绑架三好学生苏雅琴

我们在防空洞里商量着怎样处置三好学生苏雅琴。苏雅琴在另一个房间里,被捆着。

这个防空洞据我爸爸说是在他小时候建造的,能防原子弹。因为具有很高的战略地位,防空洞建造得挺高级,除了有一个宽敞的直通通的大洞,在深处的洞壁上还开凿了好几个小房间,估计是用来当指挥部的。原本这几个小房间都是有铁门的,但后来被卖破烂的连门框一起给拆掉卖了,所以现在我们畅通无阻。

苏雅琴在最深处的这个房间里,她的手臂被反背到身后用一根废电线捆住了,身体在地上躺着。黑子他们几个出去了,到另一个房间里商量着怎样处置她。黑子吩咐我留下来负责看守。苏雅琴给吓傻了,一动不动就那样躺着,小声地哭哭啼啼,不想起来,也不管地上脏不脏。这女生平时可干净了,穿的衣服从来不见一个污点。

我见她很老实,就出来去了黑子他们的房间里。我也想参与商量怎样处置苏雅琴,这次能把苏雅琴捉来我比谁立的功都大。

黑子他们正围坐着拿不出对策,人是捉来了,可捉来了以后怎么办呢?我们事先并没有想好。我们那时只想把她捉来,把她捉来了就达到了目的,就报复了我们想要报复的人。可人一捉到手里,新问题就出来了:怎么处置她?横竖不能刚捉到就放了她,那就没意思了,也会让我们这次行动的意义大打折扣。可不放,横竖不能就那样捆着扔在那儿,那也太无聊了。

马三说:“要不就让二鞋看着她,咱们去玩吧,等到天黑让二鞋把她放回家算了。”二鞋就是我,是我的外号,我真名叫赵阳,但因为我爸是鞋匠,别人都管我叫二鞋。

李顺说:“要不咱们打她一顿吧。”

黑子摇着头。黑子很下工夫地策划了这个行动,不想就这么草草收场。黑子喜欢打人,但他喜欢的是跟人打架的过程,对俯首帖耳的人他不怎么打;黑子也不喜欢打已经被捆了起来的人,他觉得那没意思。这一点和电影里的反动派是有区别的。

我们今天到场的还有张超、老蔫和小天鹅。老蔫和小天鹅也是外号,老蔫是因为永远不说话,小天鹅是因为他姐。小天鹅的姐长得高挑白皙,脖子细长细长很优美,别人都叫她大天鹅,后来我们就管他叫小天鹅了。

我插话说:“那再想想还有什么办法。”

李顺瞪了我一眼,说:“这不是正在想着呢吗!”房间里是黑的,我们打着一个马三不知从哪儿偷来的充电手电照明。

黑子说:“二鞋你还是去看着苏雅琴,叫你看着她,你怎么过来了?”

我说:“苏雅琴躺在地上,又捆着手呢,她跑不了。”

李顺说,怎么跑不了?她要是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的也能跑。

黑子冲我一翻白眼,说:“快回去,要是跑了人,我剥了你的皮。”

我就赶紧回来了。

我回到了苏雅琴的房间,房间里黑黝黝的,只能看出物体的轮廓。苏雅琴已经坐了起来,不知道她是怎么坐起来的,一定很不容易。我吓了一跳,她要是真的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黑子真得剥了我的皮。

看来苏雅琴一个人在黑屋子里很害怕,她本来正哭泣得厉害,我一回来她就停止了哭泣。我虽然看不到她的脸色,但我能感觉出她愿意我回来。我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坐下,我刚坐下她就问我:“你干什么去啦?”

