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清清

盛夏。热呼呼的微风吹拂着营区周围的绿水、青山和花的草原。营区静悄悄的,只有从机关会议室门前流过的洮儿河,响着淙淙的水声。

会议室里走出一个人来。他高高的身材,既结实又匀称。除了一般干部所有的和蔼、质朴外,还给人一种英武的感觉。这是团政治委员王昌同志。他把挎包左肩右斜地一背,顺着河边小路,匆匆向宿舍走去。

西斜的太阳把金灿灿的光辉洒进河中,在滚动着的河面上,泛起粼粼的金波。王昌习惯地望了望河面,只见那鱼儿在清澈透明的水中穿梭般游来游去。这时,王昌正有点热,便蹲下去,捧起河水洗了把脸,清凉凉的。他刚想擦擦手,忽然,他那明亮而深沉的眼睛里,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他把手朝河面一挥,站起身,迈开大步向参谋长何伟家走去。

什么事使他这样急着去找何伟呢?这得从方才结束的常委会说起:王昌一个月前才从军政大学读书班学习回到部队。回来后,了解了一下团里的情况就到二连蹲点去了,昨天刚回来。老政委调走了,团长又不在家,这是他由副政委刚刚提升为政委后第一次主持的常委会。他把二连连长蔡玉认真抓思想政治工作,在全连搞好团结的模范事迹,详细地向常委作了汇报,并谈了自己的学习体会。末了,他建议在全团即将召开的党支部建设工作会议上,介绍蔡玉的经验。建议提出后,他又反复征求大家意见,几名常委都同意,很顺利地通过了。

按说,这会开得不是挺顺利吗?可王昌心里并不满足。他当副政委时就有个习惯,讨论问题时,即便顺顺当当地通过了,会后,他还要到处去交换意见,生怕有人没把意见充分发表出来。方才,散会后,他又挨个问了一遍,大家都说没啥意见。最后,问到副参谋长时,副参谋长想了半支烟工夫,说记得参谋长何伟不久前曾经为什么事批评过蔡玉,可能他对蔡玉有不同看法。王昌听后想:何伟是个直性人,多咱都是口不瞒心,有啥直说。以前他对蔡玉的看法也一直是不错的,是不是我外出学习这段时间又产生了新的看法?是不是因为我刚当政委,他从支持我的工作出发,才没把不同意见说出来?老何要是这样想可就不对了。

这会儿,他急着去找何伟就是为这事。

何伟回家后,正在考虑拟定司令部向蔡玉学习的计划。但是,本子摆在桌上,心里想着蔡玉的几件事,手里捏着笔,却久久写不出一个字来。偏偏他的两个孩子又因为如何解答老师布置的一道什么题争辩起来。他生气地把钢笔朝两个孩子一挥:“哥俩也没个消停时候!”由于用力过猛,一串蓝墨水点随着话音飞到两个孩子的脸上,还有一滴正好落在刚推开门、还没进屋的王昌身上。王昌一声大笑走进屋来,何伟望着王昌身上那滴墨水,也大笑着站起来说:“这两个小子不听指挥你看,遇事总要争个一二三。”说着把脸转向两个孩子:“快走开!”两个孩子噘着嘴出去了。王昌这才对何伟说:“老何,你要是遇事愿和我争个里表,我可高兴。比如说今天会上讨论的问题!”

王昌的话音还没落,何伟便笑道:“老王,我没啥,你大胆干吧,我保证比从前配合得更好!”王昌知道何伟的脾气,如果他不打算说出来的事情,你就是苦口婆心也掏不出来,但只要他一生气,就会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倒出来。因此,王昌故意地说:“老何,我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哪个问题没人和我争论争论我能放心呢?你真的没啥啦?”

何伟眉头一皱,半晌才略带批评的口吻吱了声:“我说老王,在读书学习上,你办公室的灯熄得最晚,亮得最早;在参加劳动上,上工大伙儿顺着你的脚印去,下工你踩着大伙儿的脚印回。哪样我都心服口服,就是这没事找事的毛病,我可有点反感了。”说话时笑容已没了。

何伟对王昌说话从不讲方式,所以这时照直说出了自己的看法。王昌温和地一笑:“老何,我这毛病已不是一天半天养成的啦,要改,也得有个过程嘛!听说你对蔡玉有‘看法’,是吗?”

