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啊,爸爸

假如谁能解决我和爸爸的矛盾,我会当即跳起来高呼他一千声万岁,然后,如果他会喝酒,我情愿买五十瓶茅台;如果他会抽烟,我甘心送一百条“人参”;如果他既不会抽烟也不会喝酒,我会把家里贵重的东西统统送他,或把他全家都请去大宴三天作为酬答……

不怕家丑外扬了。是这么回事:爸爸是退休的中学教师,拣破烂入了迷;我是现役军官,“而立”之年刚过,反对爸爸这样做。

一定会有人说,或者发顿脾气强制他别拣,或者想开点让他随便拣,父子之间这点小事还不好办吗?

不好办,实在不好办哟!

爸爸患有精神病,狂躁型的,一气就犯。别看他平常跟好人一样,一旦气犯了病,骂人、打人,甚至杀人,他还敢截汽车、拦火车、闹公安局、砸派出所,连警察制不了的地痞流氓都怕挨他的打。“四人帮”兴妖作怪那几年,好人都能气出病来,病人还有好吗?爸爸动不动就气犯了,光精神病院就住了十次。粉碎“四人帮”后,方针、政策对心思,他几乎没犯过病,我多么感谢政策治了爸爸的病啊!谁知,妈妈病故了,爸爸从老家来到我这儿,竟迷上了拣破烂。随便他拣吧,实在丢人;硬不要他拣,又怕他气犯病了。真难死我了!

“拣破烂那老头是他爹!”我最怕别人背后这样指我的脊梁骨。我家住在军区大院,部长、处长、一般干部都有,家属小孩,人多嘴杂,那一栋栋高楼大厦摆着花盆的窗口后边,随时都可能投出形形色色的眼光和不翼而飞的流言。什么对老人不好啦,老人手头紧才拣破烂换钱啦……就连有的小孩偷铁卖钱买冰棍,有人也说是受了拣破烂老头的影响;我那上小学的儿子也因被叫做“拣破烂的孙子”而向我哭鼻子;我爱人在省外贸部门工作,常有体面的同事来家串门,家里有个拣破烂的公公这件事,很使她恼火:“别说咱家不缺钱,就是穷得屁股挂铃当也不能拣破烂丢人!”这股火当然只能冲我发。我耐着性子劝爱人,哄儿子,又得瞒着爸爸,怕惹他生气。爸爸并不满足,他还指责我对他“这项工作”支持不够。曾经逼着我找收购站领导,批评人家克斤扣两,我不敢不去,只得给收购站送去了十元钱,求他们给爸爸的秤格外宽点儿。这事不知怎么被爸爸知道了,要回了钱不说,还骂我助长歪风邪气……

我成了矛盾的中心、矛盾的焦点、矛盾的漩涡,矛盾得我简直不是我了——三十多岁就已半头白发,两鬓秋霜。

谁能解决我和爸爸的矛盾啊?

“爸,您看我这头发,快白一半了。”我一脸愁苦的样子对爸爸说。

我每天都寻方觅法解决这个矛盾,而能使用的方法只有一种:劝,强装笑脸,和颜悦色,拐弯抹角地劝。琢磨一句劝爸爸的话简直要比写一篇文章费心血。

弯拐得太大,爸爸没听明白我说的意思。“这没什么,遗传。你看我,不是全白了吗?”

一想起爸爸的满头白发在阳光照射下的垃圾旁一动一动闪亮的情景,我心中的五味瓶又翻倒了:“爸,我妈在的时候,我才白不几根呀!”

弯拐得小了点,爸爸马上听出了潜台词:“那就是说从我来以后白的了?”

我不敢回答了。这时爸爸从铁箱里拿出他的小本子——他有一个小本子,每天都往本子上记点什么,记完就锁进铁箱,谁也不让看。——念了一段摘记的报纸社论,然后质问我:“你为什么总把我拣破烂的事当包袱?党中央提倡千方百计富起来,我拣破烂符合党的政策嘛!你是党员,怎么还不如个老太太理解党的政策?”

我赶紧又绕了个弯——爸爸简直把我锻炼得成了弯弯绕:“爸,您的退休金六十元,我和孩子他妈工资一百五,这不够富了吗?”

