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甘为粒民写稗史

18.甘为粒民写稗史

吴敬梓将四十岁之前的诗文编为《文木山房集》,刊刻成书之后,他便有准备地开始了“不惑”的人生阶段。说他是有准备地开始“不惑”,是他而立之年过后又十多年的挣扎与思考,已下定决心,不再打科考的主意,做自己“想做的事”了。这时,他最想做的事,就是甘为粒民,将前半生坎坷举业场上耳闻目睹及亲历的人和事,写一部儒林稗史。作为那个时代的读书人,这可以称得上是伟大壮举。所以如此说,在于科举时代的知识分子,读书从来都是为了做官,为了“黄金屋”和“颜如玉”。而吴敬梓都四十多了,竟把志向由读书做官改为当粒民,写挣不了钱发不了财的稗史书。光是如此,还够不上伟大,也谈不上壮举。吴敬梓这个想法的目的,是为了揭示科举制度下读书人“有厄”了的病态,表达自己的人生理想,因而属于鲁迅先生所说的“出以公心”,所以才与伟大相干了。至于壮举,在于此前的中国,尚没有一部以读书人为主要人物的长篇稗史书,所以写这样一部书的“写什么”和“怎么写”,都需有逢山开路、遇水建桥的勇气与毅力。吴敬梓能在身患糖尿病和肺病多年的情况下敢于下定如此决心,确该属于壮举。当然,他不是一下想清楚的,也不是偶然心血**下定决心的。比如说当粒民,年轻气壮时的读书人,哪个不想为官啊,但吴敬梓的性格和经历,使他落魄为粒民了,而生活所迫,又使他与粒民结下不解之情,他也只有甘当粒民,才能实现自己著就稗史书的愿望。

那时他的经济状况已使他负债度日,一天比一天窘迫,竟到了一边写稗史故事,一边找机会“卖文”度日的地步,甚至有时忍痛拿了从探花府赐书楼收留下的藏书去换米,但却从没想拿存放着写稗史用的两刀纸去卖。冬夜苦寒,他常邀上几个朋友,绕着城墙急行,边走边悲歌长啸,你呼我应,直走到天亮才大笑着散去。他把这种活动叫“暖足”。这既是御寒,又是运动,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并不是为了表现自己清贫中的豁达与豪爽。他只能如此应对生活,耽于山川友朋之乐,流连六朝遗迹,仰慕魏晋风度,以支撑自己完成写作计划。

他无钱再大手大脚地请朋友来家饮酒论诗。为搜集稗史故事,也为能省些朋友相聚的花销,除南京外,他要算计着常到扬州等外地朋友处去住一住。当时的南京、扬州一带,经济、文化都非常发达。他以南京和扬州为中心,往来于大江南北,包括真州、淮安、溧水、高淳、芜湖、安庆、宁国等地,也到过浙江的杭州。他广所交游闻见,对诸凡原始儒家、道家和魏晋风度、宋明理学、晚明士风、明末清初的实学思潮、经学考据等传统文化领域,都有所涉探,并把广泛的人生思索都往业已开始创作的稗史中融化。

他的创作态度极为严肃。眼光极其苛刻的后世大文豪鲁迅先生,特别赞赏他的文风与思想,说他秉持公心,针砭时弊,开了中国讽刺小说的先河。对于中国古代作家,这是极高评价了。鲁迅自己就具有以小说参与历史发展的自觉性,提倡为人生的现实主义文学,反对瞒和骗的文艺。清乾隆时期的吴敬梓就能有如此进步的创作思想,得益于家道败落后不得已的底层生活亲身体验,所写人物多以耳闻目睹的古今故事和自己亲朋、好友、熟人,以至祖上的人为原型,甚至连自己也写了进去。

尽管单独的故事已写出了一些,但全书主题和时代背景究竟怎样写,自己写的究竟是什么,他还是没想透彻。所以,他不能不一边搜集材料,一边写,一边往透彻里想。每写了新的章回,又总想说给谁听听,当然是说给知音最好。

