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棵杉树

三棵杉树

那三棵杉树是谁种的?

那三棵杉树是什么时候种的?

父亲不在的时候,我就坐在书桌前,长时间地看着窗前的三棵杉树出神,然后想着这两个问题。

这是谁都无法回答的两个问题。

后来什么都不想了,就只看杉树。

杉树齐屋顶高,彼此挨得很紧,树丫掺着树丫。树上有些果子,黑黑的,肉丸子这么大,时不时掉一两个下来,“噗噗”地响。下雨的时候,杉树的叶子像泡过油似的,亮亮的,油油的,坠得厉害;水珠子“嘚嘚嘚”地滴,满世界都是这个声音。雨停了,鸟就从不同的方向飞来,有时是一双,有时是一群;要么觅食,要么啼叫,要么小憩。有些落得低矮,发现了窗口里的我,一个惊叫,噗啦一声飞走了。树枝一抖,叶子上的雨珠就“嘚啦嘚啦”地落下。

大概下课时间了,老师纷纷回来,宿舍就有了人声和开门声。大多是从我的窗口路过,发现窗口里有个小孩,有的就突然止步,回头看一眼,笑一笑;有的根本没有任何表情,走过去了。

我很怕看见一个老师的眼睛。他的眼睛,不大不小,和正常人一样。但他的眼珠不是黑的,而是灰黄色的;眼珠周边,白中也泛黄。他和我们碰面,都是一晃而过,从不跟我们说话,连一个微笑也没有,脸色永远是灰灰冷冷的。一个从不说话却又彼此认识的人,用一颗灰黄色的黄眼珠看你,那是很不自在的。而且,他的眼神很坚定,很专注,很冷漠,似乎能把你看穿看透。我就常常被他这样的目光注视,感到害怕,感到无助,感到六神无主。但我又不知道如何向父亲表达这种害怕。所以,在金龙,我因为这样的眼睛而害怕白天,因为教室的汽灯而害怕黑夜。

有一天,几个老师在我家门前的那几棵杉树下下棋。那个黄眼珠也在。下了几盘,他们累了,都伸了伸懒腰,要散了。突然,黄眼珠说:“噢,今天我来了客咧,要杀鸡呢。”有几只项鸡就在他们旁边觅食。有老师说:“喏,那不是你的鸡嘛。”黄眼珠试图去抓,但他一靠近,鸡就跑了。黄眼珠想一想,转身进屋,不一会儿拿出一支风枪,往那几只鸡瞄了瞄,只听见“噗”的一声,其中一只脑袋中弹倒地,翅膀拍打了几下,死了。黄眼珠收起枪,提着鸡脚,回家去了。

我从没见过这样宰鸡的呀!

但那次我竟看见黄眼珠第一次露出了很灿烂的笑容。

我读初中的时候,黄眼珠调到了县教师进修学校。那是我到一个玩伴家里玩的时候看见的。我看见他的时候,他的眼球依然是灰白泛黄,依然用那种坚定、专注、冷漠的眼神看人。但那种神情明显已经苍老,乏力,已不足以让我害怕。估计他已经记不得我了,但我永远记得他。

岁月是很公正的。

一个人不再让别人害怕,说明他衰老了。

一个人记不起熟人了,说明他真的老了。

而我正年轻着。

有一次父亲不在家,隔壁一位年轻的老师便推门进来,跟我聊了几句,便自个儿从裤裆里掏出自己的物件,在我面前摆弄起来。我就坐在床边,他的举动都在我的视野中,我看不是,不看也不是,怎样也无法避开。那时我已经有了羞耻之心。平时爸妈都教过我,被人看见自己的小鸡鸡,那是不好的。所以我知道,那个老师这样弄自己的大鸡鸡,那应该是一件很丑很丑的事情。

我十分艰苦地度过了这难熬的几分钟。父亲回来之后,我不敢把所发生的事告诉他。

过了不久,有一天,那位老师突然在宿舍里被警察抓走了。吃过晚饭,有几位老师站在杉树下议论纷纷:唉,难为薛老师了,年纪轻轻的,老婆不在身边,那东西就不老实了……

后来才知道,那位薛老师在别人家也做这样的动作,别的孩子告诉了家长,家长告诉了派出所。

此后再也没有见到薛老师了。

在金龙中学,倒是有两个人我是很喜欢的。

一个是父亲的学生。那个学生常常到宿舍里来,与父亲聊天。那时候,我已经隐隐约约知道,父亲在学校是一个有错误的人,不受欢迎的人。有人能够做出和我父亲交往的举动,那已经是很不容易了。有一次,父亲和学生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在门口的杉树旁,互相帮剪头发。先是学生给父亲剪,父亲坐在椅子上,学生给他披上了理发专用的白色围裙,父亲整个身体不见了,只露出一个脑袋。学生就按着父亲的脑袋,从下往上慢慢地推着剪,父亲一团一团的黑发就掉落在围裙上,越积越多,最后聚作一团又滚落在地。他们面对着我家的门口,我坐在门槛上面对着他们。我看见他们背后的杉树又高又直,树叶青翠欲滴。透过树干和树叶,远处的山一峰连着一峰,山上的树木比我眼前的杉树还绿。我在想,山上的树也是杉树吗?

