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我心

苏慧与骆超的友谊开始于荷花池边的一个早晨。那时候正是初夏季节,苏慧每天早晨来池边背外语。同学们还在梦乡里,空气新鲜得让人心旷神怡。远处的操场上,体训队在跑步训练,而池边则只有树上的鸟儿在喳喳欢叫。

苏慧在一块大青石上坐下,根据她的经验,要等半个小时以后,才会有其他学生来池边看书,她可以拥有分外清静的半个小时。

因此当她发现荷花池边多了一个人时,她很惊讶。那个人并不是坐在池边,而是在沿着荷花池慢慢踱步,手里卷着一本书。

他走过苏慧身边时,苏慧认出他来,是本校的老师骆超。

说他是老师,其实并不是很确切。他从大学毕业分配到一中五年了,只在这个学校教过一节课,然后就被放到后勤科了,干些琐碎的杂务,比如哪个教室的玻璃碰碎了,就可以去找他,他负责给安上,哪个同学要支蚊帐缺个钉子什么的,也可以去找他要。

但他的知名度却很高,全校学生都知道他,这是因为在他身上流传的一个笑话,他说狐狸永远追不上乌龟。

那时他刚刚分配到一中,被安排教高一年级的数学课。他是在他的第一节数学课上讲这个笑话的,当然他自己并不想讲什么笑话,他讲得十分认真。他说假如有一只狐狸,它要追一只乌龟,这只乌龟位于狐狸前面一定的距离,那么设想一下,狐狸要什么时候才能追上乌龟呢。这么简单的问题,同学们当然都能回答,只要给出双方的速度就行了。

可是骆超老师却说:狐狸永远追不上乌龟!

因为当狐狸追到乌龟的起点时,乌龟已经又向前爬了一定的距离,于是一个新的起点产生了,狐狸必须继续追,而当它追到乌龟这个新的起点时,乌龟又已经向前爬了一段距离,狐狸只能再追向那个更新的起点,就这样,乌龟会制造出无穷个起点,它总能在起点与自己之间制造出一个距离,不管这距离有多么小,但只要乌龟不停地奋力向前爬,狐狸就永远也追不上乌龟!

他讲到这里时,教室里乱了套,因为太荒唐,几十名学生有笑的,有争论的,有做鬼脸的,有调皮的学生故意大声叫:“对,狐狸就是追不上乌龟,不但狐狸追不上,兔子也追不上,不但兔子追不上,老虎也追不上,不但老虎追不上,大象也追不上,不但大象……”

坐在教室后排听课的校长,愤怒地站起身,低沉地扔下一句:“荒唐透顶!”就走掉了。

课乱得没法继续,年轻的骆超无奈地摇头,他很后悔自己讲的这个插曲。他本想给同学们一次思维上的启示,没想到会弄成这个样子。

这节课之后,他就被放到后勤科管杂务去了,校长背地里说“永远不会让这样的老师上一中的讲台”。从那时到现在,一晃就是五年。五年里,这个狐狸追不上乌龟的笑话像标签一样贴在骆超身上,长盛不衰地流传着。

现在,苏慧知道这个忧郁地绕着池塘踱步的人就是骆超,她不由得好奇地关注着他。他显然是在深深地思索着什么,以致走过苏慧身边时根本就忽略了她的存在。

苏慧很礼貌地跟他打招呼:“骆老师好!”

“啊,好,好,你也好!”

骆超被一声清脆的问候打断了思绪,他慌慌地点头,脸上是那种被别人嘲弄惯了的无奈和平静的卑微,但苏慧看出来,在那平静的表面下是他深深的忧郁。苏慧忽然就有了想跟他多说一句话的冲动。

她跟他说的那句话是:“骆老师,我知道那不是笑话,那也不荒唐,那是芝诺悖论!”

“芝诺悖论?!”骆超显然一悚,站下了,定定地望着眼前的这个清秀瘦削的小女生,他的脸色在情绪的波动下一阵发白,“你一你说什么?你说芝诺悖论?你懂芝诺悖论?”

