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游鱼喜活水

3.游鱼喜活水

敏轩少爷在嗣父和祖父太阳般炙热和月亮般阴凉的目光里,也在全椒独一无二既最为富有,也煞是贫穷的探花府里,畸形而蓬勃地成长着。传主留给后人的《移家赋》中,有这样两句:“梓少有六甲之诵,长于四海之心;推鸡坊而为长,戏鹅栏而愤深。”从这几句赋词中可以看出,吴敬梓幼年与伙伴游戏中,就鹤立鸡群,有争当头领的愿望。但由于他的吴门长孙嗣子身份,本来就易遭各家之妒,加之他自己又聪明率性,在家受宠,不善谦让,所以在家族兄弟中很少得到友爱。只有与他同样有着嗣子身份,且嗣父家境较为窘困,又大他五岁的堂兄吴檠(成年后多次与传主一同科考,终在传主发誓拒考不宦,一心写稗史之后,矢志不渝考中进士),和他同命相怜,话能说到一处。以至吴敬梓的整个成长期产生一个怪现象,即他的朋友都比他大,甚至多有隔辈儿忘年之交。

康熙四十七年(1678),探花府因得到在直隶做官的吴氏先贤资助,大搞过一回庭院维修。探花府是一幢多重四合院,进门为前庭;中设天井,后设厅堂住人;厅堂用中门与后厅堂隔开,后厅堂设一堂二卧室;堂室后是一道封火墙,靠墙设天井,两旁建厢房,这是第一进。第二进的结构仍为一脊分两堂,前后两天井,中有隔扇,有卧室四间,堂室两个。第三进、第四进或者往后的更多进,结构都是如此,一进套一进,形成屋套屋。众多的小院用高墙分隔,形成了好几个小天井。吴敬梓家以长房长子居住的那套房子,占据了探花府最好的空间。前庭两旁是厢房,明间为堂屋,左右间为卧室。堂屋没有隔扇,向入口开敞。厢房开间较小,采光不十分明朗。书房和闺房,都在最里头,这样不受来往客人干扰,主人读书疲倦可凭窗远眺。那些向外敞开还没有隐藏在栏杆雕花之中的小窗,可供闺房小姐选择如意郎君时窥看回廊或厅堂来客。外墙还可防盗,暗室入口用砖墙面、木雕装饰等掩盖,并有夹层设计,外人难以发现。整个庭院地形并不特殊,住屋坐南朝北。这个朝向正应了探花府吴家的居住习惯,破解了许多禁忌。滁州明清时期,徽商举仕鼎盛,他们一旦发了财,就回乡做屋,为图吉利,大门自不朝南,皆形成朝北居。探花府的这次维修,打算要建成双层屋檐。这重檐习俗的形成,有着一段广为流传的故事。据传,五代十国时,徽州是南唐后主李煜所辖之地。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建立宋朝,亲征到了滁州、歙州等地区,当宋太祖到了现今休宁县海阳城外时候,大雨突降,太祖便站到一处瓦房檐下避雨,为免扰民,太祖下令不得进入室内。可是徽州民居屋檐很小,远不及中原地带的屋檐那么长,加上这天大风大雨,一行人都淋成了落汤鸡。大雨过后,居民开门发现太祖被浇得如此狼狈,以为罪责难逃,跪地不起。太祖却未责怪,问:“歙州屋檐为何如此窄?”村民答曰:“这是祖上沿袭下来的,一向如此。”太祖便道:“虽说祖上旧制不能改,但你们可以在下面再修一个长屋檐,以利过往行人避雨。”村民一听,连称有理,于是立即照办。自此以后,徽州渐渐所有民居都修成了上下两层屋檐。时隔数代,江淮大地的民居都模仿徽州民居建造重檐。吴家的探花府建造于清顺治帝时期,而吴家的祖先由江浙迁居至此,不喜欢这里的重檐大屋,造房时保留了许多的江浙风格。所以此番大修,吴旦决定就手改成与当地相同风格的重檐。

如此不厌其烦地细说探花府建筑结构与风格,意在让读者明白,探花府这维修工程会怎样的费心耗时。因而在探花府大修期间,家长吴旦和长子吴霖起的精力都被修务占去,对吴敬梓的管束就没更多心思顾及,就使童年的吴敬梓有了一次大空子可钻,得便就跟工匠们厮混一气,工匠们也喜欢逗他取乐,反使他偏得了一次吸取民间文学丰富营养的良机。

工匠:“敏少爷,给我们背段古书听听,看长大能不能考上探花!”

