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

向鹏去学校拿录取通知书那天,正好碰上茹莲。大热的天,向鹏热得通身是汗,浑身都热呼呼的,但他一见茹莲,好像浑身都清爽了一下似的,顿时感到很惬意。茹莲清清丽丽地正在教导处门前和他们的班主任说着话,手里拿着她的通知书。他忙与班主任打招呼,又与茹莲打招呼,茹莲向他笑笑。

班主任很高兴地看着他,说:“你的在我这里。”

他知道班主任说的是录取通知书,班主任说:“第一志愿,很好。你如愿以偿了。”

班主任说着把通知书递了过来给他,他觉得心里像被什么推了一把,血一下子涨向了脑袋,这是激动的感觉。他强忍着激动,但他接通知书的手在忍不住地抖。他确实是太激动了,只是有老师和茹莲在一旁他不好意思流露出来。他第一志愿报考的学校是他几年来梦寐以求的目标,为了这个目标他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呀。现在,它变成现实了。

他抖抖地接过了通知书,看了一眼那上面的学校的名字,那是一所北京的重点大学的名字。他移开眼睛,不再看通知书,但他的脑子里仍然是这个学校的名字。他一时说不出话。

班主任拍着他的肩膀说:“为你高兴!咱们学校只你俩考了北京的学校。”

班主任自己也高兴,他和茹莲是班主任最得意的学生,现在他俩果然给班主任很争气。

他想起问茹莲:“你是哪个学校?”

其实他知道茹莲是哪个学校,茹莲最初填写报考志愿的时候他就知道的。

茹莲说了自己考取学校的名字,他听得出来,茹莲脸上很平静,心里也是兴奋极了。

他此时还有一层的高兴,他和茹莲都考上了北京的学校,这让他在实现了愿望的激动里,更多了一层兴奋。

他说:“茹莲,入学时,咱俩一起走吧。”

“好的。”茹莲说。

他想了想,又说:“咱俩一起走,就不用家里人送了,咱俩能互相照应。”“那样更好。”茹莲说,“不用家里人送,当然好,免了许多麻烦。”

他们这里离北京很远的,如果家里人送,往来的旅费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可是不送又不放心。现在这个问题让他俩不费力地解决了,两个人都很高兴。当然,让人高兴的也不仅仅是省了一笔钱,两个人能一起走,这本身让人很是快乐。

分手的时候,他说:“茹莲,临开学我去找你,咱俩定好哪天走。”

“好的,一言为定。”茹莲说。

“一言为定。”他说。

“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向鹏回到家里,把北京的这个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给父亲看时,父亲却没有像他想象中的那样高兴。父亲脸上高兴了一下,看着通知书嘴上露出了笑纹,但随后,父亲的脸色又暗了下来。

父亲小声嘟哝道:“五千多,这么多。”

父亲说的是录取通知书上写明的要求新生入学时交纳的学费和各项费用,一共是五千多元。

向鹏说:“爸……”

父亲说:“你不用管,我马上去借,这离开学还一个月呢,能借到。我这就上你舅舅家去一趟。”

父亲说着就出了门,向鹏在后面望着父亲走出去,父亲的背影有点驼。

五千多元钱对于当今的一些有钱人不算什么,但对于向鹏家,却是一笔根本无法承担的巨款。父亲是个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农民,只知土里刨食,指望几亩地,一年到头也不会有多大收入,向鹏这几年上中学已经花尽了家里多少年的积蓄,还跟亲戚家借了不少债。去年,他上高三,为了交上五百元的学杂费和准备他的伙食费,父亲把家里唯一的一件值钱的东西,那头小毛驴卖掉了。这头小毛驴本是家里必不可少的,种田耕地拉车都得靠它,农活是一时一刻也离不了它的,可父亲还是咬咬牙把它卖掉了,实在没办法,不然他就上不了学。自从卖了驴,父亲种地干活都增加了很多困难,许多农活没有牲畜是没法干的,父亲要时常赔着笑脸去别人家借牲畜用,而为了回报人家又要帮人家去干活,本就劳累的父亲更其劳累了。这一年下来,父亲明显苍老了很多。

