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水结仇

与水结仇

打工挣钱的活是有条件的。必须有活干,还必须是暑假,缺一不可。所以,砍柴才是我们干得最多的活,这是补贴家用的一种手段和方式。

从小学到初中,我砍柴的次数真是数也数不清。不是和母亲去,就是和同学去,甚至是我自己去。我每次把砍回来的柴一捆一捆地堆靠在厨房边一棵桐油树干上,围成一大圈,一年下来,似乎总也烧不完。

但砍柴中遇到的折磨,那是一生难忘的。

一次是和几个小学同学去附近的一座孤山砍。

刚上到山腰,天便下起了小雨。没有人说要回去,大家就拼命地砍。我大概砍到了一小捆,便抱着下山。但刚走几步,脚底一滑,柴刀脱落,右手的中指与锋利的柴刀划过,第一节手指便被划开了一个长1厘米、深0.5厘米的口子,鲜血直流。我下了山,向伙伴们大喊:我受伤了,来帮帮忙!可大家只顾着自己的活,没一个理睬。好在我穿的衣服是一件很旧的衣服,胸前有个裂缝,我一撕,竟能撕出一根布条来,赶紧包扎,这才止血。

其间,没有谁给我捆扎散落的柴枝。我用单手完成了所有的收尾工作。

这一天,我仅仅收获了小小的一捆柴火……

如今每一天,我都大量地喝水。无论是在办公室上班或是在家里读书写作,身边必备一个茶杯,几乎每隔几分钟就喝一口,如此大的摄水量,恐怕是源于一次致命的口渴。

当时我初中一年级,和一个要好的同学去砍柴。

人力车是他备的。去的地方是他定的。他说,那个地方去的人少,柴火多,柴杆也粗。我自己只是备了一盒饭、一把柴刀。

果然,我们到达时,没见一个人。把人力车和饭盒放在山脚,我们就上山了。

到半山腰,柴的确多。不用去找,不用走太远,固定在一个地方尽管砍就行。

不久我就口渴了。但我没带水壶。

我们一家六口人(此时妹妹已出生),需要经常出外劳动的就有五个人——父母和我们三兄弟。但我们竟然没备有一个水壶。

我只好跟同学要水喝。

过了大半个小时,我又跟同学要水喝。第三次,同学就说了,省着点喝哦,等下没水了,我们都挨渴。

我再也不敢跟同学要水喝了。

此时,我们大约砍了三捆柴,至少还要三四捆才达到我们需要的量。

我们继续砍。

我的干渴开始了。

先是嘴巴里原本湿润、丰满的口水慢慢在唇边、嘴角、牙根消失。失去了口水的嘴巴,就像一张泥潭。泥潭里尽是稠稠的泥浆。舌头蠕动时,犹如一条落入泥潭里的鱼儿,游而不畅。那时,我就像鱼儿那样,或者鱼儿就像我一样,多么渴望能有水注入泥潭里,让泥潭湿润一些,让舌头游得畅快一些、自在一些。但始终没有水,哪怕是很脏很脏的水。

人在干渴的时候往往喜欢望天。望天可以在内心里做出一些心理活动,比如盼望。期盼天能下雨,云朵能遮挡猛烈的太阳,太阳什么时候落山,等等。

我望天的时候,天上有太阳。但那时是十一月,太阳并不猛烈,反倒有一股微热的暖意。但那时我不需要暖意,而是水。

想到水,那根像鱼儿一样的舌头便蠕动得更加厉害。它不断地配合咽喉,吞口水。每吞一次,口水就更少,那泥潭就更干,鱼儿摆动身躯时与泥浆摩擦的声音,“吱吱吱”的,清晰入耳。

我已经说不出话。说话实在是太奢侈了。我在蠕动舌头的时候,由于没有口水的润滑,舌面与上腭、咽喉、牙根的摩擦,产生了撕裂的感觉。也就是说,那张泥潭干涸了,已经结成泥巴了。鱼儿在泥巴里是不是这样的感觉?

那个同学也像我一样,坚持不喝水。但我想那壶水要是我的,我一定喝了,喝完了再说。

柴终于砍够了。捆绑,一共六捆,每捆七十斤左右。

扛柴下山是最艰难的时刻。

那时候,人的体力在砍柴时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把那些零零星星的柴枝集中起来,捆成一扎一扎,再把它们全部扛下山,则是超体力的极限,极尽考验。但这是一整天的劳动果实,必须要捍卫和保护。所以,再苦再累,谁都愿意坚持下去,一点不留地把那些果实带回家。

我也只好扛了。

从山腰扛到山底,再走回山腰。来来回回地走,消耗的体力更大。滴水不进的我,像泥潭一样的嘴巴,水分已经完全挥发,泥浆成了散沙。像鱼一样的舌头,已无法蠕动了。

我想,要真的是鱼,让它在沙堆里挣扎、翻动,那无数的沙粒一定会像千万支钢针一样,刺在它的鳞片里,有穿心的痛。

我摇摇晃晃,一回一回地走。我已经没有什么想法了,连水也不想。处在困境,过多的想法也是奢侈。

终于把最后一捆柴抛上车,我瘫了下来。

同学递过他的水壶。我接过时,手有些抖。拧盖,喝一口,什么感觉也没有。那一口水,只是给喉咙打开一个渠道,给泥潭湿润一下,所以,那水还没有进入喉咙,就已经停止了流动,让舌面、牙根、上腭、嘴唇吸了去。我那条像鱼儿一样的舌头蠕动了几下,复活过来了。

第二口水,终于流进了喉咙,往肚子里去。第三口水,一通到底,似乎听得见那水在七弯八拐的肠子里流泻的声音,那样畅快,那样恣意,终于在肚子里绕出一片冰凉,那是四体通透的冰凉啊!

我活过来了。嘴巴不再是泥潭,而是一张清澈的湖。舌头依然像鱼儿,在湖里愉快地游。

但从此我好像与水结了仇。一有空闲我就喝水。我可以一天不吃饭,但我不能一时没水。如今我出差,可以忘记戴眼镜、袜子、相机、身份证,但绝对不会忘记带水杯装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