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属

家属这个词儿,在部队是专指“老婆”、“媳妇”、“爱人”、“堂客”或“屋里的”等等,连父母、儿女都不包括。

“八一”节这天早上,我家属突然带着孩子到部队来了。虽然从对象到当家属她这是头一回来,但我探家回来才几天呀,等几个月来嘛,叫人说恋老婆多不好。一见面我就不高兴地说:“也不打个招呼,说来就来!”我家属忙解释说:“出差路过这,顺道给你捎点东西,明天就走还不行吗?”我还是不大高兴,向来看望我家属的同志们介绍时总是这样说:“我家属出差路过这儿,明天就走!”我家属却没在乎这个,仍然很热情地招待我介绍的每个人。如果我介绍的是位领导,她就恭恭敬敬行个礼,泡杯茶。如果我介绍的是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干部,她就大大方方和人家握握手,点支烟。如果我介绍的是战士,她就热情地让个坐,抓把瓜子或拿块糖。

看着我家属这些温顺得体的举动,我得意起来,一会儿对这个老兵说:“看你那衣服破的,脱下来让我家属给补补!”一会儿又对那个新兵说:“看你那衣服脏的,脱下来让我家属给洗洗!”我家属就象我手下一个勤务兵似的应和着:“快脱下来吧,‘八一’了,穿脏衣服过节象个啥!”我家属越是这样,我越是得意,那得意的表情里分明显露着这样的意思:“怎么样,我这个连长不是草包吧?指挥得了战士,也指挥得动家属!”至于我家属是什么心情,我连想都没想。一个连长,在众人面前看家属脸色行事,那象什么样子?等大家走了,我才正儿巴经地打量起我家属来。红扑扑的瓜子脸又文静又秀气,白边眼镜后面的一双大眼睛总是半天才眨一眨。没烫卷也没抹油的短发又整齐又自然,黑亮亮的,很顺眼。一身很干净、很合身的蓝衣服穿在匀称的身上,还利索得象个姑娘。我满意地说:“军人家属就该这样!”

屋里没外人,她倒不听指挥了,绷起脸冲我说:“张口你家属,闭口你家属,就不会说个你爱人?非听你叫声‘我爱人’!”

我愣鼻愣眼嘎巴了半天嘴,到底没听她的:“部队就这么个叫法嘛,军长、师长都叫家属,我不这么叫不是特殊了吗?”

“家属,家属,好像是硬赖着嫁给你的附属品,就拿我们不值钱!”

因为指挥教训别人惯了,不服从的话哪能受得了,我忽然挖苦她说:“不是我拿你不值钱,人家说我是二分钱买个媳妇呢!”

这句话可说坏了,她流出了眼泪,擦了一会,见我仍不说句服软道歉的话,竟伤心地说:“要是嫌弃,呆会儿我就走,用不着明天!”说罢一头躺到**,用被蒙着脸,不再理我。这下把我治傻眼了,想说句赔不是的话一时又放不下架子。等她说句让我下台阶的话她又抻着不说,我索性两眼一闭也躺在**和她抻起来。

那是个带着寒意的春天。我参军后第一次探家了。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边的一个小村儿。妈妈早就患了瘫病,长年卧炕不起。爸爸是小学教师,因为对“教育革命”有看法,被人打了小报告,挨整得了精神分裂症,成天在家里骂呀:“江是混的,混江,混江,混蛋江!”我离家二年,第一次迈进家门,爸爸竟一点亲热的表示也没有,还是骂,吓得苍蝇飞到他身边都不敢落一落,急忙嘤嘤嘤地飞到妈妈枕边的痰盒子上,老老实实地眯起来。妈妈也不敢大声咳嗽,把憋着的痰悄没声地吐了,哮喘着说:“妈下不了炕,你弟弟还没放学,你自个先着点水喝吧,碗架子里还有点红糖!”说着眼泪就簌簌地淌下来。我鼻子一酸,眼泪也涌出来了。妈说:“你爸的病,快想法治治吧,骂出事来就完了!”

有一天我打听到了个偏方,赶忙跑到县城去抓药。抓完药我又到百货商店想给妈妈买件衣服。春天了,妈妈还没换单衣呢!女售货员正带搭不理地给一个姑娘拿衣服。那衣服颜色、式样适合中年人穿,那姑娘挑了两件都不满意,女售货员就数数答答教训开了:“对社会主义商业不满咋的?社会主义的商店,有毛病的东西能拿出来卖吗?”买衣服那姑娘解释说:“大姐,确实有毛病,你看,再给换一件吧!”