现在,这五千多元的担子又压在了父亲的肩上。家里是一点钱也拿不出了,这五千多元全得去借。可借钱,实在是太难了。这些年,亲戚都已经借过了,许多亲戚都已经让他家借怕了,再也借不出钱来了,都怕他家还不起。能借出钱来的只还剩几家近亲,可这几家也都不富裕,要凑足五千元根本没有这个力量。

一晃十天过去了,父亲去过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家,有希望的没希望的他都跟人家张了口,总共凑了一千七百元。晚上,父亲和母亲清点着这点钱,愁得抬不起脸。舅舅恰好来了,送来了二百元钱,舅舅不敢看妈妈的脸色,吞吞吐吐地说本来答应拿来五百的,可舅妈死活不干,说是这一借出去不到小鹏能挣钱是还不回来的,可那要等到哪年哪月呀,舅舅跟舅妈打了一架,只拿出了这二百元,舅舅也没法了,钱都是舅妈掌握着,并且也真的没有多少钱。

父亲先谢了舅舅,又说不怪舅妈,亲戚们都有难处,何况也确实是他家现在是借了就还不起,至少要等到向鹏毕业,那得四年时间哪,现在这物价天天涨,谁愿意把钱借出去一借四年哪。

舅舅愧愧地说可我是孩子他舅舅哇,我这舅舅可咋当呀!姐,你们再想想法子吧。舅舅说完就走了,连水也没喝一口就走了。

该想的办法都想了,还能再想啥法子呀。

夜里,向鹏睡不着觉,他听见隔壁父母不停地叹气,他们也是一夜未睡。

那天,父亲走进了杨百万的家。

杨百万是本村的乡亲,但他的家在县城,自从他开石材厂发了财,成了全县首富,他家就搬到了县城。当初杨家住在村里时,向鹏家与杨百万家离得远,所以两家从未有过什么交往。现在父亲走投无路,要来向杨百万借钱,心里觉得很没有底,只是抱着同是一村乡亲的一线希望。

父亲走进杨百万的家时,杨百万正在家里与几个朋友喝酒,杨百万家里设有比酒楼的灶堂更大的厨房,高薪聘请了一个全县最有名的厨师做自家的私人厨师,常在家里开宴请客,这样的宴请比上酒楼更气派,也让杨百万更体会到一种唯我独尊的滋味。

父亲进来见杨百万,同村的乡亲,杨百万还认得父亲,他看着父亲,大声说:“哟,是向老三呀,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杨百万说着眼睛看了看领父亲进来的保姆,眼神里有些不满,保姆赶忙退了出去。

父亲嗫嚅道:“有,有事求你。”

杨百万说:“说吧。”

父亲就说了自己的儿子考上了北京的学校,家里没钱,想借钱。

杨百万听了父亲的话,垂下眼皮沉着声。没等杨百万说话,一旁早有一起喝酒的杨百万的朋友搭了话:

“借钱念书?这年头儿物价飞涨,还有想这么借钱的!”

“是啊,非亲非故,也真开得了口!”

“上大学,这一去几年,年年借钱,这可是个无底洞哇。”

“这借债是讲借讲还,你先得说出个保证来,什么时候还。要是一年拖一年地还不了,那不成了肉包子打狗了,有去无回呀。”

席上的几个都是鬼精的人,见杨百万沉声不语,知其不愿借钱给来人,又碍于同村乡亲的面子无法开口回绝,所以都巴不得地来说顺风话,取悦主人。

杨百万任凭这几个人你一嘴他一嘴地说着,他仍是沉声不语。

父亲面红耳赤惭愧满面,这几个人的一串串的话真比子弹还厉害,父亲见杨百万一声不吭,也知道了他心里是不想把钱借给自己,父亲费力地仍然赔着笑脸说:“那,那就算了,你们喝吧,我走了。”

父亲说完转身就往门外走。

但父亲走到门口时,杨百万忽然又在后面叫住了他。

杨百万说:“向老三,你回来!”

父亲停住,转过身。

杨百万说:“你过来!”

父亲顺从地重又走到他们的酒桌前。

杨百万说:“你先别走,你就这样空手一走,别人还以为我杨百万拿不出几千块钱呢!再说了,这同村的老乡亲,你求到了我头上,我怎能不管呢?不过呢,你这借钱的名目得改一改,这要是借,一下子几年,你肯定还不起,如今钱这么毛,过几年这钱还叫钱哪!所以你要说借我是不借你的,但我可以给你!只要你说一声‘要’,我就给,不用还了。我杨百万还在乎这俩钱儿?不过我有一个要求,你的儿子得认我做干爹,这钱我就给。还别说这几千块钱,你儿子不是得上四年大学吗,这四年的钱我全包了,只要他认了我这个干爹!”

