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小雨

第三章 乡野的忧郁

陈老师的话绝对是至理名言,但至理名言无法激励所有的人。对我表哥而言,这句话撒在他身上就不起作用。他的生活经历证明了,他头顶上的天永远都在下雨,至今也是,而且越下越大。

大雨小雨

我母亲从龙江小学调到了城郊的朝阳小学。也就是说,我们从此到朝阳小学住了。

这是一所新建的学校,在城北的东郊,离城区一两公里远。那一带都是农村,东有谷扣,南有**两个村包绕着,故而校园四周全是农田,东边地属谷扣,是农家的自留地。各自的地都分别用竹子、柴枝、芦苇栏隔起来,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菜园子。每家所种的菜种各有不同,蕹菜、苦瓜、冬瓜、芥菜、韭菜等,应有尽有。每到黄昏,农家从生产队里收工,就回到自己的自留地里护理蔬菜。挑水的,锄地的,松土的,灭虫的。天黑了,活也干完了,彼此招呼一声,就各自回家。

西边的地属**,是集体土地。这里的地离村子较远,所以多种那些不用天天护理的农作物,如水稻、玉米、甘蔗、高粱等。这些农作物,往往都是大片面积种植的。种植前,农人便把牛牵过来,把地翻一遍,种水稻时就放水,土软后把土耙碎,插上秧苗;种玉米时,把土耙碎后平整,开出行来,然后撒种。不多时,那一片地就郁郁葱葱的了。

学校宿舍也只有一排砖瓦房,七八个房间,每间十来平米,中间用一堵墙分隔成两间。门前有茅草和木板搭成的一排厨房,每家一间。我们家就分在西边的第二间。住在这里的老师,都是因为没有私房才住校的。

我记得这排宿舍刚建不久,周边还堆有厚厚的新土没有清除。就是在这个地方,每逢暑假、寒假,我都被送到农村那里。

农村里,有一个叫彬桥公社彬迎大队的地方,我姑妈一家在那儿插队落户。我姑妈、三表哥哥弟和婆婆在谷容生产队。大表姐和二表哥则分在另外的生产队。那儿离龙州县城有十来公里远。

1968年12月22日,《人民日报》发表《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编者按语。在介绍了甘肃省会宁县城镇的一些居民,包括一批知识青年到农村安家落户的事迹后,引述毛泽东的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随即在全国各地开展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大批城市知识青年下放到了农村劳动。“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以及“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和“广阔天地炼红心”就是当时响遍天下的典型口号。

我记得我还在姑妈家住的时候,见过有好几个晚上,居委会把所有的居民集中在十字路口,训了一遍话之后,就无数遍地让大家呼喊这样的口号。过了十来天,也就是1969年元月27日,我姑妈一家带着所有的行李和农具,到农村插队落户了。这个详细的日子,是我表哥新近告诉我的。四十多年了,他竟然记得。

可我不明白父母为什么送我到姑妈那里去。我也记不得当时是谁送我去。但我记得我第一次到的时候是很高兴的。吃了晚饭,家里点上了油灯,大人们各忙各的去了。我独自躺在**,跷着腿,静听屋外的声音:窗口外面的柴垛里,有蟋蟀的啼鸣;很远的地方,有孤单的夜鸟划过,留下“啁……啁……”十分凄凉的残音。不知哪家的狗,叫了又停,停了又叫。忽然,门板“嘭”的一声响,门口里挤进了几个小孩,微微笑着看我。有个最小的不敢笑,只把手指头塞在嘴里啃。后面的人想往前一些,就将前面的人往前推,而前面的人却用脚撑着不敢往前来。他们好像发现了一个新动物,都争着来看。我说进来啊。我说的是白话,估计他们听得懂,所以这才慢慢走到我的跟前。

他们进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往自己的口袋里掏东西。掏出来的,是洗净了的头菜片、花生、萝卜干,一个个地递给我。“根啊。”他们说。这是壮话,我听得懂,是“吃啊”的意思。我就拿起其中一样吃了,他们“哧哧哧”地笑着跑出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的农村小朋友。