苏慧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轻声说:“我不懂,我只是在一本书上读到过。”

骆超的声音因激动而发抖:“好,好,想不到在这里能听到这样的声音。”

苏慧抬起头,看到他的眼眶里竟闪动着满满的泪光。

他好像再也说不出话,头也不回地逃掉了。

第二天早晨,当苏慧再来到池塘边时,骆超也早早地来了。他向苏慧走过来,到了她的跟前,开口就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苏慧。”

他点着头说:“哦,我昨天忘了问你的名字。”

顿了一下,他又突兀地说:“苏慧,你可以到我这里来借书,我有一些有关数学的书籍。”

苏慧有点不知所措地说:“好的。”

苏慧几乎是为了礼貌才去骆超宿舍“借书”的,因为他一番好意提出了要借给她书看,如果她一次都不去,那会让他尴尬的。可是让苏慧没想到的是,她一进他的小屋,一见他的那些书,她就被它们吸引了。

他有那么多有关数学知识的书,苏慧这才知道她平时理解得很单纯的数学,竟然是一个浩瀚的海洋。他告诉她,他是师大数学系毕业的,他深爱着数学这个学科。

“苏慧,你是我的知音,整个一中,只有你理解我说的‘芝诺悖论’。我这里的书从不借给别人看,因为我热爱它们。但是你,可以随时到我这里来拿书。”

他接下来给她讲起了芝诺悖论,讲这个悖论的意义所在。他还讲数学是人类文明之源,人类最早区别于动物的概念是数的概念,而将来从根本上揭示宇宙的奥秘也会归结于数学领域。他讲起古希腊的数学家,讲毕达哥拉斯,讲欧几里得,讲人类的智慧和理想,讲人类的科学精神的起源……

他的这些话苏慧听得似懂非懂,但她为他渊博的知识和对数学的深层次的理解而深深折服。她感觉到自己面前的这颗心灵是一颗独特不俗的心灵,尽管这颗心灵几年来在一中始终是被嘲笑压抑的对象。

她在对他由衷钦佩的同时也为他感到不平,这样一个优秀的老师在一中竟然得不到走上讲台的权利。她发自内心地说:“骆老师,您要是做我们的数学老师,将让同学们多么受益啊!”

骆超的眼神一下子黯然了,脸上又换上那种深深的忧郁。他叹了一口气:“我深深地热爱着数学,但我知道由于自己智力和其他方面的因素,我不可能成为一个数学家,我无力为我所爱的数学做出一丁点儿的贡献。我唯有希望把我所知道的数学知识尽可能地传授给我的学生,谁想却连这个最低的愿望也难于实现。”

苏慧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和心灵都忽地一热,她动情地说:“骆老师,让我做您的学生吧!”

就是从这天起,苏慧和骆超开始了他们特殊的师生关系,她感到他在她的面前打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在他的指点下,苏慧更多地接触着数学这个学科。尽管这挺花费她的时间,但这种接触让她感到愉悦和幸福。

只有苏慧体会到了骆超是多么多么地热爱数学,苏慧发现,她从他那里借到的每一本数学书籍的扉页上,都有他用钢笔写下的这样四个字——

热爱,是的!

“热爱,是的!”这简直是一句诗,是一句浓缩了一个人对一门学科无比深沉而又真挚的感情的诗。这种感情深深地感染了苏慧,她渐渐地也深爱上了数学。

“将来考大学,我只考数学系。”有一天苏慧说。

骆超听了,竟有些激动:“对,你一定要考一个名牌大学的数学系。”

苏慧说:“我从小就喜欢数学,我会努力的。”

友谊之神就是这样降临在他们身边的。苏慧抛出了一条索子,索子的一端搭在自己身上,一端搭在骆超的身上,他们的友谊便谁也阻止不了地开始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总能看到一个清秀的小姑娘抱着一本本书出入于那个已成为笑柄的人的宿舍。人们猜不透他们在干什么,只是挺不理解地看到他们的脸上总带着满足愉悦的神情。

有时候,她走时,他会送她出来,一路跟着她,一边走一边说,显然有什么话题还没有讲完,直到快到她的宿舍了,他才回转。有时候,她来了,走到门前时,并没有敲门,门便开了,显然他就在门后等着她。

很久以后苏慧想,要是这样愉悦的日子永远进行下去,那该多么好啊!

