碗打翻在地:“我不喝你这毒药。”说罢,推开众人,跑向后院。他光着脚,发疯似的跑来后院,家人亦在后面追来。王显爵跑到一口水井前,向下探望。他的影子在水中渐渐变大,似乎听到了自己变异的声音:“你该当何罪!”王显爵绝望地纵身一跳,深深的水井传出沉闷的响声。

府内传来一片哭声。锦衣卫兵士急驰而来,滚鞍下马,把府邸团团围住。小校上前敲门,高喊开门,开门的管家脸上挂着泪痕。兵士们一拥而进。水井旁放着一乘凉床,上面躺了一个人,用白被单盖住。小校问:“王显爵在哪儿?”管家说:“启禀兵爷,咱家老爷他寻了短见。”

小校走上前掀开被单,顿时愣住。院内又响起撕肝裂肺的哭声。

魏廷山头上缠满绷带躺在**,夫人坐在一旁流泪。魏廷山含泪道:“太惨了!那些人竟然被活活烧死了!有的被活活踩死了!我真的不敢再回想,这都是我的错啊!我不该听从王显爵的,不该在这个时候搞什么公祭。”魏夫人劝道:“老爷别多想了,你该安心养伤!”

管家进来禀报:“夫人,太医院的太医,前来给老爷疗伤。”

夫人问:“太医?是皇上派来的?”管家说:“不是皇上,太医是奉首辅之命。”夫人说:“那快请太医进来吧!”魏廷山却不让太医进来,并说:“事到如今,我治好了伤,又有什么用?”

院子一片喧哗,锦衣卫兵士破门而入,小校逮住一位家仆,问:“你家老爷呢?”家仆说不知道,挨了小校一个耳光。兵士散开,正欲搜索,管家跑出来,大喊一声:“慢!这位兵爷,怎敢私闯魏府?”小校说:“咱们奉圣旨,前来抓捕魏廷山。”管家大惊:“奉旨抓捕?我家老爷犯了什么法?”小校说:“他犯什么法关我屁事,我的任务是抓人,弟兄们,给我搜!”

门内传出一声厉喝:“不用搜了!”众人一齐朝门口望去,只见魏廷山在夫人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了出来。魏廷山问:“你说是皇上有旨,要抓我?”小校说:“是!”魏廷山说:“恐怕不是皇上吧?”小校说:“是皇上。”魏廷山狂笑道:“你们都听着,欲置我于死地者,张居正也!今天,我终于有机会进一次大明王朝的诏狱了。”

管家带头,所有家人都跪了下来,魏廷山对众人道:“谁也不得流泪,大家记住,我魏廷山并未触犯大明典律,只因我多年跟随高拱,所以被人视为奸党,官场险恶、明争暗斗,本来就充满着腥风血雨,我充其量是争名夺利的一个祭品。”说完,他对小校道:“走吧!”

金学曾带着护卫及查账吏目策马而来,下马冲礼部护卫道:“户部主事金学曾奉部堂大人之命,前来查封礼部账目。”纪有功出门道:“怎么又是你?”金学曾说:“户部左司郎王显爵因利用公祭煽动闹事,已被皇上下旨捉拿,现已投井畏罪自杀,你难道还想帮他隐瞒罪责吗?”纪有功无奈一挥手,礼部护卫闪到一边,他带着众人大踏步进入礼部。

这场火灾烧死那么多人,令张居正痛心无比。从工部拨来的赈灾物资一时还无法运到,很多人只能露宿街头。在督促王篆尽快督办的同时,张居正觉得这场火灾烧得有些蹊跷。虽说京城秋燥,连狗鼻子都干得流血,那些布扎纸糊的冥器,溅上一个火星子,立刻就有燎原之势,但早上王篆拦住他不让去羊尾巴胡同,又恰是冯保传的旨,这实在值得探究。冯保也许知道羊尾巴胡同会发生火灾?想着这些烦心的事,他发现自己踱步到了积香庐门口。

积香庐后院,玉娘在丫环春花与秋月陪侍下,脚踩着满地的落叶,仰头注视着天空,天空中落叶飘飘洒洒,似蝴蝶纷飞。玉娘数道:“叶子落了,接着该是冬天了,自上次与张大人相见,已过去了四十三天。”春花和秋月自作聪明地说:“小姐,张大人一定很忙,要不他不会总是让姚旷过来看你。男人都是这样,在功名与女人中间,他们绝不会选择女人。”玉娘说:“我根本没想过让任何人来选择我,在这样的日子,能有满院的秋色陪伴,畅吸着这透凉的空气,我心足矣!”

