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十五小有名

第二章

6.十五小有名

吴敬梓随父亲到赣榆后,开初仍是关在家里,由厨娘陪伴着读书,这比先前心情愉快,学习反倒更认真刻苦,让吴霖起觉得儿子“用力于学,已有初基”,“读书才过目,辄能背诵”(程晋芳《文木先生传》),比从前更显出不凡的禀赋和才气。不过,他不是一门心思死读,不时寻机浏览一下当地的山海风情,有时还随父亲参加当地名士聚会。他毕竟出生大户人家,沾染些“家本膏华,性耽挥霍”(《赣榆志》)的习气,养成一种率性豁达态度,言行举止不由自主让人感到是个不拘一格的小才子。

吴霖起父子在赣榆的住处,是县衙给安顿的一处民宅,位置比较偏僻,周围三五户人家。荒芜的园子长满齐人高杂草,吴敬梓甚至得跷脚方能看向远方。在这个僻静的住所,大多时间只有厨娘香儿和吴敬梓为伴。

厨娘香儿快要四十岁了,比吴敬梓的嗣父小三四岁。在全椒探花府时,曾服侍过吴霖起患病的妻子金氏好几年,吴家一直很看重她。金氏辞世后,吴霖起打算让她接着侍候突然得病的父亲吴旦。香儿不从,说,我服侍太太那么多年,不该再服侍老太爷了,吴府又不只我一个下人,按理我该接着伺候老爷您的,您到赣榆上任,身边半个照应的人没有,倒有个拖累你的敏儿。你们父子心性,我都晓得。没有我这伺候太太多年的熟人去当厨娘,你爷俩日子没法过!

吴霖起心下本意也是如此,只是碍于别人闲话而没好说出口,香儿自己心甘情愿一说,又是当大家面说的,真就如愿以偿了。到了赣榆不多日子,吴敬梓已离不了厨娘的关照。每当厨娘疼他时,他都不由想到给过他许多疼爱但都再也不得一见的奶娘、洗衣娘和嗣娘。他觉得,厨娘待他和嗣父,胜似死去的嗣娘。

滨海小县城因新教谕吴霖起的到来,产生了不小轰动。首先是赣榆的各界绅士,纷纷拜会来自全椒探花府的名门之后,有的设宴相聚,有的赋诗书联相赠,还有的干脆把自家孩子领上让教谕指点。

新知县见吴霖起人气日增且逐渐忙碌起来,心中升起丝丝缕缕妒意,便找出呈他许久的履职请示重新看过,并当面指教说,赣榆自地震以来,学舍毁坏严重,此为兴教复学之最大难处。我个新任知县,刮地三尺也筹不出缮银来。因之你眼下最要紧之事,则在想方设法与淮安知府和学正周旋打点,催请兴学银两下拨。

吴霖起心中,知县的话就是鞭子。好马不用扬鞭自奋蹄,何况已有鞭子扬起了。新官上任都需三把火,吴霖起哪能不卖命奔腾。

面对破败的学宫,新教谕如面对了不远处的海,心潮涌动。断壁残瓦在远远刮来的萧瑟海风中发愁,四周门窗已不能遮风挡雨。因学宫多年不能使用,本地教书先生大多到外地谋生,只剩老弱病残还在苦熬维持,也终难正常复学。县城如此,乡下更不堪言。教谕听不到读书声,那算什么教谕?但他着实发愁,县太爷都没办法,一个候补多年才补成的新任教谕如何有法。

回到家里,吴霖起愁眉难展,爱子读书情况一时又无心查问。厨娘香儿和儿子反倒来关心他。厨娘说,敏儿书读得好好的,也不添乱,莫不是我饭菜伺候得不好,惹老爷不高兴?

吴敬梓则说,厨娘说的是实话,父亲只管出题考我,这些天的功课我都读得滚瓜如流!

吴霖起叹道,知县大人催我向知府要钱修学宫,他知县都要不来,我个教谕哪里要得来?我是被县太爷考得哑口无言,哪里是对你们有气!

他嘴上如此说,心里还想,自己身为教谕,竟然连爱子也没学堂可入,锁在家里让厨娘看着。一件事,竟苦了全家人,我岂不是废物?