苏慧的家里很贫困,你要是去过她的家,就会惊讶一个这么贫困的家庭竟然养出了一个如此灵秀的女儿。

在学校里,苏慧的生活十分清苦,她把自己的生活开支压缩到了最低限度。每天的伙食费,她给自己限定在两元钱之内,她从来都是只买最便宜的饭菜。

除了伙食费,其他的各项日常开支,她也是压缩到必不可少的程度。她从不用化妆品,洗脸时除了一块廉价的香皂之外再也不用别的,但苏慧天生丽质,虽从未搽过这个霜那个粉的,脸上皮肤却十分姣好。对于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来说,只要条件稍好一点,零零碎碎的日常开支项目便会多得数不清。而她,只是简简单单的那么几项。

在衣着上,那就更简单了,她的每一件衣服都已穿过不短的时间,有的颜色已退得淡淡的,但就是这些素淡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竟让她显出一种清净脱俗的超然韵致。

有时候,素淡也是一种美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苏慧有了一个外号:小白鞋。

因为她总是穿着一双白色的护士鞋。那不是真的护士穿的工作鞋,只因为它通体白色,人们就叫它护士鞋。学校里好多女生都穿着各式各样漂亮的皮鞋,苏慧买不起,但这种护士鞋虽然价钱便宜,穿在苏慧的脚上却别有一番整洁雅致的韵味。

同学们叫她“小白鞋”,并不仅仅是因为她脚上护士鞋的颜色是白色的,还因为它们总是非常干净,一尘不染。

穿白色的鞋子,有一点是很麻烦的,就是它太容易脏,脏了就会很难看。这样白色的鞋,穿上不超过两天就会脏的,所以苏慧两天就要把它刷一次。她有两双这样的鞋,可以倒换着穿,刷这双时那一双就干了。为了让它们能干得快些,苏慧可费了心思。每次刷完鞋,她先把一条旧毛巾反复地塞进鞋里,把里面的水尽量吸出来,再把鞋子放在一个通风的地方晾干,而不是在太阳底下晒它,因为晒干容易让鞋子变黄。

有一天上体育课,是1500米考试。这样的长跑项目,同学们都穿运动鞋或是旅游鞋,可是苏慧没有啊,就只能穿着她的护士鞋去跑。跑到中途,苏慧的鞋子坏掉了,但她不能退下来,因为退下来就会没有成绩,她只好坚持到最后。等到跑完,她的一只脚已经被矿渣跑道磨破出血了。

一个同学陪着她去学校的卫生室包扎,她一瘸一拐地走着,半路上遇到了骆超。他一见,赶忙过来问:“怎么啦?苏慧,脚出血了!”他的语气都紧张起来了。

苏慧说:“没事的,就是鞋子坏了,磨破了脚。”

那同学说:“今天考1500米,跑的。”

骆超说:“长跑要穿运动鞋才是呀。”

那个快嘴的同学说:“她哪里有运动鞋呀!”

苏慧难为情地说:“没事的,以前我也跑过。”

骆超的心头像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他沉默了。他心里很难受。尽管他和苏慧的友谊已经有了好长时间,但在这好长的时间里,他一直没有注意到苏慧在经济上的困窘。现在他知道了,他心里是那样偷偷地疼。

过了几天,苏慧忽然收到了一个包裹,里面是一双漂亮的旅游鞋。包裹单上寄件人一栏是空白,但苏慧完全明白是谁给她寄来的。

这有些好笑,他们近在咫尺,他本可以当面交给她,却跑到邮局去邮寄。苏慧明白,他是怕当面交给她,她会不接受,所以才想到了这个笨办法。也正因为如此,她觉得她没法拒绝他。

她穿了旅游鞋去他的屋里,为的是让他看一看。他却装作没有看见。她偷偷地笑了,说:“昨天有人给我寄来了这鞋子,却没有写寄件地址。但我知道他是谁,我心里非常感谢他。”说完,她就飞红了脸。

而他的脸比她的还要红呢。

这一双漂亮的旅游鞋,苏慧穿起来是那么美,它让他们的关系更近了一步。在那种亲密的师生关系里,多了一层说不出的亲近。

亲近,是一种幸福的感觉。

在后来的日子里,苏慧一直都在庆幸自己与骆超有过这一段亲近的时光。每当回忆起这一段时光,她的身心便仿佛重又沐浴在那春末夏初的丽日里。

那时的阳光总是十分明丽地照在他房间的窗上。那时的她常能体会到什么是“近在咫尺”的感觉。

“您妹妹叫什么名字?”

“她叫陈绵。”

“她长得好看吗?”

“一般吧,还行。没有你好看。”

“她有多高?我比她高吗?”