身后传来张居正的声音:“说得好,但说得并不全对。”玉娘回头,春花道:“大人,刚才我们还在提起你呢!玉娘正在惦记你呢!”玉娘嗔道:“去!多嘴的丫头!”秋月揶揄道:“我们不光是多嘴,这会儿人恐怕都是多余的,我们该走了。”说完,冲玉娘挤挤眼,与春花欢笑着跑去。

玉娘问张居正:“大人,您今天怎么得空来这儿了?”张居正把今天羊尾巴胡同发生火灾,众官员和百姓死于非命的事说给玉娘听。这正触动了玉娘的伤心,不禁叹道:“人的性命本来就如同芥草,不堪一击!”又想起一事:“听姚旷说,绑我的那个匪徒已经招供。”张居正说:“是的!你确实是代我受过!他是受大内邱得用的指使,才将你绑走的,目的是想换章大郎不死。邱得用现在已被皇上贬逐回籍,目前你已经没有了危险。”玉娘高兴地说:“这么说,我可以走出这积香庐了。我想上街游玩,我想在河滩上奔跑,我想呼吸外面的空气。”张居正问:“你不想皈依佛门了?”玉娘微笑着说:“师太说得对,我的俗念未了,怎么能带着思念去守着那清灯佛影。”张居正笑:“你是自由的,从今往后不会有人再来纠缠你了,你可以去逛什刹海、听戏文、看杂耍,你想去哪儿只要跟姚旷说一声,我就会派人陪你前往。”玉娘道:“我不想让人陪,有春花秋月就行!”

张居正回头看着落日。玉娘怕他有急事要走,留他道:“大人要是不介意,是否能多呆一会儿,我想亲自下厨为你做几个菜。”她知道张居正爱的是淮扬风味,有意露一手。张居正本怕她劳累,看她情真意切,便答应下来。玉娘高兴地说:“你先在此转转,我与春花秋月为你准备晚餐。”

屋里忙成一团,玉娘切着菜,春花秋月各自忙着。张居正也不肯闲着,正挽着袖口往炉膛里添着火,好不热闹。玉娘见他笨手笨脚的样子,乐了:“你还说你以前烧过火,要我说你这双手除了拿笔就从来就没有拈过柴火。”张居正说:“你小瞧人,我一会儿把火挑大了,该怎么说?”春花道:“你把火挑大了,玉娘就嫁给你,给你当小的。”玉娘嗔道:“死丫头!再胡说八道,我就打烂你的嘴!”张居正微笑:“我可没有福气娶玉娘过门,再说了也没人愿意跟我这么一个一天到晚不着家的官僚过日子。”

正说着,姚旷进来了:“哟!你们真有本事,把张大人弄到这儿给你们烧火来了。”他对张居正说有急事禀报:“皇上下旨给锦衣卫,要将王显爵与魏廷山两人逮入诏狱。锦衣卫出动时,王显爵已在家中畏罪自杀,魏廷山现在已经逮入了诏狱。”张居正急道:“皇上怎么能下这样的圣旨?”姚旷说:“听说,这是李太后的意思。”张居正吩咐:“备轿!我现在就回大内,请皇上紧急召见。”说罢,匆匆向大门口走去。姚旷劝他道:“首辅,天色已晚,你回到大内,皇上也不见得就会召见你,再说你一走,玉娘这顿饭不就白做了?”张居正回头看着玉娘。玉娘眼中含着失望,但仍说:“你去吧!饭什么时候吃不都一样!以后有的是机会。”张居正犹豫了,他缓缓走近玉娘并拉住她的手道:“算了,不去了!差那么一会儿天塌不下来。”