自幼拿钱不当回事儿的吴敬梓一拍脑袋安慰父亲说,这有何难!我爷已不能主事,吴家银钱不比一个小小穷县少。父亲说个数目,叫管家立马送来他敢不送?用不着磕头作揖跪求什么知县知府的!

吴霖起固然没把站着说话不知腰疼的儿子的话当真,但儿子的话却让他心里舒服许多,也亮堂了不少。那些请酒赠诗望爱子成龙的诸多乡绅们,不都有钱吗?向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求他们捐些款,再打点知府学政下拨些,如不够,便如敏儿所说,再从自家拿些,不就成了吗?这时他想起,敏儿的说法,祖上也这样办过的。族祖吴国缙就曾自家出资修缮江宁府学。如今轮到我这当教谕的了,难道就不行吗?

于是吴霖起叫厨娘香儿做了一餐酒饭,也没再考儿子背书,反倒敬香儿和敏儿酒说,谢你们帮了我大忙!

一个残缺的家,在天涯海角,竟男女老少三人共同干了一次杯,虽有违常伦,却意味非凡。

第二天吴霖起又找曾同他套过近乎的县衙吴师爷讨教。师爷说,教谕初来乍到有所不知,去淮安府的事虽是知县口授与你,也不是你可随便去得的。你到了淮安府就会知道,知府和学政只能和知县说话,断不会与你我这等下官对话。你去了即便是极为重要的公事,人家也未必会待见你,要想稳妥最好还是手里持着知县的书帖,此外还不可手中无礼,无礼便如车轴无油,转不动!

吴霖起听罢不解道,这样说来我要准备银钱奉上,事情方得议?可这银钱从何而来?

师爷笑答,银钱当然由你想办法。办法有许多,拣有力的办就是了,但切不可忽视这礼数。前任教谕便不晓得这道理,最后一事无成。先生万不可学他!

吴霖起听罢眉头紧皱,心下嘀咕,这世道皆因有许多师爷这等人暗中作祟,才搞得朝廷大小事情走了样子。吾既不谙此道,便不按此道行事。莫不如就按儿子所说去办,宁可损失钱财,省得弯腰求人。

吴霖起一面从知县那里讨了送给知府和学政的信札,一面写信给探花府管家,然后才只身前往淮安府送上请银公函和知县信札。等了些时日没丝毫音信,便返回赣榆家里。又等了多日,还是没有知府那边音信,倒是全椒家里的一千两现银到了。吴霖起本已做好家那边不听他招呼的准备,一见现银不由感慨,如果不是补了个教谕官职,即便在家,自己的话也不会有人照办的,可见官职之重要,自己定要倍加珍惜来之不易才候补到的卑职,干出点儿名堂,也好积累升职的成绩。于是不等知府那里有动静,吴霖起这边就起早贪黑用自家的钱和自己出面弄到的捐款动工了。

匆匆地过了一年半有余,在父亲日夜的忙碌中,小小的赣榆县城已让吴敬梓在读书之余跑熟了。深秋一天,他与当地几个刚结识的伙伴到海边的海头镇去玩。海头镇紧挨着龙王河入海处的朱篷口。这里海天连成一片,水草茂盛,雁起鸿落,景象乃异常壮美。海滩的高岗有座徐福庙,吴敬梓听说庙里留有不少文人墨客题诗,便特意到庙上看看。徐福庙实际上是一处道观,规模不大,但院内松柏却古老苍劲,可见年头不短。进了正殿,吴敬梓见正中塑有一尊头戴高山冠、身着禅衣的徐福塑像。吴敬梓进了香,又去瞅两边屋柱上的联对。有一副是“徐市载秦女,楼船几时回”,下面落款为唐·李白。又一副“徐福药就仙骨成,云海茫茫但延伫”,落款为宋·李芬。大殿两头还塑有蓬莱仙境一类漂洋过海人物图景。

先人遗墨气势非凡,令吴敬梓叫绝。看了这些,他们又跑到朱蓬口。当年徐福带了童男童女东渡日本,就是从这朱蓬口出海。这儿有个码头,泊了几只高头海船,另泊有几只方头平底渔船。赤脚渔民船上船下忙着,一股股鱼虾的腥鲜气扑鼻而来。码头上摆着不少鱼摊儿,大筐小箩装的都是海鲜。敬梓第一次见这么多奇怪形状的鱼虾蛤蟹,看得不时驻足,乐而忘返,直到天黑才跋涉返家。