何伟确实在不久前对蔡玉产生了不好的看法,并且也个别批评过。他不禁暗暗佩服王昌:回部队才这么几天就把各种情况掌握得详详细细,连我对蔡玉有看法他也知道了!

他望着桌上翻开的本子,仍不高兴地说:“听说了,就是有呗!”王昌打趣道:“哈,真不愧是射手出身,一端枪就憋气。”一句话把何伟的气捅泄了一半,他语气稍缓和地说:“看法,哪能那么一致?我的看法作为个人意见保留啦!”

“应该亮出来让大伙儿轰一轰再决定保不保留嘛!几个月不在一起,怎么学会了拐弯抹角呢?”

何伟在会上没把不同意见说出来,是从工作出发考虑的,他觉得王昌误解了自己的心意,消了的气又鼓起来,“好,咱不拐弯抹角,那就抖落抖落!”停了停,接着说,“以前,蔡玉各方面,尤其是团结方面做得是不错,但思想基础不牢,你外出学习这段时间就暴露出不少毛病,现在要在全团党支部建设工作会议上介绍他的经验,我觉得还有点不到火候!”

王昌有些吃惊,他仍幽默地说:“老何,你一憋气就搂火的脾气可真灵,索性把膛里的子弹全打出来吧!”

“火都搂了,子弹还能呆在膛里?”于是,何伟略一思索,严肃地讲了不久前,在野营训练中发生的三件事:一件,全团搞夜间长途奔袭,蔡玉为了争第一,暗中让新战士轻了装。另一件,奔袭后的第二天,部队路过蔡玉家乡蔡庄,蔡庄党支部请二连党支部介绍如何加强领导班子建设的经验。本来应该由支部书记李指导员作介绍,并且李指导员已准备好了介绍材料。可蔡玉为了在乡亲们面前炫耀自己,却硬争着去作了介绍,还把李指导员准备的材料改了一大半。再一件,二连住在蔡庄时,二班新战士沈宝成把老乡的小孩打了。三连新战士段英生看到后告诉了蔡玉,蔡玉对这样严重影响军民关系的问题既没作严肃处理,也没对全连进行教育。何伟讲完这三件事,还特意告诉王昌说:“当时,李参谋和二连一起行军,这情况是他反映的。二连是个先进连队,临拉练前我曾再三向蔡玉交代,要谦虚谨慎,搞好内外团结,结果还闹了这么一手。”

一个月前,王昌还在军政大学学习,这情况他当然不知道。听何伟一说,也觉得是个大问题,但又奇怪,自己回来一个月了,在二连蹲点怎么没听人反映过呢?他一边暗暗责怪自己工作不过细,一边琢磨:“蔡玉入伍七年了,表现一直很好。从入党到提干部,都是经过支部和党委多次考验的,他的思想基础我是了解的,为什么突然出现了这样的问题呢?”王昌进一步问道:“老何,都做过详细调查吗?”

“李参谋向我反映后,我分别问过几个同志。二连新战士张虎生说,奔袭中他们是轻了装。三连段英生也说他看见沈宝成打了小孩。蔡玉争着介绍经验的事,详细情况还没来得及问,我就让师里叫去参加教导队集训去了。我回来一共还没几天哩!”

“向蔡玉本人做过详细调查没有?”

“拉练途中我就找他进行了批评,他表示以后一定注意,没讲事情的详细经过,也没做深刻的检查!”

王昌觉得何伟对问题了解得不够细致,又问:“老何,为什么不把问题在会上抖落出来呢?”

“我考虑,你刚当政委,又是讨论你亲自抓的典型和提出的建议,作为老战友,我应该积极支持你的工作,维护你的威信。蔡玉本质是好的,他的那些问题,以后逐步解决也行!”