乾隆五年(1740),已经四十岁出头的吴敬梓,专程去淮安说给跟他儿子年纪差不多的忘年小友程晋芳听。他是通过儿子吴烺和舅兄金兆燕等人初识程晋芳的。程晋芳,字鱼门,是盐商的后代,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博览群书,广交文朋学友。乾隆五年(1740)时,他家正在淮安。吴敬梓那一年已经写出稗史的一些章节,一直在家中放着。妻子叶惠儿不知丈夫是写累了,写不动了,还是回心转意不想写了,反正他要去淮安找程晋芳喝酒聊天,所以也没阻拦。她盼丈夫能有好日子过,兴许这一次淮安之行,丈夫会被那个年轻的程鱼门给说转了,回心转意务他的举业呢。鸿博荐考那次他不就劝过吴敬梓应试的吗?叶惠儿坚信,一旦丈夫重务举业,不再写那些怪文章,中举进士那是早晚的事。

吴敬梓是害怕叶惠儿阻拦,而悄悄离开秦淮水亭的。吴敬梓前脚一走,脚后的南京城就暴雨倾盆,一下数日。让叶惠儿无法应付的是,秦淮水亭的屋顶还有几处是漏的,这本该是他做丈夫的找人修的事,这个书痴却不想这些就走了。叶惠儿没有在意吴敬梓已经写出的书稿,连绵的阴雨在漏屋内慢慢积起一个不起眼的小水汪,把书稿洇湿厚厚一层。

吴敬梓在淮安那边,开初并没有见到他要见的程晋芳。程府见他的人是程晋芳的祖父程文阶,那是府上经营盐业几辈子的老商人,见吴敬梓一个破落秀才,又与程晋芳年岁相差悬殊,料想不会有啥重要事情,便很不热情告说程晋芳去了真州,并没有热情接待他。

吴敬梓无奈只好用身上仅有的几两银子,住到熟悉的一家客店,边写他的稗史,边等待忘年好友归来。待程晋芳携几位文友从真州赶回家时,听说吴敬梓来访,料定他还在淮安城里哪家客店等着,便一通寻找,终于在金湖客栈找到了。可是这时的金湖客栈,早没了当年的歌女苕苕,也没了仗义的甘凤池老爹,已几经转手变成普通客栈。吴敬梓虽只是小住几天,身上已分文皆无,竟然无钱买酒饭了。

程晋芳旋即把老友接到家里。程府在淮安是大户人家,有住有吃,还有朋友聚会,这是吴敬梓最为盼望的。

吴敬梓把新写出来打算做长篇稗史的开篇故事,即本传引言一节所引《说楔子敷陈大意 借名流隐括全文》的初稿,一页页诵读给程晋芳邀来的一群朋友听。故事的主要情节和细节,引言中已有引录,此处不再重复。不过,这个作为开篇故事的初稿,主人公只是王姓,吴敬梓是受与他十分相熟的画家好友王溯山、王蓍,及少年时认识的牧童画家影响塑造而成的。王溯山是一位隐逸画家,居于南京清凉山中,与吴敬梓相距最近,两人交谊十分纯洁。王溯山又是个善于劝慰朋友的人,所以当吴敬梓因鸿博荐试最终没被提名而忽生万分懊恼之时,王溯山赶到家中,与他一同欣赏明代隐逸画家倪云林淡远幽深的山水画作,帮他把一时涌起的功名情绪冷淡下来;而且在吴敬梓彻底抛却功名一心写稗史后,每遇生计窘困之时,他都主动从钱物上给予支持。有时无米下锅了,吴敬梓好意思上门求助的也多是王溯山。另一位与之交谊深厚的隐逸画家王蓍,则被吴敬梓赞誉为“幽居三山下”、“高隐五十载”、“一笔能写生”、“毫端臻神妙”的艺术精英。每当自己心力交瘁、情绪波动时,吴敬梓都会拿这二位做榜样安慰自己。所以当他写下数个讽刺举业人物的故事之后,想到应该写一个最为理想的人物隐括全书。于是,几次逃官的王姓画家这个吴敬梓的理想人物,引起酒桌一群朋友热议。

有的说,读书人不想当官他读书干什么?