“党的政策是越富越光荣。再说,劳动也是我的生活第一需要!”

父子谈话,连马克思的语录都搬出来了,叫我还怎么说?爸爸却更有说的了:“你看,自从拣破烂以来,我精神好多了,能吃饭,能睡觉……都胖了!”

我忽然想起,明天是爸爸的生日。他整六十岁了,第一次在我这儿过生日,这可是劝爸爸的好机会,“寿宴劝父”,看来我和爱人明天的角色非演不可。怎么个劝法,我和爱人当天就核计开了。

“爸不就是为了攒钱吗?从他生日开始,每月给他四十元,咋也比拣破烂挣的多!”我爱人首先提出了建议。

我同意这个办法,但爸爸还说劳动是生活的第一需要,光给钱怕不行。

“第一需要?那为什么总骂收购站克斤扣两?就是图钱!试试吧,没准能行。”爱人当即拿出一百元钱给我,“四十嫌少就五十,工资不够支储蓄也要月月给!”

给多少钱我都不心疼,可就是不理解,他退休金月月花不了,还挣钱有啥用?

“会不会想再找个伴呀?”爱人神秘地提醒我,“西楼有个部长家的保姆,我好几次碰见他俩在垃圾旁边唠嗑。听说那保姆也是农村的,老头死了,家里啥人没有。”

我觉得爸爸多少有点封建思想,他好像不会想那事。

“那还有准儿?要是在早,打断腿他能拣破烂?不是得了精神病吗?”

可也是,**这些年,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出过,何况心理变态的精神病人呢!我冷丁想起有一回爸爸叨咕过,有个保姆跟他诉说物价涨了,职工、干部长工资,她的雇主却一点不提工钱的事。起码也得把人人有份的五元补贴加上啊。爸爸当时很为那保姆不平,很有让我帮助给提一提的意思。我没敢搭茬儿……莫非爸爸真会为她攒钱?

不管为什么,先劝住他别拣破烂再说。

当天下班,我们就把好酒好菜买妥了,就等第二天给爸爸做生日了。可下班回来一看,爸爸正在摆弄一杆新盘子秤。红枣木秤杆,金黄的铜星和亮得照人的铝皮秤盘映衬着爸爸的白发。他乐得象得了宝贝似的说:“明天过生日了,买了杆秤!”

我和爱人都闹糊涂了。“爸,咱家能用儿回秤,您买它干什么?”

好像孙悟空的金箍棒被当成烧火棍看了:“秤可有大用,这回我看谁还敢在斤两上克扣我?”

老天爷呀,拣破烂就够寒碜人了,卖破烂还自己带秤,这不更叫人难堪吗?

“爸,这不是斤斤计……”

“较”字还没说出来就被爸爸打断了:“老天巴地,拣点东西那么容易?回回克扣,不道德嘛,趁文明礼貌月我才买杆秤治治他们!”说着说着就动了气,吓得我和爱人赶紧偃旗息鼓,不再吱声。

夜里,合上眼就是离奇古怪的梦,一会儿爸爸和保姆去登记,一会儿妈妈和保姆打架,一会儿爸爸又买了辆汽车同保姆合伙拣破烂……

早早我就醒了,但还是醒在了爸爸的后边。爸爸又出去拣破烂了,趁着天还不很亮,我急忙出去找他。

西楼楼下站着个老太太。她提着垃圾桶,见了我忙主动打招呼:“你家老爷子还没出来?这些药他能要!”那表情、那语气倒好像有求于我。

“您……怎么认识我?”

她笑笑:“我认识你家老爷子,我知道你是他的儿子。”

“您是……?”

“呃,我是人家的保姆。”她有点不好意思。

原来这就是爱人说的那个保姆。爸爸指责我不如一个老太太理解政策,那个老太太大概就是指她了。我不由得注意打量一眼,人倒是干净利索的,从面部就可以看出她属于操心劳神,却非常要强的那种劳动妇女。善良的眼神和两鬓的几根银丝倒真有点象我去世的妈妈。眼前这老太太当保姆还想着帮爸爸弄药,一股感激之情禁不住在我心头一涌。可一想到那些流言蜚语,我就连步也没停,说:“扔了吧,老爷子有精神病,往后不让他再拣破烂了!”

