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归故里

魂归故里

此时,远在彬桥的哥弟,也是在为了生命的喘息而挣扎着。

他经历了升高中不果、做民办教师不果的两次挫败,已是心灰意冷,情绪低落。这是命运的转折点。有些人在通往生命的路途上,难免遇到曲折,轻者跌跤,重者甚至落入深渊,但他们总能攀爬上来,置于死地而后生。

而我表哥永远没有这样的幸运。

从12岁跟着母亲下乡插队,到17岁那年,表哥已经是一个年轻的老社员了。他可以干大人一样的活,挣到和大人一样的工分,尽管他的个子永远都那么矮小。

那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出工。

那天的工是锄地。因为做的是集体工,大锅饭,大家都十分懒散,那些平时聊得来的就三三两两地自动靠在一起,边做边聊。

表哥夹杂其中。年龄的差距和身份的不同,都让他插不上嘴。

当家长里短的都谈论了一遍之后,社员们就觉得无聊了。他们忽然发现身边这个外乡来的小青年。这个小青年比前些年高了些许,壮实了些许,但因为是外乡人,平时都不大接触,于是,大家就把目光和话题转到了他的身上。

有个社员说,阿弟啊,你们全家都来到农村劳动锻炼,以后啊,全家都红喽……

哥弟的小名叫阿弟。

那时的政治生活,的确是以“红”字为尊。“红”已经不是颜色的区别,而是身份的标志,生存的保证,尊卑的分水岭。哪个人哪个家庭,稍稍沾上一点红色,就能保证个人或者家庭的安全和安定。

那个社员的话,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反正我的表哥听了,内心充满了反感。小学没毕业,就被下放农村;考了全公社第一,却不能上高中;民办教师眼看要当上,却中途被辞。所有的不顺,都是因为家庭不“红”!

想到这儿,表哥的喉咙就猛然串上一股怨气:红啊,烧红的锅头都没那么红哦。

表哥的一句反讽,就差点因此丧了命。

过了几天,生产队开斗争大会。先是几个“四类分子”被揪上来,让群众口诛笔伐地斗了一轮,突然,生产队长提了提嗓门,大喊一句:把破坏分子黄文君带上来!

表哥坐在下面,还弄不懂是怎么回事,暗伏在两旁的民兵就扑过来,把他摁倒在地,绑上绳子,押到台前。

表哥的罪名是讲风凉话,破坏生产。

他双膝跪地,但抬着头,屁股坐在脚跟上。民兵排长看在眼里,不吭不哈地走过来,要他抬头,双脚跪直,但表哥一动不动。民兵排长把他推倒,又把他揪起来,骂道:你不老实啊,屁股坐在脚跟上,你以为是在家坐凳子啊?

表哥几次被推倒,但每回还是坐在脚跟上,仰着头。民兵排长被惹怒了,撸起了衣袖,大骂:我不信了,今晚我收拾不了你!几个民兵也抬起了步枪的枪托,要打表哥。

此时多亏了村支书,他看情况不妙,便拦住了这几个要动手的人:你们别动,今天我在这儿,我做主!枪毙他,劳改他,那是公安机关的事,由不得我们……

支书说得在理,这几个人才住了手,表哥算是逃过一劫。

这个支书叫许可能。

又过了几天,晚上十点多,表哥家里将要黑灯休息了。突然,门板被人急促擂响,姑爹开门一看,来人是一个二十出头的民办教师。他进了门,马上把门关上,一边喘气一边低声叫唤表哥:阿弟呢?叫阿弟出来!

表哥从房里出来,来人就压低嗓门说:以后队里通知你开大会,如果那天你见我在你家附近挖草药,你就可以去;如果不见,那你千万不要去,去就死定了,明白吗?后来得知,那晚民兵排长避开支书,召集了几个队干和民兵骨干开了一个会议,其中有一个决定,在下一次开斗争会,一定要收拾这个不老实、不屈服的黄文君——我的表哥。那位好心的民办教师有资格参加这个秘密会议,才把这个消息透露给表哥。

那个民办教师叫徐军谊。

这个消息的确吓人。这个“收拾”,可以理解为制服,使其屈服,也可以理解为消灭、铲除。若是后者,那就要出人命了。

姑妈说,那就连夜逃吧,逃到姑爹的老家下冻逐柜。那是大土匪黄飞虎的老巢。

可姑爹说,都这么晚了,还能逃到哪儿?干脆明早再走。最后是采取了姑爹的意见。

第二天天蒙蒙亮,表哥带上简单的行李出逃了。那时天未全亮,路上没见一个行人。哥弟心想这下可好了,逃得出去,就可保命了。但很不巧,刚准备出村口,却碰上了早起的贫协主席。表哥连忙把行李丢进草丛,硬着头皮迎上去。贫协主席问,阿弟,这么早干嘛去?表哥随口说昨晚有只老母鸡没回窝,现在去找找。贫协主席怀疑地打量表哥一番,说,嗬,你真的是找母鸡?告诉你啊,老实点,不要乱跑。

等贫协主席走远了,表哥返回那堆草丛,拿起行李就跑。

表哥跑回逐柜老家,一躲就是三年。

其间,表哥插队所在地彬桥公社,觉得表哥的“叛逃”有损他们的脸面,公社书记便亲自带领生产队长和几个民兵,到表哥所在的逐柜村,要把表哥押回来。逐柜村的生产队长却拒不交人:他回到老家,算是认祖归宗了。你来这儿要人,那看群众同不同意哦。

彬桥公社一溜人无奈,只得空手而归。

逐柜村支书和队长知道了表哥一家的遭遇,便决定把姑妈、姑爹和婆婆接回来。他们派出两驾马车,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把人和家具从彬桥的谷容村带了回来。

要说最高兴的人是婆婆了。逐柜是她老家,按常理,落叶归根是最好的归宿。而这些年,一家人在外谋生,又受气,又受压,整日提心吊胆,担惊受怕,日子过得真不是滋味。如今终于可以国家,终于可以安身,终于可以喘气。那天收拾东西,婆婆最为兴奋,一个人忙得团团转,这也捡,那也拿,生怕漏了什么东西。当马车驶出村口,她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但路途并不好走。那时是夏天,太阳热辣辣的,像火一样烤得每人都出了一身的汗。路是泥路,坑洼不平,坐在马车上的婆婆,被颠得左拧右晃,回到家马上就病倒了。不到两个月,婆婆去世,终年78岁。

也许,操劳了一生的婆婆,知道自己终于回到了家乡,可以歇一歇了。可这一歇,却歇尽了气根,年老体衰的婆婆已无力收回,只得撒手归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