“那可先说下,再换一件不行就拉倒!”

还好,又换的这件没大毛病,姑娘便开始掏钱。她把所有的衣兜都掏遍了,还缺二分钱。售货员拿嘲笑的眼光盯着她,她尴尬得脸通红通红地还在翻。售货员看她翻了那半天也翻不出来,撇撇嘴又说了:“算了吧,钱不多,挑拣可不少!”说着嗖地就把姑娘挑好的衣服扔回货架上。姑娘想跟她争辩,又觉着少了二分钱理亏,站在那里干生气,下不来台。

我禁不住生出一股正义的冲动,迅速掏出两元钱来,使劲冲售货员一放:“给你,不够还有!”

买衣服的姑娘感激得什么似的,但也没说声谢谢,也许觉得此刻的二分钱比二百两黄金要珍贵,光用嘴说声谢谢,未免太轻薄了。售货员悻悻地给她找了钱,她又把找回的钱推给我。还没等我拿,售货员把衣服往柜台一扔,钱呼地被扇到地下。我气愤地拾起钱,说:“再给我拿一件,也要这样的!”

“就剩两件挑过的啦,这位女同志说有毛病,不卖了!”

真叫人气愤!手里捏着针鼻儿那么大点权力也要治治人,要不是穿着一身军装,我一定好好跟她吵一顿。考虑到影响,我一甩袖子,走了。

我拿着药,在田野高低不平的小路上蹒跚地走着。春风刮着田埂上的干土,不时迎面扑来。满胸郁闷的情绪使我惆怅地哼起歌儿来:“……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正唱得忧伤,身后响起自行车铃声。回头躲时,见是百货商店遇见的那个姑娘。我俩都很惊奇。她下了车:“你上哪儿呀?”

“回家。”

“你家在哪儿呀?”

“江湾村。”

她露出欢喜的样子:“我家在江叉村!”

江叉村在江湾村下边,只隔五里,正好同路。她没有上车,显然是觉着独自骑车丢下我有点不礼貌,就推车和我一起走。

“当兵几年了?”她问。

“两年。”

“我弟弟也当兵两年了,来信总说想家,两年就能让探家吗?”

“那哪能,我是父亲有病拍了电报才让回来的。”

“你父亲得了什么病?”

“精神病。”

“精神病?!……就是……是不是……陆老……”

“就是那个‘思想反动的陆疯子’!”我学着上头整他时的称呼说。

“什么思想反动!整人呗,到处整人,连买件衣服也得挨顿整!”她说得很气愤。

没成想她竟敢这么大胆向一个军人说这样的政治见解。我怀着敬意问:“你了解我父亲?”

“我和他一起开过会。他是个正直的人,事事认真,要不能气疯了?!”

她这么勇敢而有见解,在商店却被弄得那么尴尬。哎,有时候一分钱也能憋倒英雄汉哪!我告诉她,她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她更关心我了:“你母亲好吗?”

“不好。”

“怎么不好呢?”

“瘫病,躺在炕上好几年啦。”

“谁照顾呢?”

“有个弟弟。”

她不吱声了,默默地走着,好几次把自行车推到横垅地上,险些摔倒。后来她突然问:“你真是要买衣服吗?”

“嗯。”

“给谁买?”

“我妈妈。”

“是我耽误你买了,我妈不等着穿,先把我买的这件让你妈穿吧!”

我执意不肯,她便骑上自行车走了,走出好几十米远,忽然使劲按了几下车铃,我看见那件衣服应着铃声掉在地上了。我喊:“同志,衣服掉了!”

她朝我挥挥手:“谢谢你,再见!”

她燕子似地飞跑了。我还站在那里望着,直到望不见了,才弯腰去拾地上的衣服。衣服落在路边的青草地上,一颗颗嫩嫩的小草一齐向我点头,象是向我表示什么。表示什么呢?

我一溜小跑奔回了家,欢喜地把衣服给妈妈穿上。还没给人家钱,她姓啥、叫啥都不知道,怎么给呢?我问:“妈,江叉屯有个姑娘,戴白边眼镜,剪短发,穿得挺朴素,长得挺俊,她是谁家的?”

