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院的

忽然下起雨来,雨点很大,打在地上地冒起无数股白烟。街上的行人,有伞的把伞打起来,没伞的赶紧往避雨的地方跑,自行车蹬得象飞,驴车跑得象毛了,一会儿街上便空空如也了。

只有一个戴墨镜的小伙子一手提录音机,一手拿根长竹竿在大街左侧敲敲打打象做游戏似地走,白色半截袖的确良衫,灰色维尼纶小喇叭裤,没戴帽子。录音机里正播着苏小明唱的歌:

…………

毛毛雨,啊毛毛雨,

淋湿了我的头发,

滋润着大地的胸怀。

幸福不是毛毛雨,

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他走得从容自若、若无其事,甚至有点高傲,象和谁挑战似的。

迎面走来一个打着蓝花尼龙伞的苗条秀气的姑娘,穿深蓝色的裙子,白上衣。剪的短发没有烫,黑黑的,很自然。当她和戴墨镜的小伙子走碰面时,小伙子一点也不让路。走左侧明明已违犯了交通规则,还不让路,太不象话。她刚想发作,忽然见他脚往一块石头踩去,好险没摔倒,她这才发现他是个双目失明的人。

“瞎子戴眼镜,真是多余这一层!”她心里嘲弄地嘀咕着同时连忙怜悯地转到他身后,把伞举到他的头顶。咦,幸福居然象毛毛雨从天上掉下来啦?盲小伙以为是走到一棵树下了,连忙站住。不对,急雨敲打伞的声音他听出来了,盲人最善于识辨音响。“谢谢好心人,你是谁?”他以为是自己单位的认识人。

蓝裙子姑娘没有答话,她认为邂逅相遇做了点微不足道的事,没有必要告诉姓名让人去感谢。盲小伙抬起拿录音机的手去摸,他的手摸到哪儿,蓝裙子姑娘赶紧就转着躲开了,伞却仍不离盲小伙的头顶。两人转了两圈,就象以小伙子的脚为圆心,以姑娘的胳膊为半径画了两个重合的圆。

“……月亮照着你,月亮照着我……”随着录音机里的歌声和一阵风,盲小伙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盲人的嗅觉也是很灵敏的。“不用躲了,我知道你是个女同志,不知你是否做了母亲,反正终归会做,母性是伟大的,谢谢!”

“哎呀,你……”蓝裙子姑娘一失口叫出声来,等于承认了,所以连忙用报复的口吻回敬道:“你戴眼镜,纯粹多余一层,差点没当好人和你吵起来!”她说话象冲锋枪点射一样,几乎没有一点间隔。

“我听出来了,你很年轻,成年人是不会这么肤浅的。我有眼无珠,非常难看,戴墨镜可以给人美感,不能说多余一层!”盲小伙说着关掉了录音机。

蓝裙子姑娘最佩服能发现她弱点的人,几句话就使她感到盲小伙有一种胜过她的力量。她不但没被盲小伙带有苛意的话说恼,反而象遇到了思想家似的带着几分敬意问:“我想向您请教,有些小伙子穿花衣服是不是美呢?”

“我双目失明,看不见小伙子穿花衣服是个什么形象。但美学家车尔尼雪夫斯基说‘美是生活’。我想,违背生活的常情去穿着奇装异服,那是丑。朴素应该算最美。有些人离了打扮自己让别人注目就觉得无趣,这是弱者。噢,你身上香水味怪浓的!”

蓝裙子姑娘不但没生气,反而愈加敬佩地问:“同志,您是哪个单位的?”

“荣院的。”

“荣院?什么叫荣院?”

“荣誉军人休养院!”

“您……是荣军?那怎么没穿军衣?倒象个现代派!”

“荣誉军人已经不是军人了,还穿军衣干什么!为了图光荣,走哪受优待?不习惯!”

“你……怎么残废的?”

“不值得一提。”

沉默了片刻,蓝裙子姑娘怕盲小伙走掉似的赶紧又说:“残废人自卑感和自尊心都很强,这是我听一个学心理学的同志说的,是这样吗?”

“她学的大概是普通心理学。心理学有多种,教育心理学、工业心理学、军事心理学、儿童心理学、青年心理学……残废人的心理学她还应该学一学,可惜现在还没有!”

“呀,你好像很懂心理学,那么你说残废人哪种心理最强烈呢?”