何伟果然是这样想的!王昌正准备同他谈下去,通信员跑来报告,师党委召开电话会议,叫他马上去听。他忙说:“老何,这几天你累得够呛,先好好休息一下,抽空儿咱们再唠。”然后,急忙向会议室走去。

第二天是星期日,王昌早早就起床了。出门一看,天阴得厉害。洮儿河变得浑浊而又湍急,这是上游连日降雨的缘故。

王昌照例先是每天半小时的长跑。长跑回来,他用河水洗了洗头,又望着河面思考起问题来:昨天的电话会议,传达了上级关于要进一步抓好典型的指示。团党委决定宣传蔡玉的事迹,正好符合电话会议精神。但,如果参谋长说的问题属实的话,团党委的决定就不免又为时过早。他觉得应该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说。于是他就去找李参谋了解情况。李参谋刚从九连调到机关就赶上拉练,第一次到二连去,对二连和蔡玉都不熟悉,当时听到这些情况都向参谋长反映了,再详细的情况,他也不很清楚。王昌又往二连打电话,想找蔡玉本人了解一下。偏巧,蔡玉外出勘察战术演练场地去了,指导员还在省军区教导队学习,现在还没回来。王昌也往三连打了电话,段英生仍然肯定地说看见沈宝成打了小孩。这三件事,王昌又问了二连几个人,有的说有,有的说没有,有的说不了解情况。说有的、说没有的根据也都不很充分。他便把电话一撂,连夜召集常委传达了上级电话会议精神。根据会议精神决定把二连做为典型单位来抓,同时又复议了白天的决定:等把蔡玉的问题了解清楚后,再重新作决定。大家又建议,抓典型就要舍得下功夫、花本钱,所以又决定由王昌亲自带工作组到二连蹲点。王昌考虑,何伟是二连的老连长,蔡玉的问题又是他和李参谋反映的,就建议他俩也参加了工作组。

不一会儿,何伟也来到河边。因为他知道,王昌除了对工作,对同志有火一般的热情外,还和这洮儿河有着深厚的感情:每天早晨,他要在河边洗脸、读书;晚上,他要在河边洗脚、谈心;就是中午,也喜欢在河边擦擦身子。所以,这时何伟径直到河边来找王昌。

王昌正望着河水沉思,忽见水中出现了何伟的身影,忙站起来:“老何,看你的神色,肯定是找我有事!”

何伟嗯了一声:“看样子上游下着大雨,我打算今天就到二连去,搞搞雨中游泳训练。”

王昌正想找机会和何伟谈谈呢,他高兴地望了望象要下雨的阴云,一拧毛巾:“那咱俩就当先遣队,让李参谋他们过过星期天,明天再走。”说到这,又询问似地望了何伟一眼,何伟象是明白了王昌要说的话,两人异口同声发问道:“还是派‘十一号汽车’?”话一出口,两人都笑了。

吃了早饭,两人背上打得规规整整、结结实实的背包出发了。他俩一高一矮,并肩走着。何伟,中等身材,结实粗壮,一脸青虚虚的胡茬,宽厚的嘴唇,倔强的眼睛。这四十多岁的一文一武,走得蛮利索,多象当年他们并肩前进的脚步啊!何伟和王昌是多年的老战友了,他俩曾在一个班里呆过,何伟当班长,王昌是副班长。后来何伟当了排长,王昌接替他当班长。不久,何伟提升为副连长,王昌又接替了他的排长职务。再以后,王昌当了指导员,以后又从营里到团里。他俩共同战斗过的连队,就是现在蔡玉当连长的二连。两人多年来结下了深厚的战斗友谊,团结得就象一个人。

走出营房不远就下雨了。王昌和何伟急忙拿出雨衣披在身上。风把又大又密的雨点向他们泼来,打在雨衣上哗哗直响,连互相说话都听不清。草原上白茫茫一片,洮儿河面就象开满了白喇叭筒花。这番景色,两人似乎都很熟悉。在哪见过呢?对了,多象战场上的硝烟弹雨啊!王昌想起在朝鲜战场上自己刚当指导员时的一次战斗:全连抢渡一条被敌人火力控制的大江。对岸火力很猛,江面被子弹打得象开满了白喇叭筒花,江岸上弥漫着硝烟。连长牺牲了,王昌第一次担负起指挥全连战斗的任务。当时,情况十分紧急,王昌果断地提出了新的作战方案。副指导员和几个排长却因为连长的牺牲气红了眼,想要硬拼到底。何伟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尤其需要自己这样的老同志支持,便带头执行王昌的方案,最后使战斗取得了胜利。……想到这,王昌暗自发问:“那时,老何是这样支持我。现在我担负起领导全团的担子,他还是这样支持我,这种精神是值得我学习的,但他这种想法不对呀!”

