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

一百年前的北京,那时候还叫北平。在城里的一所医学院里,有个医师班,里面全是女生,班上有个不太爱说话的女生,名叫霜生,每天穿着白色的大襟衣服和黑色的棉布裙。不上课的日子里,霜生喜欢拿着速写本,坐在角落里,看窗外的风景,看借来的中国画院的教材,然后在纸上涂涂抹抹。霜生觉得,自己应该去学习画画的,而不是进这所阴森的医学院,可沈阿姨希望她学医。

医学院之所以阴森是因为它是隶属于一家大的美资医院,霜生和她的同学们整日要面对的是那些因为缺乏防腐液保存不当而腐烂不堪散发着臭气的人体内脏,还要跟着老师一起去挤满伤兵的病房查房。那些兵,有着形形色色可怕的伤口,有的人肚子被炸开了,白花花的肠子流了一半到外面来,有的人明明整条腿都被炸飞了,却在嚷着膝盖那里疼得厉害。到了夜里,走廊上更是会有一整晚痛苦的呻吟回**着,这活生生的痛楚比任何一个鬼的哮声都让人恐惧。

整个医学院最不缺的就是尸体,因为每天都有不少已经死了,或者濒临死亡的人被送往歇气亭。是的,那时候的太平间还是叫歇气亭的,人断了气后,会在这里稍做停留。霜生觉得,自己站在院子里甚至能看见医院上空有团青色的阴霾,仿佛久久不肯散去的怨灵纠结着。

霜生坐在铸铁的长椅上叹了口气,然后被同学唤了去。是沈阿姨。她端端地坐在会客室里,穿着精致的西洋套装,头发也是刚烫过的,空气里甚至有少许法国香水的气味,让霜生的精神为之一震。

沈阿姨端庄地笑了笑,然后打量起霜生来,那锐利的目光让霜生感觉自己没有穿衣服,不由得拘谨起来。

“别拘束霜生,喝点咖啡吗?你妈妈在世时我其实常去你家的,那时候你要念书,我们见得少些,一年不见了,你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沈阿姨收起目光喝了口咖啡。

“感谢您在我父母去世后一直这么照顾我,还送我上学,妈妈她泉下有知也会感激您的。”霜生小声说着。

沈阿姨笑了笑,“什么感谢不感谢的,我和你妈妈情同姐妹,说这些就见外了。”气氛自然了些,沈阿姨又再寒暄了几句后,开始进入正题:“霜生,你青云和青风两位哥哥下个月就要从美国回来了,他们的学业已经结束,我和你叔叔都希望,你能和他们中的一个结婚。不知道当年我们指腹为婚的事情,你妈妈可有告诉过你。”

霜生的脖子有些僵硬,许久不能抬起头来,也不敢看向其他地方,后来沈阿姨又说了些什么好像都听不太清了,耳朵里嗡嗡的响个不停。只记得临走前喝了一口咖啡,那热热的苦带着些酸涩,一直苦到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