吴敬梓说,像王画家这样学一门有用学问或手艺,既可养家糊口,又可作为人生依托,不比花着父母的钱,一回回地考,官也考不上,倒成了靠父母养活的废物好?

有的便问,像王画家这样一回回逃官的哪儿见到过?

吴敬梓说,物以稀为贵,越是少有的人越是贵人,这王画家就是少有的贵人!

有的说,这故事讲得太过平白了,一句一句没半点儿文言,又没牵人心魄的事,像这王画家慢腾腾一笔一笔画出的画,不如《三国》《水浒》说的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吸引入!

吴敬梓说,我有两位画家朋友都姓王,他们认为白描笔法是最过硬的功夫,画出的东西逼真生动。我学他们的白描方法,细细地写人说事,比故弄玄虚讲大事更能叫人印象真切。

有的问,那句“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是何意思?

吴敬梓说,“贯索”和“文昌”是两颗星,前者象征牢狱之星,后者象征文运之星,那个“犯”字,则是相克之意。文运之星被牢狱之星克了,一代文人便有厄了!

有的问,一个画家,他怎么会懂天文,看几颗星星落了就说一代文人有厄?

吴敬梓说,这话问得好!当下的读书人和世人,只知读书做官,别的有用学问一概不知不问,这便是一代文人有厄之一种。如果读书人都学学这画家,除了养家糊口的本事,也学点儿天文地理、农、医、匠艺等等,哪能一点儿不会?都因功名心太重,不学而已!

有的问,你这故事里王姓画家说礼部议定的“取士之法定得不好”做何解释?

吴敬梓说,读书人科考为官本无可厚非,就怪朝廷三年才科考一回,却只用五经、四书、八股文取士,这法难道定得好?

有人便问,你这些说法,岂不是在指责朝廷?

当时吴敬梓念的是初稿,背景的确就是清朝当下,所以他说,这是书中人物王姓画家说的,又不是我吴敏轩这样说!

有人就说,朝廷办的那些文字案,哪个是作者直说的,只要是你书里说的,就是你的罪过!

吴敬梓说,其实这些意思都是书外话,不细心的人哪里看得出?

有人又问,一般人哪个能细心看出你书外这些话?

吴敬梓说,一般人都不识字哪能看书,说书人说的《三国》、《水浒》,也是说给不识字人听的,我这是写给读书人读的!

有人又问,你自号粒民,却只写给读书人读,这是为何?

吴敬梓说,我不说“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嘛,这文人的厄,一方面在朝廷的法儿定得不好,更重要的,也是文人自己心里有病。读书人把自己的心病疗好了,做自己想做的事,那“法儿”不也就奈何不得他了嘛。里边我也要写粒民百姓,他们不当官,但也读书,也学艺,孝敬父母,养活妻儿,同时自得其乐,便是为了比衬那些一心求官,却又屡求不中,还死心塌地求下去的有厄文人,讽刺他们,希望他们能自省,以摆脱厄运!

吴敬梓又说,各位细想想,我这书虽说是写给读书人读的,但是用普通白话写来,读给不识字的人听,也都听得懂。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听得懂了,都以平常心对待执迷不悟的有厄亲人,天下文人岂不就无厄了?!

有人反问,天下当官的哪个不识字?都识字就有能读出你这些书外话的,不然朝廷怎么会办出那些个文字案?

一时说得吴敬梓语塞,这的确是他还没认真虑及,也是束缚着他全书写作的一根绳索。

程晋芳端起酒杯说,敏轩这书一定写得与众不同,光这开篇第一回,想法笔法就如此独到,令我读来如醍醐灌顶,全书必会是前无古人的警世之作。不过王姓画家隐括全文的话,确有犯忌之嫌!