七八盘精致的菜肴摆在桌上。玉娘解下围裙交给春花,冲着张居正说:“大人,请入席。”张居正入席,玉娘坐在下首相陪。张居正看这些菜,色、香俱全,说味道一定很好。玉娘亲自执壶,让张居正品尝。

楼外传来匆促的马蹄声。众人纳罕:“这么晚了,又有什么人来?”春花说出去看看,刚推开门,游七便站在门口。他禀道:“老爷,我从徐爵口中得知,冯公公想秘密处死魏廷山。”张居正口中说着真是岂有此理,让游七先下去,他一会儿就来。他向玉娘抱歉地说:“玉娘,你看我真没这口福,这么一桌美味佳肴,只能留给你独自品尝了!”

玉娘含情道:“大人!”张居正看着她的眼睛,玉娘说:“听说你的家人都已来到京城?”张居正点点头:“我有六个孩子,全靠夫人将他们拉扯长大,其实我早已习惯了那种日子。”玉娘问:“哪种日子?那种独自一人守着空房的日子?”张居正说:“是的,这种日子已经陪伴了我多年,我没有勇气去改变它,也不想改变它。”

张居正出门很久了,玉娘仍站在原地,眼中含泪。

张居正走下台阶,看着那匹尚在喷鼻的马问游七:“这是你骑来的马?”游七说:“是的。”张居正让把马鞭拿来。游七递过马鞭,张居正骑上马背,游七问:“老爷,你要去哪里?”张居正说:“我去找冯保。”游七阻止他道:“不行,你不能一个人去。”张居正说:“来不及了!”说完策马而去。

冯保府门前,张居正翻身下马。王篆早已接到游七的口信,已骑马赶来。与门役交谈了两句,禀他道:“首辅,冯公公不在家里。说是在东厂衙门里头。”两人重新上马去东厂,并辔而行。张居正说今晚一定要找到冯保,为的是救魏廷山一条命。

东厂廨房是冯保的地盘,他深信在这里谈话最安全,因此,将林从龙请到这里,拿出一只小金佛,是宋朝宫中旧物,听说林从龙信佛,特特送给他。

魏廷山如今被关押在林从龙所管辖的北镇抚司大牢,冯保对他说:“王显爵、魏廷山是高拱的哼哈二将,两宫太后和皇上,对高拱可是恨之入骨,特别是高拱被解职以后,他的手下亲信依然在京城里头兴风作浪,太后与皇上深为忧虑。鸟无头不飞,魏廷山与王显爵两个,就是这帮闹事官员的头,王显爵已经死了,剩下这魏廷山,如果让他活着,终究是个祸害。”林从龙听了说:“既是这样,皇上与太后何不给他赐死?”

冯保道:“皇上不能下这道旨。”

林从龙问:“为什么?”

冯保说:“魏廷山并没有犯死罪啊!”

冯保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林从龙虽觉为难,但终于答应下来。冯保送他出来,拱手而别。林从龙正欲上马,忽见张居正与王篆策马而来,避让不及,只得硬着头皮拱手一揖:“北镇抚司都督林从龙见过首辅大人。”

张居正问:“你在这儿干吗?”冯保抢着回答:“林大人外出吃酒,顺道到这儿喝杯茶解酒。”张居正问:“林从龙,你的酒醒了吗?”林从龙答道:“醒了。”张居正说:“醒了就记住我的话,魏廷山现关在你那儿,若是有人敢动他半根毫毛,我绝不饶你。”

林从龙一愣,随之答应:“是!”冯保板着脸,说:“林大人,这里没你的事儿,你回去吧,记住我的话,三天后我听消息。”林从龙又答了一声:“是。”跨马而去。

冯保问张居正怎么突然来了,张居正让他找个地方单独说话,冯保便让人把死囚牢打开一间。

死牢里破席土炕,一片阴森。张居正问冯保:“羊尾巴胡同的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冯保道:“这事儿你问我,我问谁去?你当时还在羊尾巴胡同,而我都没离开皇宫一步!”张居正又问:“你找林从龙来这儿谈些什么?”冯保说:“我跟你说过了,他是来这儿要一杯茶喝喝,怎么着,难道我们俩的私房话,都得要向首辅大人交代?”张居正道:“你别装了!你是想利用他秘密除死魏廷山。”