“自强心!人和动物的区别在于人有语言能交流思想感情,人有双手能通过劳动创造财富,人能思……残废人也是人,只不过残缺了某个生理部位,在创造财富方面,尤其是创造物质财富方面比正常人差些,越是这样,他越想自强!”

蓝裙子姑娘被盲小伙的话强烈吸引住了,她不知为什么要问他的名字:“你的名字不保密的话,我很想知道知道!”

“周平。”

“周平?!”一听这名,篮裙子姑娘竟敬佩得叫失了声。

“谢谢你送一个残废人这么远,淋坏了吧?”

“要不是残废人我干嘛要送你?我的哲学是:‘雪中送炭是君子,锦上添花是小人!’”

“什么君子、小人的,有点陈腐味!”

她没反驳他,只是开玩笑地答了一句:“有些东西陈而不腐,越陈越香,比如酒、醋……你应该嗅到点陈香味而不是陈腐味!”

“好了,谢谢带陈香味的女同志,谢谢!”盲小伙要走,蓝裙子姑娘却一直撑着伞把他送到荣院门口:“同志,如果相信我的话,我想借您的磁带用用,明天保证还!”

“拿去好了,连录音机一块拿去——我也学学你的哲学:‘雪中送炭是君子,锦上添花是小人!’”

蓝裙子姑娘本来是不必拿录音机的,盲小伙这一说,她只好连录音机和磁带一块拿走了。

“站住!”收发室的老林头在屋里听了半天,见姑娘拿了录音机要走,忙追了出来:“你得留个姓名、单位、电话号码,不是不相信你,现在有些年轻人没法叫人相信!”

姑娘抖了抖淋得透湿的裙子,不气不恼地留了姓名和号码,老林头还要看工作证。姑娘说星期天上街没带,老林头便不让她带录音机走。

周平跟老林头生气了:“又不是你的录音机,吃饱撑的没事干了?”

老林头是荣院顶有意思的人。抗美援朝时他当司号员,连长死了,阵地上只剩他是连部的人,他代理连长职责,刚跑上山头阵地,被一炮把他肠子炸出来了。到荣院当了休养员也愿替领导操心。院里办了个小工厂,愿干活的残废军人都上小工厂了,他却选了看收发室这活。就因为有了小工厂,院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多了,常有人用筐啊、篓哇、车呀、兜啦往外拿,看大门就成了老大难,换好几个人都说干不了,他才要求到收发室的。小青年跟他搬脖搂腰他也不会恼,可谁要说他吃饱撑的多管闲事,他注定要激的。他怕周平的录音机被摞跑,却遭了周平这样的斥嗒,气得一甩袖子回屋去了。

老林头就是那么个人,生气归生气,第二天老早就开始在门口等那蓝裙子姑娘送录音机了。左等右等也没等来,他便照她留的电话号码打电话。倒是有人接,但接话人说没有她这么个人。

“怎么样?我说不可靠嘛!”老林头把小周找来,气哼哼教导开了:“你才吃多少斤咸盐?你是没眼睛看不见那姑娘长啥样啊!让雨浇那样还比我们那年俘虏的师长太太俊十倍。这么俊的姑娘平白无故就顶着雨送你,冲你没眼睛啊?冲你的录音机……”

周平不相信那么好的姑娘竟能骗人,但纳闷,为什么说好今天一准送来却没送。

第三天老林头正忙忙活活往派出所打电话,蓝裙子姑娘来了。录音机倒是拿来了,可是换了打扮,不知在哪儿弄了套草绿军装穿上了,还戴个大白口罩。

“嘁,套近乎!穿套军装就能糊弄住人啊?”老林头看着姑娘心里暗嘀咕,“心里没鬼,戴口罩干啥?”

姑娘非要当面把录音机交给周平,老林头不让:“放这儿吧,他正在小工厂干活,不能见!”

“我没活,我进去送给他!”

“不行,我们荣院不允许不三不四的人进!”

姑娘一闪身跑进去了,还回头说:“我不是不三不四的人,我进去了,谢谢老大爷批准!”

