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妈妈:从十四岁到十九岁

武玫去了另一家妇科诊所。

女医生问她什么事。

她平静地问:“我妈最近呕吐得厉害,医生说她怀孕了。我想了解一下,这个时候她肚子里的baby有多大?”

“为什么问这个呢?”

“因为我不想家里多出个弟弟或者妹妹,我想动员妈妈去打掉。”

对方笑了笑,告诉她:“孕吐反应一般从怀孕六周开始,具体看个人体质。”

“六周?那停经呢?对你们医生来说,这个时间是怎么计算的呢?你能教教我吗?”

女医生觉得女孩很有趣,于是耐心告诉她:“临**的停经和孕吐反应,都是以最后一次月经的第一天开始计算的。比如你妈妈1号来月经,15号跟你爸爸……怀孕,那么也是从1号那天开始算的。”

武玫听完算了一下:从末次月经首日到现在刚好40天,跟医生所说的六周基本相符。

可是,临**这个算法对她没有意义。她想要一个具体日期,想知道自己到底哪天怀孕的,然而那不可能算得出来。从她第一次被性侵到陈逍报案,总共二十一天。所以那个日子一定在那二十一天当中。

那天晚上,她上网查了一晚上资料。

随着对妇科常识的逐步了解,她心里突然生出来一个大胆的决定。

她喃喃自语:“陈逍,你走得越远越好!那个魔鬼,他早晚要回来的!我的事要靠自己解决!”

第二天,她通过路边小广告办了张假身份证,证件年龄为十七岁。为什么不改成十八岁呢?那有点假。她只是个中学生,怎么看也不像已成年。

有了证,她请假上妇科医院做孕检。

第一次到那种地方,她什么也不懂,于是坐在角落里耐心观察。她看到医生办公室外坐满了人,除了陪伴者,大部分是年轻妈妈,同时办公室里面也排着长队。

不久后排到她的号。

她慢慢挪进房间,却不往医生跟前凑。

叫号器闪了好几遍。

“武玫?人呢?”女医生等了一会儿就不耐烦了,招手把下一个孕妇叫过去。

产检者各有各的数据。以孕期6周为检查起点,以一周或数周为间隔单位,有的人7周,有的人8周,有的人10周……有的人15周……把数据排列起来,一定是个不等差数列。

武玫站在人群外,仔细听着医生和孕妇的对话。

按临床计算方法,怀孕六周的她,一心想找到一个怀孕十周的目标。

功夫不负有心人。队伍换过好几轮之后,她找到了。

目标有好几个,她选了一个最年轻的。

她听到医生问那个女人:“停经多久了?”

那女人反问:“怎么算日子?”

医生换了个问法:“最后一次月经什么时候?”

“两个多月前。”

“具体时间?”医生一边问一边填写病历本。

女人说了个日期。

医生问:“怎么才来?”

女人说:“本来不打算要,后来改主意了……”

那是个年轻女人,二十出头的样子,染了酒红色头发,估计怀的头胎。

几分钟后,武玫跟着女人回到走廊。

女人快步走向楼梯。

武玫一直跟着她。走到一个人少的地方时,她把女人叫住了。

“姐姐你好!”武玫来到女人面前,“打扰了!我能和你说几句话吗?”

“啥事?”女人纳闷。

“我叫武玫,十七了,是下面农村的。”武玫拿出假身份证,“我想请你帮个小忙。”

“咋了?”

武玫说:“我也是来孕检的,我怀孕了。”

女人有点惊讶:“十七就……你到底啥事?”

“是这样!”武玫看向人多的地方,随手指了指一个年轻男人的背影,开始编瞎话,“那是我男朋友,趁着来城里办事带我来体检。我家和他家是世交,我和他呢,就是那种双方父母打小指定的娃娃亲……”

“娃娃亲?那跟我有啥关系?”女人不耐烦了。

“很快就讲完!”武玫拉着女人往僻静处靠了靠,“问题是我一点也不喜欢他,可是不小心怀了他的孩子。他比我大两岁,今年秋天要去当兵。他父母,尤其是他,担心他当兵期间我会……”

“担心你背叛他?所以让你未婚先孕?”

“对!因为他知道我不喜欢他,可他认为一切都是时间问题。”

“不喜欢就散伙呗!你父母还能逼你?”

“我爸不在了……”武玫垂下头装出一副可怜样,“我有一个哥,一个弟。他家条件不错,可惜他长得很磕碜。我妈呢,图省事,就指望过两年我快嫁给他,好拿那份彩礼!”

“你不上学了?”

“高二,休学了。上不上都一样,考不住!”

“这个事跟我有啥关系?”