冯保不置可否,只是说:“这个魏廷山给你找的麻烦还少吗?”张居正说:“尽管他与我誓不两立,但他是朝廷难得的人才,所以我要保他。”冯保道:“你保他,就是保卫高拱的死党。”张居正说:“我不怕你往我头上扣帽子,我的腰杆直得很!”冯保怒道:“好啊!你看看我,我的腰杆难道塌了?没塌!你要是想跟我作对,那你就来吧!告诉你,时至今日你都没有明白你这个首辅是怎么得来的!你这个首辅又该做些什么。”张居正说:“多谢冯公公的提醒!我明白得很!否则我还真不明白我该做些什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想做的就是阻止你对魏廷山下手。”

魏廷山被两狱卒带进来。锁头倨傲地问他:“魏大人,你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吗?”接着,指给他看:这是拶指头的,两头一拉,十根指头就夹断了;这是老虎凳,把人往这凳上一搁,两头翘起。魏廷山面不改色地说:“少啰唆,我既落到你们这帮小人手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锁头皮笑肉不笑,说道:“好,魏大人英雄,小的奉命专程来教训教训你。”

刑手拿起拶子,把魏廷山双手夹住。锁头挥手,魏廷山发出一阵惨叫。锁头说:“魏大人,手指头舒坦不舒坦?”魏廷山挥汗骂道:“你们这些小人!”

突然,门被推开,林从龙领着张居正、王篆进来。魏廷山喘着粗气怒视张居正。林从龙命令道:“还不赶快给魏大人撤刑!”锁头匆忙上前去掉刑具。魏廷山看着张居正:“你别装了,你想做什么就尽管来吧!”张居正并未答话,他回身冲林从龙道:“把他带回牢房。”

王篆与林从龙站在门外。狱室内,张居正亲自为他端上一杯水:“魏大人,你受委屈了。”魏廷山不理,只是说:“你一边将我关进诏狱,一边又来卖乖,你到底想干吗?”张居正道:“我只想跟你坐下来,推心置腹地谈一谈。”魏廷山道:“如果不是羊尾巴胡同这场大火,我们所有参加公祭的官员将到紫禁城向皇上请愿,倘若那样,我就不会是这样!现在你完全可以利用这场大火,让三法司谳审,定我一个死罪。”

张居正说:“并不见得!”

魏廷山转头,叹气道:“这场火烧死了那么多官员与无辜百姓,我也深感不安。因此,对于自己的生与死,早已在所不计了。”张居正双眼注视着他:“你不会死,皇上对你一直很器重!你为官多年,清廉自守,有操节,敢担当,是难得的好官。”魏廷山呵呵笑了一阵:“你给临死的人大唱赞歌,是不是觉得心里很舒坦?”张居正道:“魏大人,你要我怎样说话,你才肯相信呢?”魏廷山道:“你不是要将高拱的余党一网打尽么?”张居正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清除高拱的余党?”

张居正告诉他,皇上关于实行京察的圣谕说得清清楚楚,吏治腐败是嘉靖朝以来积累下的痼疾,再不整饬,大明王朝就会倒塌。然而魏廷山却认为,从种种迹象来看,所要整治的对象不过是高拱的门生故旧而已。张居正认为这里面误解太深。

这里没有外人,他对魏廷山透露了一个秘密:“你知道李延是怎么死的?”

从现场来看,他不是自缢,而是被人勒死的,是谁要杀死他呢?很可能是那些在李延身上得过很多好处的人。并且,李延死后,从他的行李中搜出了一本账薄,上面详细地记录了他给京城一些当道官员送礼的细目。这账本就在张居正手上。账本上显示:王显爵收了李延送来的五千两银子,而魏廷山分文未取。

张居正对魏廷山说:“我如果把这本账簿送呈皇上,高拱的门生亲信早就人去楼空,还用得着我挖空心思来搞这个京察吗?我与高拱没有私人恩怨,他信任并重用的人,有贪官,更有循吏,你魏廷山,就是一个难得的循吏!”