父亲呆住了,他绝没想到杨百万会说出这样的话,在走进杨家之前父亲已多次预想了结果,或者借到钱,或者借不到钱,父亲甚至想象了可能会挨奚落,可父亲绝想不到会遇上这样的情形。

父亲呆了有半分钟,才说,声音比张口借钱时更加嗫嚅:“这,这,杨……兄弟,这事我得回去跟孩子商量商量。”

一旁立刻有声音“呸”的一声:“还商量个屁,你这家伙真是不识抬举!你儿子认了杨老板干爹就是抱住了一座金山哪,这有多少人想认杨老板干爹还认不成呢,你倒好,好事送上门了,还犹豫哪。”

父亲说:“孩子倔,倔得很。”

杨百万说:“好啦好啦,回去商量吧,我可不强人所难。”

父亲谢了杨百万,退出来。他听见背后有声音在说:“整个他妈一个傻冒。”

父亲对向鹏开口之前犯了很大的难,他知道自尊而又倔强的儿子对此会是什么样的反应。父亲进了向鹏屋里,向鹏正看书,叫了一声爸,父亲徘徊了一阵,什么也没说又出去了。向鹏以为父亲进来是要取什么东西,因为他的房间也兼做杂物室。

过了一会儿父亲又进来,在向鹏**坐下,掏出烟袋点上,憋了半天才说:“我去了杨百万家,他答应给咱出那几千块钱。”

向鹏说:“您找杨百万借钱了,他真肯借咱?”

父亲又吸了口烟,吐出来,说:“都是一村的老乡亲,他怎会不帮忙?他还说不用还哩,他拿这钱不在乎。”

向鹏说:“那咱也要还,等我毕业了,就能还了。咱记着人家的好处。”

父亲说:“不用还哩,他说不是借咱,是给咱,要是说借,他还不肯哩。”

向鹏说:“那怎么行?咱不能白要别人的钱哪!”

父亲说:“是,这样的,他说,要认你做干儿呢……杨百万说,说他喜欢你,喜欢你有出息,就、就想认你做干儿,他说你这几年上大学的花用他全包了。”

向鹏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刷地站起来:“爸,您答应他啦?”

父亲从嘴上拿下烟袋,赶紧说:“没、没有,我说要回来跟你商量。”

向鹏的脸色灰着黑着白着,他冲父亲恼着嚷:“这,这还有什么商量的,我怎么能为了钱去认一个阔佬当干爹?这是我的人格呀!”

向鹏抑制不住地往外就走,扔下父亲冲出了屋子,人刚到了院里,眼里愤懑的泪水就夺眶而出。

向鹏坐在水闸上,像一尊雕塑。

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坐了几个小时。在这几个小时里,他表面上铁铸一般地静默,但他的内心,却在像海一样起伏激**。

他从家里冲出来,愤懑和羞恼使他的脑子里一片混沌,他没头没脑地跑上了村外的河堤,跑到了河堤上这个孤零零的水闸上,他坐在上面,望着老五河,老五河浑浊的水汹涌地在他眼前奔流,他的心里也如这老五河的水一样思绪汹涌。

他怎么能去做那个阔佬的干儿?他怎么能为了钱去做一个阔佬的干儿?在学校里,他向鹏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学生啊,由于聪明和成绩一向名列前茅,他一直是一个老师喜欢同学尊重的学生,老师和同学们都认为他会前程似锦,他自己也确实有着非常远大的抱负,不久以后他就是北京的高等学府里的一名大学生了,那是一座多么著名的学校啊,从那个学校里走出的学生是多么令人羡慕的天之骄子啊。他,他怎么能为了几千块钱就丢掉人格去给一个阔佬做干儿?这是他的尊严,他的尊严啊。

可是,父亲也确实是没有办法呀,家里实在是太穷了,实在是拿不出钱啊,父亲也是太难了,父亲的腰都佝偻了。这不怪父亲,没有钱他就上不了学,上不了学还谈什么前途和理想?那所北京的学校啊,是他梦寐以求的,可是没有这钱,他却没法走进那校门。

可是我,宁可不上学,也不能给一个阔佬做干儿。

可是,不上学,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若是我本没有考上,那又另当别论,只要你有理想,生命在哪里都闪光;但我现在考上了,那所我梦寐以求的大学的大门已向我敞开,到了那里我将走上我所最为向往的科学的殿堂,那将是我终生的事业。在我的心的深处,我生命的意义就在那里啊!