吴敬梓干下一杯酒,长叹一声,诵出一段自己写过的诗句:有司操尺度,所持何其坚。世人进身难,底用事丹铅。贵为乡人畏,贱受乡人怜。寄言名利者……

程晋芳的祖父程文阶也悄悄凑一旁仔细听,他本不放心孙儿把个四十多岁的穷秀才接家住着,与一群口无遮拦的年轻人整天争吵哄笑不休,原来这吴秀才写的是不让年轻人上进的稗俗故事,便站出来把吴敬梓一顿数落:你这般年纪,自己不上进也便罢了,反远道来蛊惑我家孙儿。听说你才高八斗,不想竟用这等稗俗东西与我孙儿交往,岂不拐带他也坏了举业大事?!

程晋芳只好悄悄把吴敬梓送出淮安,再赠送些盘缠银两,及新买回来的几部诗书。他虽年轻,但在淮安、扬州乃至南京一带以藏书和博览群书知名。他评价开篇这个王姓画家说写得极好,虽是稗俗故事,但写得意境至美,格调高雅,定是超凡脱俗之作,但也一再提醒吴敬梓,这等书就是写得再好,刊行也是难事。尤其那句“一代文人有厄”及对读书人科举为官的讽刺话,令人担忧。

吴敬梓得到忘年好友“超凡脱俗”的评价就心满意足了,至于那“令人担忧”,也只能担忧着走着瞧了!

倒是从淮安回来后,让他大为伤心了一次。他一进家门就去翻弄他的书稿,竟见漏雨的屋子里,书稿被雨水泡烂许多。那手稿全是用粗制草纸写的,见水就烂。纸上的墨也是沾不得一点儿水的。你个粗心的叶惠儿,怎么会把那么厚一摞手稿给毁啦?!

吴敬梓瘫坐在书稿前,顾不得身上的袍子如何溅满泥水,用手小心翼翼一页一页地翻整,许多页都读不出字来了。吴敬梓心疼得孩子样哭了一通,泪水与墨迹沾黑了脸,十分吓人。在淮安受冷遇遭驱逐,狼狈难过一阵也就过去了,谁让自己满身就那么几两银子住到人家去念呢,本该狼狈的。可这书稿你个惠儿咋不尽心哪!这是泼掉我吴敏轩多少膏血啊!

原本吴敬梓回来,受责怪的应该是他自己,叶惠儿却反遭了如此重责,不免分外委屈。吴敬梓又气恨着说了一通古人李时珍写《本草纲目》快完成时,一下将书稿全部掉进深潭被大水冲走的惨痛,又诉说一番夫妇俩用后半辈子时光从头写起的故事。自那天起,叶惠儿实实在在看透了丈夫的心思,他是铁了心要把写稗史当后半生日子过了。她不得不又心甘情愿地帮丈夫重新整理涸坏的书稿。南京自古是著名的火炉城,叶惠儿陪丈夫在火炉样闷热的夏末,一直誊写到深秋,以致连赶制冬衣的空当都没有了。因此,叶惠儿特别难忘那个冬天,淮安的程晋芳搬迁到了扬州,离南京更近了一步,他为向吴敬梓道歉那次被祖父赶走,专门来送越冬的炭火和白米,还有一些银两。因而这一年,吴敬梓的消渴病较长时间没有发作。所以,吴敬梓一旦要张罗着出去走走,叶惠儿猜想他多半要去扬州找程晋芳,因为程晋芳在很近的扬州已独立门户,没人撵得了他的忘年好友吴敏轩了。

乾隆九年(1744),吴敬梓一家在南京的生活又遭遇了困境。先是妻子叶惠儿开始生病,后来急得自己的病也犯了。岳父叶草窗几次往返南京,竭尽全力为爱女和女婿诊病。这期间,吴敬梓乘机将已经写出的有些章节念给当初的忘年好友后来的草医岳父听。叶草窗对吴敬梓写出的白话稗史虽觉新鲜,但一时不知如何评说。他对患着消渴病的吴敬梓深怀疼爱说,敏轩啊,朝廷是不会让你这样的书刊刻的。你是读书人,你费心耗神,过着穷日子写这些东西,是想干什么?是为泄自己的心火吗?又泄不去,反倒病重了!是为泄别人心火?别人又看不到!朝廷不让刊刻别人怎能看到?不知你是咋个心思!

吴敬梓只能叹息着对岳父说,我的心已由不得我自己了,我也想不透,只能写着瞧了!