魏廷山心里软了下来,半晌说:“承蒙首辅夸奖!一切都成为过去,现在我只能为我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公祭童立本,我是发起人,因此这场火灾我难辞其咎。”张居正推心置腹地对他说:“你组织公祭并没有触犯刑律,问题就出在那一场大火。”魏廷山点头:“对这场大火,我一直心存疑惑。”张居正说:“我跟你的想法一样!你看到了什么?”魏廷山道:“我亲眼看到东厂的奸细遍布各个角落。”张居正问他:“真的?”魏廷山郑重道:“我敢用我的人头担保。”张居正压低了声音:“魏大人,为你的性命着想,这件事你千万不要向外露任何口风,你知道,冯公公既是大内总管,又兼着东厂提督,他可不愿意有人抓住他的什么把柄,特别是你。”

张居正很晚才回到家,一进门,他愣住了:厅堂正中摆着茶点,顾氏带着他的儿子们站了起来。张居正道:“这么晚了,为什么还不睡?”允修上前拉他手道:“爹,我不想走嘛!”张居正诧异道:“怎么,你们要走?”顾氏说:“明天一早的船,孩子们怕太早会打搅你,所以想就此跟你道个别。”张居正挥手:“坐,都坐下!”说着随家人一起坐下。

张居正苦笑道:“你们来京两个多月,我都没能像这样跟你们好好地坐下一聚!你们怎么都不说话,难道你们真的跟我无话可说吗?”允修道:“爹,不是这样,我们很崇敬你。”张居正含泪道:“我需要的不是崇敬,一个人如果仅仅剩下了所谓的崇敬,那就太可悲了!”顾氏说:“老爷!你千万不能这么自责,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锦衣玉食,妻妾老小和和乐乐,与世无争;另一种是深入简出,埋头苦干,以八尺之躯匡扶社稷,献身朝廷。老爷您就属于后者。”张居正道:“如果我还有来生,我既不想成为前者,也不想成为后者,我只想一家老小粗茶淡饭,日出而耕,日落而栖,过平常人的日子。”

说完,他起身走向允修和嗣修:“来,让爹抱抱你们。”两个儿子紧紧搂住他,脸贴脸。顾氏含泪注视他们。

门外传来马车声,张居正惊醒,跃下床走向窗口时,正看见顾氏将允修抱上车。允修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到了窗口张居正的身影。张居正冲他微微一笑。允修上车,马车离去。张居正久久地目送着他们,半晌他回头,发现屋内已被顾氏收拾得异常整洁。官袍、官帽、玉带整齐地排放着,旁边是一张便笺:

来京两月,见你镇日操劳,无暇顾及自身安康,建议你能将玉娘纳为侍妾,不知你意下如何?

张居正看罢,将便笺揉成一团扔进竹篓。

张居正值房中,六部大臣,包括王国光、王之诰、杨博、葛守礼、朱衡等人坐在大厅内。张居正坐在正中,问:“诸位还有什么想说的?”

杨博说:“该说的我们在给皇上的奏本上都已阐明,魏廷山虽是高拱一手提拔的吏部左侍郎,但他为官清廉,政绩卓著,是难得的栋梁之才。更何况公祭之事主要策划人是王显爵,所以我们请求首辅大人能网开一面,请求皇上赦免魏廷山。”

张居正道:“诸位大人放心,我定尽力而为!”

众人离去。王国光走到门口,返身道:“叔大,其实这事并不是皇上的本意,对吗?”张居正道:“我恳求你不要再加以猜测!”王国光苦笑道:“其实你已经回答我了,告辞!”张居正目送他们离去。姚旷上前道:“大人,这么多人为魏廷山求情,您应该三思啊!”张居正叹道:“我又何尝不想保护魏廷山。”说着,王篆挑帘儿进来,姚旷退了出去。王篆对他说:“按首辅的意思调查,羊尾巴胡同的大火,的确是东厂的奸细所为。”张居正问:“你有确凿证据?”王篆说:“有!”张居正咬牙道:“这个冯保,真是蛇蝎心肠啊!”

冯保躺在摇椅上,两个丫环在给他捏脚,春月儿站在一旁唱曲:

万叠云山,千重烟火,

音书纵有凭谁寄?