我该不该为了自己一时的尊严而放弃我终生的追求呢?

我,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向鹏的心里像经过了一个世纪的风雨。

天渐渐地黑了,他从水闸上下来,走下大堤,在暗黑的夜色里向家里走去。

到了家里,父母正焦灼地等着他,母亲见他回来忙迎上来,父亲却惶惶地好像不敢看他的脸,他忽地又要掉泪。但他忍住了,“爸……”他叫道。

他想让自己做出点笑容,没能做出来,但他让自己说出了这句话:“爸,我答应……做杨百万的干儿。”

话音一落,他快步进了自己的屋子,再也没有出来。

几天以后,父亲领着向鹏来杨百万家认干爹。

这一天天气晴朗,没有一丝风,没有一丝云,太阳烈烈地照着,更显得杨百万家的高门大院威风八面。

一进院,便让人感到气派不凡,宽大的院落里首先撞进你眼里的是居中的假山和水池,然后是几条高大威猛的狼狗,房子虽是平房,但高大得比平常的平房大两倍有余,房间多得一时数不清。这个院落坐落在县城中心,周围一圈都是楼房,按说这平房怎么也比楼房要矮,作为全县首富的杨百万为什么偏要搞个平房来住呢?

原来杨百万出身农民,住不惯楼房,这是一个原因。再有在这寸土寸金的县城中央能占有这样大一块地皮做私人住宅,也显出了他作为全县首富的与众不同,除了他还真没有人能有这气魄,就这块地皮就价值几十万。

保姆领着他们进了杨家的客厅,让他们坐下喝茶,然后就去通报杨百万。巨大的客厅里就只剩下了父子两人,两人的心里都显得空落而虚怯。

过了好长一会儿,杨百万才出来,在客厅的一侧墙壁上有一个不显眼的小门,杨百万突然就从那小门出来了,父子两人都吓了一跳。

父亲赶紧站起来,说道:“杨……杨兄弟,我,我们来了。”

杨百万道:“来了好。”

父亲又赶紧让向鹏:“快,快叫干爹。”

杨百万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不忙叫。我先有话说。”

杨百万说着打量着向鹏,一边对父亲说:“向老三,没想到你松头日脑的倒弄出来个不懒的儿子。行,这小子一瞅就有出息。比我那儿子强,我那儿子除了会花钱别的什么也不会,他妈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老爹会挣,他要不会花,这钱有啥用啊。小子,叫啥名儿?”

“向鹏。”向鹏答。

“好名字。”杨百万说,“小子,知道你今天是来干什么来了吗?”

“知,知道。”向鹏说。

“干什么来了?”

“认,认干爹。”

“认干爹干什么?”

“……”

“认干爹是要我给你钱,要不你就上不了学,你认我一个干爹,我给你钱,我说了,包你上大学的花用。咱这话得说明白。知道我为什么要认你这个干儿吗?”

“……”

“我告诉你。你也许以为我是看上你有出息了吧?不是,不是这么回事。你有出息没出息跟我没关系,我也用不着你什么,就是你将来发达了,我也根本用不着你什么,何况你离发达还远着呢。再者说,我也不在乎你将来对我咋样,今天我给你钱你认我这个干爹,将来你用不着我了,是不是还认我,我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你是不是感激我,我给你钱,不是要花钱买感激,再者说你心里想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兴许还恨我呢。”

向鹏听着,脸热着,红着,他说不出自己这时心里是什么滋味。

杨百万继续说:“你或许在想我这样什么都不为,为啥还要花这钱,为啥还要认你这个干儿呢?我告诉你,我就图你这一声叫!我就图你叫我一声爹!我就图你这个考上了北京的大学的大学生叫我这一声爹。我要的就是这感觉,现在不是干什么都讲个感觉吗?他妈的,我自己的儿子是给我争不了这气了,我就花点钱找找这感觉得了。小子,我知道你有出息,你将来会是个人物。我图的就是这个,到将来,我能说这个人物他叫过我干爹,就是你将来当上了省长,我也能说你叫过我干爹!我要的就是这感觉。”

