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秘密

武玫辞别杨奶奶回到租住处,打开杨守庭丢弃的那个黑色手提袋。

袋子最上面放着一卷卷发黄的纸筒。她一眼认出来,那是杨守庭当年的素描。杨守庭从小学画,父亲杨宏义欠赌债跳楼自杀后,他没钱再请老师,一直保留那个爱好坚持自学下去。他的素描从花鸟虫鱼到人物画像……乱七八糟什么都有,救了武玫这个大麻烦之后,大部分人物画像就成了武玫和毛毛。

她打开纸筒一张接一张仔细看完,从中选出一副毛毛的画像挂到了床头。

整理完纸筒,她从袋子里掏出一个长方形的塑料盒子。

盒子表面画着一个巨大的扳手,她以为里面是修车之类的工具,哪知打开一看,大大出乎所料。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盒子里铺着一层柔软、精致的绸布,绸布上放着情趣用品,一盒子情趣用品!

武玫用力捂着嘴,怀疑看错了。

杨守庭,你怎么会有这些东西……给谁用的?那五年相处,你明明没有女朋友!难道最近四年有了女人?肯定是了!该死……怪不得这四年不给我打电话,原来有女人了!

她越想越气,想把盒子丢出去。

可是……她转念又想:既然有女人,为何突然自杀,还把唯一的房子转让给奶奶,还要求奶奶百年之后把房子留给我呢?多么离谱的安排!杨守庭啊,杨守庭,你究竟搞的哪一出啊?

那个盒子让她满脸通红,手心发烫。

她左看右看,原地转了好几圈,干脆把盒子扔到了床下。

那个意外的发现让她很不爽。她拿起手机打给杨守庭奶奶。

“奶奶,我离开这四年,他过得怎么样?有女朋友吗?”

“女朋友?从九年前到现在,除了你,我没见他带任何女人回来过啊!”

没往回带过女人?难道一直在外面约会?那么大的人了,有女人还瞒着奶奶!

她又问:“也没跟你提过任何女人吗?”

“没有!”奶奶的口气很肯定。

“他的手机呢?”

“我不知道。可能带在身上……他的……遗体在公安局啊……哦,对了!昨天我拜托警察联系他妈了。他妈不是早就改嫁了嘛,人在外地。我让警察通知她回来给孩子办后事。如果他身上有什么私人物品,到时候她妈会给我送过来。”

哎!武玫挂断电话陷入回忆,想起一些既温馨又特别的场景。

有一年春天,杨守庭给她画了一幅很大很大的素描,然后把素描粘在一个风筝上拿去野外放。

风筝升空,杨守庭牵着线,仰着头小声说:“飞吧!武玫你使劲飞!离我越远越好!你自由了我也自由了……”

“念叨什么呢?什么飞得越远越好?我吗?你是巴不得我走吗?”

武玫在旁边听得分明,故意装作没听清。

杨守庭赶紧解释:“我叫风筝使劲飞,关你啥事啊!”

武玫不高兴,但也无可奈何。那时她对杨守庭的依赖日渐加深,只是从未表露过什么。杨守庭呢,只比她大几个月,总是以哥哥自居。在外人眼里,那只是一层又脆又薄的窗户纸,可是杨守庭把它保护得很好。

还有一次,他们在郊外游玩。杨守庭躺在草地上睡着了,醒来发现脑袋枕着武玫的腿。

他像触电一样跳起来,用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掩饰窘迫:“怎么枕上你的腿了?怪不得梦到一块大石头……硌的真难受。”

武玫撇撇嘴:“是你睡着了自己枕上来的好不?”

好心把腿借给你枕有错吗?有什么大不了?你是男人吗?用得着吓成那样?这是她的心里话。她看出了他的窘迫,实在不理解他为什么反应那么大,于是故意逗他,去放大他的尴尬。

她以住家保姆身份在杨家生活了五年,只跟杨守庭拉过一次手。那次他们带着毛毛去爬本地的静山,下山偏离主路经过一条山溪。溪水又凉又急,杨守庭用肩扛着毛毛走在前头,武玫背着大包跟在后面。途中武玫脚下打滑,摔倒,手被碎石划出了血。

杨守庭把毛毛送过山溪,回头去接武玫。

他们手拉手,只不过十几米的距离,武玫觉察到杨守庭手心里全是汗,汗水多到打滑几乎攥不住。

她很奇怪,问他怎么了,为什么手上出那么多汗?