妈妈伤心地叹口气:“打听也白打听,我听人说过,那是个‘五七户’的孩子,有文化,心眼好,姑娘中的尖儿!谁也不敢沾你爹的边,她敢。没比呀。听说公社那个年轻副主任托过媒,她都没搭拢,咱不是白打听吗?谁愿给疯子、瘫子家当媳妇哇?”边说边掉起泪来。

妈妈虽然误会了我的意思,也把我说得怪难受的,我想宽慰妈一番,突然江边传来撕裂人心的呼救声:“有人跳江啦!”“有人跳江啦!”

我脑袋嗡地一胀,准是爸爸。

等我跑到江边,爸爸已被救上来了,脸呛的发青,还不停地骂着:“江是混的,混江,混江,混蛋江,我要跳下去把江治清!”骂着又要往江里跳。我上前去拉,他冷不防狠打了我一个耳光:“畜生,你也敢不让我把江治清?你给我滚!”没等我清醒过来,猛又挨了一下。我的心被打硬了,打铁了,突然一撞把爸爸撞倒在地,叫乡亲们取来绳子,捆上,抬到家叫人帮忙给他灌药。那苦涩的药啊,就象灌到我心里一样。

假期快要到了,爸爸的病也没见好。我决意乘船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走那天,爸爸连骂带踢的咬,怎么也抬不上船。妈妈瘫在窗口干掉泪也没办法。我咬着牙按也按不住他,身后忽然有人叫了一声:“陆老师!”爸爸眼一亮,立时消停了。我一看,呀,正是江叉村那姑娘!衣服钱还没给人家呢,叫爸爸闹得差点忘了。她说:“陆老师,我给您打支强心剂吧,打完您就更有劲同坏人斗了!”

爸爸竟乖乖伸出胳膊,让她打针。她打的是镇静剂,不一会儿爸爸就睡了。我从衣兜里掏出钱来给她,她接了,什么也没说又帮我往船上抬爸爸。我回岸上拿东西时,她悄声叫住我:“我弟弟跟你一个部队,麻烦给他捎封信!”

我没及细问,船上在减:“快点,开船啦!”我慌忙把信塞进兜,奔上船。

船开了。浑黄的江水翻起一层层的浪。浪花溅湿了我的鞋。我沉重地转到船尾朝家望去,远远看见妈妈趴在窗台上往我这里望。我的泪止不住了,朝家扬起手:“妈——别凉着!”泪水象溪流似的下来了。

我掏手绢擦泪,把姑娘托捎的信也带出来,险些刮进江里。拾起来时才发现,信皮上写的是我收,并且没有封口。不知怎的,泪水突然就止了。一瞬间,我竟把躺在船上的爸爸和趴在窗边的妈妈全忘了。

我抽出信。

“亲爱的同志(找到个挺好人就不容易,找到一个同志就更难了,而我觉得,你和你父亲都可称为同志):……”光这一句称呼就把我激动呆了。我屏住呼吸往下读。

“我由衷向你表示谢意!我从你那儿得到的不是二分钱,而是千元万元也抵不住的无价之宝。我是赤脚医生,要向你学习,争取常抽空去看望你的父母,放心回部队吧,有需要我做的事,不客气地来信。再见 同志李彩娟。”

生平第一次读了姑娘的信,而且这般诚挚,虽然如此之短,却如温暖的春风吹进了凄凉的心田,草儿绿了,花儿开了,蓝蓝的天上就象鲜花盛开的草原,浪拍船身的声响就是春天的乐章。爸爸的病怎么也不那么可怕了,妈妈怎么也好像不那么痛苦了。为什么这样一封短信竟给了我如此神奇的力量啊?