老林头气得要去撵,忽然电话铃把他叫进屋去,她便大模大样找到了周平,只简单说了几句话,又交给他一盘磁带叫他务必听听,就走了。到了大门口,她故意气老林头说:“老大爷,荣院是重要地方,要管得严点,不三不四的人千万别让进去!”不等老林头答话,她已经飞快地走了。

下班后,周平打开录音机躺在**听:“……广播小说《明小伙》,作者周平……”是蓝裙子姑娘的声音,看来她早就看过周平发表在省文学杂志上的这篇小说,而且发现了作者就是他。他惶惶然、甜丝丝地听着,听完又把录音机拎到收发室让老林头听。老林头听了一会又叨叨开了:“小伙子想事花花,写了这么个玩艺人家就能跟你对象咋的?你看不见就是了,她俊得很呢,你根本就不能往她身上想。瞎子对象找丑的不要紧,俊的就是麻烦。她现在有没有工作还说不定,肯定是城里户口。城里的好姑娘找你瞎子,你算算,咱荣院哪个瞎子的媳妇不是农村的?再说,她不定打的啥主意,录音机是送回来了,可戴口罩干啥?兴许是奔更贵重的东西也没准!”

周平不认为老林头说得对,他理解有文化的青年人对一篇好小说的作者那种佩服心情,所以就哼哼哈哈没表示赞同也没和老林头犟。他晚上又用耳塞机听了两遍,边听边琢磨蓝裙子姑娘到底是什么人。他盼她来取录音机,可等了好几天也没来。

有一天他忽然收到一个邮盒,没有地址,看邮戳是本镇的。打开一看,是盘磁带,他猜一定是她邮的,装在录音机上一听,果然是她邮的,是她口述的一封信。信写的真叫周平大吃一惊:“……一个人的品德和才能不会因为他的残废而贬值。我已经了解到了,你是对越自卫还击作战受伤致残的,你写的那篇小说《明小伙》我读过好几遍,我非常佩服作者,没想到竟是你,一位路上邂逅相遇的盲荣誉军人。我相信,小说中的主人公就是你自己。我是个二十三岁的健全人,搞医护工作,也喜欢文学,可一篇东西也没写成,所以我非常佩服你。我都打听过了,你有过未婚妻,双目失明后黄了,但你很有志气,不向谁去乞求爱情,而把精力全部投入到事业中去。我正式宣布,我爱你!不要笑我浅薄幼稚,我这是经过严肃思考作出的决定。请等着,我将当面和你谈,这期间请务必不要接受别人的爱情。我身高一米六八,体格健康,长相不丑,如果不相信,请问你们看门的老大爷……”

幸福真会象毛毛雨从天上掉下来吗?周平又激动,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憋在心里又怪难受的。他便真拿了录音机叫老林头去听。

“我说呀,咱们残废人还是别‘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好!”老林头听完录音带说:“我62年娶那个老婆为什么跑了?她上赶着找来的,又跑了!好人有的是,找咱们的,还不是为了闹个城镇户口嘛,户口到手,灾荒过去了,人家就跑了。你这个,也别真当一回事,到现在还没露个真名实姓准单位哪!”

老林头说是说,每天都留心查看那姑娘是否能来。

周平虽然不敢真抱希望,但也天天盼她真能来当面谈一谈。盼了半个月她也没来,倒是又邮了两次录音带,都是录的描写残废人生活的小说,一次是《矮的升华》、一次是《在这个角落》。他求人按邮件写的地址打听过,没有这么个人。后来又到邮局去打听,人家却不邮了。

弄得周平病了似的坐卧不安。一天下午周平正躺在**听录音机,一个护士来到他床前说:“今儿个晚饭后到假山那儿去,我跟你谈谈。”

“你……你是……?”周平听声音好熟。

“荣院的——护士!”

盲人的耳朵是唬不了的。周平一伸手就把这个护士抓住了:“走,跟我见老林头去,非得弄清你是哪个单位的!”

“放开,叫人看见不好!”

“那天你为什么戴大口罩来送录音机?”

“让雨淋感冒了,怕传染着你们!”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不告诉你了吗?荣院的——护士!”

周平不相信,拉她到了老林头那里。老林头也给闹糊涂了,这不正是总也找不到下落的蓝裙子姑娘吗?怎么穿上了荣院医护人员的白大褂?老林头全天总也没离开过收发室,她是从哪儿进去的?

原来她是镇郊驻军医院院长的女儿,在外地部队医院当护士。在街上遇见周平那天她就转业了,正在家等待分配工作。认识周平后,她几次到安置办公室要求分到荣院。今天上午她坐爸爸医院的吉普车来报到的,所以老林头没看见。

老林头正色道:“你到底是哪单位的?”她调皮地笑着说:“跟您一个单位,荣——院——的——!”

1982年6月于丹东五龙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