和有过共同经历的老战友在一起,见到触景生情的场面往往容易想到一块。眼前这番硝烟弹雨般的景象,使何伟也想起了那次战斗的另一个情景:按王昌的作战方案,何伟第一个从左边登上江对岸。他端起机枪一阵猛扫,敌人的火力立刻被吸引过来。突然,一个潜伏的敌人从他侧面投来一颗手榴弹。手榴弹在离何伟两米远的地方嗤嗤地冒着白烟,他也没发觉。刚刚在何伟身后登岸的王昌想把手榴弹反投出去,已来不及了。他不顾“嗖嗖”地从头顶飞过的子弹,一下把何伟扑倒。瞬间,手榴弹爆炸了,王昌头部中了弹片,昏了过去……想到这,何伟暗自寻思:“那时王昌和我生死与共,现在还是处处和我携手并肩地工作,许多地方都值得我学习……”

忽地一阵风雨,把两人身上的雨衣鼓得老高,冲断了他们的思绪。何伟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王昌去扶他,不小心自己却滑倒在水坑里。王昌急忙喊:“老何,快拎我的挎包,里边有重要资料!”何伟一下拎起了王昌的挎包,又赶忙把他扶起来。王昌一看,挎包里的东西没湿着,才抖了抖浑身的泥水,和何伟一起加快了脚步。

趁下雨,二连下午没休息,全连训练雨中游泳去了。

“嘿,老王,没等我来抓,他们已干到前头去了。二连这种从难从严,敢打敢拼的老作风继承得还不错呀!”何伟抖着裤腿上的泥水,满意地说着。

王昌放下背包,也没对何伟的话表示赞同或反对,却说道:“老何,你是江南水乡长大的混江龙,走,到现场带带徒弟去!”

两人浇湿的衣服还在滴嗒水呢,又钻进烟雨中。

往日温柔、平静的洮儿河,现在发脾气似地奔腾着,翻滚着,象条喷云吐雾的龙,把两岸搅得苍苍茫茫。

正在河中游泳的战士们,望见王昌、何伟那熟悉的身影,就象见到离家归来的亲人,这个喊:“政委回来了!”那个喊:“参谋长好!”

副连长、副指导员急忙游上岸,向王昌、何伟报告了情况后,王昌和何伟也一起钻进浪花里。

王昌是个什么机会都能利用来工作的人。看他,一边和大家打着招呼,一边游到新战士沈宝成身边。

“政委,你一走,真怪想得慌,昨晚还梦见你帮我补衣服了呢!”沈宝成亲昵地说着扎了个猛子,从王昌身后钻出来。王昌一手托着他的胳膊,让他休息一会儿,问:“入伍快四个月了,打枪投弹都会了吗?”“哪次训练,连长都是把着手教,还能不会?不过,还不行!”

“这小鬼!”王昌推着小沈躲过一个浪头,“野营训练坚持到底了吗?”“坚持到底了,不过,老也跟不上趟。长途奔袭脚打了泡,腿也走肿了,差点掉了队,亏得连长让我们轻了装。”“新战士都轻装了吗?”“就我和张虎生两个新战士参加了奔袭,都轻装了。没有掉队的。那次奔袭,我们连得了第一!”

从沈宝成的话里,王昌判定,奔袭时新战士轻了装是属实的,并且新战士为了争第一的想法也是有的。他又问:“轻下的东西呢?”“我的被连长拿了去,当时天很黑,光顾赶路了,没注意他放到哪儿。连长可真关心我们新兵,我还把这事告诉了和我们一起行军的李参谋,好让团里表扬表扬连长!”

沈宝成这句话引起了王昌的深思。急行军中让新战士轻装,东西由干部分背,在过去战争年代是常有的事,这体现了我军干部爱兵的光荣传统。在野营训练的奔袭比赛中这样做,同样体现了干部爱兵的传统,不能算为了争第一。蔡玉会不会是把两个新战士的东西让干部分背了呢?他转头问身边的一个老战士,那个老战士却说,那天他看见连里拉物资的马车上有两个新战士的背包。

王昌又游近小沈:“轻装时连长怎么说的?”小沈晃了晃湿漉漉的小平头:“没说啥,不过,那不明摆着,怕被别连拉下呗!”

王昌又问:“小沈,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我就是这么想的!”