“差不多吧,她到我的鼻尖。”

“那我到您哪里?来,我跟您比一比。”

那天,不知怎的他们的话题转到了他的妹妹身上。她那么想知道那个小妹妹的情况,从学习到爱好到她的身高。后来,她非要跟他站在一起比一比,看一看她与他的妹妹谁高。

她像小雀一样跳到他的面前,拉着他跟自己比。她把一只手平放在头顶,掌缘正好抵在他的鼻尖。

她感觉到他的手在她脑后的发梢上轻轻一抚,随后他就别转了脸。

她也害羞地低垂了头,退开一步,说:“那我,跟您妹妹一样高。”

后来,很久以后,她回忆起这段快乐愉悦的日子,又每每带着那么一种或深或浅的遗憾。

有一天下雨,天地万物笼罩在一个雨线织成的巨网里,沁凉的雨线让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起来。

他们俩在他的宿舍里静静地听着外面的雨声,似乎在这雨声里再不好讲什么话题,只该用心享受这美妙湿润的天籁。

突然,后颈间一阵尖厉的刺痛,她不由得“啊呀”一声跳了起来。她飞快地用手拂了两下,但刺痛仍在继续。

“怎么了?”他急忙查看,是一只尖蚂蚁蜇在她的后颈上。

他赶忙伸出手指去掐那只蚂蚁,但他的心有点慌,不敢下手似的。尖蚂蚁没被掐住,钻入她的衣领里去了。这时候他要是稍稍掀一下她的衣领,还能够逮到它。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张皇失措,毫无主张。

尖蚂蚁一路逃一路蜇,顷刻间她的颈子上便有了一道长长的火烧火燎的蜇痛,这蜇痛从颈间一直延伸到尖蚂蚁逃入的衣服里去了。

他突然转身就跑,跑向屋外,一边跑一边急急地说:“你赶快自己逮它吧。”他带上门逃掉了。

她在屋里,好容易才逮住了这只可恶的小蚂蚁。她的背上已被蜇了好大一片,灼痛难受。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转来,身上已被外面的雨淋得湿透了……

好多天了,骆超的心里在矛盾着,他面临着一个选择。

最近教育系统有一个西部支教计划,要选派基层教师前往西部贫困山区的学校支教,自愿报名。

骆超动了心,他想报名。毕业五年了,他还没有正式走上讲台,这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他在一中人的眼里是属于闲置人员,这让他深深地感到颓丧自卑。而最让他痛苦的是,他觉得自己这是在虚掷年轻的生命。他知道,去西部支教是非常艰苦的,但他在那里不会再是“闲置人员”,他将会走上讲台,把他胸中的知识传授给嗷嗷待哺的学生,他的生命将会变得更有意义。在一中的这几年,他在人们的嘲笑轻视中变得沉默寡言,有谁知道他其实仍是满腔热血呢?

可报名工作开始一个月了,骆超还在犹豫,他是因为苏慧。这是一个他多么多么喜爱的学生啊,她对数学的理解是那么聪颖敏慧,而且,他跟她在一起时,他感到是多么的幸福啊!

他要去支教,就得离开这个可爱的女孩。在理智上,他得让自己去报名,可是在感情上,他又舍不得离开苏慧。他非常苦恼地陷于两难境地。

但他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在一个星期日的下午,他在思绪辗转中下定了决心:明天就去报名!

晚上,苏慧来了,她还被蒙在鼓里。他默默地望着她那张清纯秀丽的脸庞,忽然心中涌出挡不住的感伤,说:“苏慧,我们到外面散散步吧。”

走出屋,他们发现天空飘起了鹅毛大的雪花。好大的雪呀,静悄悄地不知何时已将地面严严实实地覆盖了。

他们来到了池塘边,骆超心里千头万绪,却不知开口说什么。他说:“这雪好大啊。”

苏慧说:“嗯,好大。”

她察觉了他有心事,也许有话要跟她说。

可是他们沿着池塘走了一圈又一圈,他一直默默的,没有开口。苏慧不知道,骆超其实是心里害怕。他虽然很想把自己要去支教的决定告诉她,可是他又怕他说给她了,她会阻拦他,或者说是挽留他。他心里清楚得很,只要苏慧轻轻地说一句:“不,您别走。”那么他所有的决心便会被彻底动摇。