那天天气很好,有一丝丝的暖阳。

唯一和我玩的老师,是蒙老师。他身体略瘦,头发开始有点白了。脸形是方方的,笑时眼角有皱纹。当时应该有四十来岁了吧。我记得当年他第一次来找我玩时,他穿的是一件灰色的衬衣。那天,父亲不在,他路过宿舍,见我蹲在门口,跟我聊了几句,然后说,你会装鸟吗?我摇摇头。他说,装鸟好玩哦,蒙老师明天教你装斑鸠。

第二天,蒙老师果真来了,带来了一根细细的马尾,还有一个他自己用芒草秆做成的“”形装鸟架,有大人的巴掌大。他把我带到不远处的玉米地里,蹲下,拿出那根马尾,一头做了一个活套,另一头绑在一根五寸长的树枝上,然后把树枝插在地下,固定。接着,他放下装鸟架,把活套搭在架上,马上给我示范:“斑鸠爱吃玉米。”他从口袋里拿出几颗玉米放在活结内的地面上,“斑鸠一飞过来,看见了玉米,肯定下来吃,一啄,一啄,脖子碰到套子,套子一收缩,慢慢就被活套套住了。”他用食指作啄米状,那食指果然被马尾结套住了。

装下鸟套后,我每一天就不再寂寞了。我一烦闷的时候,就想到玉米地里的鸟套。那鸟套装得鸟了吗?那鸟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如果是活的,那该怎么养呢?想着,我就兴冲冲地跑去看,可鸟套原封不动,空空如也。

我每天就这样来来回回地跑去看,但总是失望。而它却是一种希冀,让我每一天都能产生梦想。

直到长大成人,我都没有忘记这两个人。有一年,我还读小学的时候,蒙老师突然来访,不仅父母热情招待他,连我都感到特别高兴。那时蒙老师头发全白了,身体有些消瘦,皱纹也很多。我工作后,有一次出差龙州,在邮电局打长话时,竟意外遇到在此地工作的当年帮我父亲理发的那位学生。我提起他和我父亲理发的事,问他“当时你不怕吗”,他说:怕什么,我喜欢你爸,他的语文课上得最好。

他姓农。微胖,秃顶了。

还有一位当时未曾谋面的哥哥。

父亲说,在金龙,他当时已经被关进“牛棚”,不准上课了。有一天中午,学校里来了个解放军,要见我父亲。学校领导先打量了他一番,迟疑了半天才冷冷地说了一句:他到外面劳动了,还没回。

来人就出了校门沿着大路去找。那时刚好下些蒙蒙细雨,远山、田野裹着一层烟雾,一片灰白。刚出了集镇,见远处的野地里,走来了五六个肩扛锄头、排成一行的白面书生,后面还跟着两个背着步枪的民兵。那些人的头发、衣服都湿了,缩着身子,抖抖瑟瑟的样子。来人迎了上去,见到了我父亲,他们彼此对视了一下,都停下脚步,准备要走向对方。

后面的民兵见了,便一齐上前阻止来人:“他是你什么人?”来人说:“他是我叔叔。”民兵又说,此人已被管制,你不知道吗?来人说,我知道,所以我才大老远来要见他。民兵说不行。来人又说,那我也给你们说白了,今天给见也见,不给见也见。说罢,他还有意提了提插在腰间的胀鼓鼓的手枪。那时,解放军在全中国是最受人尊敬和信赖的人物,谁都不敢冒犯。民兵无奈,只得退了出去,来人和我父亲就站在路边交谈。

父亲简直不敢相信,那时候还有人敢来看他。那种意外,使他射出的目光是局促、惶恐的,嘴巴喃喃说不出完整的话。肩上的锄头,放下了又扛上,扛上了又放下。他木木地站在路边,怔怔地看着来人,手足无措。

那位解放军是我们老家逐卜的一个同族兄弟,叫严崇基。当时是解放军某部副连长。按辈分他叫父亲作叔叔,我叫他作哥。那次,他和我父亲寒暄几句,就匆匆分手了。望着父亲委琐的身影,他也不由得生出一些悲凉来。他转业后,在南宁市某国营五金公司工作。直到20世纪80年代末我结婚时,父母介绍我去他那里买电视机,我才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哥哥。他年长我二十多岁,长得高大、壮实,英气十足。想必当年金龙中学的领导一定被他的架势镇住了,否则就不会有关于他的传说。到现在,他应该有七十多岁了吧。

过了一两年,我得从金龙回城了。当时我已接近7岁,准备入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