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十四从父宦

5.十四从父宦

康熙五十三年(1714)清明一过,吴霖起就只身一人匆忙启程,由全椒出发经江宁,乘船沿大运河北上扬州,至淮安转陆路取道灌云,到海州办了上任文书,便奔往江苏省最偏远的海边小县赣榆履职。

吴霖起的教谕职务,大约相当于现今的教育局长。这个天涯海角边疆小县的教谕差事,让他比在家时心情更加无法轻松。

赣榆原来的学宫,许多建筑曾遭崇祯十五年(1642)战火焚毁。顺治八年(1651)经县衙集资在旧址重建,有大成殿、戟门、棂星门、启圣祠、明伦堂、文昌阁、奎星楼等,曾盛极一时。可康熙七年(1668)又被地震毁坏严重。后虽多次修缮,都未恢复旧貌。后全县又遭海啸、虫、涝等灾害,官家无钱修缮,学务停顿多年,全县已十数年无人参加科考了。知县也到任不满一年,对吴霖起教谕分内的事,根本没挂上号。所以县太爷对他的具体指示只有一句空话:如何履职,请自酌情规划,再呈本县阅示。

教谕就是管教育的,眼前境况是,学宫倒塌,学舍破坏,师爷、先生等多到外地从教了,即便孔子再生来当赣榆县教谕也是白扯。所以吴霖起自拟的履职规划只能是申请经费,修缮学宫、学舍,然后才是逐渐聚师施教。而他递上的呈帖,也只能像遥远驿路上让骑牛老子递送的信件,等上数月都不会有回音的。

这时全椒那边却来了急信:当家老爷病危,请速归料理后事!

正无紧事可做的吴教谕便匆匆告假匆匆踏上返家之路。

仅仅时隔两月,吴府上下气氛大变。管家及下人见到长房长孙已不像先前那样当回事。再看书斋里的少爷吴敬梓,憔悴得大病了一般,见了嗣父一时泣不成声说,让我跟父亲去赣榆吧,我在那儿一定好好读书!

其他同族闻听吴霖起归来,纷纷找上门,不论上辈平辈还是晚辈,都七嘴八舌要求分家产,各立门户。

吴霖起感到自己回来的家,仿佛几经震灾和旱涝灾害过后的赣榆学宫,一片颓相,族人的吵闹与父亲的病情粘连在一起,实在令他难以理出头绪。

不管吴霖起的处境有多么窘迫,他的堂弟——全椒书办吴雯延——即吴敬梓的生父,却每天都要跟吴霖起说分家的事。

吴雯延已没有了族兄弟之间的客气,直截了当说,咱吴家几位前辈已不能主事,趁你我尚还能仗恃两位老爷子,说几句定夺的话,按辈分人丁,将全部动产与不动产都落到各自名下。此事再拖延不得了,不然下步受难的自然是你!

吴雯延说着拿出已写好的文书,展给吴霖起。吴霖起从头到尾过目半晌,上面条条目目,列得十分周详,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些条目差不多让吴雯延一家占了多半个探花府的资财。

吴霖起不同意这份文书,这对吴府其他各支极不公平,如真照此立据,探花府就再也不是原来的吴家了。原来的吴家,当家老爷此时正活尸般躺着,说不出半句有威力的话来。吴霖起候补多年刚到教谕任上,还没学会怎样摆布这样的乱摊子。情急之下,他想到了曾在扬州做过督抚的吴家十一太公。去赣榆上任途中,他曾在扬州登门拜望过这位太公,并带去了厚礼的,所以家族有难便自然想到他。于是吴霖起秘密差人连夜赶赴扬州,请来吴家这位尚有余威的大清退休武官。

十一太公来到全椒,在吴氏宗祠议事大厅,按族规行过跪拜礼,才与吴家众子孙说话。在辈分和地位方面,探花府的吴旦老爷和吴勖老爷,都属晚辈,因此他威严无比,族话官话掺在一块儿说道,全椒探花府,掌门权理应由长房长孙承接,这是皇天和族规共同定下的,谁敢破坏就是不忠不孝。各户自有所求也理所当然,但吴家必须完好,不容伤风败俗之事发生。如有难为吾族长孙吴霖起者,我会请求知府大人过问。长孙不久前去赣榆赴任,途中尚能千里迢迢绕道看望我这吴家最高长者,说明吾族长孙霖起是忠孝两全之人,值得信赖!

有人本想发牢骚的,十一太公不慌不忙对眼前最为年长的吴勖道,你看这事还要我张口去请知府前来公断不成?

吴勖忙道,不用,不用!于是带领众子孙齐在十一太公面前跪拜后带头表示,吴氏后人定牢记长辈教诲,承启吴家祖风,续接吴家未来!