她问我的语气基本上是那种问自己人的语气,显然没把我当成敌人,也显然没有怨恨我,看来人在恐惧中最容易与别人搞好团结。

我转了一个心眼儿,说:“我去给你求情了,想让他们放了你,可他们不答应。”

“谢一谢谢你!”苏雅琴智商很低地说,语气里跟我有了更多的亲近,“以后我的鞋跟坏了,我还上你爸那儿去修,该给钱给钱。”

我没吭声,心里好像被刺了一下。我知道她说的是好话,是想讨好我,可我最怕的就是有同学到我爸那儿去修鞋。这个苏雅琴学习很好,别的方面却傻里吧唧,她每次鞋坏了都跑我爸那儿去修,还拽了别的女生也去,照常给钱;她还想着这是帮我呢,是扶危济困呢。

见我不吭声,苏雅琴继续施展办法拉拢我,她说她饿了,她的夹克口袋里有两块德芙巧克力,想跟我分着吃,让我帮她拿出来。

我挺不好意思地凑到她的近前,在苏雅琴的指点下把手伸进她左侧身的口袋里。苏雅琴的身上有一种好闻的味道,是那种干净的没有异味的气息。这女生平时干净得要命,手腕、脖子从来没有脏过。我掏出来了,是两块德芙巧克力。因为苏雅琴有言在先要跟我分着吃,我就不客气地留下了一块,把另一块递给了她。但她没法接,她的手被捆着呢。她声音好像很忸怩地说:“我一我没法拿。”

我头脑里一清醒,眼前闪过许多电影镜头,我把递给她的巧克力拐了一个弯儿又塞进了她的口袋。她的身子僵了一下,计谋没有成功,她只好硬说了:“你把我的手给解开吧。”

我喉咙里低哼出一个模糊的表示拒绝的音阶,自顾自地摸索着剥下分给自己的这块巧克力的皮,把巧克力塞进了嘴里。嘿,真是好吃!甜软细腻,含在嘴里感觉真是美妙。

苏雅琴见我吃得好,说:“要不,这一块也给你吃吧。”

我就又伸手去她的口袋里掏出那块巧克力,也剥了皮塞进嘴里吃了。

苏雅琴问我:“好吃吗?”

我带着戒备说:“好吃。”

苏雅琴从声音里猜不出我是否被感化,但她还是往我近处挪了挪身子,小声说:“赵阳……”

我说:“嗯。”

“要不,”她试探着说,“你放了我吧。”

我往旁边躲闪了一下,说:“不行,我不敢,黑子得剥了我的皮。”

苏雅琴说:“你为什么总跟他们混在一起呢?你跟他们不一样,你平时多老实啊!你能成好学生的呀!”

我说:“我成不了好学生,我学习不好。”

苏雅琴说:“学习不好也不是非得当坏学生,你人老实,完全能当好学生。再说,一个人只要努力,学习就能好。”

我说:“不能。我试过。我整天写作业把手指头都写断了,学习也没好过。还有,我永远也弄不明白逮人的‘逮’和逮捕的‘逮’哪个是三声哪个是四声。”

苏雅琴说:“是‘傣人’和‘代捕’。”

我说:“可是他妈的明明它的字义是一样的,为什么非要叫两个音呢?”

苏雅琴说:“这正是我们的汉字文化丰富多彩博大精深的地方。”

我说:“我日他奶奶的汉字!你比如还有‘气氛’,我从小到大都是说‘气粪’,四声,老师也说‘气粪’,可是等到考试加拼音,他妈的它竟成了‘气芬’,成了一声,整个一个陷阱。还有‘主意’,‘大家在一起出个主意的“主意”’,谁都是读‘竹意’,可是一考试,你得写三声,‘嘱意’。还有‘心宽体胖’,你知道那个‘胖’读什么音吗?它不读‘胖子’的‘胖’,而是读‘盘子’的‘盘’,你得读成‘心宽体盘’。那次我写‘仿彿’,老赵狠狠踢了我一脚,说你要是写单立人就都写单立人,要是写双立人就都写双立人,罚我写了五百遍‘仿佛’,又写了五百遍‘彷彿’!”

苏雅琴说:“这有什么难的呀,只要你用心记就能记住它们。一个人只要努力,学习就能好;你没有学好那是因为你努力还不够。我问你,你每天晚上写到几点?”