吴敬梓:“要考就考状元,探花算老几?!”

工匠:“你家老爷听这话可乐坏了,我们不干活儿他也会发工钱的!”

吴敬梓:“谁不干活儿我爷就辞谁,我奶娘和洗衣娘都让他辞啦!”

工匠:“那是因为你还不会背书,他觉你连探花也考不上。要觉你能考上状元,你奶娘洗衣娘都不会辞了。快背吧!”

吴敬梓:“我不背,你们是想借机少干活儿!要不你们先给我讲故事,讲一个故事,换我背一篇长文!”

工匠:“那我们不是更少干活儿了吗?就你这脑瓜还考状元?”

吴敬梓:“那不一样,故事比文章有趣,我背文章换你们讲故事,我占便宜!”

一个工匠哈哈大笑之后,给他说了一段穷要饭花子站富人门口要饭唱的顺口溜:“咣啦个咣,咣了个咣,哈喇巴一打金满装,你家吃饺子我喝汤;咣啦个咣,咣了个咣,哈喇巴一打银满装,你家吃白菜我啃帮儿;咣啦个咣,咣了个咣,哈喇巴一打铜满装,你家吃香瓜我吃瓤;咣啦个咣,咣了个咣,日出东方照西墙,我的脑袋长在脖子上;我妈的哥哥我叫大舅,我爸的老婆我叫娘;不是我妈却给我奶吃的我叫奶娘;我老婆的亲娘我叫丈母娘……”

这种生动有趣的大实话逗得吴敬梓好个开心,便也欣然兑现承诺,认真背诵了一篇雄浑的长文《阿房宫赋》。此赋为父亲吴霖起特意精心教他熟背的,意在让儿子知道,他家的探花府在全椒县虽属最豪华阔气的宅邸,但与天下第一的阿房宫比,天壤之别,差远了。启发儿子不能做井底之蛙,看不到大天,也让儿子明白,更不能把个小小井底祖宅弄破败了。因而少年吴敬梓不仅熟背此赋,也懂得嗣父与祖父的心思。所以他争强好胜一丝不苟快速背诵道: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官之间,而气候不齐。

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官人。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剽掠其人,倚叠如山。一旦不能有,输来其间。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秦人视之,亦不甚惜。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记忆力惊人的吴敬梓,对感兴趣的诗文词曲之类,简直过目成诵,所以这篇文采飞扬气势恢弘的《阿房宫赋》,他背得几乎与原文一字不差,甚至明显的停滞都一处没有,工匠们也听得眼都不眨,那是被他的记忆功夫惊呆了。所以成年之后他能写出篇幅很长、文采不凡的《移家赋》,便理所当然了。可工匠们听完少年吴敬梓速背的文学名赋之后,几乎没什么反应,因都没听懂是啥意思。吴敬梓白纸样洁净的心灵中,不会不深深留下了一个烙印:祖父和父亲叫他熟背的那些高雅诗文,在一堆工匠中间连半句喝彩声都博不来啊!于是悻悻地甘拜下风,站一边看工匠们耍手艺,说笑话,插科打诨。

工匠们见吴敬梓诚朴可爱,有的就逗他:“少爷,跟我们学手艺活儿吧,会了手艺能娶好妻婆!”

吴敬梓不服:“书上说,书中自有颜如玉,读书才能娶好妻婆!”