叶草窗虽然还是喜爱着女婿,可对吴敬梓也不得不说几句规劝的话,你既已为人父为人夫,就不能像从前那样行事了。你写这些东西,谁的心火也泄不了,反倒难为家人和自己!

吴敬梓只能听着,也不好做反驳,也不肯说赞同。叶草窗眼睁睁看到,自己的女婿常常几句话工夫就得上厕所,之后便又大口喝茶,不管茶水凉热,几大口便是一壶,吃饭也很无准时,有时刚刚撂下饭碗,又折身到灶间,抓起屉上的凉团子再咬几口,嘴里还不住地说饿。

这时吴敬梓已经四十五岁,儿子吴烺在北京跟着滁州的同伴一同谋生,每年赚下不多的银子,勉强够他自己维持而已。长时间不见书信来,吴敬梓便牵念不已。叶草窗眼见着吴敬梓的体重急遽下降,一个堂堂汉子眼瞅着变得轻飘飘的,消瘦得搬个凳子都吃力,更别说干力气活儿了,有时挺明媚的日光下却看不清纸上的字。叶草窗比女儿还着急地想,女婿这般舍命地写,写出来朝廷再给查禁不让刊刻,那时可就会要了女婿命的。

于是叶草窗就有意在南京长住一段时间,既帮女儿点儿忙,又监管点儿女婿。有两个不起眼的小事,让叶草窗更加为女婿担心了。

吴敬梓带着岳父去逛南京城,在一个小店用饭,因店主吝啬,上菜时便有些克扣,端上来的一盘肉,片片薄得如纸。吴敬梓当岳父面信口念出一首讽刺诗来:

主人之刀利且锋,主母之手轻且松。

一片切来如纸同,轻轻装来没多重。

忽然窗下起微风,飘飘吹入九霄中。

急忙使人觅其踪,已过巫山十二峰。

叶草窗虽觉敏轩的讽诗很是有趣,但他更担心女婿犀利的讽刺话语,一定处处浸透到他的稗史里去了。有回吴敬梓与他的南京文友相聚,也让岳父跟了去。席间人人都说助酒兴的笑话,别人说的都还得体,一轮到敏轩来说,他的段子就令人担心。他说的是,有个学台要请先生教儿子读书,又估不准先生学问的好坏。朋友和属下纷纷出计策道,可请秀才们吃酒,然后冷不丁叫人进来报告,就说学台大人来了。这时再看,秀才们惊慌的就没有学问,镇静的就有学问。主人便依计而行,吃到一半,仆人报告,学台要来了。秀才们大惊,有把筷子抖掉的,有把酒杯碰翻的,只有一个纹丝不动,主人兴奋地说,此人必定是有学问的先生。哪知近前一看,不好,已经吓死了。死者家属闻讯前来问罪,闹着要抵命。主人慌忙找那位朋友商量对策。朋友说,不要紧,不要紧,我有办法。说着就在尸体前大叫,阴间的学台来了!秀才吓得逃回阳间,又活过来了。

吴敬梓在讲这些笑话时,一脸的冷静,别人笑而他却脸板着。叶草窗窥知,女婿是与这个世道决裂了。他话语间的嘲讽,已透着骨子里的痛恨,原先探花府里那个清高的掌门长子,是不会在这低下人层里说这样损话的。古往今来,哪个朝代都不能容说这种损话的人为官,这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道理。吴敏轩已经变得连这起码的道理都不顾忌的地步,吴家重兴的希望是彻底没了。

叶草窗不由得想起乾隆五年(1740)那次,他来南京看女儿,见女婿在城里纸行赊来两刀草纸摞在屋角。叶惠儿十分不解,说本来家就钱紧,买这么多纸堆着啥用?女婿却看着岳丈说,纸越往后越贵了,读书人不预备下点儿纸哪成?以后手头越来越紧,这点儿纸也不准够呢!叶惠儿感到吴敬梓可能是癫狂到了病态,没法理喻了,说,你写那些诗文,也不当饭吃,也不当衣穿,反倒是费钱买酒请人来谈说,越往后越没人来同你喝酒说诗了,你闲放这些废纸啥用?吴敬梓也不生气,笑对惠儿说,等纸价大涨时,我卖了给你挣钱!岳丈无可奈何向女儿说,读书人最看重的就是纸张笔墨,攒下些总归会有用的!回想这些,叶草窗认定女婿不写出稗史是死不罢休了,不帮他想个安全的写法,做岳丈的也死难瞑目的。