十一太公这才露出笑容,向探花府众人再次讲了一遍吴家举业和功名的事迹,要求男女老少都要切记。

送走十一太公,吴霖起才倒出空儿向教书先生问起敏轩少爷读书的事。先生说,少爷长进倒不算小,只是往下我难以指教得了,还是让少爷去读社学吧?

吴霖起说,你若觉吴家眼下不睦,莫不如与少爷一同随我去赣榆吧!

先生以家中父母无法离开为由婉谢了好意,吴霖起只好亲自携了爱子和厨娘香儿,返回赣榆。

头次乘船远行,十四岁的吴敬梓心情如山野小鹿,欢蹦乱跳无法收拢,连父亲布置要背会的几篇文章也静不下心来读,舱外风光使他两只眼睛已不够用。运河沿岸,绿柳间黄莺歌唱,清清水面白鹭低回。春风里催牛而耕的农夫如在田野中描画,左一幅浅绿油画,右一幅水墨丹青,偶然又一幅黄绿相间的写意。客船从全椒县的三汊河进入滁河,伴着噼啪的桨声,朝着鲜红曙色而去。远山上有半个红日特为他们早起送行一般,用湿润的霞彩铺红河面。晨风又把河面轻轻吹皱,泛起粼粼红波。随着船儿渐行渐远,往来船只也渐远渐稠,有的还撑着高帆,渐渐河道被塞窄了。到了晚上,船泊在码头,挤挤挨挨。敏感的读书少年,不由感叹,人生好不拥挤。

每停一地,吴敬梓都好奇地随父亲上岸看看,他对新地方的人和事都特别敏感,这也许与他爱看戏,爱读野史故事有关。看见有的妇女竟裹着三寸小脚,小眼睛不由瞪大了三倍,总像那年和吴檠哥哥到乡间看见那个画荷的王姓牧童,凝神地盯住细看好一会儿,仿佛非得能用笔描画出来才肯罢休。还有令他小眼睛变大的满街独轮推车,汉子们推着看去要倒似的,车上的婆娘却坐得稳如泰山,也把吴敬梓看呆了。市井建筑也大不同全椒,满街房上见不到烟筒,路上拉车的黄牛更让他大感意外。所见新奇人或物都一一印记在心,好似画在了脑中。

船行到一个小镇,上来两位搭船客,一位青衣长辫的老秀才,一位锦衣缠辫的中年商人。两人都见过很多市面,十分健谈。为答谢搭乘之情,不住说些有趣的事给吴霖起父子解寂寞。

老秀才来自安庆府,得知吴霖起是个候补多年刚赴任教谕的拔贡,便讲了几个秀才科考中举的故事,让吴敬梓听得入迷。

老秀才张口闭口向吴教谕提一个叫许学道的人。他先告诉吴霖起,许学道升任御史,钦点安庆府学道。安庆府好大,每每乡试,徽州、庐州、芜湖、蚌埠及阜阳的贡生们都齐聚安庆参考。他说,安庆府我去过五六回,当然也是参加乡试,不过我没中过举。所以没中,就因和许学道不相熟,总得不到他的关照。安庆府太大,许学道的官也大,依我看,天高皇帝远,天下秀才中不中举就是学道说了算,学道这一关把你挡住,你就是有状元之才也轮不到皇上考你。

特别爱听故事的吴敬梓见老秀才说得口渴,却没听出具体人和事,便递上杯茶说道,先生说的只是见解,并没有令人信服的事实!

老秀才润过喉咙说,我五回参考,而回回不中,或许就因太会讲故事,而欠八股功夫呢!听我给你讲亲见的故事。康熙二十八年(1689),许学道主持安庆府乡试,那年我正好在安庆应试。先考了两场生员。第三场是宣城和舒城两县的童生。老少童生啥样的都有,穷富不一,穿戴不一,但一律不穿打补丁的衣服,因怕考生用补丁作弊。那天最后点进的童生,面黄肌瘦,却胡须花白了,头戴油光的布帽,身穿粗麻布大褂。说来太巧,许学道随手翻了翻名册,正好就翻到他,问道,你就是周维谷?这个周维谷来得快,扑通就跪下说,童生正是。许学道问他多少年纪,他竟吓得如实招来说名册上写的是三十岁,实岁是五十四。许学道问他考过多少回了,他说二十岁应考,至今已考过二十余回。许学道问他为何总不进学,他说总因文笔荒谬,所以各位考官大老爷都难以赏识。

许学道那天忽然心血**,可怜起这个周维谷来,等收上卷子,许学道亲自看了一遍周秀才的,确觉如平板石头,太过生硬平白,丢在了一边。可是没一会儿许学道复又将卷子看过一遍,仍不能解其中大意。怪就怪在许学道却看了三遍,最后竟看出了意思,夸说是天下至文,乃一字一珠!许学道亲笔细细圈点,卷面上加了三圈。等到发出榜来,周维谷不仅没有名落孙山,而是榜上第一名。

