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吴大先生与甘大侠

19.吴大先生与甘大侠

已把写稗史当日子过的吴敬梓,听说苕苕跟随甘凤池老爹在扬子江畔的燕子矶,那里有个热闹的码头,甘凤池老爹在那儿开了个书馆,苕苕间或在那里卖唱。接到甘凤池老爹托人捎的信儿,正一心寻找稗史故事的吴敬梓很快就寻到甘老爹那里。这甘老爹不是文人,但他的事一定可以比衬文人。

甘老爹虽然多了几分年纪,还似当年那样,一身侠肝义胆。一见面他便责怪吴敬梓,你若取了功名,我便不说什么了,可眼下你不还是个穷秀才吗?当初苕苕痴心等着你,你倒一去不返。我不是说你现在不好,是说苕苕是个少有的好人,你辜负了她!

吴敬梓自责地说明他已续取了叶氏的原委,又打听苕苕的情况,得知苕苕已嫁给一个溧水的盐商,嫁后的日子遇到了麻烦。

吴敬梓一时茫然,一再向甘凤池老爹叩首,叮嘱倘若苕苕再来,定要留住她,他会和妻子一同过来看她。

甘凤池老爹把吴敬梓的嘱托当大事记下了。几个月后,甘老爹亲自来到秦淮水亭,告知吴敬梓,苕苕在燕子矶等他,有事相求。

吴敬梓急忙与叶惠儿一同赶往燕子矶。在见到苕苕之前,吴敬梓跟惠儿说起过苕苕嫁人的事,惠儿懒得听这些破事,家里的窘困已让她应付不过来了,读书人先前的风流韵事,提起来就是一坛子老醋,她哪有工夫去尝这种闲酸。但以前丈夫让她看过苕苕的信和送上的银两时,惠儿受过很深的感动,这回见甘老爹亲自送信说苕苕遇了难事想求丈夫帮忙,丈夫又执意求她同往,便跟了来。吴敬梓深觉自己有必要带上妻子一同帮苕苕个忙,才能安慰一下自己愧疚的心。

见到吴敬梓夫妇一同前来,苕苕一反从前,苦苦的思念全变成了笑容。这笑容却刺痛着吴敬梓的心,他可以感知苕苕此时的笑是木然的悲伤。

苕苕向吴敬梓夫妇和甘老爹诉说了自己的经历。

婚嫁后的苕苕随大她许多的一个小本盐商丈夫去了溧水,不多久,她又把父亲和弟弟从苏州的木渎接到了溧水那里,满以为从此可以跟着她富有的丈夫过上殷实安定日子。不想澡水那儿有个不安分的寡妇罗香龄,她早就心存歹念想敲诈谁一下,可她看上的敲诈对象竟是住苕苕她爹家隔壁的小伙子来才。有天来才路过罗香龄家小院,正赶上她在院中洗脚,来才也就是一走一过,连句话都不曾搭理,罗香龄就把他告到县衙,说来才去调戏她,将她的绣花鞋抢走,悲悲戚戚说了一大堆。最初知县没接这个案子,只是师爷出来应对,他当着罗香龄的面说,院中非洗脚之地,绣鞋非寡妇所穿,你受调戏怨你自己。这个案子县衙就给推了出来。

哪知这罗香龄原本就是青楼里的矫情人,心里惦记的事早晚要干成。倒霉的来才都不知啥时的事,罗香龄跟县衙的黄师爷好上了,隔了几个月,县衙又把这件事硬生生给翻腾出来,来才被带到县衙,还是那个师爷断的案。

这回师爷却不那么说了,他问来才,那日你可路过寡妇罗香龄的院子?

来才说,路过。

师爷又问,那么你可看见她在院里洗脚?

来才说,见了,这不关我事。

师爷大怒,当即拍案。堂堂君子,寡妇门前不扭头,你却要看人洗脚,是何居心?

来才不服,与师爷争辩,我就是不经意看见的,连句话都没说,我咋就有歹念?

