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忘年朋友

第五章

20.忘年朋友

自从那次险些毁稿之后,叶惠儿对吴敬梓的稗史创作有了较深的理解。她知道了,在丈夫心里,那些书稿的分量并不比她轻。她还感到,那一时期丈夫对待朋友,几乎也是谁重视他的稗史创作,他便最与谁交好。她还发现,丈夫那些最为交好的朋友几乎都是忘年交。首先她是从丈夫与父亲的关系发现的。没订亲之前,丈夫就与她父亲是忘年好友了,直到丈夫痴迷于写稗史的今天,最替丈夫着急上火的仍是她父亲,不是父亲帮丈夫想出假托前朝的遮障法儿,丈夫哪能如此放开手脚去写?连在开篇都敢把“这个取士之法却定得不好”直接写上去!叶惠儿还分明看得出来,丈夫最看重的另一个朋友程晋芳,更是忘年交,还有程晋芳的族伯程廷祚,也是他的忘年交。她已分明感到,要是没了程晋芳及其族祖程廷祚这两个忘年交的接济,丈夫的稗史就没法写下去了。所以叶惠儿给丈夫排了一个心榜,榜上第一名是他的稗史,第二名并列的是他的三位忘年交程晋芳、程廷祚、岳丈大人,第三是他的长子(也算是他的忘年文友),第四或许才是妻子叶惠儿。

对此,叶惠儿已无怨言了,因父亲曾对她说过,敏轩的稗史让他写完吧,你多帮一点儿,他就能早写完一天。有史以来,凡蘸心血写出的文字,都不会没用。

但叶惠儿想不透,那分别与吴敬梓相差十来岁的程晋芳和他族伯程廷祚,为什么也都跟这既疯癫又痴狂的穷秀才忘年交到这般深的地步。她只能想透丈夫何以能成为岳丈大人的忘年棋友。

据有关资料介绍,程廷祚是先于侄孙程晋芳成为吴敬梓忘年好友“至契”的。程廷祚原籍安徽新安(今歙县),其曾祖时家迁居金陵,其祖父入清以后便弃了举业而经营盐业,家业逐渐丰裕,但仍热衷以文会友,并建紫阳书院,崇祀朱熹。其父也一生未曾出仕,家道从此逐渐中落。程廷祚受其祖父辈影响,轻视官道,重视学业著作,其出生于康熙三十年(1691),比吴敬梓大十岁,自幼颖悟过人,十四岁便有千余言的《古松赋》问世。当时的大学者洪嘉植认为他“必为儒宗”,因此,程廷祚“遂肆力诸经,毅然以圣贤为归,不依傍门户,而能通汉宋之症”(《金陵通传》卷二十九《程廷祚》)。程廷祚二十三岁时就与北方大学者李塨有交往,说自己“少好辞赋,亦为制举文,其于学术之是非真伪,未有以辨也”。李塨称赞廷祚的“议论辉光,肆映如伟炬烛天”,认为自己的学说有了传人。程廷祚三十岁时,六十二岁高龄的李塨南来金陵,两人见面论学。这一年二十岁的吴敬梓正经常在南京、安徽、江苏之间往来,因同为安徽籍人士的关系,得以多次与程廷祚相聚。受程廷祚影响,吴敬梓后来也受到颜、李学说的影响。而颜、李学说一个重要的内容是反对八股科举和程朱理学。程廷祚在《上李穆堂论书院书》(《青溪文集》卷九)中曾专门论述八股科举的弊病。同时程廷祚对于《诗经》美刺诗的见解,也对吴敬梓产生过影响。程廷祚著有《青溪诗说》,吴敬梓也著有《诗说》。程廷祚认为,美和刺都符合诗教,对贤明君主,当可作诗美之,对昏乱之主,更可以诗刺之,而“诗之本教,盖在于是矣”。他更主张刺之的目的仍在于救之,说“若夫诗之有刺,非苟而已也。盖先王之遗泽,尚存于人心,而贤人君子弗忍置君国于度外,故发为吟咏,动有所关……诗人自不讳刺”(《诗论》六)。吴敬梓创作《儒林外史》,采取了“刺”的手法,就与此有关。程廷祚毕生致力于经学研究,除诗文以外,其他著述甚丰,曾与吴敬梓同时被荐举博学鸿词科试。后来,吴敬梓卖掉秦淮水亭,搬到偏远的新居,与程廷祚的居所更近,因而两人交往更加密切。