毕竟是小孩,没几天我就烦了。姑妈看出了我的心思,在哄我睡觉的时候,说:“明天啊,叫你哥弟带你去掏鸟窝。”我说哪里有鸟窝啊?姑妈说,我们村上有,就在那棵大榕树上,是老鹰的窝呢!鸟仔就像小鸡仔那么大……

姑妈还像在营街的时候那样,在哄我睡觉时,习惯用手指尖的肉而不是指甲轻轻地给我挠痒。我翻了几个身就睡着了。但那晚,不管姑妈怎样哄,怎样挠,我脑子里总想着大榕树上那窝像小鸡那样的小鹰。我想等哥弟给我掏下来之后,我怎样喂养它们,让它们长得像鸡那样大,然后时时跟着我到处晃**。

可天一亮,哥弟下田去了。

我还是忘不掉树上那窝小鸡那样大的小鹰。我就独自到村里去,找到了那棵大榕树。抬头望,什么也看不见。倒有几个小青年,要凑过来跟我讲话。我只会讲白话,不会壮话。他们要教我讲壮话,他们问,现在你肚子饿了没?我说饿了,他们说那你回家了要跟大人说“根喂”,他们肯定煎鸡蛋给你吃。

回家见了姑妈,我第一句话就说,姑妈,我要“根喂”。姑妈一听吓了一跳,“嗨!谁教你的?”收工回来的表哥在一旁竟乐得哈哈大笑,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婆婆也在呵呵地笑。

后来我才知道,壮话“根喂”是一句粗话,是“吃卵”的意思。这是我学会的第一句壮话。

姑妈和表哥把我嘲笑了几天之后,我渐渐就把树上的小鹰给忘了。

第一次到农村就这样了,简单,无知,懵懂,快乐。

第二次去,却又多了些生活的含义。

那一天,父亲专程从金龙中学赶回来,在朝阳小学住了一晚,第二天向别人借了一辆单车,大约中午时分,就将我和二弟驮着去了。陪同去的还有我母亲。父亲车技不精,不敢同时搭载我两兄弟和母亲,所以,我们坐在车尾,父亲把着车头在前面推,母亲则跟随一旁,走了三四个小时便到。父母把我们交给姑妈,仅仅喝了一口水,转身马上返回了。

姑妈家是一间茅草屋,是向隔壁的农家借的。大大的一间,蛮宽敞的。夏天里,茅草屋特别阴凉,我和弟弟进了屋,稍坐了一下,消了暑,解了乏,但此时,我们俩好像都带着心事,心身都安顿不下来。我们就走到门槛上,坐下来。

门口有块空地,是晒谷物的晒场。再往前,在晒场边有一棵黄皮果树和一棵龙眼果树。有一群鸡在树根下纳凉,清理羽毛。树顶上,远处的云朵突然变黑了,像沾了墨,一团一团的。而且,它们正在急促地向我们这边飘来。雷声也跟着响了,带有刺眼的闪电。那个一年四季都穿黑色唐装的婆婆,弓着腰走出来,用几个箩筐收拾晒场上的黄豆和花生,并朝我们喊:傻仔,天落水喽,快入屋坐啊,等下就挨淋湿了哦……

我们没有进屋,只是各自拿了一个甘蔗渣坐垫分别坐在门槛的两边,给婆婆让出一个道来。果真就下起了暴雨。先是很远的地方下,还可以看见天上一条条灰白的雨丝往下挂。黑色的婆婆像一团黑球,来回在我们眼前滚来滚去,很快就把东西收拾完了。接着雨就来到我们这里。那时是下午五点左右,我和二弟依然坐着,怯生生地望着远方,没有说话。刚才还在树根纳凉的鸡都火急火燎地跑回来了,全躲在屋檐底下,一只挨着一只,排成一溜。雨水一柱一柱地不停地沿着屋檐往下流,溅起的水珠,淋湿了我们的脚,也淋湿了屋檐下的那一溜鸡。那一溜鸡一个个缩着脖子,耷拉着翅膀,羽毛水淋淋的,已无半点生气。