师爷要来才找个证人,只要证人说你没事,你便没事。

来才想来想去,想到了苕苕的爹。她爹想都没想,便去县衙给来才作证。到得县衙,却先给师爷叫了去。师爷向她爹这般交代,你说句来才的坏话,让这小子赔给罗香龄点儿伤心银子,事情就完了,你这大年岁的老人,还得同情那个弱寡妇才对。她爹听师爷这么一说,反而不知咋说了。公堂之上,她爹一句话也不敢说,眼瞅着那老实巴交的来才输了官司,最终与她爹结下大怨。

苕苕爹是个好贪小便宜的人,常到盐铺向女婿索些碎银子,拿了到溧水的北外桥钱店兑换铜钱。女婿是个小气鬼盐商,给他的银子成色自然要差一些。苕苕爹与店主争论银子成色时,总唠唠叨叨不止,还非要把事情办成不可。有时他还找来才去钱店打个掩盖。一般正在关节时,来才才会进来,对苕苕爹说,您儿子在扬州做生意,托我捎来东西,有书信、银子一包,正在我身上。正要去您府上送。说罢递过银子和书信就走了。

苕苕爹就装个样请店主念信。信中最后写道:另有纹银十两,给父亲做生活费。苕苕爹高兴地说,还给我那些银子吧,不必再争论成色了,我儿子寄来的纹银,信上写明十两,就用它换铜钱!

店主称了一下,有十一两重,以为是这老翁的儿子粗心,现在可以将错就错,赚这多余的银子。于是,店主就按十两银子付给苕苕爹九千铜钱。他背着铜钱走了。

过会儿有个客人笑说,店主恐怕受了骗吧?这老翁是搞假银的骗子。因老头儿在场,所以刚才我不敢说。来人就是来才打发过去的。店主剪开那块银子,果然是铅胎,忙追问苕苕爹的住址。赶到那儿,店主见苕苕爹抓住便打说,你这骗子,拿十两铅胎的银子,换我九千铜钱!邻居们围观过来,大家询问缘故。苕苕爹说,我拿儿子寄来的十两银子兑换铜钱,并非是铅胎的。店主既然说我用假银,我原来那块银可以拿来看看吗?店主就把剪破的那块银子给大家看。老翁笑着说,我的银子只有十两,现在这块假银好像不止十两重,这是他拿来诈我的!人们一称,果然是十一两。众人纷纷责骂钱店主人。店主心里有鬼,只得哭丧着脸跑了。

钱店主人在苕苕爹这儿吃了亏,哪肯罢休,就在一个黑夜,趁苕苕爹吃醉了酒,在胡同里用乱棒把他打残。苕苕把钱店掌柜告上县衙,接待的还是师爷,可他死活说没有证据,案子不成立。直到现在,苕苕爹的冤屈也没能伸张。

光这些还不算,苕苕还有个操心的弟弟长青,不知什么时候跟苕苕的叔子媳妇好上了,后来两人私奔,不知道他们逃到哪里。苕苕丈夫哪肯容下这事,到底在数百里外的海安找到了长青和那女子,不容分说,婆家人将他们一并活活勒死,随意得就像打死家里的一条狗。苕苕把这事闹到了衙门。可苕苕婆家有好多当官的亲朋,他们当知县老爷说,奸案格杀勿论,杀人者可无罪释放。苕苕为此找过江宁府,那里的大人们却认为,这不是当场格杀,所以不允许以此结案。案子还是打回了溧水县。还是那位师爷接手案子。师爷收受了贿银,大笔一挥,改定判词:

窃负而逃,到处皆为奸所;久觅不获,乍见即为登时。

师爷说奸夫**妇两个人是私奔,所以他们逃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是发生奸情的场所。她的丈夫找了很长时间都没找到,所以,找到他们的那一瞬间,也就是刑律上规定的“登时”。于是,这个案子就这么判定了,苕苕的弟弟长青,就这么白白死去。

苕苕说得泣不成声,就连旁边的叶惠儿也跟着气愤。

苕苕一边哭,一边哽咽着对吴敬梓说,你能写这写那,咋就不能中举?你若中举当了官,准不会像那些坏师爷,定能为我们百姓申冤。

吴敬梓听明白了,原来苕苕是来求他帮忙申冤打官司,这让他百感交集却一时无言以对。他一是感慨自己无能,竟没有一个当官的好友可以求助;二是感慨现实这些当官的,他们不也都是读书人科举进士才当的官吗,却这等黑暗,可见朝廷是有罪责的,第一就罪在定出的科举法真举不出什么好官来。他深感自己无官无权的无用,同时刺激了他的决心,即使不能直接帮上这个忙,也一定把这等坏官写进稗史;还有这仗义的甘老爹,虽不是读书人,却这等热心正义,对许多无用的读书人,正是个绝大的比衬,一定要了解透彻,也写进去。

倒是叶惠儿替丈夫解释说,别怪敏轩迟钝,他也是年年都在拼,没拼成而已,莫要怪他。他已大不如在全椒时,县衙见了他写的状子还有人害怕,现在谁怕他一个借钱买酒喝的酸腐秀才?