喔,原来是小沈这样想的,蔡玉是不是也这样想呢?当王昌问到打小孩的事时,沈宝成却红了脸,吱唔了半天也没说。小沈是有思想顾虑不敢说?王昌寻思着上了岸,他透过雨雾吃力地辨认着河中每个人的面孔。左边那是何伟在给副指导员边纠正拨水姿势边跟他谈话,谈得好亲热啊!挨着的是一排长,下边的是二班长,后面是卫生员,……眼前,啊,眼前这是文书。对,文书是党支部委员,又在连部,情况他能知道得更多些,找他唠唠。他喊道:“文书,过来歇一会儿!”

文书应声游过来,上岸靠王昌坐下。王昌把身子向后挪了挪,顿时,斜泼的雨往文书身上少淋了一多半。“文书,你知道长途奔袭新战士轻装的事吗?”“那天晚上我和司务长打前站,不知道。”

“沈宝成打人的事呢?”

文书奇怪地答道:“没听说过呀!”

王昌想了想:“文书,你是党支部委员,你谈谈,正副书记团结得怎么样?”

文书知道政委有个通过唠嗑随时随地了解情况的习惯,思考了一会才说:“生活上互相关心,工作上尽力配合。但,有时两人也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尤其在研究工作时。”

王昌对文书谈的看法是满意的,在他看来,这正是蔡玉的特点,也是优点。他又问:“拉练路过蔡庄时,给蔡庄党支部介绍经验,他俩争过没有?”

文书不假思索地答道:“争论过。连长说指导员对支部的经验体会深,能介绍得深刻。指导员说连长对家乡党支部的情况熟悉,能介绍得有针对性。最后还是定指导员去介绍的。指导员准备好了材料,晚上却突然病了,只得把材料给了连长,他一宿没睡觉,把指导员准备的材料几乎全改了。”

“改成了什么内容?”

“不知道,第二天是通信员和他一起去的。”

“通信员在吗?”

“在。上次你来我们连蹲点那阵,他在卫生科住院,今早才回来!”

王昌把通信员找到岸上:“小鬼,我听说,你的记忆力是全连数一数二的。你还记不记得,野营训练时,连长给蔡庄党支部介绍了些什么内容?”

“记得!”通信员一摸脑袋,“连长说的是向人民群众学习的体会,例子举的都是指导员的。”说着,又机灵地一转口,“不对,还有副连长和二排长的!还有,他作了自我批评,说自己入伍后,向家乡党支部汇报思想坚持得不经常。”

是这样!王昌心头一热,蔡玉那黑红略瘦、轻易不动声色,但却总是隐藏着深思的脸庞清晰地在他脑海里闪出来,他深深地被蔡玉这种精神感动了。象这样一个同志,他能为了争第一而让新战士轻装吗?他能为了在乡亲们面前炫耀自己而争着去作介绍吗?他能怕“家丑外扬”而不对本连犯错误的战士严肃处理吗?不能。但他又一想,现在还不能根据推断下这样的结论。他想找奔袭那天晚上赶车的杨清问问。当他那锐利的目光在波浪中找见了杨清时,他异常惊喜地站起来。杨清身旁那个理着平头的不是蔡玉吗?他怎么回来了呢?还没等打招呼,杨清却一声“哎哟”,沉入水里,是他的腿抽了筋。只见蔡玉一个猛子钻入急流,何伟也紧接着钻入水中。王昌急忙跑过去,跳进河里。两分钟功夫,何伟和蔡玉把杨清托出水面。王昌上前拉杨清时,发现蔡玉右手中指和食指分叉的地方被河底的石头撞裂开了,血滴滴嗒嗒洒进河中,被河水飞快地向四处冲去。

王昌赶忙把他们拉上岸。何伟叫来卫生员给蔡玉包手。王昌蹲在地上给杨清揉腿,边揉,边顺便了解了马车上那两个新战士的背包:原来,一连有两个新战士掉了队。当时他们的收容队还没赶到,二连就追上来了,并且很快就要超一连。走在后边的蔡玉,为了使这两个新战士赶上队伍,就把他们的背包抢下来。他本打算和指导员分背的,但张虎生和沈宝成的背包已被他俩分背了。副连长和副指导员身上也都有背包,长途奔袭,战士们身上也不能增加重量,他就把两个背包附上纸条,放在路中央,让自己连的收容马车给拉上了。一连两个新战士很快赶上了队伍。

水挺凉,王昌怕训练得太久,别的战士再抽筋,就叫把队伍带上岸,活动活动再下水。趁这工夫他问蔡玉:“你怎么回来了?”