回到部队我心里也不能平静。我想给彩娟写信,想写给她好多好多的话,又不好意思。一个解放军战士,给一个姑娘写那么热情的话,人家会认为你轻浮的。人家敬佩你见义勇为,如果你想到别处去了,会被看不起的。简简单单说两句客气话,又怕冷淡了人家,人家称呼你“亲爱的同志”啊。想来想去还是什么也别说,买本《赤脚医生手册》邮给她吧,忙时闲时她都要看这本书的。可人家说有需要她帮忙的事就别客气地写信,没什么事就给人邮书写信算怎么回事呀?说点事吧,叫她每次上街路过家门时进去给妈妈看看病。我这样写了,连同一本《赤脚医生手册》一并寄给她,她很快就回了信,随信还把我给她的买衣钱邮回来了,还说:“那衣服不是卖给你的,如果让我卖的话,你就把二分钱扣下吧!”不久,家里也来了信,说她到家里给妈妈看病了,是带着点心去的。点心、点心,人说送点心就是点明某种心意的,她是这么想的吗?不管她怎么想,我是这么想了。我总是非常主动地回信。刚一入秋,她给我邮来一件毛背心。站岗、行军、训练,不管寒风多么凛冽,穿着它,我的心都是那么温暖,从心一直暖到脚。刚一入冬,她又给我邮来一双毛袜子,穿着它,就象安了一台发热器,从脚一直暖到心。

两颗心互相温暖着,转眼到了一九七九年。我刚提干当了排长,对越自卫还击战打响了。我参了战,立了一等功,战斗结束后提升为副连长。经常有单位请我去作报告,对我的讲话报以雷鸣般的掌声,献给我鲜花,赠送我礼物,领导接见我,不少青年人抢着认识我,请我签字留念,向我举杯祝酒,使我喝了从没喝过的那么多酒。尤其新奇的是,一次我被团市委邀请参加了联欢舞会,有个姑娘热烈地约我跳舞。我吃了一惊,她身材那么苗条,嗓音那么圆润,眼睛那么明亮,举止那么大方,我差点没惊得啊出声来,简直不知怎么好了。我说我不会,她说她教我,我说我不愿跳,她说我封建。我说我确实有点封建的时候,她已拉起我的手教开了。我笨手笨脚的,脸也热,耳也鸣,头重脚轻。她象将军指挥士兵那样发着口令,我随口令笨拙地迈着步子,竟也能慢慢合上拍了。她加快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我感到有点天旋地转的时候,舞会结束了。她兴奋地夸奖我说:“你真聪明,要是象上了战场那样勇敢,学得就更快了!”她又让我签字留念,我签了。真是战场各有不同,不同战场上又有不同的将军。在舞场上,我象最新最不够格的士兵,被她这位干练的将军指挥得团团转。我又按她的吩咐写了通讯地址,但我没让她签名留地址,部队忌讳这个。晚上我回味那些新奇的镜头怎么也睡不着了。在部队里我很普通,只不过上了一次战场,杀死了几个敌人,人们便称我是英雄。大概古语是对的吧,“美女爱英雄”,不然那么美丽的姑娘怎么会如此热情地和我跳舞呢?还那么留恋地让我签字呢?我死死闭上眼睛想睡去,但是不行。几经辗转反侧入睡了,那情景又出现在梦中。

几天后她忽然来电话请我星期天到烈士陵园去给她们讲战斗故事。真是的,一离开军人的战场她就那么容易成为我的将军。我不是情愿但却顺从地答应了。去了一看,只她自己,我非常不安。她说:“一个人就不值得讲吗?”我只好讲了我们连的战斗故事。听完,她讲起了她自己。我知道了她叫李丽娜,是工厂的化验员,还是业余文工团的演员,父亲是厂长。谈完自己她忽然问我:“你家几口人?”

我告诉她四口,她又问:“爸爸、妈妈和……?”

“和弟弟。”我连忙说。

“你没成家吗?”

我脸忽地一热:“没有!”

“有没有朋友呢?”

“谁还没有几个朋友呢!”

她笑了:“你们当兵的可真有意思,语言都和老百姓不一样。我说的朋友是指女的!”

我脸又一热,支支吾吾地:“这个朋友哇,那……那可没有!”其实这不是心里话,我为什么没把彩娟说出来,连自己都说不清楚。

她闪亮的黑眼睛毫不掩饰地看着我,象是已经捉到了什么:“一般的女朋友也没有?”

我只好结结巴巴说有。她又让我讲讲认识经过。我就简单讲了百货商店的巧遇,讲完我就后悔自己太被动。她不以为然取笑我:“二分钱交了个朋友,真有意思!”