甘凤池老爹一直没言语,他听着苕苕的诉说,眼望窗外,大江的涛声一阵阵震得他耳膜热辣辣地疼。甘凤池老爹对苕苕说,孩子,你不要责怪敏轩了,乱哄哄的世道多半在朝廷,不是他个读书人能摆得平的。你也莫要太伤心,世面上流传的话你又不是没听过,公堂一点朱,下民一摊血,饿死不做贼,气死不告状。敏轩要写的稗史能把这黑暗写出来,就算他的能耐了。我看,这事就得我甘大侠来管啦。

吴敬梓心里的一团百感交集之火,随甘老爹这股仗义之风而呼地一旺。面对这等黑暗,他个耍秃笔的文人若无动于衷,那读书人就真的没心肝啦。

这次相见,叶惠儿很是同情苕苕,可也确实帮不上忙,只把和丈夫凑好答谢她的银两交给她,又好生安慰一番。自此,吴敬梓更加死了重回举业的念头。他竟赞成甘凤池老爹跑起苕苕的冤事来。溧水离南京近在咫尺,走起来并不麻烦。这以后,吴敬梓又搜集到这个年过五旬的甘老爹许多行侠仗义的故事。

吴敬梓与甘凤池老爹结识在淮安,那时的甘凤池已是一个隐退江湖的武人,为了生计,他多选择去偏远的地方做些不起眼的生意,仅仅为了安宁和生计。

江湖中,关于甘凤池老爹的传说可远不这么平淡。

据有关资料载,康熙、雍正年间,大江南北以拳勇武艺名噪者有八人,甘凤池是其一。传他为南京人氏,生卒年月不详。其貌短小精悍,鬓髯如戟。他自小父母双亡,孤苦伶仃,不喜读书,却爱好武功,结交江湖侠客,十几岁时,就以武艺和武德,名扬四海。据说他手握锡器能使之熔化,从指缝中流出。《清史稿甘凤池传》说他勇力绝人,能提牛击虎。甘凤池先后拜黄百家、一念和尚为师,精内外家拳,善导引之术。江湖人称“江南大侠”,著有《花拳总讲法》。甘凤池年轻时听说拳家多出浙东,便离开金陵,只身来到四明山。其中浙江余姚城有位内家拳家黄百家,是著名思想家和史学家黄宗羲之子。黄宗羲在清兵南下时,曾招募义军进行过武装抵抗。明亡后,他要求黄百家举业习武,继承自己的抗清主张。黄百家听说县城来了个打虎小英雄甘凤池,便特意访问,经过一番试练,黄百家收甘凤池为徒,将内家拳等武术一一传授给他。三年后,甘凤池又拜一念和尚为师学习少林拳法,并开始他一生行侠仗义、行医济世的传奇。

还有野史记载:“一次济南力士张大义酒酣,欲与甘凤池角斗,然见立起来甘凤池如丈二神人,‘惧而止’。又有一位即墨人马玉麟,高躯大腹,他骑马虽良驹行二十里必换;爬墙上树则捷如猿猴。马玉麟不服甘凤池,与甘角斗一天不分胜负。第二天,甘挑逗马,引其怒,马‘直前欲擒甘’,反被甘‘骈指以却’,翻倒在地。甘笑说,这是‘借用其力’。当时人传说,‘甘立卧,鼾息如雷,十数人推挽未能动’。”

吴敬梓后来写成的《儒林外史》中描写的义士凤鸣岐老爹就是以甘凤池为原型。吴敬梓用八千字的篇幅,绘声绘色描述了金陵侠士凤鸣岐。

甘凤池活动在清康熙年间,吴敬梓则在康熙四十年(1701)出生,略晚于甘凤池。所以他将甘凤池的事迹经过演绎写入书中。书上说:“一少年驯马,被野性的马一蹶子踢倒,痛不欲生。这时有个胡八乱子大怒,上前一脚,就将马腿踢断,众人吃了一惊。有好事者说:‘胡八哥,你方才踢马的腿力也算头等了,你胆敢在凤四哥肾囊上踢一下,我就服你是真功夫。’众人说,这如何使得。不料凤鸣岐说:‘八先生,你果然要试倒不妨,若是伤了与你不相干。’只见凤鸣岐将前襟提起,露出胯来。胡八使尽平生之力,飞起右脚,一脚踢去,哪知好像踢在生铁上,把五个脚指头几乎折断。”《儒林外史》中这样的故事有多个,如“凤鸣岐替人向当铺要债,店主避而不见,凤鸣岐靠柜台外柱子上,两手背剪着,身子一扭,那柱子就离地歪在半边,一架厅檐就塌了半个,砖头瓦片纷纷打下来。有道是‘不怕该债的精穷,只怕要债的英雄’,店主不得不如数奉还。”书中还描写了甘凤池为少年治病:“一次与之背靠背坐四十九日,直到其痊。他性和易,遂妇孺皆与狎(嬉戏)。”《儒林外史》中的凤鸣岐,为救会过一面的万中书,从南京跟到杭州,为其料理。大堂上,他甘心受夹棍刑,终救人而不图报。足可见甘凤池的武艺和品德。