这两句话工匠们是听懂了,被这精怪的孩子说得直吐舌头。

吴敬梓虽是这样和工匠们犟嘴,心下还是对民间艺术分外多了好感。所以府上大规模维修使他不能安静读书的这段时间,他便常约堂兄吴檠到乡下寻民间之乐。

他们去的多是县城周遭吴家自己的佃户,有时当天不能返回,就在佃户家小住一夜,哪家能不热情招待?吃喝虽不如在家,但与孩童玩耍的乐趣却叫他一生不忘。黑翅膀的大蝴蝶、红脑袋的长尾巴蜻蜓、绿身子的胖青蛙、伸长舌头慢喘的花狗、背上驮着吹笛牧童的黄牛,都深深装进他的记忆中,以至后半生时又都顺着他的笔墨进入他的小说中。

这天吴敬梓和吴檠来到西王庙村。村里有个十多岁姓王的小牛倌,从小死了父亲,靠母亲做些针线活儿,读不起书,不到十岁就受雇于隔壁秦家放水牛。可是每月只能得几钱银子,必得再学会干点儿什么才能养家。距西王庙秦家两三里远就是七泖湖,鲜嫩的绿草长满湖畔,湖里有鲜荷开放,岸边有零星大柳树,干壮枝长,风吹叶摆,青草翻波,蓝天悠悠,薄云悄悄,七泖湖倒映出云影天光。被牧童赶来的各家散牛,都闲集在湖畔垂柳边乘阴凉。牧童们多喜欢下湖洗澡,姓王的小牛倌却总是坐在远点儿甚至挨晒的地方,聚精会神画那出淤泥而不染的水上荷花。他每天都这样边放牛边作画,为的是学画有成好卖钱供养母亲。吴敬梓在湖边发现了依牛画荷的王姓牛倌时,见他身边围了一群牧童,有指手画脚叫他画牛别画荷的,有评头品足叫他这样画荷别那样画荷的。吴敬梓细看了一会儿年纪比他大好几岁的牛倌画家,忽然忍不住嚷了一句,都别瞎指点,就让他画自己爱画的!

王姓牛倌听到了知音,不由得瞧瞧这个比自己小的陌生少年问,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

吴敬梓说,我是襄河镇吴家的敏轩,西王庙和红土山的金家都是我的表伯。

牛倌问,你准会画画吧?

吴敬梓摇摇头,书是读了些,画不会!

牛倌说,你虽不会画,说的却在理,请多说说!

吴敬梓并没再多说画画的理,他知道人家一定比他这不会画画的懂。他见牛倌画家身上的衣服打了好几块补丁,于是摸摸自己衣兜,把仅带的些许碎银掏给牛倌。牛倌坚辞不收,吴敬梓心怀善意讽刺说,我虽是吴家少爷,可不是管家,又是闲玩碰上,不过对你生了点儿敬意,莫不是嫌钱太少?

实在缺钱买纸墨的王姓牛倌只好心怀谢意收下说,少年一钱银,胜成人一万金!待我日后学画有成时赠墨荷谢还吧!

吴檠也掏出身上仅带的银钱赠与牛倌。后经数年苦练,吴敬梓兄弟俩所认识这王姓牛倌,已能把各样荷花画得出神入化,远近闻名,以致后来吴敬梓随父去了江苏赣榆,甚至成年迁居南京的恓惶岁月里,还会时常想到他。后来两人虽未得见,但吴敬梓却以他和另一王姓画家为模特,塑造成一个完美的孺子形象,即放在《儒林外史》开篇的那个王冕而不朽了。这也可看作是吴敬梓从王姓牛倌那里得到了最丰厚的谢还。

以后敏轩少爷的乡间之行逐渐增多。康熙五十一年,吴敬梓已经十二岁,长他五岁同为人嗣子的堂兄吴檠,俩人性格迥异,却同命相怜,常相依伴。几十年后两人都成了气候,不过吴檠考中的是进士,官至刑部主事,吴敬梓却拒考落魄,苦修成伟大的粒民作家,这是后话。