“姐姐你好脾气,听我啰嗦半天!”武玫双手绞在一起,说,“是这样——我想打掉孩子——可我必须暂时瞒着他!你听我说,他带我来检查,如果知道我那么做,肯定饶不了我,而且他冬天才去当兵,有的是时间再让我怀孕。所以我这次打胎,必须瞒住他!怎么瞒?我必须给他看检查结果,至少给他看彩超和超声检查报告,让他以为我做了检查。等他放了心,我才能跟他要钱,有了钱,我才有机会离开。我想离开老家,一个人到外面去!所以,我想请你帮忙,替我做个彩超和超声检查。”

女人指着自己的鼻子:“笑话!我替你做彩超、做超声?那玩意能替?开什么玩笑!”

她说完就走。

武玫赶紧拦住她:“能替!医生问你时间的时候我听到了,你怀孕十周吧!我也是。只要怀孕时间一样就能替。我不让你白干。”

她掏出两千块现金。

看到钱,女人愣了一下。

武玫说:“我给你钱,你替我去做彩超和超声检查。”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检查呢?那跟你打掉孩子不冲突啊!”

“我时间不多啊!他出去办点事,也许很快就回来!我只能利用这点时间去做掉孩子!姐姐,你明白了吗?那样我就没时间做检查,所以请你帮我这个忙……”

“哎呀!想不到还有这种事!”女人整了整头发,“替你做,那我自己的怎么办?人家医生见我进去两次,万一认出我来,不就露馅了!再说你看我这个样子,像十七岁吗?”

武玫早有准备,拿出个口罩递过去:“你也很年轻,戴上它就没事了!检查是流水线工作吧,医生认不出来你几岁!”

“那我自己的检查怎么办?”

“你换个医院做吧!”

女人笑眯了眼:“敢情我一大早来排队,是替你排的呀!完事还得换医院重新排!”

“钱!”武玫把现金塞给对方,“姐姐,你帮我一下吧!不然我找别人!”

钱到手哪有不要的道理。

女人把钱装起来:“行!那就帮帮你吧!先说好,万一露馅可不怨我,钱呢也不退!”

“好的!谢谢姐姐!”武玫拉着女人往回走,“那我先去看医生,你跟我一起进去,不然我怕你拿着钱跑掉!”

“哎呀!我不会跑的啦……”

武玫拉着女人回到医生办公室,挤到队伍最前面,把号递上去:“对不起!我刚才肚子很疼,错过了!”

“早干嘛去了!下不为例啊!”女医生看了一眼号码,又看了看身份证,忍不住说:“你才十七啊……停经多久了?”

武玫撒谎说:“十周。”

“具体时间?”医生一边问一边填写病历。

武玫一边答一边回头看,生怕女人不见了。

完事她去交了费用,然后两人前往B超室排队等待。

过了一会儿,医师出来叫“武玫”。

武玫对女人说:“姐姐该你了!戴好口罩别紧张!时间不多了,我去重新挂号把孩子做掉,你检查完在门口等我!”

女人说:“我紧张个球!不就拍个B超吗?倒是你……那个很疼的,做完见到你男朋友可别露馅啊!”

“没事!为了自由,我能忍住!”武玫目视女人走进检查室才离开,找了个女厕躲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女人拿着检查结果出来。那个过程很顺利,医生没有质疑她的年龄。

接下来的超声检查,她如法炮制,很快过关。

两项都检查完,她赶去楼门口等武玫。

武玫一直躲在厕所。对那个女人来说,她此刻正在做人流,因此她需要把握一个合理的时间段。一个半小时后,她走出厕所去跟女人汇合。

“喂!姐姐!”武玫看到女人站在约定地点,于是装作痛苦的样子,慢慢挪动脚步走过去。

女人扶住她:“你还好吧?他来了吗?”

武玫蹙眉道:“刚刚打来电话,马上就来了!”

女人叹了口气,把两份检查报告交给武玫。

拿到报告,武玫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女人走出几步,回头说:“你呀!我也不知道说啥好,祝你好运吧!”

“谢谢姐姐!”武玫握起拳头摇了摇,突然想到什么,又把女人叫住,“姐姐!为了把戏做足,下个月你能再帮我检查一次吗?最后一次!下个月的今天,还在这里,我再给你两千块。不,三千!”

“行!行!最后一次啊!到时候你打给我!”