吴敬梓因与长自己十岁的程廷祚成为友好至契,才得以有了与程晋芳的忘年交友。吴敬梓与程晋芳真挚交往了多年,叶惠儿既想不透两个读书人何以忘年交好,更不可能想象得到,三百多年后会有人这样评价说:杰出文学家吴敬梓,与盐商俊彦程晋芳,亲密交往十多年,贯穿于伟大作家人生旅途的中、后期。综观吴敬梓与程晋芳的交谊,堪为文士与儒商交往非常典型的一例。

有回叶惠儿问吴敬梓说,我爹没给你当岳父时,你们就是忘年交,这程晋芳小你十七,他族祖长你十岁,也都是你的好友,怎么你就这般偏爱忘年交友?

吴敬梓觉得妻子问得有趣,便特别感兴趣说,惠儿越来越有眼力啦。你想想,忘年朋友才最是纯粹的,非心性十分相同不可。我与岳丈若不是心性特别相投,怎能隔辈交谊到如今而不断?

叶惠儿说,不是还有我的份儿吗?我爹可不像你那般癫怪!

吴敬梓说,你的份儿当然有一点儿,但我家烺儿又没法给程晋芳做夫人,他程晋芳为何还要和我忘年交呢?就因心性相投得很。我的癫怪在你爹眼里不同凡俗!

叶惠儿心里虽赞同这说法,还是撇嘴说,人家小辈程晋芳怎的和你相投得很?

那是乾隆四年(1739),吴敬梓正在家中整理诗稿,好友程廷祚差了人来,说侄孙程晋芳来他家,要吴敬梓过去会一会。程廷祚是吴敬梓朋友圈里最有学问,也是他最为尊重的朋友。吴敬梓放下诗稿赶往程廷祚家时,已经聚了一群著名文人,陈希廉、樊圣谟、李啸村等几人都在,吴敬梓一下就被头次见面的程晋芳深深吸引住。这个风度翩翩的青年才子,给吴敬梓的第一眼印象很好,仪表潇洒,而面容诚挚,和吴敬梓见过的商家子弟分外不同。程晋芳彬彬有礼,举止言谈流露着大家公子样。程晋芳因了程廷祚的关系,称呼吴敬梓为吴先生。吴敬梓则直呼程晋芳的字——鱼门。

程晋芳对吴敬梓仰慕已久,此次一见又增加了许多亲近。

吴敬梓问起扬州诗坛的事,程晋芳说了二马兄弟、江春、卢雅雨、程梦星四处诗社的事,并说到秀水派和前浙派。

当吴敬梓问及对当下诗风有何见解时,程晋芳一时语塞。他没料到吴敬梓会在这么多文人面前同自己谈诗,犹豫着谦逊地回答了几句。吴敬梓听后称赞他有独到见解,并加以鼓励,让程晋芳感到眼前的大才子不仅可敬而且可爱。

吴敬梓问程晋芳,听说你每次扬州购书,都要雇了船运回去?

程晋芳忙说,那是传说过了,只是拿不了,无得办法,只能雇条小船回淮安去。

吴敬梓笑道,扬州都传你最爱藏书,看来果真如此。

一旁的程廷祚笑道,没想到你二人如此投缘,鱼门大老远跑来,是因他听说先生的《文木山房集》已刻印成书。他要求见先生一面,便是为求先生的书而来。

吴敬梓惊讶道,我自己还不知书已刻成,不过,到时我定将拙作相送。

程晋芳道,先生淮安那里熟人众多,如果先生不嫌弃晚生,可到舍下盘桓几日,也好向先生请教。

吴敬梓见程晋芳如此诚意地邀请,慨然应道,我许久没旧地重游了,如若得闲,一定前往叨扰。

程晋芳见吴敬梓应允了自己的邀请,脸上一片喜色说,我知道先生除了写诗之外,尤爱著书。先生对清文有芥蒂之心,愿以白话著书,晚辈赞佩!天下无文堪悲戚,诗是诗,文章是文章!