他就这样矛盾着。

苏慧走得累了,停下,面对着他,等着他开口。周围是暗黑的夜色和朦胧的雪光,寂静里雪簌簌而落。

双方在黑暗里对望着,可是他还是不开口。苏慧猜不透他的心事啊,只是感觉出他反常,甚至有些误会他心里的想法了。她说:“您怎么不说话呀?您看这雪越下越大了。”

苏慧冷得有点受不住,把手举到嘴边呵着,说:“好冷,我的手都冻僵了。”

骆超的心里一直乱纷纷的,这时他好像猛省般地意识到苏慧单薄的身体禁不起严寒,一股即将离别的苦味和有话难言的辛酸,再加上对眼前这个冻成小冰人儿的女孩子的怜爱,千般滋味霎时塞满了他的胸膛。他忽地把苏慧的双手拢到他的手掌里,紧紧地握着,温暖着。

他宽大的手掌很温暖,苏慧的一颗心像小鹿一样撞起来。她被他这突兀的动作弄得不知所措,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把手抽回来。

他问她:“还冷吗?”

她慌乱地说:“嗯。”因为紧张,她的牙齿打着战。

不知不觉中,他已把她揽到他的怀里温暖着。她听到他的心在怦怦地狂跳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俩都意识到了不妥。她只觉得脸上腾地烧了起来,再也感觉不到寒冷。她慌乱得要命,下意识里猛地推开了他,嘴里说:“您要干什么呀您!”

骆超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比苏慧更加慌张。他结结巴巴地说:“啊,我一我……”

苏慧拔脚就跑,她慌张得要命,也害羞得要命,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就什么也不会想了,只想赶快逃回宿舍。

骆超在她的背后叫道:“苏慧,你听我说……”

苏慧听也没有听到,跌跌撞撞地跑掉了。

第二天,骆超踩着厚厚的积雪去教育局报了名。

一连几天,苏慧都没有来见骆超。她怕见他。她既为那天晚上两人之间的那种不期然的亲近动作而害羞,又为自己最后那么生硬地推开了他而难过。

她怕见他,怕他会重提那天晚上的话题,那样她会不知如何应对。她既不愿意那天晚上的事情再次发生,又不愿因此而中断了他们之间的友谊。她只想回避他几天,让他心中的热情凉一凉,她再去见他。他们之间的情感珍贵而美好,她不愿偏离了这样的轨道。

而骆超,也是同样地怕见苏慧。

苏慧不知道,骆超是多么恨自己,恨自己的失态,恨自己亵渎了与苏慧之间的那种清纯美好的状态,尽管这状态并不仅仅是友谊,它确实含有着更多的情感成分,但它仍是在友谊之神管辖的范畴。可当他做出了那个超出这个范畴的举动时,友谊之神就飞走了。

他郁苦难言。他本来就是一个处在压抑之中的人,五年的闲置人员的身份和长时间地作为人们嘲笑的对象,使他的内心自卑而敏感。那天晚上,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羞愧交加,觉得自己再也没脸见苏慧了。他恨得捶打着自己的头,该死,你怎么就做出了这么过分的举动啊!

从教育局报名回来后,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几天不出屋。他害怕见到苏慧,害怕见到她那张清纯的小仙子一样的脸。

两个星期后,苏慧才去找他。她想那个晚上在两个人心上引起的涟漪已经平静,她和他又可以继续以前那种美好的状态了。

可是那天她向他的房间走去时,远远地,她看见了他站在门边。他显然也看见她了,但他好像是怔了怔,然后带上门,低着头走开了。

她顿时停住脚步,呆在那里,望着他低着头匆匆地向她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的眼泪几乎涌了出来,她强忍着,回转身跑回了宿舍。她后悔了,她想是她那天晚上推开他的动作太生硬了,他伤心了,生气了,不愿再理她了。

她哪里知道他是有急事,他要去教育局,他的支教申请批下来了,他报名本来晚了,局里催得急要他马上过去填表。他也看见她了,但因为离得远,他不确定她是不是来找他的,她那时走的方向也是可以通向图书馆的。他迟疑了一下是不是要等她,可他有事急着走,就没有等。也因为,他还是怕见她,怕自己没脸见她。

于是他就低着头匆匆地走掉了。

不知道应该算是“过错”还是“错过”。

很久以后,他们俩都会为这句话而深深地感伤。

他们是各自误会了对方心里的想法,其实那时只要有一个人向对方解释一下就好了,可就是阴差阳错,谁也没有开口。人的心太敏感也太脆弱啊,让你对你很在意的人说不出话,哪怕只是轻轻的一两个字,而且你越是在意他(她),你便越是说不出口。

又两个星期后就放寒假了,他们始终没有再见一面。寒假里苏慧曾想给他写信,可那时才忽然想到跟他在一起这么久,竟没有问过他家的地址。

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苏慧就跑到学校里去他的房间找他,但已是人去屋空,他一星期前就出发支教去了。

他给她留下了几本书和一封短信。

他在信里向她道歉,他认为那天晚上他的失态伤害了她,请她原谅!