我说:“十点。”

苏雅琴好像撇了撇嘴,说:“十点怎么行?都上初二了咱们,就是小学十点也不行啊,我天天是十二点!”

我说:“我拷!那你还睡不睡觉啊?”

苏雅琴说:“你怎么变得这么快呀?满嘴脏话,你以前多老实啊,跟他们混干什么?还有人一点才睡呢,习惯了就好了,你只要下决心就行。”

我说:“我下不了决心。我现在这样就挺好,不用写作业,老师放弃我不管了。现在也没人敢欺负我,黑子保护我。”

苏雅琴说:“我也保护过你呀。那次邻班那男生打你,还是我叫来了老师替你解了围。还有一次,你饿得肚子疼,我把面包给你吃了。还有一次老师要罚你,我替你求情了。”

苏雅琴说得我惭愧起来,一言不发。我俩从上小学五年级就是同学,她平时确实对我一直不错。我自从在课堂上把屎拉在了裤裆里,在班上就再也抬不起头来。班里一共三十三个女生,从那以后她们见了我都躲着走。我的同桌王小玲还哭哭啼啼地去找老师要求调换座位,好像我的裤裆里永远装着屎。其实我就拉了那一次裤子,那天我着了凉,有点拉稀。上课时,我突然内急。可那天是老赵的课,我不敢举手请假去厕所。我拼命忍着,没忍住就拉在了裤裆里。我就是从那时起开始彻底绝望的,但说句心里话,只有苏雅琴没有看不起我,对待我还是像以往那样。

苏雅琴见我惭愧了,趁机说:“赵阳,你放了我吧。”

我说:“我不敢,黑子会剥了我的皮。”

苏雅琴说:“你放了我,咱俩一起跑走就行了。”

我说:“不行,黑子总会抓到我的。”

苏雅琴绝望了,也失去了耐心,说:“你真没良心,我以前一直帮助你呢。”

我说:“我知道你对我不错,也没看不起我,我一直感谢你。”

“那你为什么还要骗我来这里?”她到底还是怨恨我的。

我说:“是黑子让我骗你的,我要是不干,就得挨揍。”

“你们骗我干什么?”

“他们想收拾你。”

“为什么收拾我?”

“因为你是三好学生。”

“因为我是三好学生?我是三好学生碍你们什么了?我平时一点也没得罪过你们;老师处罚你们时,我还总是讲情。我从没跟你们闹过矛盾!”

我说:“他们只是想收拾一个三好学生,并不是一定要找你,是让你赶上了。”

苏雅琴气得又抽泣上了:“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我从没有得罪过你们呀!”

我没有说实话。黑子让我去骗一个三好学生时,是没有指定苏雅琴的,是我选择了她。当时我站在路口上,等着我们班的三好学生过来。先是王晓明过来了,但我没敢骗他。他是男生,我怕他事后揍我。第二个过来的是陈慧,我也放过去了,因为陈慧的表哥特别厉害,还揍过李顺呢,我不敢惹。之后苏雅琴过来了,我本来也想放过她,可又怕黑子他们等得急;再有三好学生本来就不多,我也怕后面没有了,我骗不到,黑子就得剥我的皮。

我就走上前拦住苏雅琴,说班主任在那边等她呢,让我来叫她过去。她们这种三好学生太听老师的话了,一听是老师叫她,想也没想就跟着我走;走了很远才想起问一句老师叫她干什么,我敷衍地说老师脚扎了,在那边坐着呢。她更是心急了,毫不犹豫地跟着我走。

我们一到防空洞边,黑子他们就蹿了出来,掐住她往洞里拽。她这时才知道上当了,哭闹着挣扎着,可哪里顶事!黑子们抬起她,七手八脚地就给弄进洞里来了。

苏雅琴抽泣了一会儿,猛地抬起头,悲愤地说:“你们要把我怎么样?”