杨百万盯着已深深埋下了脸的向鹏,气势逼人地向他扔过去这一句句话。“小子,你听明白了没有?听明白了你再叫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等过一会儿,要是叫出口了,那可就再也改不过来了。你只要一叫,话这么一出口,那可就到啥时候我都是你的干爹你都是我干儿了。小子,想好了,好好想想。”

向鹏埋着头,深深埋着头。汗,从他的头上身上冒出来,像雨淋一样。他的心里哆嗦着,脸上说不清是什么颜色,他觉得自己要支持不住了,就要倒下去了。

但他还是支持住了,他没让自己倒下去,因为他想着他还要去北京上学呢,再有不到两个星期他就可以去北京上学了,那是一个多么令人向往和崇敬的学府啊。因此他没有让自己倒下去,而是忽地猛然抬起头,好像是在刹那间把自己的整个脸面呈现在那个就要成为自己干爹的人的面前,清楚地叫道:“干爹!”

他怕他要是慢慢地抬起脸的话,他就要失去叫的勇气,他会叫不出声。

他叫道:“干爹!”

他的声音很清楚,不低,也不高,他拼命地压抑着,所以声音没有高出来。

杨百万倒让他这突兀的一叫弄得一呆,他没想到向鹏会这样地一叫,他正一边滔滔不绝一边享受着自己创造的这独特的感觉,他还没有准备好承受向鹏的这一声“干爹”。杨百万话头一挫,便停住了,他怔了怔,随即“哈哈”地笑起来:“好,好小子。好哇,叫得好!记住,小子,你今天这么一叫,那就到啥时候我都是你干爹了,不管你小子将来多发达,我都是你干爹,你都是我干儿了。好,你记住了!”

“向老三,明儿个到我公司,找刘会计,支六千块钱,你不是要五千吗,我给六千,六六顺。小子,我这儿行了,就这一句齐了,现在你去那屋见你干妈吧,那儿还有你一个干妹子呢,那是我在你来之前认下的一个干闺女。李妈,带他去。”

向鹏绝没有想到在“干妈”的屋里见到的竟是茹莲,杨百万说的那个“干妹子”竟是茹莲。

李妈带他来见干妈。杨百万的老婆坐在那里,那姿容和神态就像是旧时的阔太太。李妈往旁边闪了闪身子,让在她身后的向鹏现出身来,对他说:“叫,叫干妈。”

向鹏抬起头,还没有出声却看见了“干妈”身旁的那个女孩,她是茹莲!

向鹏的头“嗡”的大了。

这一句到了嘴边的“干妈”再也出不了口。呆滞中,他眼见着茹莲的脸色也在变化着,先是猛地涨红,然后慢慢变白,那张脸上的血色渐渐少下去,直至惨白。

向鹏此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自己的感觉,他不相信人世间会有这样的巧合这样的“悲剧”,是的,他心里认为这是“悲剧”。他看了看四周,不再有别的女孩,他不得不相信,面前的她,茹莲,现在已经成了他的“干妹子”。

李妈在催他了,催他快叫干妈,干妈已经抬起脸来在看他。

“叫哇,快叫哇!你这娃,还害羞啥?别害羞。”好心的李妈不会知道他的内心里此时是什么样子,只是替他着急,“干妈”都要生气了。

“干妈。”

他叫道。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叫出了声来的,他或许是从本能里发出的声音,他根本没有听到自己在叫什么,他只觉出自己的声音很大,连自己的耳朵和脑袋都在震得嗡嗡作响。事后回忆起来,他仍然想不起自己叫出的那两个字。

但他确确实实是叫了,因为他听到了“干妈”答应的声音:“哎!好小子,从今儿起,我又多了个干儿子了。”

李妈说:“您好福气,刚刚收了个干女儿,这又收干儿子,这好比福禄双至啊。”

他却看到茹莲的眼里有晶亮的东西在闪。茹莲侧过脸,不看他,也不让他看自己的眼睛。

他这时候想知道,她是不是也是和自己一样,因为要那几千元的学费,所以来做干女儿。他更想知道,她不是和自己一样因为要那几千元的学费才来做干女儿,他更想知道她是另有原因。