“这几瓶药还没开盖,部长老伴说怕变质,让我扔。这药挺贵重,对老爷子的病管用。”

“老爷子有公费医疗,用不着!”

“听说他今儿个过生日,我没买……这药就算……以前他要过……”背后,老太太还在唠叨,噢,她连爸爸的生日都知道。

我们这个大院由三个分院组成,每院一个垃圾堆。为方便垃圾车出入,院和院都有大门通着。我来到第二个院,没看见爸爸,却碰上个首长在散步。他伸巴着胳膊和蔼地同我打招呼:“起来得早哇!家属院管理应该抓一抓,什么人都进来不安全。刚才有个老头进来拣破烂,也没人管没人问。”

他不是我的直接首长,也不知我是哪个部,哪个科的,我不愿告诉他那是我爸爸,哼哈应付着走了。

爸爸在第三个院的垃圾堆扒东西,总不离身的小半导体收音机在衣兜里响着。

“爸,今天过生日,我帮你背!”

爸爸从没见我对他拣破烂态度这么好过,竟很感动:“不用,这几步我背得动。”

“还能过几回生日,好好过过吧!”

“车一来就拉走了,怪可惜的!”爸爸一样样数说开了,“木头块五分一斤,纸盒七分,牛皮纸八分五,塑料鞋底两角三,铅牙膏皮一个一分。这双鞋好好的,一双能卖八九角。红铜黄铜不好碰,碰着一斤就是一块八。你看这药,六月份到期,现在才五月,根本没坏,都是钱哪!”

我立即把钱字抓住了:“爸,我们商量好了,以后每月给您五十元,这是两个月的,先给您贺生日!”我怕打不动爸爸的心,开口就说了五十元,并且当场就拿出来了。

爸爸盯住钱,看了一会真接过来了:“过生日给这一回就行了,往后用不着。”

我趁机又骗他:“今天机关分鸡蛋,想用用秤!”其实机关并不分鸡蛋,我想先把秤控制住,别让他去出丑。

爸爸看他新买的秤马上在我这儿派上了用场,格外高兴:“在家呢,用吧!”转念一想又变了,“你们都是干部,论个数算了,九个一斤,差也差不了一个半个的,秤我得用。”

我灵机一动又撒了个谎:“不光分鸡蛋,还有鱼呢!”

“那……就用吧,中午必须送回来。”马上又说,“我拣了几斤铜,私人有买的,八角,太贱。公价收购一块五,要单位介绍信,你能不能帮我开一张?要不把工作证借给我也行。”

“有几个同志要做火锅,正弄不着铜呢,按公价卖给他们吧!”这是根本没影的事,我竟顺嘴编出来了。撒谎水平提高得如此之快,连我自己都有点惊讶。

爸爸满口答应了。借口马上回去称铜,我背起口袋就走。这是爸爸拣破烂以来我第一次帮爸爸背口袋。

称完铜,我当即给爸爸付了钱,看他挺高兴,我便趁热打铁劝开了:“爸,你听广播都知道了,文明礼貌月活动在全世界引起了反响,我们住在开放城市,外国人很多。拣破烂既不卫生又不雅观,让外国人笑话。考虑国家尊严起见,您就别拣了……要是寂寞,可以参加街道组织的义务劳动。行吗,爸?”

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一百元钱竟使爸爸破天荒让了一大步:“那么就文明礼貌月期间保证不拣了。”

这已是使我谢天谢地了。

爸爸生日这天下午,正好是我们机关搞文明礼貌月的第一项活动——全体停止办公,到家属大院搞卫生。首长也参加了,还跟去了照像的。

这种劳动,人多热闹,是收听各种“路透社新闻”的好机会。上午刚动员买国库券,因此有位首长买一千元国库券的事就成了头条新闻。

“姜还是老的辣,老干部就是比一般群众觉悟高嘛!”

“首长钱真多,我们也想多买但拿不出钱。”

“首长带头嘛,好带动大伙也多买点!”