这天吴敬梓又撺掇吴檠到襄河上游的红土山,去五柳园的表亲金舅爷家,那里有他们一同在襄河镇学堂读书的表哥金两铭。金两铭家的五柳园是他俩共同向往的乐园。

吴家这两兄弟,只要蒙过家长,去红土山并不难。每当太阳快落山时,襄河镇码头总要有几只柴船逆流而上回红土山去。不管顺流逆流,襄河上的船夫,谁还能不让聪明灵怪的吴家两兄弟搭个脚。吴檠和吴敬梓从探花府前石阶埠头偷偷上了去往红土山的一只柴船,告明船夫,他们要去五柳园金家。

金家的五柳园在一个古老的大村子里。金家是村里的大户,襄河上过往的船尽人皆知。五柳园四周闭合,砖墙瓦舍错落有致,墙根背阴处满是青苔。屋顶瓦沟上长满了光滑多汁的石莲,还有摇摇摆摆的小石松。五柳园的廊柱油漆已失去原来的色泽,显得灰暗。院墙东西两边,挺立着高大的椿树,枝繁叶茂。五柳园的后坡,几十株刺枣和老梨树依在五柳园怀里,两少年在林外隔门一同呼喊,两铭哥,快出来!

金两铭的魂早就被吴家两兄弟勾着似的,一声唤就出窍了,飞快跑出来。金家的舅爷甚至比儿子更喜欢吴家两兄弟常来,所以每来必有丰盛餐食招待,而且一定是还不待饭桌收拾利索,舅爷已把棋桌摆上了,急不可耐先让檠少爷陪着下两盘,然后再换了高一筹的敏少爷上来棋逢对手。

吴敬梓来舅爷家次数多了,受舅爷指点,棋艺在同辈中已是无人可比。金舅爷十分喜爱这个聪明的外甥,把他视为神童,并曾就弈棋话题教诲吴敬梓:棋艺历来是雅士必修之功,可修为、健智、增谋,也能固志。一局棋输赢,既在智慧,又在毅力与斗志。也有用其博财的,但那是小境界。弈棋要谨慎,只能赢不能输,即便输了,也是为了最终的赢。

吴敬梓问舅爷,要是故意输棋呢?

舅爷金兆谦大笑,天下谁人会故意输棋呀!

吴敬梓也大笑,我才输舅爷这一盘就是故意的,输了好快点儿去叶老伯家看看!

金舅爷笑得更加开心,我如此看重你这外甥伢子,就是看你棋艺有天分。要说五柳园弈棋能占头位的,就是你我和那叶郎中!

少爷吴敬梓这次来红土山,弈棋的兴趣不在金舅爷这里,而正是红土山另一头住着的郎中叶草窗。也不光在棋上,还应算上叶郎中的闺女惠儿。

吴敬梓认识郎中叶草窗,就因为他来红土山舅爷家玩耍时的一次误撞。那次檠少爷和敏少爷一同来到红土山,耍遍了五柳园,又跑到了西山坡。竹林之中,三五户人家。两个少爷正在四处撒眸好玩去处,一条大黑狗倏地横在他们面前,极不友好地怒视他们。俩少爷知晓狗性,你不惹它它便不咬你,而且多半是躲你走开。但这条狗却横在了狭窄的通道上,一动不动,叫两位少爷逾越不得。

檠少爷冲这条不可一世的黑狗跺了一脚,不料黑狗大叫起来,并向前逼了几步,露出了狰狞牙齿。俩少爷吓得同时后退,黑狗又向前逼近,再后退再逼近,直到把两个襄河少爷逼靠到一扇紧闭的柴门前。没有了退路的俩少爷,一同直面黑狗,一同跺脚,再一同弄拳,佯做搏斗状。黑狗却毫不畏惧,牙齿一直冲两位少爷龇露着。这时身后柴门开了,出来个黄发丫头,朝狗唆嗦两声,那狗就躲回院里了。黄发丫头问俩少爷,是来看病的吗?