恨萦牵,愁堆积,

天,天不管人憔悴……

冯保叫道:“好,春月儿,你这北调唱出味儿来了。”

突然,张居正出现在客厅门口。春月儿见有人来,收了唱口。冯保闭着眼,叫道:“春月儿,唱呀!”张居正已走到冯保跟前,春月儿说:“大老爷,来客人了。”冯保睁开眼,见张居正脸色铁青站在跟前,身子一挺惊道:“张先生,你怎么突然来了?”张居正朝春月儿一指:“你们都退下。”

客厅里只剩下冯保与张居正两人。冯保问:“张先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张居正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冯保又问:“做什么?”张居正说:“你指使东厂手下,到羊尾巴胡同放火。”冯保道:“张先生这是说哪里话,又是谁在你面前乱嚼舌头根子了。”张居正说:“冯公公,你不要遮掩了,我已经掌握了东厂放火的铁证!”

冯保眼睛一闭,说:“是吗?”

张居正怒不可遏,斥道:“你知道,这场大火葬送了多少无辜的生命吗?你这样做,无异于谋杀。冯公公,你让我痛心!”

冯保坐了起来,眯着眼睛看了他一阵,才说:“张先生,你方才对老夫的指责,我岂止是痛心,我是寒心哪!京城这么多官员反对你的胡椒苏木折俸,更反对你的京察,明枪也好,暗箭也好,天天都把你当靶子。太后与皇上,当初对你何等信任,就因为闹事的官员多了,弄得他们也对你将信将疑。这一点,难道你张先生没有察觉吗?说严重一点,你张先生现在是坐在火山口上,随时随地,都有粉身碎骨的危险。王显爵、魏廷山纠聚那么多官员为童立本公祭,这是向你示威,如果任他们胡闹,他们说不准会抬着棺材到紫禁城来示威,这种后果,你不害怕吗?”

张居正点头道:“这么说,这把火确实你是授意让东厂密探放的?”冯保说:“我信佛,平时连一只蚂蚁都不敢踩,我会干此等下作的事情吗?我只是说这把火实际上是帮了你。”张居正说:“冯公公,我并不为此感动,因为这种做法绝不是君子所为。”冯保道:“你看有几个正人君子,能够在官场立于不败之地?张先生,你的书生气太重,手握治国的权柄,却脱不了读书人的迂腐。”张居正道:“我也反对清流作派,但凡事都还得有个分寸,这种十恶不赦之举,人神共鉴,天地同诛。死者不可复生,对活着的人,还望你冯公公手下留情。”

冯保问:“你是指?”

张居正说:“魏廷山。”

接着他说:“上次,你推荐胡自皋出任两淮巡盐御史,我听了你的。这次,在魏廷山一事上,你冯公公总得给我一个面子吧。”

冯保难堪地笑了笑。

丹陛之侧,一大块红色的金丝绒,罩在一长列屏风上。两宫太后、朱翊钧、张居正、冯保以及吕调阳、杨博、王国光、葛守礼、朱衡、王之诰等部院大臣都站在金丝绒前。

朱翊钧问:“张先生,这金丝绒里,究竟是个什么宝贝?”张居正说:“揭开以后,皇上你就知道了。”两宫太后走上前,太监揭开金丝绒,一座制作精致的六折屏风展现在众人面前。李太后说:“啊,原来是一座屏风。”

陈太后左看右看,说:“也没瞧出这屏风好在哪儿呀!”张居正指着屏风左首,道:“两宫太后,请看这儿。”两宫太后凑上细看,屏风上刻着一幅完整的地图,上面罗列着“天下职官表”。

张居正说:“臣想,皇上要把偌大一个国家治理好,靠的是什么?就靠这屏风上列出来的每一位官员,因此,臣想了这个主意,把天下的职官都列在这个屏风上。皇上每日在这里上朝,都能看到这些职官,每日读各地官员的手本,每日看各路言官的奏章,就可以对着这个职官表来检验核查。两宫太后,皇上,这就是臣要在这文华殿内设这一道屏风的原意。”

朱翊钧走近屏风细看,发现一个空牌,便摘下来,说:“哎呀,这山东巡抚,怎么是空的?”张居正说:“山东巡抚杨本庵,前天有手本上奏,他的家父辞世,按规定他须得回家守制三年,故此职空缺。”朱翊钧道:“那,赶紧推荐人接任呀。”张居正道:“接任者,吏部已选定,请皇上定夺。”朱翊钧问:“谁呀?”