我望着灰蒙蒙的天,突然想到父母。

按这个时间,他们大概走到了半路。路边都是庄稼,偶尔有些树木,没地方躲避,他们肯定被雨淋湿了。那么,他们是否继续踩单车?这么大的雨,山洪很快就会来的,要经过的几条水沟,要是涨了水,他们肯定过不去。或者他们刚过水沟,山洪就冲来了,他们会不会被冲走?再过一会儿,天就黑了,看不到路,他们能回得到家吗?

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可能,我就很郁闷。

这是我和二弟进了姑妈家之后却久久无法将心安顿的缘故。但这种心绪一直延长到我们返回龙州城,这就成了我第一次产生的沉重而长久的牵挂。这种牵挂太久了,就发酵成忧郁。我当时刚上完小学一年级,头脑简单,并不知道这回家的路有多遥远,这即将来临的黑夜会不会暗藏什么杀机,夺了父母的命,也不知道一场暴雨其实是无法阻挡作为成年人的父母回家的脚步的。

这里的生活和在营街时的生活是差不多的。每天姑妈和表哥都外出做工,婆婆就在家管我们。婆婆还是那样,她的身影离不开灶台、猪栏、鸡窝。她整天忙忙碌碌,很少说话。每到中午,就会跟我们说,睡午觉哦,睡起来了,婆婆给好嘢吃。果真也给,而且比在营街时还多出了几个品种:木薯、番薯、龙眼、芭蕉。那是农村随时可以找到的零食。但已经没有营街那样好玩了。姑妈一直叮嘱我们:我们的家庭不同别人,你们不能跟村里的孩子玩太多,不能跟大人说话。估计姑妈生怕我们说错了话,惹事。

姑妈这个担忧是有道理的。

有一天,生产队集中社员在仓库里剥花生。姑妈和表哥参加,也把我带去了。仓库是一间大大的瓦房,地面清空了,可容下百把人。一眼看去,男女老少都蹲在那儿,手里不停地剥花生。我和姑妈、表哥选了个地方蹲下,将花生一颗颗地剥了放进筐里。我不时看见旁边的人,久不久就将花生籽放到嘴里,偷偷吃。表哥见了,就对我说,你想吃就吃吧。姑妈听见,对着表哥眼一瞪,压低嗓门说,你想死啊!要吃回家吃。

表哥那时才十几岁,并不知道偷吃花生的后果。而姑妈深知,别人怎么吃都没事,我们吃就会是一个罪状,批斗会上自然有人给你列举。她知道,像我们这样的身世,只能老老实实做人,不能乱说乱动。所以,她时时刻刻都表现出已经臣服,已经顺从,她只能唯唯诺诺苟且地活着。

第二次来到农村,我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的快乐了。第一次我独自来时,还因为姑妈的哄骗而产生过一种期待:拥有像小鸡仔那样大的小鹰,让我把它们养大,而后带着它们到处晃**。这样的期待竟维持了很久。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每天面对的是门口的晒场,一棵龙眼树,一棵黄皮果树,还有黑影婆婆给我们规定的午睡。

作家们有各种各样关于雨的描写。不同的写法表达了不同的情绪。有惬意美好的,有凄迷苦楚的。词曰:“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李清照《如梦令》)。那是在一种适意生活中半遮半掩流露出来的满足。“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韩愈《早春》)。那是对春雨极端的赞美。又有文曰:“雨,像银灰色黏湿的蛛丝,织成一片轻柔的网,网住了整个秋的世界。天也是暗沉沉的,像古老的住宅里缠满着蛛丝网的屋顶。那堆在天上的灰白色的云片,就像屋顶上剥落的白粉”(张爱玲《秋雨》)。那又是一种沾满愁绪的情怀了。