杨守庭强行解释:“老子紧张你喽!”

类似的事还有很多……每一次武玫都想不通。

她能想到的原因,就是杨守庭虽然不讨厌她,但是一点也不喜欢她。

也许杨守庭有女朋友了:她有过这样的想法。于是她就更奇怪,有女朋友也用不着那么敏感吧?枕一下大腿就跳起来,像触电一样!拉一下手就出那么多汗!至于吗?她想不通……

如果一直那样倒也罢了,两个人可以小心翼翼、坚守互不侵犯条约保持所谓“兄妹”关系,或者做普通朋友,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在那五年里,杨守庭总共亲过武玫四次,每次都是他主动,每次都是醉酒后。

第一次和第二次,武玫表面默默地承受着,心里却痛得流血——她遭受过被养父侵犯的莫大耻辱,那让她在心里上了一把锁。她觉得自己太过肮脏,配不上任何男人,这辈子都不配去爱——可是早在第一次亲吻发生前,她就已经向杨守庭述说过那些卑贱的过往。那令她在那个缠绵的吻里泣不成声,悄然自语:你明明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还要亲我呢?难道你喜欢我?你不嫌我脏?你傻吗?

那两次醉酒后的第二天,她见到杨守庭什么也没问。杨守庭呢,同样像什么都没发生。于是她想:看来他是真的喝醉了。

相比前两次,第三次不一样。

当时她问醉眼蒙眬的杨守庭:“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喜欢我?”

杨守庭轻轻点头,那令她全身发抖。

然而到了第二天,她还是什么也没问。杨守庭呢,还是大大咧咧跟平常一样。

相比第三次,第四次更甚。

她鼓足勇气问:“杨守庭,你爱我吗?”

杨守庭说:“爱。”

他满身酒气,口齿不清,但是那个字的发音很清楚,因为说那个字舌头不必打弯,发音不受醉酒影响。

说完那个字,杨守庭毫无征兆地出手。

武玫紧紧捂着胸后退,惊恐得喘不过气来,随后慢慢闭上眼。

然而杨守庭突然停在原地。

他晃着头,含含糊糊说了句“好酒”,然后晃晃悠悠走出房间……

第二天见到杨守庭,武玫像是变了个人:她两眼通红,声音沙哑,说话时嘴巴不停地颤抖。

她指着杨守庭说:“够了!我真够了!我的过去什么样,你一清二楚。所以当你处处避着我,就连拉个手也紧张成那样,我其实很理解的!我没指望你真心尊重我,甚至喜欢我啊!一点也不敢指望!可是……”

杨守庭说:“咋了?又发什么疯?”

“闭嘴!你为什么亲我?”

杨守庭挠头:“亲你?啥时候?说梦话呢?”

“四次了!你知道吗?对我来说,那就是四把刀!我不配任何男人喜欢,我心甘情愿地接受这样的自己。可是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四次!昨晚你甚至……你把我心里的茧戳穿了!让我变回有血有肉的女人……我努力说服自己,努力克服那么多年的恐惧,努力把心打开……我以为你不嫌弃我……以为你真的喜欢我……可是你明明说了那个字,为什么又突然走掉?你为什么那么做?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装!你不是男人!四次!你真喝醉了?你当我傻?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告诉你,杨守庭——我也有尊严!”

“你撒什么泼啊!我听明白了,我醉酒失言还是什么?别闹了成吗?”

“去你的!”