又一年多过去,赣榆的学宫经吴霖起督修基本恢复。这是全县地震十余年后修复的最大公共设施。吴霖起重新操持,把移居外地的塾师请回十多人,学宫便正式复学了。赣榆的学子和家长们无不奔走相告,如今边疆小县又有学宫可以复学了。

吴敬梓终于迎来了进学堂读书的日子。

学宫竣工那天,淮安府学政来到赣榆,在知县陪同下,把新修复的学宫视察一遍,然后当然是一番称赞。但所有赞美之词都是对知县而言,什么尽心竭力,什么勤政兴学等等。学政离开赣榆后,知县大人方才找来吴霖起,盘问学宫修缮详情。吴霖起把前后经过和所有花费细细禀明。总的情况是,他用自家银两垫付三分之一,联络各界人士捐献三分之一,余下尚欠三分之一无着落。知县听后问他遗留问题做何打算。吴霖起说,但求上边能将所欠三分之一和所垫三分之一拨付即可。知县说,上面能把所欠部分如数拨给已属大幸,其他难啦!

其实上面此前已将缮款拨到赣榆,数量相当于实用款的三分之二,是可以抵还吴霖起自家垫款的。可这个书呆子教谕不知这底细,也不懂打点顶头上司,白白搭了上千两银子反倒惹上司不悦。

得以入学的吴敬梓却快活无比。塾师得知他是教谕吴霖起的爱子,对其关爱有加。吴敬梓在学社里的功底是数一数二的,几乎每天都得到先生称赞,所以心情和学业都胜似在老家时候,吴霖起也因此格外高兴,对儿子更加喜爱。

这天休课,吴敬梓的同窗伙伴约他一同去海晏楼观海。他们不知县衙也要在那里宴请为学宫修缮捐款的各方绅士名流,连学社的先生们也请了去。

县衙的宴请是在下午,吴敬梓他们是早上去的。海晏楼临海的一排窗扉敞开着,直面壮阔海景。

吴敬梓与几个同学登上海晏楼,向大海极目远望。一碧万顷的大海远接天际,远天白帆点点,却看不出是远行的船还是远行归来的船。远处的海岛却清晰如画中之画。

再看楼里,墙壁上留有许多题诗,每一首都书法各异。吴敬梓在一首最显气势的题诗前伫立半晌,悄吟了两句,“万派鳞鳞涌,千帆叶叶浮”,连连说妙。海潮在他称妙声中推起雄浑的波澜,排排涌浪翻起滚滚白沫向海滩卷来。吴敬梓胸中忽然蹦跳出一群诗的精灵,驱使他不由自主抓起桌上的笔墨,在身边空白墙上挥手题了一首五言律诗:

浩**天无极,潮声动地来。

鹏溟流陇域,蜃市作楼台。

齐鲁金泥没,乾坤玉阙开。

少年多意气,高阁坐衔杯。

吴敬梓敢在墙上题诗,几个同学并不见怪,在没见过大世面的边疆小县少年们眼中,教谕爷的儿子是有资格在墙上题诗的。不知底细的茶客们纷纷围上来,吟的吟,评的评,七嘴八舌多是叫好声。

叫好声此起彼落,惊动楼主跑来大声呵斥,你是谁家穷娃子,买不起纸墨跑我这儿来练字!随从便找来抹布要擦。围观的人七嘴八舌说,如此好诗,为啥要擦?即便不是好诗,也越擦越黑不是?

楼主无奈,问吴敬梓是谁家淘气小子。吴敬梓同伴抢话替他答,这是县府教谕吴大人的少爷!他家祖上出过四个进士,我们老师说没准儿他会成为状元呢,他题诗是给海晏楼添彩!

楼主一听也有道理,忙对吴敬梓说,请教谕家少爷在诗下落上大名,到时我也好向知县大人禀明,如大人责怪,就只好请教谕大人说话了!

原来这空白墙壁及笔墨,是给下午县衙宴会备下的。吴敬梓想,教谕父亲是知县最该谢的,题了诗他也不会怎样。于是挥笔落下“全椒吴敬梓”五字。

晚上吴霖起回到家里,进屋就叫醒已熟睡的儿子,不住夸赞他有出息。厨娘香儿一时懵懂,问是咋啦。

吴霖起告诉厨娘香儿,敏儿在海晏楼题诗,被知县大人和一群绅士名流大加夸奖,好给吴家长脸!

