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丛

竹丛

当时我们学校与外界的联系,就只有一条泥路。路在宿舍的西头,即我家方向;再往西,穿过谷扣村民的菜地,到南北向的公路,向南过桥,可到利民街;再往西穿过公路,可达城北中心城区。

学校的地形是一块坡地。宿舍和校区都在坡地上。宿舍的位置是在最南边,靠西边。我家就住第一间。出门口,下了坡,约50米处,路边有一棵勒竹。那种竹子,枝丫都有刺,坚硬。它的生长,不是单株,而是一丛一丛,父生子,子生孙,孙生曾孙。长年累月,枝丫交错,密不透风。大的竹丛,直径一般都有七八米。人都可以在竹丛下躲雨遮太阳。

我外公就常常在这棵竹根下出现。

我们放学回家,必然经过屋边。走路时只要不是低着头,余光一定会看到那棵竹丛。看见了竹丛,必定看见竹根底下一切情景。有时候,我们会看见竹根下有一个穿黑衣的人,戴着草帽,蹲坐着。我们看不清那人的面貌,但从身形判断,那一定是外公。

我们走过去,果然是外公。

用一种姿势,长久地蹲在那儿的,也只有外公。

外公出现在那个地方,无非有两种情况。

一是没钱了。

外公每个晚餐,必然要喝几杯米酒,二两左右。他装酒的酒瓶,是专用的一斤装的白色玻璃瓶,但瓶盖早就没了,他就用一截的玉米芯代替。我们跟母亲在利民街住时,他经常让我去买酒。

但那个年代,酒钱肯定缺乏的。每到月底,外公已经囊中羞涩。他一定想忍着,不去惦记那酒,抵制那酒的**。但炊烟起时,隔壁邻舍的锅头烧红了,油落锅底遇到水滴发出的“噼啪噼啪”的油爆声,还有锅铲翻动的声音。从油爆声的大小,可以判断放油量;从锅铲翻动的频率和轻重,可以判断是炒什么菜。所有的一切,一起美妙地袭来,一次又一次猛烈地撩起了外公的食欲,勾起了外公对酒的向往。

但他没钱买酒菜。

一个战士,弹绝粮尽,退至悬崖,既不愿降,又不愿死,进退两难时,最为艰难。

此刻,日至月底的外公,就是那老战士。

但他还有一条退路,一个依靠,那就是他的女儿,我的母亲。

父亲向女儿讨钱,也是很为难的事情。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面子不是问题,酒菜才是问题。

我们把外公来要钱的情况告诉了母亲。母亲也没什么唠叨,只说了一句:告诉外公,要是还喝酒,以后就不给钱了。

她从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了两三块钱,交给我或二弟。每一次,她给的数量也就这么多。我或者我二弟,接过钱,就风一样跑到竹根,转给外公。当然,也把母亲的那句话传达给了外公。但外公每到月底照样来。

外公来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有钱了。

每一回外公来,并不都是为了要钱。久不久,一般在每月的月中,他也会在竹根下蹲着。我们下去问是不是来要钱了,外公?外公却摇了摇头,说,不是啦,外公今天分红了,带你们上街一趟。

外公把生产队每月分给社员的工钱说成是分红。

当然,外公并不是把三个外孙全都带去。我们兄弟三个,是哪个先看见外公,哪个才有这个福分和机会。

外公领我们上街,先是带到饮食店给吃一碗肉粉,然后再给买一双鞋或者书包。完成了这两件事,他再把我们送回来。

所以,我们放学时,已经很习惯往竹丛方向看去。

但外公来了千万次,却从来没有进过我们家,没有吃过一餐饭。

我们曾问过母亲,为什么不叫外公进家呢?母亲说,国家有规定,“四类分子”不能进入国家机关。

从没进过我们家的外公,在他七十五岁时去世了。那天晚上,母亲叫我吃了晚饭后,去利民街外公家。我一进去,看见厅堂里摆有一副棺材,旁边站着母亲、隔壁拉马车的阿公、杀猪的舅公,还有两个不认识的人。母亲把我带到外公的卧室,说你看看外公吧。我进了卧室,见外公直挺挺地躺在**,像平时睡觉一样,但嘴巴半开着,里面放有一枚镍币。我笑出声来:咦,外公嘴巴怎么放有钱的呢?

我竟然不知道外公已经去世。

不一会儿,有人把外公抬了出来,放进棺材,然后盖上板子,用大口大口的钉子钉死。

我这才知道外公死了。

那晚,解放军团部又放电影,是《地雷战》。我跑去看了。

关于那丛竹子,我还有一个记忆。

夏天,有一天早上,我记得当时校园里都没人。我不知道我为何从家里出来,往城区方向走。刚走过那丛竹林,只见对面有一个中年男子向我走来。走近了,见他腰间挂着一个白色布袋包着的饭包,体积只有饭碗这么大;他的后腰有一个刀鞘,插着一把柴刀。他正要穿过校园,往东边远郊走去。

东边有无数的山。

这个人我认识。正是我们学校里冯老师的妹夫。

按他的装束,应该是到山里砍柴。但他没有扁担,也没有推车,不完全像砍柴。

傍晚,七点多钟,我也记不得我为何从外面回来。路过那竹丛时,借着迷蒙的月光,我看见一根剥了皮的约五米长的树干,这应该属于建房子用的横条,斜靠在竹丛上;竹根下,一个人软弱无力地躺着地上,一动不动。

有微微的月光。我看见了他腰间上那个白色的饭包。

夏天的七点多钟,天没有全黑,加上月色,可以肯定,我没看错。

回到家,吃了饭,我心不在焉的。放心不下,就到那竹根下看个究竟。那人躺着地上,还是一动不动。

第二天一早,我再去看,那根横条和那人都不见了。

想必昨天,他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登上了山。终于找到了那棵可以做横条的树,便砍了下来。削去了枝丫,剥了皮,它的确是一根值钱的横条了。卖掉了它,可以保证一个星期的伙食。如果是一个月下来,一年下来,都能顺利砍到横条,孩子的新衣、鞋帽和文具,老婆的柴米油盐,都有了。但这需要极大的体力把它扛下山来,还要扛到市场。把它卖了,才能变成新衣、鞋帽、文具,柴米油盐。

但一个小小的饭包,它的能量无法支撑这一切。

吃下肚,充其量是个囫囵的饱。

所以,到了黑夜,他只能来到这竹丛下,靠一靠,歇一歇。他的体力消耗殆尽。饥饿和疲劳使他做出躺下的姿势。

在乡间,路边上总生长着一些竹丛,它们向来是自生自灭的。水牛吃革或者劳作回来,身体的皮肤奇痒,就把痒处靠在竹丛根部摩擦,一来二去,靠近路边的根部竟然光滑起来。那里也成了路人歇息的地方。乡下的竹丛,并不以风景自诩。它只是路边的一个驿站。在适当的时候适当的地点,它可以让那些背负沉重的人做短暂的停靠。它就在野地里,静静地等候着,等候那些需要它的人。

我外公倚着它,贯通了儿孙与他的血脉;那个砍树的汉子,倚着它,获得了生命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