听程晋芳如此说,吴敬梓甚是感动。

程廷祚对程晋芳说,你能和敏轩先生交往,是一大幸。

吴敬梓由衷道,你这侄孙确是珍情重义之人。

在后来的交往中,叶惠儿的确觉得,吴敬梓与程晋芳虽然年龄上差别不小,他俩的确是一路子性体。在她眼里,他们都是富家子弟,都喜诗文,也都心野,很难死守在家里。喜诗文心野的人都喜欢相聚,狂吟豪饮的,老在谁家聚都会烦死人。不过叶惠儿终生感念初到南京时吴敬梓邀文友相聚并与她牵手春游那回的风光和快乐。在叶惠儿想象里,程晋芳也一定会是个与妇人牵手而游的人。吴敬梓用文言告诉惠儿,程晋芳“其豪气直挚,发于天性,嗜书籍若饥渴,视朋友如性命,救人之急,犹不减其家全盛时也”。这样一个博学喜艺,又为人豪爽好施的商家儒子,他们之间自然成了忘年莫逆之交。

乾隆六年(1741)冬季,程晋芳又一次热情邀请吴敬梓到淮安家中做客。吴敬梓十分高兴地从南京出发,经扬州北往淮安。这次程晋芳只邀请了吴敬梓一人,而且又把吴敬梓的情况与祖父程文阶反复介绍,使祖父改变了对吴敬梓的看法,见他虽放弃举业,但一心刻苦著书,而且两人意气甚投,相互促进,也不会累及孙儿举业。当时程晋芳尚无半点功名,和同是功名沦落的吴敬梓在一起,当然都感到极为惬意。吴敬梓那次一住就是三个多月,于乾隆七年(1742)春季才返回南京寓所。

那次,回到南京的吴敬梓,对大中桥畔的家都有些陌生感了,叶惠儿嗔怪他说,你在外走得都不知哪儿是家啦!

乾隆八年(1743),吴敬梓再度去淮安、扬州的程晋芳处相访。这时的程府在淮安和扬州都有房产,并准备全家向扬州迁移。吴敬梓此时家境更不如前,他只身独往,行囊如洗,连士子须臾不能离身的笔砚也没钱置带,程晋芳因之问道,笔、砚乃吾辈所倚以生者,何可暂离耶?吴敬梓自我解嘲道,吾胸中自具笔墨,不烦是也。

这次来程晋芳家,吴敬梓主要为寻求经济资助,因而没有久留便返回南京。

每次聚会,两人皆对八股时文不满意。程晋芳曾说,时文之学,有害于古人,词曲之学,有害于诗。至于吴敬梓对时文的痛恶远远过于程晋芳,达到了“独嫉时文士如仇,其尤工者,则尤嫉之。余恒以为过,然莫之能禁”。两人对时文的诟病虽有程度的不同,但他们都厌恶封建统治者借以牢笼士人,此为他们能缔结深厚友谊的思想基础。

叶惠儿还看得出,吴敬梓与程晋芳的交往中,总能得到一定的生活之需和精神慰藉。事实上,程晋芳给予了吴敬梓多次帮助,包括赠与盘缠与盐米等资,不断缓解了其家日益穷困的危机。作为挚友的程晋芳,在后来所写《怀人诗》十八首之十六首中,形象描述了吴敬梓生活已困顿不堪的状况。

寒花无冶姿,贫士无欢颜。

嗟嗟吴敏轩,短褐不得完。

家世盛华缨,落魄中南迁。

偶游淮海间,设帐依空园。

飕飕窗纸响,慽慽庭树喧。

山鬼忽调笑,野狐来说禅。

心惊不得寐,归去澄江边。

白门三日雨,灶冷囊无钱。

誓将乞食去,亦且赁舂焉。

程晋芳对吴敬梓的资助不仅仅是他前往程府相求,就是程晋芳来南京造访,也依旧如此。乾隆十七年(1752)程晋芳来宁应试,不忘与其族祖程廷祚一道,到家探访吴敬梓。看到的依然是“近闻典衣尽,灶突无烟青”这样窘迫的生活。但后来程晋芳因经营的盐行管理不善,家境也日趋败落,渐显窘况,对吴敬梓的资助便力不从心了。但他们的往来及感情至死不断不减。