吴敬梓慌乱说,你这是谁家,吓我半死!

黄发丫头嘲笑说,吓半死就是活着,让我爹把你那半个死救活得啦!

俩少爷被说话有趣的女孩儿引进叶郎中家柴门小院。院子被郁郁葱葱的绿树环抱,房后是一片青青翠竹,屋前有半人高的木篱笆攀满绿藤,五色缤纷的花朵挂满绿藤爬绕的木屋。清净的郎中小院笼罩在浓郁的草药香味里。

叶郎中从屋中出来,将俩少爷让进家里,拿出自制的保健蜜丸待客。吴敬梓过意不去,随手从口袋里摸出几片吃零嘴的酥笏牌点心,分送给叶郎中父女。

薄薄的酥笏牌是全椒的名点,状如大臣上朝时用的象牙笏牌。相传是明朝的兵部尚书乐韶凤所创。用面粉、鹅油或鸭油、熟芝麻,和成面团,反复揉搓,擀成二十四层,形成长约半尺、宽约二寸的底坯,撒上芝麻入炉文火焖透,再利用炉内余热,熏烤过夜。酥笏牌香气扑鼻,经常摆在富人厅堂中待客,吃时用手指在两头一按,即碎为八块。

尝了吴敬梓的酥笏牌,惠儿天真说,听说敏少爷会下棋,不知敢不敢和我爹比试?!

吴敬梓高兴说,我们就是来向叶先生请教的!

对弈中叶郎中笑问吴敬梓,檠少爷家我去过,敏少爷家还不曾去,听令舅爷说,先曾祖赐书楼藏书很多,想必也有珍贵医书?

吴敬梓道,都是经史子集之类,医书没见过!

说话间,一来二去敏少爷的棋势占了上风,叶郎中已觉举步维艰了。此时正好有人上门求医,叶先生便起身到外屋迎客瞧病。吴敬梓二人乘机走向书柜,在许多本草金匮类医药书外,发现还有些杂书,《太平广记》《世说新语》《搜神记》及《剪灯新语》之类,不禁大喜,尽情翻看一气。待叶郎中瞧完病回来接着下棋,吴敬梓便心不在棋上,而极感兴趣地说起那些杂书来了。

叶郎中说,这些书是我闲来无事消愁解闷的,你家老爷断不会许你读的,会耽误你们将来功名!

不及吴敬梓作答,身后的惠儿推着父亲的肩膀说,郎中是管病人的,人家没病没灾少爷的功名用得着郎中操心?

叶郎中则反讥女儿,哪用得着一个黄毛丫头操心?

看父女俩如此无拘无束,吴敬梓心中不由一丝甜意升起,瞟了一眼惠儿,恰与惠儿目光相撞。惠儿夸张地对父亲说,看你操心的让少爷眼有贼光了,小心输棋!

吴敬梓对坦率活泼且嘴巴不让人的惠儿更有好感了,也讽刺说,女儿家竟会窥见男儿眼里贼光?是不是眼睛害病了!

惠儿继续调皮说,是我爹让眼有贼光的入迷了眼啦!说完又朝父亲调皮一笑说,不跟你们一般见识,走喽!

惠儿跑后,叶郎中不由得刮目瞅瞅面前这个少年。才十二岁嘛,棋势开阔,全然成人棋风,而且也同自己女儿一样伶牙俐齿,难怪他金舅爷总是夸他会有出息。

叶郎中很想同吴敬梓谈谈读过哪些棋谱,可吴敬梓兴趣却在叶先生那些杂书上,想借几本带回去看。叶郎中道,借是无妨的,只是此类书于举业无益,恐怕你家老人不会同意。若特别想看,就在我这里看就是了。