我说:“不知道。他们正商量呢。原本黑子就是说要捉一个三好学生收拾一顿,解解气。前几天老赵一脚把黑子的手踢流血了,还给他爸打了电话。黑子到家又挨了他爸一顿鞭子,耳朵都被抽流血了。他妈过来拉着,也让他爸踹了一跟头。”

苏雅琴说:“可那是因为黑子背后骂赵老师,让赵老师听见了,这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也不是我引起的,他干什么要报复我?”

我说:“黑子是想用三好学生来气班主任,三好学生都是班主任的宝。”

黑子对三好学生的怨怼由来已久。我们的班主任老赵偏心三好学生路人皆知,黑子说在老赵的眼里,王晓明的屎都是香的,陈慧的尿都是甜的,苏雅琴的屁都是芬芳的。三个月前的一堂课上,老赵正在黑板上板书中心思想,黑子邻座的王晓明解出了一道数学难题,这道题是他下课和陈慧一起讨论过的。现在语文课上他偷偷地把它给解了出来,兴奋之际等不及下课,就把解题的那张纸叠成了一个小飞机向隔着几个座位的陈慧抛去,不料落下之前正好被板书完毕转过身来的老赵看到。老赵从小飞机在空中划过的轨迹判断出了它飞来的方向,遂认定是黑子所为。老赵大踏步走下讲台,来到黑子的座位前,不由分说挥起手中的教鞭照准黑子的脑袋狠狠劈下。黑子疼得嗷的一声鬼叫,抱头跃起,大声申辩:“不是我,是王晓明!”岂料老赵听后并没有把教鞭转向三好学生王晓明,而是继续把愤怒追加在黑子身上,挥起教鞭又向黑子的头上重创三下,直至教鞭折断。打完黑子,老赵对王晓明只是责备地看了一眼,连说都没有说一句,就扔掉教鞭回讲台了。

黑子坐在座位上,身体僵直,咬紧牙齿,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黑子流眼泪。自从我认识黑子,他经过的大小阵仗不下几十次,挨老赵的打也不止一次,但这是他第一次流泪。

苏雅琴理解了黑子的逻辑,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比她原本想的更为严峻。她又抽泣了几声,语气软得没了力气,向我求情说:“你不敢放我,替我说上几句好话总该行吧?你对黑子说让他放过我吧,我从来没得罪过你们呀。”

我心里想:黑子要是能听我的那我就成老大了。

但我心里转了一下,我很想去参与黑子们的讨论,于是就对苏雅琴说:“那好,我去跟黑子他们给你说说情,不过你得配合我。”

“怎么配合?”苏雅琴好像看到了希望。

我说:“你得让我先把你的脚捆上。要不我不敢去,怕你跑了,黑子得剥了我的皮。”

苏雅琴失望了一大半,但还是听从了。她把腿伸直并好,老老实实地让我用废电线把她的两只脚腕捆了个结实。

我回到了黑子他们那里。黑子一见我就说:“你怎么又过来了,要是她跑了我剥了你的皮!”

我说:“跑不了,我把她的脚捆起来了,她现在一点也动不了了。”

黑子说:“好,你他妈的还真有主意。不过咱先说好了,她要是跑了,我们就绑架你姐。”

李顺说:“就他姐那样的,让我绑架我也不绑架,要绑架就绑架小天鹅他姐。”

小天鹅说:“你这浑蛋,你扯上我姐干什么?”

李顺恬不知耻地嘿嘿笑。

我说:“李顺,我姐啥样也比你强。”我姐其实长得一点不丑,就是平时衣服穿得差,不整洁,学习也不好,总让人看不起。

李顺要站起来打我,被黑子瞪了一眼,没敢动。

黑子说:“他妈的别闹了,抓紧时间说正事。”

马三跟我说:“我们正在商量是不是要让苏雅琴骂老赵呢。”

“骂老赵?”我没弄懂。

黑子把手里的一截小木棍向我丢了过来,他正在地上用小棍划来划去。小棍飞了过来,打在我的额头上。黑子说:“还不懂?她不是三好学生吗?她不是老赵的宝吗?咱们今天就让她骂骂老赵听听。”

我说:“这主意是不赖,挺好玩的,可是苏雅琴肯吗?”