苏慧泪流满面,她在泪水里一遍遍地读着那封信,心里叨念着:您没有伤害我,没有伤害我呀!天哪,您请我原谅,就是说您一直认为我是怪您了,在生您的气了。

她现在悔恨得要命,她知道是她在回避他的那两个星期里,让他误会她了。

唉,您那么聪明的头脑,能够解出那么繁复的数学运算,为何不能理解一个小女孩的心呢?我虽然回避您,但我并没有生您的气啊,也没有怪您啊。

您看那含羞草,只要轻轻一碰,它那欢怿开放的枝叶便收拢了,可是又有谁知道它的内心里不是满含着幸福呢?

骆超支教走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他在一中没有什么朋友,所以也没有写信来。人们只知道支教队是从市里统一出发的,对口地区是甘肃,除此之外没有人知道骆超的详细地址。再说,也没有谁关心他的去向。时间稍长一些,人们便将这个人淡忘了——人走了,连有关他的笑话也没人再提了。这不怪大家,毕竟不能要求每个人都懂得什么“芝诺悖论”。

在一中,只有一个小女孩还没有忘记他。谁也不知道,在他走后的那么多日子里,苏慧有多少次偷偷地想念着他,满怀着遗憾和失悔想念着他。

一年多后,苏慧在参加高考的前夕还在想念着他。她在心里向着遥远的方向问道:我要高考了,您现在在做什么?

一个多月后,苏慧接到了北京大学数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光阴似箭。又是四年的时间过去了,苏慧从北京大学毕业,并获得了赴美留学的机会。

在这几年里,当年与骆超一起支教的队员都早已期满归来,而骆超却在期满时打报告要求留下,成了当地一名正式的教师。他热爱那里的讲台,他要一辈子在那里扎根下去。

苏慧在即将赴美留学之前,终于从归来的支教队员那里打听到了骆超所在学校的地址。

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她还来得及去见他一次。她匆匆登上了前往甘肃的火车。其实好多想说的话几年前在心里已经说了很多遍,现在都不想再说了。但她还是要见他,哪怕什么也不说,只是见一面。况且,他们至少还会说一说有关数学的话题,说一说“芝诺悖论”。

苏慧下了火车转乘汽车,好不容易才到了骆超支教的那个简陋的乡下中学,但是她没有找到他。那里的人告诉她,骆超在两年前就调到甘南去了,那是一个连汽车也不通的地方。

苏慧叹息着,赴美时间紧迫,她没有时间再去甘南找他了。

她问骆超在这里的同事:“他在这里生活得好吗?工作得好吗?”

他们说:“很好呀,很快乐,而且讲课非常出色,是我们这里最好的老师!”

苏慧买了一个风筝,在他工作过的这个学校的操场上放了起来。正是上课时间,操场上空无一人,苏慧默默地把风筝放了起来。秋天的风有力地吹着,风筝扶摇而上。苏慧一圈一圈地仔细放线,线圈渐渐缩小,风筝高高远远地飘飞着,一个大大的风筝缩成了一个小小的巴掌。

1000米长的风筝线放到了最后一圈,苏慧持线而立,静默良久,最后把线凑到嘴边,用力咬断了。

细线在苏慧手里轻轻地一跳,就逃向了更加高远的空中。

天气很好,万里无云,清冽的风正由北方向南吹拂着,吹向甘南的方向。那挣脱了束缚的风筝顷刻间直达天边,化为一点。苏慧满眼热胀胀地望着它,她知道它将飘飞而去,再不回头。她也知道,它终归会落下来,她期望着它落在甘南的土地上。

风筝消失在天际。

要是有人捡到它,就会看到那上面有一个女孩写下的字迹:

找你五年多了,你在哪里?你还好吗?你走后,我考上了北大,数学系。如今,我已从北大毕业,就要到美国去读书,还是读数学。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志愿。

隔了一行,她又写道——

我好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