这次吴敬梓的红土山之行,对乡野郎中叶草窗十分敬佩,暗暗拿他与舅爷金兆谦横竖比较。舅爷固然亲近,可是三句话下来,总爱像祖父和父亲那样向他们唠叨,莫荒少年时,专心读举业,等等,让人烦得很。而叶郎中虽无直近亲缘,可待人亲善平等,教导得体,全无长辈训人的架子,已然成了忘年棋友。还有叶家惠儿,也极有趣。所以吴家俩少爷各自选了叶家的书。吴檠选的是与科考沾边的一本,而吴敬梓却选了《太平广记》和《文海披沙》两本,拿到金舅爷家去偷看。一宿看完,第二天再跑叶郎中家换。叶郎中外出诊病了,家里只有惠儿在。惠儿还是那般顽皮说,你们是找我爹医眼睛吗?!

吴敬梓最喜欢惠儿会讽刺人的嘴功夫,只这一句又把他说得起了兴致,神速接住话说,我们是来还你爹书的,他不在,我们等他一会儿如何?

惠儿说,还我就行,浪费你们大好时光,耽误了举业,我家可担待不起!

吴敬梓兴头愈足,还嘴说,一个女孩儿家也举业举业不离口,谁还愿意和她说话?

惠儿说,你是找我爹还书的,又不是找我说话的!

吴敬梓说,哪有男孩儿专趁人家父亲不在来找女孩儿说话的,那样才叫眼有贼光呢!

两人嘴贫互讽时,叶郎中回来了,得知惠儿贬低吴敬梓他们看杂书,反而教导了惠儿一番:大户人家的孩子,其实最忌成天关书房里念经史儒业,别的却一问三摇头。经史之外,读点儿俗书杂识也有好处。比如看点儿医书,能知自己身体病否,读点儿话本,能懂世间人情,都于人生有益!

惠儿听爹替敏少爷说理,便道,人家可不是你儿子,探花府男人是要考状元的,读杂书误了前程你担待得起?

叶郎中笑说,我担待得起!若是敏少爷秀才也考不上,我就托他金舅爷保媒,请咱家来做倒插门郎中!

吴敬梓和惠儿都红了脸。但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万没料到,这句笑谈后来竟得了应验,吴敬梓于而立之年拒考不宦,先妻病故几年之后真的成了叶郎中的女婿,叶惠儿的丈夫。

探花府大修之后,吴家可以消停一下了,吴敬梓的祖母又病了。老妇人的病是多年前就患下的,时轻时重。家境好,病就轻些;家境糟,病就加重。探花府翻修后焕然一新,她的病本该轻些的,却接着整个滁州暴雨连绵,襄河大水暴涨,全椒遭了几十年不遇的洪灾。虽然年景不好探花府吴家也不至于日子就一下糟到什么样子,只是这年,长子吴霖起家很不顺,候补多年仍没佳音的儿子,伺候病母亲的同时,又得伺候病妻子。这就等于,长子吴霖起一肩挑了父、母、妻子三人的担,所以对儿子的管教就顾不上许多了,因而病父亲就心情更加不好。吴敬梓常去红土山,尤其在那里看杂书的事,没能瞒住拿管教孙子当头等大事的吴旦老爷。

吴老爷子把吴霖起叫到病床前一通责骂: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你如此看管儿子,吴家举业之风岂不败坏你手?小小年纪就老去乡野郎中家鬼混,成何体统!今后断不可再去什么金家叶家的,他们满口经商行医之道,还有朝廷禁读的不三不四杂书,孩子们受了影响怎么得了?!