黑子说:“不肯就不放她走。”

在我来之前,黑子他们已经把是否让苏雅琴骂老赵的问题商量一会儿了,只是还没有拿定主意。主意是黑子提出来的,但张超反对,反对的理由是这样做未免太卑鄙。其实是他不敢骂老赵,就是借苏雅琴之口做这件事他也不敢,他怕老赵迟早会知道。在我们几个人当中,张超是思虑最成熟的一个,做事之前喜欢先预测后果;凡是预测到后果不堪设想的事,他总是起来反对。这次绑架苏雅琴他本来也是反对的。

久决不下,黑子有点恼怒:“他妈的,你们说到底行不行?要不咱们举手表决:同意的举右手,不同意的举左手,快点!”

黑子先举起了右手,李顺马上也举起了右手,接着是老蔫举了右手——老蔫的优点是对黑子最忠诚。

张超举了左手,马三跟着张超举了左手,小天鹅也跟着慢慢举起了左手。

三比三。

“你奶奶的!”黑子骂道,像是骂大家,又像是骂我。他用眼睛盯着我,因为我还没有举呢。

我的腿有点发软,现在我成了关键人物,我举啥就是啥了。我胆怯地举起了右手。

黑子呸地往地上吐了一口,说:“好,他妈的,就这样!”

这时马三放下了左手,举起了右手,然后小天鹅也换了右手。黑子的眼睛更亮了。

张超泄气地放下了举着的左手,但他没有把右手换上来。黑子盯着他说:“张超,少数服从多数!”

张超没吭声,沉默了有半分钟,说:“那我不参与。”

黑子斜眼觑着他,未置可否。

张超又鼓了鼓勇气,说:“我退出。”

这次黑子说了一声:“行。”他悄悄地捅了捅挨着他的老蔫和李顺。

张超站了起来,说:“那我走了。”说完,他往洞外走去。

他走出了十几步,黑子猛地喊出一声:“打!”手里摸着的砖头就飞了出去。几乎就在同时,李顺和老蔫手里的砖头也出了手,飞向了张超的后背。剩下的我们三个也赶紧从地上找砖头抛了出去。

但张超似乎早有防备,黑子“打”字一出,张超就像被弹簧猛地一弹,腾地蹿起来就往外逃。黑子他们的砖头虽然飞到了他的身上,但已被他前蹿的势头卸了力,毫不致命,倒像是给了他一个推力,让他逃得更快了。而后面的三块砖头连碰都没有碰着他。

黑子跳了起来,率领我们追了上去。我们像受惊的耗子,在防空洞里嗵嗵嗵地跑着。张超更像受了惊的耗子,跑得连滚带爬。

张超跑出了防空洞,我们追了出来。这小子跑得太快,眼见是追不上了。黑子喝令我们停下,冲着张超的背影喊了一声:“早晚收拾你!”就带领我们回洞了。

我们来到苏雅琴的房间,苏雅琴正惊魂不定地坐在黑影里。刚才我们追打张超的动静很大,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一进来,她反倒惊吓过后似的哭了。马三拿来了充电手电,手电光打在苏雅琴的身上,我们在她面前站成了一个半圆。苏雅琴也许以为我们是来放她走的,她抬起脸充满期待地望着黑子。她的脸上蹭了一块脏灰,除此之外她的脸还是很干净,但身上的衣服滚得很脏了。

足足有五分钟,黑子没有说话,只是一门心思地审视着苏雅琴。苏雅琴被他看得忐忑了。终于,黑子开了口,说:“听着,苏雅琴,我们可以放了你,但你要做一件事。”

“做什么事?”苏雅琴问,是愿意合作的语气。

黑子嘿嘿笑了两声,说:“我们让你骂老赵,只要你现在骂一顿老赵,我们就放你走。”

“骂赵老师?为什么?”苏雅琴疑惑了,像我当时一样,脑子里没有转过弯。

“我们都恨老赵,都想骂老赵。”黑子说。

苏雅琴说:“那是你们的事,我不恨赵老师,凭什么让我骂他?”