女人急着走没再多问,也没多想武玫哪来那么多钱,留下手机号匆匆离开。

女人走后,武玫长舒一口气。彩超和超声最关键,接下来还有血液、心电图等其他检查要做,那些项目她自己上,不用替。

所有项目做完,她捧着一堆检验结果去找医生……

一周后的一天傍晚,武文斗的父母来找武玫。

武文斗被起诉的事情,两位老人压根不知道,一直以为儿子是正常的出国交流,所以他们不放心武玫,想带她回去一起住,或者干脆暂时留下来,这可打乱了武玫的计划。

她用谎言安抚老人:“爷爷、奶奶,我正在申请住宿舍呢,省得来回跑。你们就放心吧,我能照顾好自己。我每个周末都去看你们,好吗?再说,我还要找你们拿生活费呢!”

孩子说得有道理。老人的家离学校较远,他们对这个收养的孙女感情又比较寡淡,此次来多半是出于责任,因此也就不勉强了。

往后的日子武玫依然独居,尽量每周去看望一次老人。一个月后,她如期给那个女人打电话,顺利完成第二次半真半假的孕检……

那个女人从她身上赚了五千块,好在她还有一些现金。那些钱,小部分是她从前积攒的生活费,大部分是武文斗作孽后用来安抚她的,现在都派上了用场。

她仔细计划往后的生活:早饭好解决,午饭在学校吃,晚饭一般点外卖或顺路买回家。那种日子持续了半年左右,到初二下半年的四月份,她渐渐隆起的肚子就再也藏不住了。

怎么办?只能请个长假。

她计算时间:半年加上起初的六周,胎儿已经七个多月。再坚持一个多月,计划就完成了。

天渐渐热起来。

武玫以生病为由请了长假,买了一些营养品居家做起待产孕妇。她足不出户,无人照顾,每天吃外卖。

那期间,武文斗的父母给她打过电话。她以周末补课应对。

当胎儿九个月大的时候,她鼓起勇气,通过QQ联系了陈逍。

陈逍看到消息没有第一时间回复。

武玫觉得男孩恨她,可她还是继续发消息:半年前武文斗就出国了。我怀孕了,很想得到你的帮助。

那天晚上,陈逍敲开武玫家的房门。

半年多不见,他的腿伤已经好了。

男孩脸上带着一层霜,进门就咆哮:“你联系我干什么?你又跟谁……你怀了谁的孩子?那件事害得我不够吗?我不喜欢你了!”

“对不起!”武玫挺着肚子,平静地说,“孩子是武文斗的,他走后我才知道。我想用孩子惩罚他,让他坐牢!”

男孩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武玫说:“这是我的事,所以你别多问了。”

陈逍问:“我能帮你做什么?”

“我需要你送我去医院。”武玫拿起笔写了个医院的地址,“这是一家民营医院,管理相对松一些,应该不会盘问太多话,毕竟我未成年。”

“什么时候?”

“就这几天。你先回学校,有情况我马上联系你。”

“那样来得及吗?”

武玫点点头,把房门钥匙递给陈逍,嘱咐他别弄丢了。

陈逍接过钥匙,给武玫留下一个手机号。

第二天一早,武玫打开电脑,从收藏夹里找到一篇文章。

文章主题是《孕妇如何避免早产》。

她把文章仔细看了好几遍,删掉,然后取出早就准备好的跳绳,开始做剧烈运动。说是剧烈运动,也不能过于剧烈。这是跟文章内容相反的做法。她一点点地增加运动量和运动幅度,目的是让胎儿出现早产征兆。

正常孕妇哪有那么干的?避免小幅度运动都来不及。

经过几天冒险,她如愿出现早产征兆,下体突然剧痛,并开始流血。

她忍着疼给陈逍打电话。与此同时,她心里七上八下,深深担忧自己那么做,一旦造成胎儿流产或者死亡可就全完了!

这是命运的赌博。她希望自己没那么倒霉。

那晚十点多,陈逍冲进房门,见武玫趴在床边大汗淋漓,赶紧去搀扶。

武玫挣扎着爬起来,露出下面沾血的床单。

她咬牙指着门口,又指了指床头。

床头挂着个小包,包里有钱,还有她以前办的那张假身份证,以及那些半真半假的孕检报告。

陈逍拿上包,弯腰背起武玫就跑。

出了小区来到路边,陈逍狠狠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他是打车来的,他后悔忘记让出租车等在原地。

来不及了。他看了看路况,没找到出租车,干脆背着武玫慢慢往路中间靠,硬生生截停了一辆私家车。

陈逍冲司机喊:“孕妇!帮帮忙!”