在乡下,在农人的眼里,雨的内涵和意义是最简单和直接的。二、三月,春耕了,下足了雨水,将水田灌满了,农人就好耙地插秧;四、五月,再来一阵足够的雨水,将地里的庄稼喂得饱饱的,好让稻谷、玉米灌浆;九、十月,可不能再来大雨了,这样会把成熟的庄稼泡坏……

我可没有那么多想法。雨就是雨,下不下那是天的事。

那天上午,天下雨了。是一场很小的雨。我和二弟依旧喜欢坐在门槛边,看地面上溅起的水花。地面积水的地方,反着光亮,水珠滴下来,顿时就有无数的花朵不停地开放。这样的天农人是无法下地的,所以姑妈也坐在一旁,和我们说说话。

那场雨不大。一阵子把地面弄湿了以后,就变得稀稀拉拉的了。但天气凉爽了许多,姑妈怕我们受凉,还专门给我们拿来了长袖衣服,让我们穿上。

姑妈的门口是一条必经之道。左右两边,时不时有人路过。有的人认识姑妈,就远远地向姑妈打招呼,有的还停下来,聊上几句,大多数是问那两个孩子是谁呀,姑妈就抚摸着我们的头,向他们解释。他们说的是壮话,几乎听不懂,但我们从问话人的眼神和姑妈的动作能猜得出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又有一点小雨滴了。那雨滴能看得见,有绿豆那么大,亮亮的。

这时,从左边走来了一个男子,四十岁左右的年纪。他的双手放在背后,脚步有点迟缓。走近了才看清,他的背上还背有一个四岁左右的女孩,那女孩扎着一条羊角辫,双手搭在那男子的肩上,脸朝向另一边,所以我们无法看清她的脸。她穿的是一件印有小花朵的深蓝色长袖衫,瘦瘦的,整个身体软塌塌地趴在那男人身上。姑妈就主动跟那男子打招呼。那男子就停下脚步和姑妈说了几句,那脸色虽然带笑,但有点僵硬和生涩,然后转身又走了。

这一回我们看到了他的背影。他背孩子的双手,还攥着一把半新旧的黑色雨伞。那孩子,软塌塌的,一动不动。

他们走远了,我就问姑妈,他们去哪儿呀?

姑妈说,那女孩病了,他爸爸带她去医院看病呢。

我小小的年纪,似乎也看得出,那男子迈出的脚步,是那样的沉重,那样的迟疑,那样的不情愿。但他不得不带着女儿,向那个地方走去。

从那刻起,那个男人和女孩,就没有离开过我的眼睛——一直到现在。

当时我就不断地自问:那女孩得了什么病啊?她会不会死去?他们什么时候才走到医院啊?看了病,钱够不够用哦?

那天我就一直坐在门口,看看那个男子什么时候回来。可是等到天黑,没见到他们。

第二天我还是坐着门口,等他们回来。可等到天黑,还是没有见他们回来。

第三天我还在等,可始终没见他们回来。

从此,我再也见不到那个男子和女孩了。

也许,那女孩已经死了;也许,他们已经回到家中,只是我见不到而已。当时我不懂得问姑妈,一问就什么都明白。不问的结果,就是那个男子和女孩的背影,永远刻在我脑子里,消散不了。一想起那场不大不小的雨,想起从微雨中走来的父女俩,我就忧郁,直至忧伤。

忧伤是一场雨。

忧伤是一个永远回不来的背影。

忧伤是一种长久的牵挂。

好在暑假结束,父母返回来把我们接了回去。不然,我还得陷入那种忧伤中,无法自拔。

现在我才明白,那时父母把我们送来乡下,是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其时,父亲还在乡下教书,母亲除了上课,一个人要带我和二弟、三弟,还要洗衣做饭,实在辛苦,只得时不时分别把我们三兄弟送下来,让她得以歇息。相比之下,我来得最多。而接纳我们的,只有姑妈这一家了。天然的血缘关系,同样的家庭背景,使我们遭遇相似,命运相似,只得相依为命,彼此支撑,彼此温暖,彼此关爱,努力地维护着我们两个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