据《清朝野史大观》记载:“雍正御极,屡严令天下督抚捕逮甘凤池等甚急。雍正朱批谕旨中,犹可见其略。其竟弋获与否,则不可得而考矣。”当时浙江总督李卫在给雍正的奏折说:“查此辈棍徒,造作讹信,往来煽惑,着实痛恨,断难容其漏网。臣细思江浙好事悻谬之人,莫过于现在拿获之甘凤池等各犯。”(《雍正朱批谕旨》)而吴敬梓却在《儒林外史》中由衷赞美道:“官府严刑密网,多少士大夫见了就屈膝就范,你一个小百姓,视如上芥,这就可敬了!”至于甘凤池的归宿,清人王友亮著《甘凤池小传》说,他年八十余,终于南京故乡。

甘凤池是不是传说中的那样,究竟与吴敬梓的友情如何,这些想要考证准确,的确不容易,但是他的确在南京与吴敬梓交往得很好。歌女苕苕的冤情,甘凤池曾多次到溧水县,与县衙的官员们多方交涉,最终还是得到较公平的了断。

溧水县的县衙众官员,手里的案子一个接一个,有谁能把苕苕的案子记在心上?苕苕的案子在溧水县早就结了,冤也好公也好,人们懒得翻查这些。官员们唯一记得的是,那个告状的苕苕早就被婆家给休了,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甘凤池老爹想靠着他年轻时行侠仗义的名声为苕苕诉冤,但因在江淮大地已沉匿得久了,提及起来,好多人都不知道了。所以往返几次,甘凤池并没有把事情推向公道,只是在溧水县碰见了几个怪事,才找到了与县官和师爷们理论的把柄。其间溧水县又有这样一个案子被诉到县衙,甘凤池老爹赶了个正着。

一位店小二在墙外小便,在他小便时,忽然看到对面的楼头有一个女子无意间正朝此处张望,男人轻薄之心顿起,就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私处。谁知那女子脸皮很薄,认为对方那是在调戏,自己受了侮辱,故而羞愤难当,就上吊自杀了。女子的家人自然很愤怒,就将该男子扭送到溧水县衙。接手的师爷也觉得其人相当可恶,想要治他的罪,但一时间谁也找不出罪名来。

店小二的行为确不检点,当属调戏妇女,并导致妇女死亡,严一点儿说就是所谓的“调奸致死”。但根据清代的法律,“调奸致死”有几个要素,要有“手足勾引”和“言语调戏”等情节,也就是要动手动脚和说些脏话。不过,店小二举止虽然轻薄可恶,但他既没有言语调戏,也没有手足勾引。所以要想重判他,也还真拿不出什么法律依据来。不过,溧水县的师爷却有依据来给下判语:调戏虽无言语,勾引甚于手足。

就是师爷的这个判词,店小二的一份罪名也就顺理成章地罗织而成了。因为从字面上看,“言语调戏”与“手足勾引”一应俱全,依照惯例,也就可以“杀无赦”了。

甘凤池老爹恰恰抓住了溧水县师爷的这个判词,整天与师爷理论,当年苕苕的案子里,那些判词是荒唐的。最初师爷满不在乎,到后来却与这个老汉研磨不起了。他知道甘凤池来自南京或江宁,尚不知他的底细。师爷也曾动过让捕头抓他进牢的念头,可是捕头又不是他的对手,总也拿他不下。

甘凤池老爹的缠磨,把师爷给震慑了。他已害怕这个狭义之人再与他作对,便建议县衙再把苕苕案子翻检出来,偷偷与害人的盐商相调衡,最终使盐商赔付了苕苕不小一笔银两,这事算是在溧水县告一段落。吴敬梓得知甘凤池老爹的这一举动,忙请了酒饭来款待甘老爹。他想知道,一个信口雌黄的师爷,咋就栽倒在一个不起眼的老人家面前?

甘凤池老爹喝着酒说,敏轩啊,这件事我是横下一条心与他们折腾下去,他们也想置我于死地,只是没做到啊。跟官府说理,靠你们这些文人雅士不行,得豁出一条命才行,这个我能做到!

受了感动的吴敬梓,就以甘凤池老爹为原型,又参考了有关史料,把他写成了稗史里的凤鸣岐。他认为,儒林人物少不得这等正义武侠人物的比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