蔡玉向他报告:“我们在外选好了场地,见今早下了大雨,想到今年团里的训练计划强调要抓紧时机,搞好雨中游泳训练,就赶了回来。”

王昌接着又问:“在蔡庄时沈宝成打过老乡的小孩吗?”

蔡玉愣了一下,又喔了一声,说:“政委,小沈‘打人’这事是三连新战士段英生跟我说的。我第二天到两个小孩家去赔礼道歉,并顺便了解一下情况。一问,两个小孩都说小沈没打他们,是他们两个打架,小沈看见了,上前拉架。两个小孩都在气头上,不听话,打得更凶了。一个小孩打另一个小孩时,失手打了小沈好几下,边打边说:‘你欺负人,你欺负人,我告诉大队去!’段英生正好看到这情景,又把‘告诉大队’听成‘告诉部队’,就以为是在说小沈。其实,小沈不但没打小孩,还给两个小孩作了不少工作,使他俩和好了。了解清楚后,我本打算告诉段英生的,第二天出发挺忙,后来就忘了。”

王昌又让蔡玉汇报了处理另外两件事时的思想活动。王昌听后是多么高兴啊!但他并没有让喜色在脸上表现出来。他想,得对这些带兵打仗的接班人有更高的要求。他让蔡玉和自己并肩走着:“蔡玉,你想得都对,但想得还不全面。关怀新战士,给他们轻装的同时,还应对他们进行思想教育,不然他们会不自觉地染上为小集体夺锦标、争名誉的思想;替指导员给家乡党支部介绍经验,以及修改介绍材料的想法也都是好的,但你没有通过大家研究。小沈‘打人’的事了解清楚后,应给以表扬,也应向段英生作作解释。”

蔡玉不住地点着头,让雨尽情地往自己身上浇着。他觉得,政委这些话就象雨水一样灌进了自己的心田。

疲劳,并没有打断王昌的思绪。连部里,他正想着怎样跟何伟谈谈。这时,蔡玉走过来,乐呵呵地说:“政委,你一走大伙都盼你回来,觉着多跟你谈谈心,心里就亮堂!”

听到这句话,王昌心里又是一热。是激动,是鼓舞,还是惭愧,他说不清。总之,每当这种时候,他都要想想自己工作中的不足。他忙看看正伏在桌上写字的何伟,检讨似地说:“是该常来跟你们谈谈心啊,要不,许多好东西我们就学不到!”

何伟抬起头补充说:“这回,我们就是专门来和你们谈心,帮你们总结经验的。”

蔡玉更高兴了:“老连长、老指导员一块回连,帮我们总结经验教训,太欢迎啦!”蔡玉在自己的老首长面前一点也不拘束,对何伟说:“老连长,那次你批评我后,我有点想法装在心里没说,现在掏出来亮给你,顺便作个检讨!”

事情的巧劲,有时就象编出来的故事那样让人意想不到。王昌正思谋这事呢,蔡玉倒先说了。何伟刚要吱声,王昌接了过去:“老何,我看你这老连长倒应该向新连长作个检讨。”接着,他把了解到的情况全部告诉了何伟。

何伟心里暗暗吃惊。原来自己批评过的事情竟是这样。尤其想到昨天还向王昌反映了这件事,心里更加不安:错误地批评了蔡玉,是因为自己工作不深入,不细致;在常委会上没把对蔡玉的错误看法说出来,是考虑到支持王昌的工作,可好心却办了错事。又想到二连干部战士和王昌那种心心相印,亲密无间的关系,忽然感到自己比王昌缺少什么东西。他内疚地说:“蔡玉,你咋不早点说?何必让我昨天还向政委汇报了你!”

蔡玉认真地答道:“参谋长,是该早点说才对,都怪我当时没想到交换一下意见,好使你准确地掌握情况。当时你正在火头上,我怕解释不清,所以就保留了。其实,越不交换意见,越影响团结。”

王昌并没有因为自己了解到的情况证明了党委的决定正确而感到宽慰。但他听到蔡玉最后这句话,却异常兴奋地站起来:“老何,蔡玉说得有道理。二连的领导班子,对工作上和思想上的问题,有了分歧意见,从不掩盖,都喜欢争论争论。你看他们的心有多齐!”