那个司机心眼不错,赶紧下车帮忙……

到医院后,陈逍帮忙登记办手续,用的依然是武玫那张假身份证。

那晚武玫剖腹产,生下一个健康男婴。剖腹产是她主动提出的。她担心顺产会出意外,觉得剖腹产更快、更安全。

男婴的实际胎龄为37周,那是武玫计算好的。它卡着一个点,跟普通意义上早产儿的标准(小于37周)很接近,同时也基本符合足月儿标准(37—42周),说他是早产儿也行,说他足月也可以。

实际上这种事,就算不询问孕妇胎龄,有经验的医生也能通过婴儿皮肤、体重等指标,给出一个大体判断。

但是这一次,那个助产医生将会怀疑自己的判断。

根据临产状况和自身经验,她认为男婴没有足月,可是武玫醒来后告诉她,婴儿是真材实料的足月儿,胎龄为41周。

“41周?”医生觉得不可能。

武玫叫陈逍打开带来的小包,拿出以前的孕检报告以及病历本。

它们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据。与第一次孕检报告相对应的病历上写着停经日期。从那个日期到现在,胎儿刚好为41周的足月儿。

除了这,孕检报告也是有力的依据。检查日期减去停经日期,即为做产检时的怀孕周数。那个周数所对应的胎儿的各项数据特征,彩超上一目了然。相应的,从这个检查日期累积到现在,胎儿同样是41周。

“这……”医生看完信了,脸色就有点尴尬。她说孩子看起来还算健康,只是体重略轻。

还好婴儿是健康的,武玫深深感叹自己的好运。

“我也希望他胖点!”她看了看身边的孩子,红着脸说,“都怪我——未婚先孕,开始很犹豫,做了几次检查想放弃,后来好歹坚持下来,可惜没人照顾,孩子有些营养不良……”

陈逍接茬说了句大实话:“孕期她独居,一直吃外卖,不像话……”

“哎!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武玫假证件年龄十七岁,于是医生以为陈逍大概也是那个年龄。她显然把这个男孩当成了一个不负责任的“未成年父亲”。

武玫把陈逍支到外面,然后从包里拿出五百块钱。

“姐姐!谢谢你!”她把钱塞给医生。

“这是干什么!”医生把钱推回去。

“我未成年,生怕受到难为。你是好人,一点也没有难为我!你就收下吧!我替孩子感谢你!”

女医生坚决不要。她问武玫:“你家长呢?”

武玫说:“我只有一个养父。他出国去了。”

“哎!”医生叹道,“你们这样做是不对的!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把他送到福利院吧!给他一条命总比打胎强!”

医生无话可说。总之,这个女孩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七天后伤口刚愈合拆线,武玫就抱着孩子离开医院。

她打车前往西城,在一家公立儿童福利院附近下车。

那家福利院是她七岁前生活的地方,院长毛敏已在那儿工作二十多年,深受孩子们喜爱。被领养前,孩子们全部姓毛,大家拥有一个共同的妈妈,至于被领养后各自的命运,那就得看老天爷了。

夜深人静,周围没有行人,福利院里一片漆黑。

武玫狠狠掐了一下孩子的胳膊,然后把孩子放在福利院门口,转身就跑。

孩子受了疼,放声大哭。

门卫听到哭声开灯出来,发现门前有个孩子,立即通知毛院长。

孩子身上裹着毯子。

毛院长在毯子里找到一张字条——对不起!我不得已把他送到福利院。我保证以后会来接他,只是不能确定什么时候,也许一两年吧。恳请您照顾他,不要让人把他领走,否则我只有去死。真诚地感谢您!末尾署名:一个无奈的、不合格的母亲。亲手送走孩子,武玫心里有一种特别复杂的情绪,但跟悲伤无关。那个孩子源自一个变态,一场悲剧,本不该来到人间,可她硬是让他来了。如果因为他,能使那个变态坐牢,那么一切就值得。可是以后呢?该怎么去面对孩子?爱他还是不爱他?抑或是恨他?她不知道,她看不透未来。

接下来,她的生活重回正轨。

她回到学校追赶功课,老老实实做一个学生,默默等待那个人回国。

她以为武文斗被外派出国交流,或者做什么访问学者,最多是一两年的事情,可是直到四年后高考结束,她才见到武文斗。

武文斗所谓的出国交流,为的就是避祸、躲风头,期限24个月。要不是中间遇到变故,他早回来了。

出国的第二年,他认识了一个在外经商的女华人。那个女人在外有身份,经常去大学旁听经济学课程,被武文斗的学识吸引,俩人渐渐好上了。

那女人说自己单身,武文斗信了。交往过程中,他慢慢生出一个想法,打算跟女人结婚,顺便搞个外国身份。那个女人口头答应了他的请求,实际上根本没当回事,拖了大半年事情毫无进展。眼看回国日期临近,武文斗找女人算账。女人这才承认先前撒谎,承认自己其实已婚。

武文斗说:“结过婚你早说!浪费我时间了!”