这话很刺激人。我觉得那是珍贵的情意呢,人家却嘲笑说“二分钱交了个朋友”。我不服气,在心里反驳她:“如果你了解我家情况的话,一定不会这样说的!”我却没向她讲我家的情况,也没同她争辩。为什么没有,也说不清,反正没有。相反倒是她讲了好几个类似的故事,而且都以没发展成爱情为结局。讲完,她特别说了一句:“祝新一代最可爱的人,爱情也最美好!”什么样的爱情算最美好她却没说,这在我心里留下了个问号:“我和彩娟不算最美好吗?”

以后丽娜常借故来找我。连长、指导员都成家了,对我这个老兵新干部很关心,以为我俩在谈恋爱,所以特别给方便条件。越是这样,我越有点害怕起来。如果是谈恋爱的话,那就该严肃认真地考虑了。

丽娜和彩娟开始在我脑子里打架。不知是彩娟离我太远还是丽娜比彩娟条件优越,我越来越感到她在威胁着彩娟。尽管我曾几次试图帮彩娟使把力,彩娟还是不能战胜她。我苦恼了:中断和彩娟的通信?正式和丽娜谈恋爱?我下不了决心。虽然我和彩娟没声明过什么,但,是彩娟先闯进我心田的,并且是在我心田最荒旱、凄凉的时候闯进来的。是她用火热的心和温暖的手把我荒旱凄凉的心田耕耘得草绿花开,春色满园啊,我有理由把她从这草绿花开的心田里赶出去,而把别人请进来吗?

我最苦恼的时候,家里突然拍来电报,母亲病故了。我赶回家时,乡亲们已把母亲的丧事办完。我独自在离村很远的江边找到了妈妈的坟。黑土筑成的新坟上一棵活着的草儿也没有,插上去的花都枯萎了。风儿吹来,四周的野草发出一片低低的沙沙声,象是妈妈在伤心地说:“……谁愿给疯子瘫子家当媳妇哇?”我坐在坟前自言自语发着悲声:“妈妈呀,请喝一杯儿子的泪水吧,解一解您孤居荒滩的干渴。请您原谅,儿子没能娶个媳妇侍奉您一日,明年,我一定带着她来给您填坟土!”我坐在坟边任凭泪水涌流。

不知多久,有脚步声轻轻来到坟边。我睁开眼,看见了彩娟。她拿一把刚掐来的野花放在坟头说:“走吧,凉坏了!”她和我在江边的草地里走着,故意问这问那,慢慢就把我的悲痛驱散了。她到家帮我洗衣服,我想留她吃饭,就到江边去买鱼。好长时间才把鱼买回来,她已经走了。

我要回部队那天她才来,帮我收拾了屋子,又帮我扫了院子,还到井边帮我挑了好几担水。挑完了,她脸上现出高兴的样子,但有点勉强:“不能送你了,祝你一路平安!”完了交给我一封信就头也没回走了。

“……那天你去买鱼,我给你洗衣服时看了你的日记本(没征得同意就看了,很不礼貌)”,她在信中说,“知道了有个丽娜同志和你很要好。当兵在外,远离家乡,有个亲人在身边我非常替你高兴。我知道你正因为我而苦恼。几年来,你一直在家庭不幸的阴影笼罩下工作着,现在又失去了母亲,够痛苦了。如果再因为我而增加痛苦,我将十分不安。我虽然爱你,但你觉得不合适而更爱丽娜的话,那就接受我给你们的祝福吧!你母亲不在了,父亲的精神病好了,弟弟也大了,家里再没有牵扯你的事了,你就安心在部队好好工作吧,如果没有要我帮办的事,就不要浪费时间给我写信了。请放心,我决不会生你的气,不会的。祝你幸福!”

读了信,我的头好像长到一个正在旋跳着的舞蹈演员身上去了。眼前的房子在旋转,院中的大树在旋转,天上的白云在旋转,远处的大江在旋转,彩娟的身影也和天地一同在我眼前旋转,好久我才头重脚轻上了船。呜呜的笛声揪撼着我的心,我坐立不安,眼里含着的泪珠象是无限倍数的放大镜,把天空、田野和滚滚的大江连同彩娟的影子都放得高大无比。我心里斗争得十分激烈。彩娟写这信的时候一定是很痛苦的,她用自己的痛苦使我幸福,我太自私啦!但是,不少人都说爱情本身就是自私的,我的自私是不是可以原谅呢?可以的吧?是彩娟自己主动提出来的呀?再说,她又不是找不到,好多拔尖的小伙子不都在盯着她吗?