程晋芳还有一位忘年好友郑燮(即大名鼎鼎的郑板桥),他曾想让吴敬梓与之相识,但无奈于吴敬梓的清高,终没得见。一次吴敬梓受好友李苑邀请,说扬州雅雨公的老乡高凤翰和洞庭叶芳林已画成《出塞图》,请他同去扬州与众文友为画作题诗,以赠送雅雨公纪念。李葂相告,此行或许能请到在江淮极有名望的扬州八怪之一郑板桥一同题诗。吴敬梓早从程廷祚、程晋芳等人之口及民间流传中,知道郑板桥其人其行。郑板桥的好多事被传得很是奇特,起码吴敬梓读到过郑板桥的某些诗作,诸如: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又如: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由于生活困苦,郑板桥三十岁以后曾在扬州卖画为生,实救困贫,托名“风雅”。在扬州卖画十年期间,也穿插着一些游历活动。三十二岁出游江西,于庐山结识无方上人和满洲士人保禄。也出游北京,与禅宗尊宿及其门羽林诸子弟交游,放言高论,臧否人物,因而得了狂名。在京期间,结识了康熙皇子、慎郡王允禧,即紫琼崖主人。可那时的郑板桥还没考取进士,与吴敬梓一样,都是在科举路上跋涉的读书人。而此时,郑板桥已是考中进士为官数载又退职休闲时,见他也不算巴结,所以吴敬梓是怀了想见之心的。吴敬梓虽也属大怪之人,但对郑板桥这曾有官阶的大名人之怪,既自叹弗如,又不肯苟同,但若能得以相见,也觉是幸会。所以他便应了朋友之邀,一路颠簸到了扬州。果然扬州的文友们已将《出塞图》裱好,那上面早有人题字了,山东马汉臣、李苑、周榘等二十二人均在画幅两边题了诗,唯剩一片空白,是留给吴敬梓的。这是一幅展示卢雅雨的父辈当年奉朝廷之命出塞的画,作画者也是南京的一位名家。吴敬梓反复审视画作,最后审慎落笔,书题了《奉题雅雨大公祖出塞图》七言诗:

玉门关外狼烽直,毳帐穹庐犄角立。

鸣镝声中欲断魂,健儿何处吹羌笛?

使君衔命出云中,万里龙堆广漠风。

夕阳寒映明驼紫,霜花晓衬罽袍红。

顾陆丹青工藻缋,不画凌烟画边塞。

他日携从塞外归,图中宜带风沙态。

搜图指点到穷发,转使精神同发越。

李陵台畔抚残碑,明妃冢上看明月。

天恩三载许君还,江南三度繁花殷。

繁花殷,芳草歇,蔽芾甘棠勿剪伐!

落款为治晚生吴敬梓。

吴敬梓本想问何故没能请到郑板桥,但碍于面子,终没作声。

转眼到了年关,喝稀粥度日的吴敬梓日子不好过,所幸又是好友程晋芳打发人送来些钱米,让吴敬梓度过了年关。事后有人问程晋芳,对这个破落穷秀才如此慷慨,你究竟有何希图?

程晋芳摇摇头说,吴敏轩在写书,就算为一部好书传世吧!

据有关史料记载,程晋芳生于康熙五十七年(1718),是吴敬梓至交程廷祚族孙,字鱼门,原籍歙县岑山渡。自高祖时由歙迁扬经营盐笑并以此发家,至父程迁益业盐入籍江都。其祖父辈程文正为康熙辛未(1691)进士,仕至工部都水司主事,工诗词古文,著有诗文稿,善书法。父辈程梦星为康熙壬辰(1712)进士,官编修,多才艺,著《今有堂集》。弟侄亦多工诗文者。晋芳弟兄三人,排行第二。乾隆初期,程家极富赀财。在“两淮殷富”中,“程氏尤豪侈,多畜声色狗马”(袁枚《翰林院编修程君鱼门墓志铭》)。其“兄弟三人,接屋而居,食口百人,延接宾客,宴集无虚日”(翁方纲《翰林院编修程晋芳墓志铭》)。尽管程晋芳极富侈,但他在三兄弟中“独愔愔好儒”,喜读书,问经义,学古文词,如袁枚所记曾“罄其赀购书五万卷,招致方闻缀学之士,与共讨论,海内之略识字能握笔者,俱走下风,如龙鱼之趋大壑”(袁枚《翰林院编修程君鱼门墓志铭》);“独尚儒术,所交闻人遍海内”(徐书受《翰林院编修程鱼门先生墓表》)。何况,程晋芳为人豪爽,“性好施予”(引同前),招待四方来淮学者毫无吝色,各地学人都乐意和他结识。所以素来厌恶盐典商人的吴敬梓也能与他结为至死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