女人就调侃他:“早就听说国内的教授里不乏能人!”

武文斗恼了:“处了大半年,就为这个?”

女人云淡风轻地说:“你不就为个身份?我要是早承认结过婚,你早去找别的女人了!”

武文斗被人家耍了,心有不甘,扬言要把他和女人的视频发上网。

女人起初不信,未承想居然是真的:武文斗拿出视频给她放了一小段。

看到视频女人气极。她求他别发视频,承诺给他一笔钱。武文斗口头答应,回到公寓就把视频发到网上去了。发上去以后,他才慢慢冷静下来,意识到那么干有风险:国外不比国内,相关法律完善。自己马上回国的人了,可别因为这事搞出什么岔子。

想明白以后的第二天早晨,他又把上传的视频删除了,可是网络快照已经生成。

比起武文斗,那个女人更不简单。

她答应出一笔钱只是为了稳住武文斗,让他别乱发视频。接下来,她立刻去报了警。

武文斗因为那么个事情,陷进麻烦,被关了一年多,外加数次法庭诉讼,总共耗时两年有余,直到武玫高考结束,才灰溜溜回国。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一回国就吃上了新官司。

等了那么久,这一天终于来了。

有些事倘若来得太快,或者来得太慢,都会显得不真实。

事情已经过去四年多,那令武玫有些恍惚:我被养父强奸过、并且怀孕了吗?我真的生下了那个孩子?恍惚过后便是阵痛,以及越久越浓的愤怒。

通过武文斗父母得知那个变态回国当天,武玫去了儿童福利院。

毛院长没费什么劲就把她认出来了:“这不是我们的小玫吗?长这么大了!都快认不出来了!”

等院长平静下来,她直述来意:“毛妈妈,四年前初夏的一个晚上,福利院门前有个男婴。他的毯子里有张字条,字条上说——对不起!我不得已把他送到福利院。我保证以后会来接他,只是不能确定什么时候,也许一两年吧。恳请您照顾他,不要让人把他领走,否则我只有去死。真诚地感谢您!署名是一个无奈的、不合格的母亲。”

毛院长惊得合不拢嘴巴:“那个孩子是你送来的?怎么可能?”

“是我!他还在吗?”

“在的!”

确认孩子还在,武玫悬着的心放下了:“我今天要把他带走。”

毛院长一言不发,领着武玫走到院子深处,给她指了指一个正在玩耍的小男孩:“喏!他叫毛毛。”

小家伙正在跟同伴玩游戏,一边玩一边乐,看起来是个活泼的孩子。

毛院长问武玫:“孩子到底是谁的?究竟怎么回事?”

武玫说:“毛妈妈,我有难言之隐,以后一定解释清楚。现在我需要他,要带他走。”

毛院长说:“今天带走肯定不可能!你应该知道的,就算领养,哦,就算孩子的亲生母亲,也是要走一遍手续的。”

武玫叹了口气,走过去轻轻拔了小男孩一根头发。

她带着孩子的头发去了公安局,重启武文斗性侵案。

警方在武玫带领下找到毛毛,重新提取孩子的生物样本,分别跟武文斗和武玫的生物样本做鉴定,得到两个结果:武文斗和毛毛是亲子关系,武玫和毛毛也是亲子关系。

如此一来,结论确定无疑:武文斗跟武玫有过性关系。

在指控阶段,武玫只提供了这一项证据。她之所以有所保留,是担心武文斗又找律师从中捣乱。

武文斗被警方控制时,下巴都要惊掉了。一方面,他没想到几年过去,武玫居然完全变了一个人,丝毫不念养育之恩,亲自指控他性侵。另一方面,他想不到自己当年竟然还是搞出来一个孩子。

证据确凿,谁也改不了,可他仍然抱有一丝希望,再次联系本市著名刑辩律师娄东伟。

到了法庭质证阶段,他通过娄东伟反击,说武玫当年是自愿的。证据有一项,就是当年性侵后武玫收过他若干现金。

他做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希望少判几年。

他有个托底的念想:第一次性侵时武玫刚过完生日,已经年满十四岁。

针对那些胡说八道,武玫自辩:“他强**,我会要钱?他那是为了哄我不报警!”

娄东伟咄咄逼人:“我只问你发生性关系后,你是否收现金?有还是没有?”

“我不要!他硬塞进我书包里了!他出国后,我把钱花了!”