回到部队丽娜马上就来看我。对于母亲的去世,她给了我无限的同情和安慰,并且当面就直爽地对我说:“你都二十七啦,打报告吧,如果部队认为没问题,我和你登记去!”

丽娜的热情和勇敢鼓舞了我,我决定答应她。爱情是神圣的,应该纯洁,答应之前必须把与之有关的事统统告诉她。我把彩娟的信当场交给她,看着她默默地读完信,又把几年来和彩娟互相通信、互相关怀、互相帮助,虽没明定婚约但已心心相印、不言而喻了的关系毫无保留地说出来了。

“那么说你是爱彩娟的!”丽娜看着我,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只是后来,我才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比她重要了?”

我点了点头。

“她发现你由于认识了我而苦恼,为了解除你的苦恼,她才退让的,对么?”丽娜又问。

我又点了点头。

丽娜刚才还是晴空一样的脸忽然阴云密布,继而大发雷霆,眼光象两道闪电劈刺着我:“你……脚踩两条船!为什么不早说出来?瞒着我!我不喜欢别人瞒着我。我光明正大,没抢谁夺谁,我要给她写信,我没从她手里抢谁夺谁!”伴着雷霆闪电,眼里也下起雨来,哗哗的。见我讷讷诺诺说不出话,气得一甩袖子跑了:“我一定写信告诉她,不是抢的夺的,自愿的!”

过了两天她才来找我,脸色很难看,就象有病似的,可是一点火气也没有了,见面她就向我伸出手说:“报告你还得打,但应该是为彩娟……彩娟是位好姑娘,她是真心实意爱你的。让我为你和彩娟祝福吧!”

我没有把手伸给她,只是呆呆地站着。

见我没把手伸出来,她收回手。“我们国家有十亿人口,值得爱的人成千上万!”她说得很动情,“我没有权利遇上可爱的人就什么也不管不顾去追求!”看我木呆呆站着不知所措,她又说,“你是新一代最可爱的战斗英雄,我爱你并没有错。但发现你已有了美满的爱情之后,还去追求,那就等于强盗行为,不道德啦!”

她的话有如阵阵惊雷,在我心灵的峡谷里隆隆地回响着。

“爱情需要牺牲,也需要承担责任。在你成为战斗英雄之前,彩娟就为你做出了许多牺牲,你已有了替她承担爱情责任的义务。而我,什么牺牲也没做出。我要给彩娟写信,检讨我的鲁莽,还要和她交朋友!”

激动、羞愧、内疚、悔恨等等说不清的感情一齐在我胸中翻滚,我连连在心里痛骂自己:“你呀,你呀,你算什么英雄?在爱情面前,你竟怯懦、寡断、自私得连女人都不如,耻辱啊,耻辱!”

我再也抻不住了,刚想坐起来向彩娟道歉,却听她和孩子说起话来。她先说:“‘八一’是什么节呀?”

“建军节!”

“建军节是谁的节呀?”

“解放军的节呗!”

“那咱们给解放军唱几个歌儿吧,唱完咱们就走!”

“好!”

“咱们这屋谁是解放军哪?”

“我爸呗!”

“那咱就给你爸唱。”

“我爸睡了!”

“睡了也唱,解放军太辛苦了,累得白天都睡着了!”

“那我先唱,我不会给爸爸写信,你会写,让我唱吧?”

彩娟用脚打拍子,小孩认真地唱起了在幼儿园学会的歌儿:

“八月十五月儿明呀,

爷爷为我打月饼呀,

爷爷是个老红军呀,

爷爷对我亲又亲哪,

……”

我再也躺不下去了,滚热的泪水鼓开了眼皮,用手一擦,顺势坐起来,说:“走,我领你们娘俩到公园划船去!”

我换上便衣,带着彩娟和孩子到了公园。排队买船票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竟遇见了丽娜,她同我握过手之后惊喜地看着彩娟问我:“……你们……这是……?”

我看彩娟一眼,激动而自豪地回答说:“这是我……”我又差一点顺嘴说出“我家属”来,但马上就在嘴边纠正过来了:“这就是彩娟同志——我爱人!”

她们都主动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互相说:“你真好!”

1981年9月于沈阳文官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