我无心参与议论,也不想去围观记者给首长照像。

正在这时,爸爸从外面回来了,拉着小车,拎着盘子秤,旁若无人地直奔这边来了。难道他是对照像的场面发生兴趣了吗?不对,他的两眼分明在惊喜地盯着首长身后的垃圾堆。我这才注意到今天的垃圾堆比平时大了好几倍,木头板、小铁桶、玻璃瓶、纸盒箱、铁角子、钢丝、书报杂志、甚至破衣旧帽……真是应有尽有,堆成了一座小山。在爸爸的眼里,这些东西无疑是以钱的形象出现的。难怪他不管照像不照像,绕过去就要拣。

这还了得!我装做铲垃圾,蹭了两步靠过去:“早晨不是说好了吗?”声音小得只有爸爸能听到,“您先别拣好吗?”我分明在乞求了。

“你看这东西,半天就比平时一个月卖的多!”爸爸的声音也很小。

换个情况,我也许会同情爸爸的,可今天的情况太特殊了。我朝爸爸使着眼色:“没看见照像吗?不行!”说完急忙离开,大概是怕别人知道我就是拣破烂老头的儿子吧!爸爸没听我的话,他略一迟疑,竟冲向垃圾堆象抢一样拣起来。“没看见照像吗?躲躲!”管理处的人不得不出面干涉了。

爸爸乖乖地躲到一边,等着首长照完像立刻又挤上去拣。人们议论完国库券正没有好话题,一时爸爸又成了议论中心。

“拣破烂一天能挣三、四块,比当干部工资都高!”一个副部长先起的头。

“高?但凡能当干部谁拣破烂!”接话的是个年轻参谋。

“听说这老头也是干部,退休了。”

“别扯了,干部还能拣破烂?”

“他儿子是干部还差不多,农村的老头到儿子这拣破烂,等于找到工作了。”

“听说是咱们机关哪个科长的父亲生。”

“哪个科长?”

“白头发那个年轻科长,他父亲有精神病!”

我终于被嘁嘁嚓嚓地点出了名,难堪得不敢抬头,一个劲儿装垃圾。天气并不热,汗水却早淌了一脸。

“真能扯,他的父亲?精神病倒有点象!”又是那个副部长。他嘻嘻哈哈说起了笑话:“我家保姆倒垃圾和他倒有说有笑的。精神病人思想解放,备不住谈恋爱哪!哈哈哈!”这种场合,领导能闲扯几句笑话,无疑是最好的联系群众了。镁光灯一闪,记者又抢了个好镜头。

再沉默下去一定会引出更难堪的笑话来。我压着火气呛了一句:“副部长,请您不要取笑了,他是我父亲,退休以前是中学教师。”

到底是领导肚子能撑船,副部长没和我一般见识:“是吗?真是你父亲?怪不得不象拣破烂的。这老头很懂礼貌,不过怎么说也是拣人家扔的东西,儿女难免脸上挂不住。其实这也没啥,《儒林外史》里的读书人临死还嫌灯捻太粗呢,人老了都想攒钱。”

垃圾车开来了。垃圾象长了翅膀,一锹一锹往汽车上飞去。爸爸的眼睛随着垃圾一上一下地转着,好像每把锹上都有根线牵着他的眼珠。忽然,他竟挤过人缝,爬上车去,当他把一个足有一两重的铝制像章抢出来时,纷飞的垃圾落了他一身。“你这老头这么不知好歹!走吧,走吧!”管理处的同志上前要拽他下来。爸爸赖赖巴巴不肯走。我忍无可忍了,挤过去一把拽住他:“六十多岁了,让人说不知好歹,回去!”

人们都愣了,垃圾也停止了飞扬。

象磁石吸铁一样,爸爸被垃圾堆粘住了,我没拽动,他脸色勃然变了。

副部长说话了:“你这是干什么?怎么能这样对待老人呢?老人没做什么错事,有话好好跟他说嘛!”

爸爸象遇了知音,直劲向副部长投去致谢的眼光,副部长也微笑着连连向爸爸点头。

忽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爸爸从兜里掏出一张又脏又破的《参考消息》,双手捧着扬了扬,那郑重劲,仿佛要传达一份中央文件。

“咱们这个市,是开放城市不假,常有外国人来也是真的。有人以为外国人看见中国人拣破烂就会笑话,其实不一定!”爸爸又把破报纸扬了扬,“我给你们念一篇文章,是外国人写的。写得好!题目叫——《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百宝库——垃圾箱》!”