她这么说就对自己不利了。从技巧上说,她完全可以撒谎说没拿钱,毕竟收现金不是银行走账,她可以叫武文斗拿出证据来。

果然,她话音刚落,法庭上一阵哗然。

武玫举着身份证说:“毛毛生日是7月4日,今年4岁,算上胎龄,应该是4岁零41周。从今年7月4日往前倒推4年零41周,就是我孕期初始最后一次月经的第一天——这是临床计算方法,非常精确。你们看看我的身份证!那个时间距离我过十四周岁的生日,还有多少天?”

为了清晰表述这个问题,武玫把解释写到纸上。

她画了一条时间轴。

在真实情形下(她14岁生日是周六,生日后的周一晚上她被强奸),在时间轴上,把其生日标记为A点,同时,她真实的末次停经第一天,这个时间点是确定的,把它标记为B点,那么B点一定在A点之前,此时武玫没满14周岁。

在伪造情形下(用10周的孕检报告取代6周,相当于把末次停经第一天往前推了4周),把伪造的末次停经首日标记为C点,那么C点一定在B点之前的4周(即前推了一个月经周期),而且C点距离A点一定大于30天。

武玫把伪造的情形解释给法官听。

“你们去请教医生,就能充分理解我的意思!我就是在C点跟B点之间的月经周期内怀孕的!在那个时间段内,武文斗性侵我多少次,我不记得。我只能确定两点。一、在那些次数当中,有一次发生意外导致我怀孕。二、那个时间点我还未满十四周岁!”

“扯淡!”武文斗一听时间不对,急了,“你生日那天是周末,你跟陈逍那小子约会回家晚了。第一次性侵发生在那之后的周一晚上。我是犯了罪,可我不傻,不可能去性侵未满十四岁的孩子!”

这时,武玫取出来当年那一堆孕检报告,包括两次B超和超声波报告。

报告以及病历本上的内容,明确记录着武玫的停经时间以及两次胎检所对应的胎龄。报告写明第一次孕检时,她怀孕十周。此十周为孕检日期减去末次月经第一天(也就是武玫所画时间轴的C点)所得。彼时,武玫差39天才满十四周岁。39天等于时间轴的A点减C点。而证据表明,武玫是在B点和A点(一个月经周期)之间怀孕的,彼时她未满14周岁。

实际就《刑法》来说,在性侵案中,哪怕被侵犯对象只差一天才满十四周岁,那么这个侵犯的严重性,也远远大于去侵犯已满十四周岁的对象。

这是实实在在的证据。

武文斗彻底懵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事发突然,娄东伟也慌了。

他问武玫为什么只做了两次胎检。

“我当时才十四岁!”武玫哽咽着说,“一个是不想费钱;一个是当时心情很乱,不知道要不要生下孩子。”

娄东伟又提出异议,说月经周期是不稳定的参数,所以胎龄的算法毫无意义。

法庭否定了娄东伟的说法。因为病历本记录的停经时间(十周)跟彩超数据结论相符,两者互相印证。

娄东伟继续质疑,说孕检报告可以造假。

事实上就算他不提,法庭也会责成警方调查。

休庭后,警方去医院查证。

时隔几年,医院那边肯定没有患者就医的视频记录,但能保证孕检报告绝对假不了。

报告内容假不了,那孕检的人呢?能不能找人代检?这种可能性可以偷偷考虑,但是没法查证。参与调查的警察明白一个基本的法律逻辑:你怀疑别人,就得拿出依据。既然没法查证,那么孕检报告和病历记录一定是法庭采信的直接证据。

警方随后又找到武玫生产时的民营医院查证。

当年给武玫接生的女医生还在那里工作。

她对武玫印象深刻。面对警方问询,她很快想起几年前给那个十七岁女孩接生的事。

她很纳闷,不明白警方为何调查那件陈年旧事,生怕说错话惹上事端,于是简单地陈述事实,说当时接生的孩子胎龄为41周,是足月儿。

警方继而要求医院拿出纸质资料,后者无法提供。

警方最后质问武玫,为什么当年孕检及临产登记用假年龄。

武玫反问:“十四岁的女孩干那些事,能顺利吗?”

有了上述查证,武文斗稀里糊涂得了个强奸幼女的罪名,被判重刑(十四周岁是个门槛。《刑法》规定,与十四周岁以下幼女发生性关系,无论同意与否,都视为强奸,必重罚)。

武玫用半真半假的孕检报告,把怀孕时间推进到十四周岁之前,成功设计武文斗。从审判到关进看守所再到入狱,整个过程,武文斗一直嚷嚷,说武玫的孕检报告是假的,可惜没人搭理他,更没人同情他……在牢里,性侵未成年女孩的犯人处于鄙视链最底端。在接下去很长的岁月里,他将承受来自狱友们的各种不可预料的折磨……