终于有一天叶草窗想出一个办法说,敏轩啊,我知道你是不喜钱不爱官的人,不能卖钱不能得官也就罢了。可你写的都是大清朝的事儿,那可不中。眼下的大清朝正兴旺着,皇上哪能听得进你说讽刺话?你改成写前朝的事,哪怕骂皇上,都能容你!

岳丈大人一番话,让病中苦写的吴敬梓不禁心里呼啦一亮,想到,明朝末季不就是八股风最盛之时吗?何不把要写的这些当下事都放到明朝去?继而又心下深深一热,陡感岳丈大人比一群学者文友们都想得周到,便觉身心的病忽然都好了许多,真的当即决定,把写出的许多故事,统统改成了被大清推翻了的明朝背景。于是,他经过一番查找考证,将开篇故事中那个王姓画家改为生于元朝末年,成名于明朝盛世的王冕。这样一改,既不违背自己的初衷,又假托了被大清推翻的前朝,他心情一下轻松了许多,不用再担心吃文字官司了,因而欣喜若狂,病也轻了,文思也更畅了,埋下头来写得愈加勤奋。

吴敬梓拮据得掏不出银子请文友们来家吃酒,他便把写出来的新故事拿到文友家去念给大家听。常听的文友大多都知道他的稗史写了哪个故事,甚至哪个朋友的事被写了进去。稗史里面的人物,文友们都是看得开的,因语言辛辣有味道,讽刺得开心,大家很是爱听。但大家有个共同感觉,就是吴敬梓有些贪酒过度了。

他因何贪酒过度?还不因为他已被捆绑在所写稗史这辆战车上,下不来了。而这旷日持久的写作之战,是靠灵感一仗一仗取胜的。文人的灵感,除了靠自己的人生阅历,不就得靠兴奋剂提神嘛。能提神刺激灵感的,除了茶就是酒,再不就是大烟土。而茶太温吞,大烟土烈性却是毒药,唯有酒既热烈又不是毒药,所以古来多少文人墨客靠酒而诗百篇,靠酒而下笔千言啊。而吴敬梓却穷得时常无米为炊,哪还有钱买酒!朋友们又知道,敏轩的消渴病是与酒犯向的,所以不得不避着他饮酒。而他,为了写稗史的灵感,就顾不得颜面和犯不犯向了,有时摸到了信息,不请也自动找上门去。一天,严冬友约会扬州来的程晋芳在玄武湖一聚,因程晋芳来南京已先见过吴敬梓了,这次便瞒过他而在一个湖亭来聚饮,不料也被吴敬梓得知,火烧火燎就赶了去。吴敬梓老远便喊,今儿这等优雅去处,美酒美食,怎不叫我!说罢坐下便要吃酒。严冬友一向机智,忙说,敏轩兄你可知我俩今天饮酒专为赌诗,规矩是须即景吟诗猜谜,猜不中,便只能看着不准吃。吴敬梓哪里怕这两位兄弟,笑笑说,好吧,请你们先来。

严冬友说道,菜肴香,老酒醇,不唤自来是此君,不怕别人来嫌恶,撞来席上自吟吟。

程晋芳接着说,华灯明,喜盈盈,不唤自来是此君,贪吃嘴巴不知厌,空腹只图乱嘤嘤。

吴敬梓一下听出是在开自己玩笑,忍不住笑了一会儿,旋即也吟出一首:来得巧,恰逢吃,劝君莫吝盘中食,此公满腹锦绣才,不让吃酒哪来诗?