只有精神病能干出这种蠢事。奇怪的是竟没一个人出来制止,连我也没有动。

“……在美国,每天都有许多人在垃圾箱间奔走。他们当中,有作家、国家情报官员、大古董商、画家、收藏家、军人和一大批职业拣废物的人。垃圾箱每天为他们提供各自需要的大量财宝……在有些城市,这些人还组成了沙龙,划分了势力范围……其中,有不少发大财成了资本家……”

每天首长做报告,下边没有不嘁嘁嚓嚓开小会的。爸爸这番疯话大家却听得聚精会神。

“……可惜,在咱们社会主义中国,许多人竟看不起拣垃圾的……”爸爸还在发表演说。

爱人正好请假提前回来给爸爸做生日,不知大家围的什么人,跷脚一看,羞得转身跑回家了。爸爸大概看见她了,只听他说:“……同志们哪,我拣破烂和儿子媳妇没关系,呆着难受哇,拣点还能卖几个钱……”

看样,爸爸不把他拣破烂的真理宣讲透彻,是不会罢休的。我受不住了,也溜回家。

好容易熬到劳动结束了。爸爸还不回屋。

爱人没好气地摆上了酒菜,让我去叫爸爸。我坐在沙发上不肯动。

一辆摩托车在楼下停住。传来了争吵声。

“你过来!你把街办厂的齿轮偷哪去了?”

“谁说的?”是爸爸的声。我心一颤。

“别装蒜,有人看见了,就是你偷的!”

“偷偷摸摸的事你可找错门了!”

“说得倒比唱得好听,拣破烂的不偷东西,可真成怪事了。”

“我说同志,你咋这么说话?”

“少啰嗦,你家在哪?”

“楼上?翻翻去!”

“我看你们敢上去!”

爱人把筷子朝我脚下一摔:“你那疯爹偷东西了,还不去看看!”

“爷爷偷东西,民警来抓他了……!”孩子趴在窗口回头望着我。

我窝着火慌忙跑下楼。一个民警和一个小伙子正要往楼上拖爸爸。“怎么啦,同志?”我惊慌地问。

“老东西偷机器零件还不老实!”

“放屁!你们放屁!”爸爸突然一声大吼,脸色变青,眼光变蓝。

民警一把抓住爸爸的领子:“再骂一声我听听?”

话音未落,爸爸又大骂一声:“你们放屁!”

民警回手拧住爸爸的胳膊。爸爸眼盯着民警耳后的大红痣满脸恐惧地喊:“要文斗不要武斗!”爸爸神经错乱了,他挣脱民警的手去拣脚下一块大石头。坏了,爸爸的病终于犯了,他要打民警。

我突然一扑,把爸爸按倒在地。不这样做爸爸会打死民警的。爸爸拼命一挣,把我翻在下面。我就势一滚,又压住爸爸,他身边的新秤也被压断了杆。看着分成两截的枣木秤杆,爸爸眼里冒了火,一口咬住我的手。我呻吟着向民警求援,民警却不敢上前了。小伙子帮我按住爸爸,爸爸只能喘粗气一点也动不得了,只好哀求我:“放开吧,我……我跟你说!”我的心被爸爸断断续续的哀求声叫得一阵阵发疼,但丝毫不敢软下来。我有经验,一旦犯了病,他的话就不可靠了,我仍奋力抱着他。

副部长家的保姆不知什么时候赶来的,她拿着早晨那些药向我求情:“放开老爷子吧,给他吃上这药就——”她弯着腰,两鬓的白发都垂下来了,眼里闪着泪光。

我的前胸压着爸爸的后背,我清清楚楚感到了爸爸的心跳。父子两颗心隔得这样近却互不理解,这是怎样的滋味呀!

爸爸从前不是这样的。我在爸爸当教导主任的中学读书时,他曾经是我的骄傲啊!