茹莲,你不是为了钱才来的吧?他想这样问她。可是在这样的情形里,他又没法问她。

自始至终,他和茹莲没有说一句话。彼此没有说一句话。

几天以后,他们拿到了钱。爸爸是有些高兴的,因为杨百万一点不失言,说给六千就给六千,爸对杨百万还有点感激。这六千块钱,向鹏上学可以无忧了。

同时,消息也传遍了大街小巷,人们都知道了考上了北京的大学的一个男生因无钱上学而去找全县首富杨百万借钱,杨百万认他做了个干儿就把六千块钱给了他,第二天凑巧又有一个也是考上了北京的大学的女生也去找杨百万借钱,杨百万竟又认了个干女儿,又给出了六千。人们对此事的议论当然各式各样,这里不作叙述。

这消息也使向鹏终于知道了茹莲也是和自己一样,是和自己一样的情形下做了别人的干女儿的。他的心里的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爸爸拿回钱来了,与妈妈在屋子里数着钱,一边计划着这钱让向鹏怎样带在身上才会路上安全。

向鹏不想看这钱,来到院子里。向鹏十岁的小妹妹在父母身边转了一会儿,见父母高兴她也跟着高兴,这时她来到向鹏跟前,欣喜地说:

“哥,嘻嘻,你当了大款的干儿子了,你今后有钱花了。”

他“啪”地给了妹妹一个耳光,他从没打过妹妹,妹妹长这么大他从没有打过妹妹,但他这一个耳光还没有想就打过去了。他要是想一想他不会打她,可是妹妹的话让他像触电一样,什么也来不及想就打了出去。

他的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

不久以后,开学了,向鹏只身一人带着简单的行李登上了去往北京的火车。他没有去找茹莲一起走。虽然他们曾经约好了入学要一起走。拿录取通知书那天,他俩一心要在入学时一起走的,并且说好“一言为定”“不见不散”。

但向鹏没有去找茹莲,临近开学的这几天,向鹏一个人孤单单地收拾行装做准备,却一直没有去找茹莲。

茹莲也一直没有来与向鹏联系。

火车开动了,向鹏坐在车窗前,望着窗外,他想着:茹莲,你现在在哪里?是已经先于我上了路,还是还在家里?或者你也在这趟车上吗?

但不管怎样,我们俩不会再联系了,因为我们只要一见面,那么双方的心里所闪过的肯定是那种耻辱的滋味。我受不了这滋味,你也受不了。

本来要是能与你一起走,一定会是很美好的。可是,这就叫做命运吧。

世上好多事,是只能记在心底的,茹莲,别怪我。有了那一天认干爹干妈的经历,我们俩的这一生是不可能走得再近了。不可能了。

茹莲没有怪他。此时的茹莲还在家里,她要明天才走。她也在孤独地收拾着行李,她是从同学那里知道他是今天走,所以自己才明天走的,她也不想见到他,就像他不想见到她一样。她也知道,他俩今后不会再有联系了,这一生,她和他不可能走得再近。这就是命运。她和他竟同时成了同一个人的干儿子和干女儿,这样的经历让他们在这一生中再也无法走近对方。

她也知道,他们只要一见面,双方的心里所闪过的肯定是那种耻辱的滋味。那么,就连见面也省去了吧。

我想,你不会怪我的,因为你和我想的肯定是一样。

因为,我们只要一见面,心底所闪过的肯定首先是那种耻辱。

火车呼啸着向前奔驰着,那铿锵的声音里带着所向无敌的力量。向鹏觉得自己的周身都在和着这有力的节奏在一紧一紧地律动,他知道自己就是在这律动里在奔向远大的前程。可是他的耳边有一个声音又在抹不掉地回响:“你今天这么一叫,那就到啥时候我都是你干爹了,不管你小子将来有多发达,我都是你干爹,你都是我干儿了。”

他闭上了眼睛。

是的,有些东西是永远也抹不掉的。

短短的这些日子,他像是经过了一个世纪的沧桑,这一切将深深地沉淀在他的心里,永不磨灭。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只要是回想起来,他的心底所闪过的,肯定是那种永远也抹不掉的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