这个周维谷,我跟他一同乡试过五回。他是舒城童生,家只两间草屋,日子饥一顿饱一顿,岳丈是个屠户,天天有肉吃,还天天能赚点儿碎银。所以他的穷女婿便借了他的光,能有盘缠回回去得了安庆府考试。倘使他周维谷拿不出盘缠,那也就没有碰上许学道亲点他卷子的运气了。

好事忽然来临,周维谷还不知道呢,跟往回一样,周维谷进学回家,家里已无接顿的粗米,他的屠户岳丈想不到他能中举,女婿给他作揖他都不待见,还藐视说女婿尖嘴猴腮,后悔把女儿嫁与这样的现眼穷鬼,让他脸上无光。周维谷早已听惯了岳丈的责骂,一句都不争辩。不觉到了六月将尽,屠夫岳丈到女婿家串门,竟然见不到一丝下酒的荤腥。周维谷家有两只生蛋母鸡,一只杀了炖肉,另一只便抱到市上卖了换酒。偏偏这时,乡试的榜帖发下来了,周维谷中了举人。

周维谷正抱着鸡在市上卖不出去着急,报喜的人就到了他家的茅屋。高头大马,敲锣打鼓,说周老爷高中了。周维谷邻居急忙去市上寻他回来接喜报,那尖嘴猴腮的周维谷还一步一踱地东张西望呢,根本不信中举的话。待随邻居返回家中,把个喜报念了一遍又一遍,不由两手一拍,嘿嘿一阵笑,便一跤向后跌倒,牙关紧咬不省人事。

众人慌忙上前,灌凉水的,掐人中的,还有敲胸拍背的,都不见效。邻居出主意,让屠户岳丈突然打几个大嘴巴,一准儿能好。可屠户岳丈吓得连说这是天上文曲星下凡,打不得。周维谷拍手大笑,一句正经话都不会说,披头散发从此就疯了。

吴敬梓再次给老秀才递上茶,刨根问底周举人后来如何。

老秀才连连叹息,说,十几年了,舒城还见周举人披头散发满街闲走。老母亲急瞎了眼,两年后便撒手人世了;屠户岳丈还一口一个文曲星地叫着,盼他能好转来得个官做。

老秀才叹息连连对吴霖起说,读书人光中了举也是白搭,大人你不是赣榆的教谕吗,这大小也是朝廷命官!只要是官,就比老百姓有出息!你这儿子,就是有出息的相!

吴霖起向老秀才笑笑,也不做争辩地瞅瞅儿子。一旁的吴敬梓正望着老秀才替周举人惋惜说,考到五十多岁还考,最后考疯了。要是不考,跟他岳丈学做屠户,还能让妻小跟着享享口福,他反倒成了两家老小一辈子的包袱!

听吴敬梓如此说,一直没做声的江宁商人主动凑上前说起一个见解相反的故事。江宁商人说,我有个朋友叫荆元,是个裁缝。他裁剪的衣裳整个江宁都有名声。他不光会裁衣缝褂,也读过好多诗书,不仅如此,他还会弹琴、书法、作诗。一般好友就问他:“你既要做雅人,何不读书,却要做什么鸟裁缝?”荆元很不在乎这些,说:“我也不是要做雅人,只因性情才附庸风雅学学。至于裁缝这个贱行,是祖父遗传下来的。既能读书写字,又会做裁缝,每日寻得几分银子,吃饱了饭要弹琴,要写字,诸事由我,岂不快活!”

新教谕吴霖起十分不解,也问,你朋友这等才干,为何不趁着开科之年充当生员?

商人说,世上奇人多多,论道理不一定都说得通,啥事都只能是寻知音求共鸣罢了。我呢,一个小商人,只想做好生意赚些银两。哪像读书人,讲究的是读书当官发财。人生在世,何必非当官发财,只要自己愿意的事,干什么都一样!

吴霖起想到自己的艰难坎坷,不禁略表附和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不过是读书人的座右铭。我虽读书做了个米粟小官,究竟前途如何,也未可知。你看那个周维谷,举人都考上了,却疯了,命运不济!

吴敬梓也忍不住表达自己的心里话道,我就见过一个姓王的牧童成了画家,自己活得快活,也让老娘跟他享了福,不也是个大孝子!

老秀才和商人都赞说十几岁的孩子就有与众不同见解,定不是寻常之辈!

第一次出远门,吴敬梓不经意间便有许多新见闻装进脑海,比在家十几年的印象还要鲜活。尤其到了父亲任教谕的赣榆,吴敬梓有机会了解不少读书人的事,奠定了他后来激烈否定科举功名的思想基础。可以想见,他随父赴赣榆的经历,使他生命之船驶进了广阔大海,对打开人生视野,对后来《儒林外史》的创作,大有裨益。正如后来他在诗里所写:“忆余十三龄,丧母失所恃。十四从父宦,海上一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