黑子说:“就是要让你骂他!你不是三好学生吗?你不是老赵的宝吗?”

苏雅琴明白了一些黑子的意图,脸色渐渐地严峻了。她严正地说:“我不骂!我不会骂赵老师的!”

“你不骂我们就揍你!”一旁的李顺插嘴说。

苏雅琴把头一昂,表情像我们小学课本上的刘胡兰,说:“你们打死我我也不骂!”

黑子有些被苏雅琴的表情激怒了,他眼露凶光,慢慢地蹲了下去,凑到苏雅琴的眼前,拿手里的小棍轻轻一挑苏雅琴的下巴,说:“我们不会打死你!我们会好好地收拾你!”

“你们真卑鄙!”苏雅琴毫不屈服地决绝地闭上了眼睛。

我从后面悄悄拉了拉黑子的衣襟,黑子看了我一眼,往后退了两步。我趴在黑子耳朵上说:“我有办法让她听话。”

我这样做一是要给黑子出主意,二是想帮助苏雅琴。我不愿意黑子用暴力手段收拾苏雅琴。我愿意苏雅琴听黑子的话骂几句老赵,然后把她放了就得了。

黑子说:“快说,什么办法?”

我说:“我发现苏雅琴怕黑,她不怕我们在这儿,最怕我们不在这儿。”

黑子说:“你什么意思?”

我说:“她最怕我们都走了把她扔在这儿!”

黑子明白了,眼睛亮亮地笑了,一捋我脑袋,说:“你他妈的,智多星!”

黑子从马三手里拿过充电手电,又凑上前,照着苏雅琴的脸。黑子说:“你不骂是不是?”

“不骂!”

“坚决不骂?”

“坚决不骂!”

“那好,我们走!我说话算话,把你扔在这里三天,留你一个人喂老鼠。这个防空洞里有五百只老鼠,都比非洲难民还厉害。”

黑子突然关掉了手电,洞里陷入浓墨一样的黑暗。苏雅琴猝不及防,发出嗷的一声尖叫。

黑子说了一声:“撤!”

我们就都转身往外走,由于眼睛还不适应,走得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刚走出房间,我们就听见背后的苏雅琴恐怖地叫道:“不!你们别走——我跟你们合作。”

她绝望地呜呜哭了起来。

黑子打亮了手电,带了我们回来。房间里又恢复了刚才的状态,我们站成半圆围着苏雅琴。苏雅琴呜呜地哭,我们耐心地等她哭完。苏雅琴有意拖延时间,哭声已经小了下来,却还抽泣不止。

黑子说:“行了,该骂了!”

苏雅琴见躲不过,就抬起头问黑子:“怎么骂?”

她问黑子怎么骂,是想用被动的方式来减少她良心上的不安。

黑子识不破苏雅琴这么复杂的思维,我也没有提醒他。黑子说:“你骂‘老赵是浑蛋’!”

苏雅琴吞吞吐吐地说:“赵——赵老师是坏蛋。”

黑子说:“不是‘坏蛋’!”

苏雅琴迅速地顺水推舟:“不是坏蛋!”

黑子说:“说浑蛋,浑蛋!”

苏雅琴敷衍了一句:“浑蛋。”语气听起来并没有指向谁。

黑子说:“说清楚,谁是浑蛋?”

苏雅琴终于没法躲了,只得嗫嗫嚅嚅地说:“赵老师是浑蛋。”

以黑子为首,我们哗的一声都兴奋地叫了起来,新奇好玩又扬眉吐气。

黑子大叫道:“接着骂,接着骂,赵老师是浑蛋!赵老师是浑蛋!”

苏雅琴身不由己地跟着重复:“赵老师是浑蛋。”

我们嘻嘻哈哈,乐得又蹦又跳;黑子喵喵地学了两声猫叫。

可是苏雅琴惭愧得仿佛无地自容,低着头,等我们乐够了闹够了,她说:“张铁林,你要说话算话,我已经骂过了,你们放我走吧。”

张铁林是黑子的大号。

“好好,我说话算话,你放心。”黑子说,但他意犹未尽,“你再骂几声我们就放你走,你骂,赵老师是猪!”