此时,王昌的话,在何伟听来心悦诚服。他也站起来,话语特别直爽:“老王,我把昨天下午和你说的话更正一下:你哪样我都心服口服,尤其是这‘没事找事’,我更服!”稍停,又恳切地说:“老王,把你的办法也教给我吧!”

王昌笑了:“我有什么办法好教的!说说你的经验怎么样?”

何伟不解地望着王昌:“我的经验?”

“是你的经验。”王昌想了想,“那还是你在一营当营长时,一连班子成员新,军政一把手不团结,削弱了党支部的战斗堡垒作用。在帮他们解决问题时,你只强调团结,不强调摆问题。结果,矛盾没揭透,问题也没真正解决。你走后不久,一遇具体问题又闹崩了。后来,在咱俩的一次闲唠中,你说‘不求思想一致,只图形式团结,看来顺当,事后必有大麻烦!’这句话,我写在日记本上了,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说实在的,我这‘毛病’还和你这话有关呢!”

何伟惊奇地望着王昌,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一次闲聊中说过的,连自己都忘了的话,王昌还清楚地记着。他敬佩地望着王昌的脸,觉得自己的心又和王昌贴近了一层。

昨夜雨就住了。今儿早上,天气特别晴朗。王昌一大早就出去了。

由于昨天在辅导战士们游泳中,过分疲劳了,何伟感到身体有些不舒服,可是他还在认真地翻看着王昌的日记。正看得入神,王昌端着个饭盒来了。进屋就是一句:“老何,今早特意到河里弄了条鱼,这是给你做的鱼汤,快喝吧!”说着把鱼汤递到何伟手里。何伟望着鱼汤,一股暖流一下从心头涌上喉咙,他毫不推辞地喝了一口,说:“好鲜的鱼汤啊!给蔡玉留着吧!”撂下饭盒,“老王,今天我特别乐意和你唠唠。走,到外边溜达溜达。”

王昌欣然答道:“好吧!”

雨后草原的清晨,空气异常清新。东方的天际,涂抹着鲜艳的红霞,红霞撒满四野,四野飘散着芬芳的香气。远处,几声牧马咴咴的嘶鸣和咩咩的羊叫,伴和着近处小河潺潺的流水声。这声音,就象健壮牧民的脉搏在微微跳动,广阔的草原还照样显示着它那粗犷的宁静。

王昌和何伟在河边并肩走着。脚步很慢,但话语激动而又意味深长:“老王,都怪我工作不深入,不细致,才没象你那样和干部战士心贴心啊!”

王昌没有直接回答何伟的话,却望着脚下的河反问道:“老何,你是江南水乡长大的,你最知道,什么样的水容易腐臭?”

“当然是死水泡子里的,因为它不流!”

“对,‘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王昌语气重重地说完这句话又放低了语调,“工作深入、细致,不凭想当然办事,这是和干部战士心心相印,搞好团结的重要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时刻不忘把思想上的矛盾抖落抖落,摆到桌面上来。就如这洮儿河水,因为经常翻着波浪,所以永不腐臭。”王昌把目光转向远方,“我们同志间的关系也是这样,大家在一起工作,各人的经历不同,思想状况不同,对问题的看法就有不一致的地方。每当有了新的情况和问题时,有预见地看到分歧必然存在,主动去揭露矛盾,把不同意见抖落出来,经过讨论、斗争,就会使分歧转化为一致。这样,大家把意见讲得越透,分歧就会越少,团结就会越牢固。相反,对分歧遮遮盖盖,图表面的和和气气,搞什么‘不同心也要协力’,分歧就会越积越大,团结也就会逐渐丧失!”

何伟望着哗哗流动的河水,心里一阵阵地翻腾着,他真正感到了,自己没把不同意见提出来,恰恰是对王昌工作的不支持。他加快了脚步对王昌说:“你说得对!不过,我也得给你提点意见,你太照顾我的面子了,那天传达电话会议内容时,就该对我拐弯抹角的思想进行批评!”

红霞漫洒的河面上,清清的流水倒映着两人的身影。王昌伸出双手,一把抓住何伟粗壮的胳膊:“老战友,这才是真正的支持啊!希望我们今后能永远这样互相支持!”

王昌的话随着水声,传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