吴敬梓在海晏楼题诗,学宫里的师生都知道了,那诗已被先生抄来讲给学生背诵,一时在赣榆传为佳话。吴敬梓小小年纪因之小有诗名,这并不奇怪。中国古代文人能够远行到海边的着实不多,全国流传的写海名篇也少有,多被人知的不过唐太宗李世民的《春日望海》:“拂晓云布色,穿浪日舒光。照岸花分彩,迷云雁断行。”曹操的《观沧海》及木华的《海赋》等等。而十五岁少年吴敬梓,第一次面对大海便写出颇具气势的《观海》(见《文木山房集》卷二),该诗是传主生平第一首诗,排在诗集的第一篇。以后他每心血**都喜欢用诗作来抒发,还得意诳称过是六朝诗人沈约作品(即其族兄吴檠诗句“赋诗诈人称沈约”所言),竟博得孤陋寡闻的人大加赞美。可见后来成为伟大小说家的吴敬梓,其文学天赋是非常全面的,他成年后还著有《诗说》专著,不过最终是以一部小说传世扬名罢了。

吴敬梓十五岁那年,还有一件弈棋的事,使他在赣榆的名气更加响亮。

赣榆县一些爱弈者,常常争强好胜,把棋局摆在大街上赌高下。有个街头棋王听说教谕之子吴敬梓棋艺不凡,有天便在他散学路上拦住要下一局。

吴敬梓笑问,你们这儿围棋放街头下?

有人告诉他,要和他下棋这人姓王,老赢不输,人称草头棋王。他与人赌棋,别人是输一赔一,他是输一赔三。

吴敬梓问道,他赔过三吗?

那人说,他没输过!

吴敬梓不信便反问,没输过?!

草头棋王见吴敬梓少年模样,应声道,敢赌一局?

吴敬梓只是好奇,并不想赌,因祖父和父亲都严禁他用棋艺参赌,便客气说,不敢,家父有训,不许赌!

有人撺掇说,你俩不是赌,算切磋棋艺。若吴少爷赢了,你叫他声师傅。若你赢了,吴少爷叫你一声老师怎样?

草头棋王豁达,说,俺输了,我叫他三声老师!

围观的人兴致勃勃推吴敬梓上,边推边说这不是赌,是切磋。

吴敬梓只好放下书褡摸起棋子。最后结局竟真是草头棋王输了,围观的人一阵欢呼起哄,让草头棋王向少年吴敬梓鞠躬叫老师。草头棋王阿Q似的,心里不肯,嘴上又不好食言,便老师面对学生那样坐下,对站着的吴敬梓说,你爸是教谕,是你老师,是我太师!

大家又起哄,赖皮!和教谕家的少爷耍赖皮!

草头棋王辩解,教谕是他老师,是我太师,不就等于我是他学生,他是我老师吗?

大家非让草头棋王直接称呼吴敬梓老师不可,尴尬之间,吴敬梓却意外给草头棋王深鞠一躬说,这位先生既兑现了诺言,又兑现得十分智慧,让我受益匪浅,他是我老师!说罢飞跑而去,引起身后一片叫好,使得赣榆小县许多人知其美名。

后来父亲对儿子这种名气不敢再加赞美了,反而多次批评。比如对赣榆县城那个人称仑超人的开头巾店老头子,父子俩看法就极相左。那是个有学问的怪人,常与县衙的师爷、典吏等人辩论一些事物,谁也辩不过他。吴敬梓很敬佩并非常愿意和他接近,父亲却十分反对,教训儿子不可受这种人影响,认为他那都是些奇谈怪论,想事举业的人万不能听他那一套。他嗜读了些诗书就自命不凡,虽确有点儿奇才,可都不会有大出息,成不了大气候。吴敬梓极力与父亲争辩,认为这种人的学问也不可轻慢。吴霖起怒道,即便他把世上所有的学问全记下,考不取功名那算什么?!

因此,吴霖起特意把儿子关在家里数日,彻底进行了一番国家科举考试制度教育,让他早点儿懂得,科举考试有数不尽的关口,许多佼佼者使出浑身解数都难圆其梦,不全心全意根本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