老爷子的话,即便吴霖起不十分赞同也得诺诺连声。因那时的大清国为了笼络广大汉人知识分子,加强新朝统治,甚至比前朝更为严格恢复八股考试,用八股文章阐论宋儒注疏的四书、五经作为科考内容。而那时的读书人也唯有通过这种科考取得功名之后,才有出路。特别是吴霖起少年时代,朝廷就一再下令严禁“**词小说”刊布流行。而吴敬梓出生那年,玄烨又再次明令五城司坊官,“永行严禁**词小说”,后又根据江南道监察御史张莲的奏本,命各地方官严禁“出卖**词小说”。就在吴敬梓因乱看杂书受到祖父训斥这年,皇帝又进而明谕礼部:“朕唯治天下,以人心风俗为本,欲正人心、厚风俗,必崇尚经学,而严绝非圣之书,此不易之礼也。近见坊间多卖小说**词,荒唐俚鄙,殊非正理;不但**愚民,即缙绅子弟,未免游目而蛊心焉,所关于风俗者非细,应即通行严禁。”其后又经上上下下官员议定,一律“严查禁绝,将版与书,一并尽行销毁。如仍行造作刻者,系官革职,军民杖一百,流三千里;市卖者杖一百,徒三年。该管官不行查出者,初次罚俸六个月,二次罚俸一年,三次降一级调用”。(《清圣祖实录》卷二五八)吴霖起当时虽没为官,但候补拔贡一定会知道朝廷这等禁令的。再者,盼嗣子功名超过自己的吴霖起本意也不会放纵吴敬梓肆意乱读的,不过可怜嗣子受管束太严郁郁寡欢罢了。另外,他认为嗣子正经功课完成得也不错,才睁只眼闭只眼的。

尽管吴霖起诺诺连声,老爷吴旦还是把堂弟吴勖郑重请来,要一同管束少爷吴檠。当着堂弟的面,吴旦大摆形势:我辈有你我尚取功名,可是远不及先贤显赫。想我吴家一门三鼎甲,四代六进士,我们断不可大意了对檠少爷和敏少爷的管教。你现在官为书办,当教诲儿子雯延贤侄,严加管束你家檠儿,让他成为敏儿楷模才是。依我之见,霖起、雯延这辈,在家风把持上还不及我们,委实不可甩手。檠儿敏儿未来一旦不能进士及第,我吴家就要败了!当下,务使俩少爷各自隔于自己书房,朝晚都要见他们一面,除读书以外诸事不允!

两位爷爷合伙把孙儿的事看得如此周密,可以想见,吴檠与吴敬梓再想一同放纵天性会有多难。

吴檠大吴敬梓五岁,加之天性就比较听话,他是能被管束住的。倒是天性难泯的吴敬梓,看身旁用人小心翼翼伺候着自己,离不得书房半步,所以对规定的功课更感无聊。有时他央求下人放他出去玩玩,下人只能表示可怜而不敢点半下头。因为大老爷有狠话,谁敢私放少爷出去,就打发了谁。吴敬梓奶娘和王三姑娘被辞的事,一个传一个,下人没有不知道的。所以下人甚至下跪,求敏少爷一定可怜他们的难处。

吴敬梓听着窗外鸟儿啼鸣,不时会想起襄河上的渡船、红土山的五柳同和叶家父女,尤其叶家那些有趣的书。若此时身边有那种书,就是不让出屋也不打紧,但是半本也没有。他便闭了眼,听着婉转的鸟鸣想那些书里的趣事。诸如《西阳杂俎》《朝野佥载》《类说》《齐东野语》《南村辍耕录》《耳新》《文海披沙》《神异经》等等。他闭眼把书中记住的人物邀到身边来和他游戏,长了,记忆深刻的人啊怪啊,都成了他寂寞无聊时的朋友。比如东方朔的《神异经》有故事云:

西方深山中有人焉,身长尺余,袒身捕虾蟹。性不畏人,见人止宿,暮依其火以炙虾蟹;伺人不在,而盗人盐,以食虾蟹,名曰山臊。其音自叫,人尝以竹著火中,(火毕)(火扑)而出,臊皆惊惮,犯之令人寒热。此虽人形而变化,然亦鬼魅之类,今所在山中皆有之。

这个故事,吴敬梓三十岁时创作的《移家赋》里,痛斥不法盐商为“山臊人面,穷奇锯牙”即引用过。其他有的在晚年写《儒林外史》时,也多有借鉴,甚至使不喜欢他小说风格的作家说那是抄袭之笔。那不是抄袭,而是童年记忆太深已融化在血液中,不由自主地再创作了。