对大众情绪来说,武玫这个案子非常敏感,一旦公开报道一定引起强烈反响,好在媒体引用了化名,才没有对她造成更大的困扰和伤害。

案子了结后,武玫又去找了毛院长,把经历和盘托出,那令后者无比悲伤。

临走,她又问起小时候那个问题:她是怎么来到福利院的。

毛院长说:“跟你抛弃毛毛一样,一天早晨,我们发现你躺在门口,只不过你身上没有任何字条之类的东西。”

这个回答她听过无数遍,谈不上失望。

她拜托毛院长好好照顾毛毛,等将来大学毕业,她想正式把孩子领走。

那年武玫考入了滨海本地的警校,一切似乎都朝着美好的方向发展,可是她料不到接下来的一件事,再次把她推进绝望的深渊……

警校一年级下学期,一个男人突然找到她。

那人是滨海晚报的记者,姓金,叫金生水(注:金生水多年后成为报社主编,在后来的“夜莺案”中写过一篇著名的报告文学——《她们,不仅仅是冷冰冰的被害数字,还曾是怒放的花》,给警方提供过巨大帮助)。

金生水脸型方正,戴眼镜,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样子一点也不惹人讨厌,一看就是个做事情严谨的文化人。

然而武玫对记者没什么好感。她知道此人找她,多半还是为“武文斗性侵案”。那个案子瞒不住媒体,但是媒体掌握的细节很有限,因此,即便案子早结束了,仍不时有记者打扰她。

“我不接受采访!”她语气冰冷,一句话就想把金生水打发走。

金生水说话慢悠悠,态度很温和:“你误会了!我来不是为那个案子。”

“不为案子?那你找我做什么?”

“你从小在福利院,七岁时被武文斗领养,对吧?我来挖掘这个事情。”

“那关你什么事!”武玫心想,这个家伙真烦人!这种边角料也想拿去做新闻,那可是个人隐私啊!

金生水跟在武玫身后,边走边说:“你千万别误会,听我说。我无意挖掘你的隐私,我只是想帮你个忙!”

“帮我?什么意思?”

“我想帮你找到亲生父母!”

听到这话,武玫定在原地。

她上下打量着金生水,生怕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帮你找到亲生父母!”金生水扶了扶眼镜,笑着说,“我知道此时此刻,你心里很不平静。你不用惊讶,我不是三流小报记者,我对那个案子非常熟悉,不打你的歪主意。我只是觉得命运对你太不公平,单纯想帮你一把!”

“你没开玩笑?”

武玫感觉脚下发飘,耳朵里“嗡嗡”炸响,赶紧找了个石凳坐下。

亲生父母?天啊!她只是在记忆边缘悄悄描绘过这几个字,偷偷想象过他们的样子。她只是向毛院长打听往事时,有过那么一点点念想。可她从来没有,也不敢兴起那个念头: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

退一万步,即便有那个念头,即便找到了,她该怎么去面对他们?用自己那肮脏的身体,还是被撕裂的灵魂?

一个人如果到了那种地步——连自己的至亲都没有勇气面对,那该是怎样的悲哀?

金生水的镜片闪耀着智慧的光芒,仿佛能看透别人的心思:“我了解你的经历,理解你的心情,知道你担心什么!每个人都有亲生父母,每个人都应该拥有亲情。不管什么原因,你都不该例外!”

武玫抬起头,急切地说:“如果……如果他们已经……死了呢?”

“不试试怎么知道?”

“如果他们当年抛弃我,不是出于无奈,而是故意呢?”

“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后悔?也许,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那他们为什么不来找我?这么多年了!”

“人生有很多无奈……也许是因为没人点燃他们内心的希望!”

“可是……你有法子找到他们?”

“我有一个想法,所以才来找你商量。”

“你别说!什么也别说!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

三天后,武玫主动联系金生水。

一见面,她就问对方为什么要帮她。

金生水说:“做这件事必须依托我们晚报,内容我来写,对报社和我都有好处!”

武玫豁然开朗:“你可真是个聪明人。”

金生水说:“你的案子曾经是热点。我只是不走寻常路,基于那个热点重新挖掘。不管怎样,至少我不会害你!”

“好吧!说说你的法子,需要我做什么?”

“我想基于那个案子的事实,写一篇特殊的寻人启事——人物,是你武玫;你被抛弃的时间、地点,以及你的年龄,都是确定信息。特殊在哪儿呢?我想在寻人启事里搞一个情节——比如:此女七岁被人从福利院领养;其养父离过婚,家资丰富,孩子跟前妻,身边无亲生子女;此女十八岁时,养父因某些原因被判重刑,留下房产两套……”

说到这,金生水问武玫:“据我了解,武文斗名下有两套房子,他前妻名下还有一套。对不对?”