吟罢,三人开怀大笑,举杯畅饮,吴敬梓忍不住就方才的赌酒诗戏说道,二位的诗句虽一般,但所用二法却极妙,其一为讽刺法,其二为障眼法,此二法对批评长者和上司最妙。今日三人饮酒,我为长者,但我有贪杯嗜酒的毛病,应该批评,但碍于我的年长,你们只能讽刺而已,岂能明言厉语指责?讽刺长者便属不尊,不讽刺又达不到批评目的,只好使用障眼法,让我慢慢悟出自己是个见缝便叮的酒苍蝇!

此时酒已微醉,吴敬梓又乘机说起自己正写的稗史故事。他说,我现在找到了“假托前朝”加“遮障”与“讽刺”并用的妙法,写当今稗史,讲一段刚想好还没写完的故事给二位听听。

他讲的便是开头第二回,因文字狱牵累,王惠历经磨难,隐姓从江西远逃到浙江,又剃度为僧再逃到四川,藏匿于成都山里庙中。儿子郭力寻找二十多年才找到父亲时,父亲又不敢认,终于凄郁而死。除曾任南赣道的王惠外,这一文字狱牵累到的还有南昌太守的孙子邃公孙、制艺文章选家马纯上、湖广藏家卢信侯、应荐鸿博之试的庄绍光。这一桩文字狱,从开篇用障障法“贯索犯文昌”埋下伏笔,到第二回开始,将文字狱案隐于前后数回之中。

程晋芳听罢说,幸亏先生自己寻酒而来,不然我的障障法先就遮了自己的眼,而领略不到先生的遮障与讽刺深意了。再干一杯以敬先生!

每次出去喝得醉醺醺回来,叶惠儿都埋怨说再出去喝,自己就和老父亲回全椒去了。她说是说,却拗不过嗜酒成性的丈夫,后来也就认了。出去混酒喝,总比借钱买酒请人来家喝好,那得积下多少债呢!

不叫丈夫出去,除了病情,主要因为家里没钱。自从来到南京之后,吴敬梓把全椒的房地产变成银两,手头曾差不多有两万两。叶惠儿曾责怪过吴敬梓说,你也知道好多举人是银钱买来的,你不好也用银两买个举人混个小官,我也就拦不住你出去喝酒了!

岳父叶草窗倒是不必像从前那样替女婿担心了。但他也由女儿的话想到,眼下这个大清朝,用钱买官的人也不在少数了,虽然三位大皇帝也曾杀过一些贪官,可行贿买官的还是不断。面对眼下女儿过的困窘日子,叶草窗也不是没产生过让女婿使点儿银子过了举人这一关的想法。后来才知道,女婿手里那些银子,早已捐出去修先贤祠、评名歌女、刻诗文选、舍给哭穷的文友等等了,哪有银钱买官啊!

妻子和岳父都无可奈何,只好任他出去搜寻稗史故事。吴敬梓经常是一走就十天半月,有时甚至一两个月。

吴敬梓交往拜会过那么多文坛名流大家,却从未与年龄相仿的扬州八怪之一郑板桥谋过一面,还有那个诗名极大且就在吴敬梓住地江宁做过知县的袁枚,也没见过交往。这原因应该主要在吴敬梓这位大怪人身上。那郑板桥和袁枚虽也大有文名,但他们与吴敬梓有个不同的身份,拿现在的体制状况打个比喻,吴敬梓是国家体制外的自由撰稿人,而郑、袁二位则是科考取得官位,后来赋闲在家仍有国家官阶待遇,他们既可以清高看不起官宦,又不缺钱花而看不起体制外的穷酸文人如吴敬梓等。而吴敬梓这样的体制外既穷酸且极清高怪癖的才子文人,又不甘屈尊,双方原因凑到一块儿,自然就虽曾同在一片天地,却既不谋面,又无诗文唱和,也就不足为怪了。怪的是,吴敬梓的许多文友都与郑、袁二位有交往,独吴敬梓例外,可见他大怪到什么程度!而吴敬梓虽没与袁枚谋过面,却把袁枚在江宁当县令时经历的一件事情,经过加工写进他的书里。可见吴敬梓确实如鲁迅所言,是个“秉持公心”,而无小人意气的伟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