敏少爷被严管在书房不得出院时,也听大人们闲话提到西王庙的王姓牧童,说襄河镇已有人家去他那儿买画了。还说那牧童是个孝子,不作画时,喜欢赶了牛车,载着母亲,到处去玩,口哼小调让母亲高兴,自己也极快活。这让吴敬梓好不羡慕,便想自己,也十多岁了,却既不能用牛车拉着生身母亲也不能拉着嗣母去游玩,于是只好违心发愤,读那些科考的书,也好将来高中进士做大官,孝敬嗣母和亲娘,甚至奶娘。为此吴敬梓就开始违心苦读。父亲和老师规定的经史和诗赋,相对而言,他还是喜欢诗赋。一首诗或一篇赋记住了,理解了,再一遍遍用好笔好墨楷书、行书等尽情书写。

吴敬梓尽管极力调整心态,尽量让嗣父和祖父高兴些,还是因情绪抑郁而病了好几次,以至壮年以后也不健壮,染过肺病、糖尿病等,五十多岁就死于这两种病上了。

吴敬梓病怏怏按老人意愿苦读那阵子,赶上全椒程家市办庙会。每年的三月三、九月九都是庙会日。庙会那天东岳庙、黄花观、胡侍郎庙都是善男信女熙来攘往,更有隔河相望的含山、和州乡民也渡河而来,最远还有天长那边来的。杂耍、卖艺、耍猴人也赶来献艺挣钱,庙会人潮涌动,成了一年中男女老少最感兴趣的事。

探花府也正病怏怏的长房奶奶金氏,心疼病怏怏苦读的嗣孙,便擅自决定,带了吴敬梓及其堂兄吴檠等人,去赶程家市的庙会。他们头一天就到了五柳园金家,因程家市距金家的五柳园最近便。

五柳园一下子来了城里的十多口亲戚,加上又是姑奶奶携患病的外甥敏少爷一同前来,舅爷金兆谦便一毫不敢怠慢。金家少爷金两铭乐不可支,陪着吴檠、吴敬梓两位少爷不多时就蹿到叶郎中家。叶家小院里,郎中出去巡病,只有惠儿在。惠儿喜出望外,红了眼圈对吴敬梓说,还以为你再也不来了呢。

金两铭说,惠儿不知,吴府老爷得知两位表哥在这儿看闲书,受了责罚,不许出门,害得敏少爷都病了。

惠儿说,一会儿我爹回来让他瞧瞧,用几付药一准儿会好!

吴敬梓叫金两铭把带来的一大包酥笏牌交给惠儿,就要告辞。

惠儿却流了泪说,不等我爹啦?

吴敬梓说,家人看得紧,这次险些就来不成!

回五柳园路上,吴家二位少爷嘱咐金两铭保密去叶家的事。

金家人正和吴家人热闹,没怎么在意几个孩子的事,一见孩子们回到眼前,又拿他们说话。姑奶奶说,我让敏少爷过来几回,就为来回传个信儿,没想他们不安分,惹老爷子不高兴了。这回要不是我亲自带着,也来不成的。这一来啊,见了亲人,我和敏孙的病一下儿都好了六分!

吴敬梓的金舅爷把款待探花府贵客看得无比重要,为了显示吴家来客不凡,金兆谦特别向大家介绍两位外甥说,吴府两位少爷多才多艺,前途无量,让他们给长辈作几首诗乐呵乐呵。于是不容分说,便把另一桌上跟夫人一同吃饭的檠儿和敏儿唤了过来。

吴檠、吴敬梓俩少爷即席赋诗的才能十分出色,惹得众人不住夸奖探花府的文脉深远,后代也个个有出息。

吴敬梓在奶奶庇护下刚得一点儿快乐,病有些微见好,吴霖起赶紧按父亲指示,及时对嗣子严肃地进行了一番收心苦读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