武玫抛下那句话,当天就领着毛毛走了。

杨守庭截住她,劝她别走,可惜劝说得一点也不走心,反而促使武玫走得更加坚决……

那一走便杳无音信,只是她的手机号一直没变,直到四年后的现在……

哎!武玫从回忆中醒来,马上想起床下那些性用品,思维又变得混乱不堪。

那五年,杨守庭对她很好。或者说自小到大,杨守庭是对她最好的人。他不但救了她,使她重新定位活着的意义,还帮她治疗抑郁症。他出钱让毛毛上学,鼓励她找工作跟人多接触,可是又体贴地想到她当时的心理状态过于糟糕,于是“请”她这个不会做家务的人做住家保姆。他每天吊儿郎当,活力满满,试图感染她,让她快乐点。

他知道武玫被养父性侵的过往,小心翼翼维护她的自尊,然而又借着醉酒亲了她,说爱她,却又在关键时刻逃离,并且事后什么都不承认……

他做的事矛盾至极,狠狠伤了武玫的尊严。但是武玫能确认一点,在那五年里,杨守庭没有女朋友。

现在,她从那些遗物里发现了奇怪的东西,打电话问奶奶。奶奶说在她离开之后的四年,杨守庭也没有女朋友……

她困惑极了……

黑色手提袋里还有东西。

她把袋子翻转,从里面倒出来两个笔记本,其中一个被炭火烧过,少了右下角。

奶奶说过,那晚她看到杨守庭在房间里烧东西。杨守庭解释,说烧的是账本。

洗车店用得着记账吗?

不是账本,难道是日记本?可是武玫从没见过杨守庭写什么日记。

她拿起那个少了一角的本子,摊开第一页——

如果快乐太难,那就祝你健健康康——致武玫,也致我自己。

看到这句话,她眼角湿润了。

她仍记得当年杨守庭调侃她是个女文青,遇到一点不顺心就怼天怨地。然而杨守庭写的这句话,跟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完全不搭边。

第二页风格突变——

人这种东西,活着有什么意义?早晚躺进炉子里被烧掉,被烧掉,被烧掉!

死亡绝非好事,好事是解脱,是逃离痛苦。

我现在躺在**,我死了。

我被抬走,抬进冥车,被塞进炉子里……

我想象着那个过程,那时候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想我终于幸福。

幸福就是没有烦恼,什么也不知道。

活着的人为死人哭泣?

人们只为自己哭泣。

第三页——

我的窗外有个市场,市场上有很多屠宰摊位。

我从来不敢看杀鸡,不敢看杀死任何东西,可我无时无刻不想杀死我自己!

我去市场,看到一个阿姨取出一只龟,叫市场里的屠夫帮她杀掉。

屠夫把尖刀狠狠地戳进龟壳里,用力撬。龟壳转着圈掉在地上,露出里面的血肉和正在发抖的**。

极其短暂的过程,龟轻易就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而且将继续失去。可是卑鄙的人类什么都不想失去,只想得到。

屠夫把那团柔软的东西放在砧板上,用刀将它剁碎……

阿姨看着看着,突然哭了……

她包里还有一只活着的龟。

她老公站在旁边。

她哭着对老公说:“咱不杀了!咱不杀了行吗?”

我躲得远远地看着,把自己想象成那只被宰的龟。

我想抱抱那位阿姨,可惜从没有人想抱抱我!

所有人都有罪,尤其是那些跟有钱人约会的物质女人。

你看,她们一个个吃着盘中餐,吃着被炙烤的血肉,样子多么优雅。她们从来不为充饥,只为装模作样;她们吃完就不要命地减肥,还是装模作样。

她们多么恶心!她们不体会痛苦——从没想过自己被一片片地割裂、宰杀!

我想杀死有罪的我,远甚于憎恨有罪的她们!哪怕至死,我也得不到一个宽恕的拥抱……

第四页——

明天我该怎么笑呢?该说什么样的笑话?

一个可恶的伪装者!

一种撕裂的人生!

太累了!

我把快乐当成商品对外展示,去掩饰悲伤。

我很想死,太想了——死亡是不败的远征,告别痛苦,走向遗忘!

我陪武玫去看病,可我不敢看病,所以我该死。

有病之人为何不敢面对医生?因为那改变不了过去。

只有死亡才能改变过去,把过去,现在以及未来,改变成统一的永恒!