山沟小镇就那么一所中学,方圆百里的最高学府了。在街上遇见爸爸,不仅学生,连家长都要敬礼的,而我是唯一不必弯腰敬礼的学生。爸爸站在大操场前讲话,台下啧啧的赞叹声叫我多么自豪哇。“师生如父子嘛,老师严格要求学生,那是父子之爱,学生也应该象尊敬父母那样尊敬老师!”爸爸经常这样教育我们。

我认为爸爸说得对极了,爸爸确实是我的老师呀!有个女生说怪话:“哼!师生如父子,说得倒好听,我没钱买纸买笔,他能给买吗?”事后,爸爸真买了纸笔给她送到家。她没有父亲,家里穷,母亲正想让她停学呢。爸爸说服她妈让她继续上学了。以后爸爸每月给她纸笔,还给她钱。爸爸因此更受人尊敬了,我为爸爸感到骄傲。

有回上语文课,我以为爸爸绝对不会提问儿子,仍专心偷偷看小人书。当他提问“士可杀,不可辱”怎样解释时,突然叫到我。我慌乱地回答说:“士兵被抓宁可被杀,也不能受侮辱。”我永远也忘不了,爸爸是怎样纠正我的,他说:“士不是士兵,是读书人。有骨气的知识分子可以杀身成仁,却不能受一丝侮辱!”

爸爸有颗印章很珍贵,上面刻的是“玉斋”两字,这是爸爸的别号,这个名字他是轻易不用的。我曾问过他这两个字的意思,他微笑着说:“你还小,不全懂,只记住‘守身如执玉’这句话就可以了。其实,做人的道理只要两个字:一个是坚;一个是洁。做到了这两个字,就可以尽微力于世而问心无愧了。你生在了好时代,有党的关怀和教育,和爸爸比起来,你应该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爸爸,多么令人尊敬的爸爸啊!

直到**,爸爸才从我的骄傲变成了我的耻辱。揭发他的大字报铺天盖地,有批判“师生如父子”的,有批判“士可杀,不可辱”的,也有揭他那颗印章是特务联络暗号的,特别引起轰动的是“用金钱引诱女学生,和女学生的母亲搞不正当关系”的大字报。这一条是我最感耻辱的了。那女学生受了专政队长的威逼利诱,在批斗会上当着爸爸的面作证。耳根长颗大红痣的专政队长端着爸爸的下颏,让爸爸承认他们编造的丑事。爸爸气得脸色发青,眼光变蓝,浑身直哆嗦。突然一声怒吼,爸爸疯了。从此,爸爸变得这样冷漠、孤独、自私。

爸爸啊,爸爸,你那白玉一样高洁的心灵,难道真的被那场罪恶的风暴彻底摧毁了吗?

爸爸被注射了大剂量的强镇静剂后沉沉大睡了一夜。第二天还浑身瘫软,舌头僵硬着不能说话。

中午,副部长家的保姆忽然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我家:“老爷子没……没偷……”她领进两个人来。原来保姆特意到小工厂去了一趟,爸爸在垃圾堆旁拣到齿轮不假,可他当时就交给工厂收发室值宿老头了。老头下班忘了交代,这才把民警也惊动来了。来的两个人,是代表小工厂特意来向爸爸道歉的。

爸爸眼珠转了几转,想下床但没坐起来。想说话,舌头也回不过弯。他吃力地抬起胳膊,指了指我,又指了指他的小铁箱。箱子锁着,我不明白他要干啥。他张了几张嘴,发出的声音是:“磙……磙……子……”这声音重复了两三遍,我还是不明白啥意思。他摸出钥匙,慢慢在墙上划了两个字,歪歪斜斜的是“本子”。原来他要他那个神秘的小本子。

我打开小铁箱找出本子。爸爸翻了好一会儿才翻到最末一页,然后呶嘴示意给小工厂的人看。

我接过来先看了。

“……明天我六十岁生日。做一件什么有意义的事呢?想来想去买了杆秤……手头已有900元,原打算再抓紧拣两个月凑齐1000元,献给本区新建的街办小工厂。今天听广播号召买国库券,决定重新分配这1000元钱:500元买国库券,500元捐献街办小工厂……”

啪哒一声,本子掉在地上。

爸爸还要说什么,嘴一张一张的却说不出来。

我象小时候那样扑向爸爸的床前,将头伏在他那火热的胸膛上。爸爸啊爸爸!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您永远是我的骄傲!

1982年8月于沈阳东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