苏雅琴犹豫了一下,听从了,她也许是想:反正已经骂了,再多骂几句就多骂几句吧。她想满足黑子的要求,尽快脱身:“赵老师是猪。”

“赵老师是狗!”

“赵老师是狗。”

“赵老师吃屎!”

“赵老师吃屎。”

也许是嫌黑子骂出的话太粗俗,接下来苏雅琴没有原样重复黑子的话,她做了修正。

“赵老师大耍流氓!”

“赵老师流氓成性。”

“赵老师小偷小摸!”

“赵老师鸡鸣狗盗。”

“对!”黑子说,对苏雅琴的修正表现出欣赏。

也许是苏雅琴怕黑子越来越骂出更不堪的话,不愿再被黑子牵着鼻子走;也许是苏雅琴想表现一下,以争取尽快把她放了。总之,是她忽然撇开了黑子的引导,变被动为主动,骂出了她自己的话:“赵老师苍蝇逐臭。”

“对!”黑子说。

“赵老师非驴非马。”

“对对!他不是驴也不是马,那他是什么?是猪吧!”

“赵老师沐猴而冠。”

“停,”黑子说,“木什么官?不行,你还想让他当官?”

苏雅琴嘴角露出了轻蔑的笑容,解释道:“这是成语,沐猴而冠是说猴子戴帽子装成人的样子,是讽刺!”

“噢,好,好!接着骂,接着骂!”

“赵老师蜀犬吠日。”

“赵老师蝇营狗苟。”

“赵老师首鼠两端。”

“赵老师狡兔死,走狗烹。”

“赵老师‘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

苏雅琴大展才华,骂出了许多我们想也想不到的成语。她越骂越兴奋,口吐莲花,字字珠玑。我们听得目瞪口呆,心服口服,心想学习好和学习坏就是不一样,这就是好学生和坏学生的区别。

“骂得好,骂得好,简直太好了!”黑子兴奋得大叫,他满意得要命。

我们也对苏雅琴的表现十分满意,我们的收获是意外的。

在我们兴奋的喧嚣中,苏雅琴说:“你们说话要算话,该放我了吧。”

黑子意气风发地说:“当然算话,放!二鞋,快去解开!”

我赶忙过去解捆苏雅琴的废电线,黑子嫌我不敏捷,还在我屁股上踢了一下。我先解开了苏雅琴的脚腕,又转到她背后解开了她的手腕。苏雅琴获得了自由,匆匆活动一下手腕,就要用手撑地站起来。黑子说了一声“让开!”大家便往两边一分,为她让开了路。

然而苏雅琴没能站起来,她只站起到一半,就两腿一软扑通坐了下去,与此同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恐怖的尖叫:“啊——”

我们猝不及防,都狠狠地打了一个激灵。也就是在这时,我们看到了万分恐怖的情景,那也是令苏雅琴发出恐怖尖叫的缘由——

在我们的灯光不及的阴影里,我们的班主任老赵,瘦瘦高高地就站在那个没有门框的门口,不知他已到来几时。由于愤怒,他的眼睛像两只灯泡一样灼灼地发光,严峻的脸已然扭曲变形。他一动不动地定在那儿,站立的姿势就像是一座沉默的火山。

我们感到世界末日般的恐怖像海潮一样向我们压了过来。

是黑子最先发出嗷的一声尖叫,舍生忘死地向门口冲去。我们紧随其后,抱着必死的绝望,就像鲁迅写的面对闰土手中钢叉的猹一样,冲着老赵奔去。

幸运的是,虽然老赵就站在门口,但也许是因为他的心思全投在了苏雅琴的身上,他居然并没有阻拦我们,让我们“反从他的**逃走了”。

我们从老赵的身边逃了过去,逃出了门口,没命地奔跑。

奔跑中,我听到背后传来了苏雅琴痛不欲生的嚎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