……

那些文字充斥着强烈的死亡气息,让人触目惊心。

武玫一边看一边发抖。

她从中看到一个极其陌生的杨守庭,陌生到让她胆寒。

她想起杨守庭奶奶的话:“那个傻孩子!到了这一天,我才发现我根本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文字写得很清楚:杨守庭有病。

武玫确定那不是自嘲。

病人是最好的医生。她能看透那些文字背后的压抑,以及强烈企图逃离痛苦的心。虽然不知道杨守庭因何那么痛苦,那么疯狂,可她能断定他有抑郁症,跟过去的她一模一样。

对于那种病以及相对应的心理状态,她有绝对的发言权。她经历过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生命的每个细胞都渴望死亡的解脱,除此之外的一切再无意义。

然而杨守庭又跟她不同。他说他是个伪装者,想去看病,又不敢看病,还把快乐当成商品对外展示,每天要琢磨明天该怎么笑,该说什么样的笑话……

那些话带给武玫无以复加的恐惧。

一个人居然长年累月,用伪装的快乐去对抗心理疾病?在她看来,那是不可能的,可是杨守庭似乎做到了。他成功欺骗了所有人,唯独骗不过自己。

原来你和我是同类!原来那五年你时时戴着面具,我竟一点也没察觉!非但如此,你居然还要装作一个健康的人,帮我看病,逗我开心!天啊……

武玫快要窒息:可是为什么呢?你为什么那么做?

她抱着笔记本,继续往下翻。

第N页——

我是个男人。

我喜欢女人,喜欢得发疯。

我不是男人。

我讨厌女人,讨厌得发疯。

我喝酒了,装醉亲了武玫。我知道她想什么。

我做错了!我想吐!

第N+10页——

我又借醉酒亲了她,这是第四次。

她居然问我爱不爱她。

我回答了。

我想吐!

第N+11页——

我伤到她了。

她走了,我也解脱了,我再也不想在她面前表演愉快。

祝快乐!

可我还要继续在余下的日子里表演,只是少了一个观众……

空白页前的最后一页——

今天是个大日子!我终于找到他了!

今夜无眠!

……

笔记到此结束。

最后几段话把武玫看懵了。

五年前,凭着女人的直觉,她看出来杨守庭亲她时根本没醉,可她就是想不通事后杨守庭为何不承认。

那个问题困扰她多年,到如今忽然有了答案——她觉得杨守庭是同性恋。

他是同性恋?怎么可能?多么可笑的想法!

可是笔记里说了:“我讨厌女人,讨厌得发疯。我借醉酒亲了她,我想吐!”这不是很明显吗?只有同性恋才讨厌女人!可是笔记里又说了:“我喜欢女人,喜欢得发疯……”

矛盾!

武玫陷入茫然,怎么也想不通……

她打开第二本笔记。

那似乎是杨守庭练习素描的专用本,第一页用铅笔画着两个男人的脸部轮廓。奇怪的是,后面每一页跟前面一样,还是那两个男人的脸部,只是轮廓越来越清晰,细节也越来越丰富。

太奇怪了!那么厚的素描本,居然只有两幅人物画像。那两副画像栩栩如生,武玫不认识画上的人,也想不起在哪见过。

为什么要重复画那么多次呢?

她心念一动有了答案。

她怀疑两幅画像之中的一幅,很可能是杨守庭的父亲——儿子用那种方式表达对父亲的想念——她觉得这个解释很合理,然而另一幅画像又是谁呢?

当她翻动画本的时候,从纸页中间飘出来一张纸片。

她捡起来,发现那是一张旧名片:罗正男,开元装饰有限公司总经理,地址XXXXX,电话XXXXX。

名片纸质已经泛黄、褪色,说明被杨守庭收藏了很久。

罗正男是谁?咦?她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难道那两副画像有一副是这位罗正男?否则,何必把它夹在素描本里呢?

她抱着那个写有文字的笔记坐到床头,久久地发呆。

此刻她心里有很多疑问。她所熟悉的那个杨守庭,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究竟有什么秘密?

她想起最初被杨守庭救起之时,对他产生的第一印象——他当时说话的样子,以及说的那些话,都令当时的她好奇。后来随着了解加深,那些好奇消失了。然而现在,她浓重的好奇心不由得再次复活!哦!不只是单纯的好奇,更是出自一份深藏的情感,那使她觉得很有必要探寻下去。

“杨守庭!我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了,你却什么都不告诉我!你真自私!你怎么把自己包装得那么深?”

她忽然间想起一个人,一个非见不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