杨博上前一步,陈道:“臣会同有司商量,向皇上推荐原吏部左侍郎魏廷山接任此职。”朱翊钧听后问:“魏廷山,他不是高拱的朋党吗?”冯保在旁道:“是的,他至今还关在诏狱里。”张居正说:“魏廷山确实是高拱的门生,但是自从他接任吏部左司郎以来,心系苍生、忠于朝廷,是一位刚直不阿的好官。在童立本公祭的问题上,魏廷山虽有私心但实属被人利用,所以,臣愿全力保荐魏廷山出任山东巡抚。”

朱翊钧犹豫间,众大臣一起跪下,奏道:“臣等愿同首辅一起,共同推荐魏廷山。”朱翊钧求援的眼光投向李太后,李太后思忖了一阵,说:“张先生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好!”朱翊钧道:“就依母后的。大伴,传旨下去,将魏廷山放出诏狱,出任山东巡抚。”

张居正率众大臣山呼:“皇上英明!”

在外面等候着的殷正茂被传上殿。紧走几步,在丹墀前跪下,禀道:“臣两广总督殷正茂叩见皇上。”朱翊钧问:“殷总督此番进京,是否专为献俘而来?”殷正茂说:“正是,臣自接到皇上旨意,即刻展开了大规模的清剿,匪首贝那已被臣拿获,臣随即从广西庆远府出发,历时一月有余,将匪首贝那等一应匪徒押解来京。”

朱翊钧点头:“好。元辅,殷正茂献俘之事,下一步该如何进行?”

张居正答道:“明日辰时,请皇上偕两宫太后一起登上午门城楼,观看献俘仪式,尔后,对参与剿匪官兵,论功行赏。”

朱翊钧说:“如此甚好,准奏!”

众大臣出殿毕,葛守礼趋前一步,对张居正说:“首辅,你启用魏廷山,是大得民心的善举,有你这样的首辅,老夫可以安心地回家养老了。”

早晨的阳光洒满城楼,两宫太后与朱翊钧在冯保一应内侍的簇拥下登上城楼,张居正率部院大臣恭迎。到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看台上站满了各大衙门的官员。午门广场四周布满了威风凛凛的军士。八辆囚车从前方大门里缓缓驶进。身着戎装的殷正茂骑马走在前头,到了城楼下,八辆囚车一字排开,第一辆囚车里站着贝那。殷正茂翻身下马,朝着午门城楼上高喊:“启禀两宫皇太后,启禀皇上,臣两广总督殷正茂遵旨将匪首贝那押解来京。”

囚车启动。全场一片欢呼。

经历过胡椒苏木折俸的风波之后,万历新政的第一个举措——京察,得以顺利进行。历时四个月的京察,共裁汰冗官5600人。庸者去位,贤者得职,整饬吏治初见成效。

通州码头帆樯林立,浪波粼粼。魏廷山正欲登船,见张居正与王篆匆匆而来。魏廷山感动地说:“首辅大人的恩德,在下将牢记在心,怎敢有劳大人前来相送!”张居正道:“我不光是为你一个人来的,顺便我还送送王大人!”

张居正对魏廷山说:“你此去督抚山东,可谓任重道远哪!山东是个大粮仓,其成败得失关乎国民生机的进退。”魏廷山道:“我一定不辜负皇上的恩典和首辅大人的期望。”

张居正又对王篆说:“知道为什么让你升任漕运总督?”王篆道:“漕运是朝廷的命脉,京城以及北方九边的粮食,全靠这条运河从南方运来。”张居正点头道:“所以你的担子也不轻啊!当个好官其实不难,只要心中想着四个字天下苍生!就没有渡不过的难关。”

魏廷山和王篆同声道:“下官谨记!”

王篆、魏廷山登上各自的官船。船起锚、扬帆,顺流而下。张居正与姚旷目送他们远去。张居正自语:“天底下要是多几个这样的官员,国家焉有不繁荣昌盛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