武玫点头。

“继续刚才的思路!”他说,“其养父短期无法出狱,故将房产过户给养女一套,前妻及亲生孩子一套……时光流转,此女携房寻亲,只为一饱亲情,将来尽孝……”

武玫冷笑:“房子是有,可是跟我没关系。他因我坐牢,怎么可能把房子过户给我?”

“我知道!这只是寻人启事文本的技巧性情节,所以才找你商量,而且还需要跟武文斗的前妻商量。你们都同意,我才能写!”

“闭嘴!”武玫大声说,“我以为你真心实意帮我,闹了半天,居然是利诱……卑鄙!用房子吸引他们来认我,那还是亲情吗?”

“呵呵!你错了!”金生水娓娓道来,“亲情是天然的!如果你亲生父母认你,他们会在乎房子吗?我那么写,只是为了给寻人启事加个鲜明的噱头,为了广泛传播,扩大被你亲生父母关注的可能性!”

金生水趁热打铁:“找不到也就罢了,如果真找到,你再把事实澄清一下,还怕他们不理解?”

“有把握吗?”

“你同意这么写,我就去找武文斗前妻商量,不用你操心。”

武玫这头定下,金生水很快找到武文斗的前妻,把来意说了。

武文斗做了那么无耻的事情,前妻恨得牙痒痒。就算武文斗去死她也不在乎,她只在乎自己孩子的前途,希望不要因武文斗坐牢而受太多影响。

至于武文斗那两套房产,跟她没任何关系。毕竟坐牢期间被剥夺的是政治权力,不影响人家对房子的拥有权。所以金生水想编那么一份寻人启事,她着实没有否决的理由。她巴不得武文斗真能良心发现,给她过户一套房子呢。

搞定武文斗前妻,金生水去找武玫。

武玫还是有些担心:“你那么瞎写,在法律层面真的没什么责任?”

金生水琢磨:这件事的初衷没问题,所牵扯的人呢,除了武文斗前妻和武玫,还有武文斗。保险起见,他决定去探监,再跟武文斗谈谈。

他很快办了相关手续,在约定日期前往监狱。

武文斗剃着光头,藏在眼窝深处的欲火早就不见了。他一听金记者要为武玫寻找亲人,坚决不予配合。

“不配合?”老金生气了,“编造个房产分配文案,又不是真要你房子!事情办成了,你也算成就一件好事。我随便给监狱写一封表扬信,你都算立功。我跟你打过招呼了,你爱配合不配合!”

老金气呼呼离开,回去按计划行动。

那篇特殊的寻人启事经由滨海晚报发表,继而上传到网络,引起广泛注意。“金生水”这个名字随之出现在大江南北,他达到了宣传自己的目的。

事件很快发酵,无数电话打给滨海晚报,每个来电者都宣称自己就是女孩的亲人。

作为事件策划者,金生水通过排除来电者年龄等基本要素,总共统计了八十三个对象作为第一批认亲者。后面还有第二批,第三批……

在约定的日子,第一批认亲者从全国各地赶到滨海,除去迟到者和未到者,总共六十九人。金生水自费包下一间会议室,把人们聚拢起来。

人们到齐后纷纷要求跟女孩见面,可是武玫根本没到现场,那是金生水的安排。

等人们安静下来,金生水宣布了一件事。

他说寻亲意义重大,只能用科学手段达成。什么手段?DNA生物识别。什么意思?就是从每个寻亲者身上提取一点生物样本,比如头发、唾液之类,去跟女孩的生物样本匹配,谁配上谁就是女孩的亲人。可是,这个DNA检验它不是免费的,它是要花钱的,而且还花不少。那么这个钱谁出呢?现场来了这么多人,女孩肯定出不起,再说那么做也不合理。所以最合理的法子,就是每一位寻亲者自己出检验费用……

金生水就冷笑:这还没开始呢,就自己把自己排除掉了,倒是省了不少麻烦。

既然留下的人都是愿意出钱的,那他就赶紧安排第三方检验机构进场。

一周后结果出来了:那些样本里面,有一份跟武玫的样本匹配上了!

“牛!真牛!”金生水大喜,立即通知武玫。

匹配者是个年近五十的男人,来自滨海下面的农村,姓姚,叫姚有根。

他知道结果后兴奋得手舞足蹈,一口气灌下一斤白酒,烂醉一宿。

“不会吧?真的?真的?”

武玫既高兴又紧张:就这么简单?就这么找到了?亲人!亲生父母!我的爸爸、妈妈?生下我又抛弃我的人……你们长什么样子?你们一定很开心吧?就算当年有不可言说的无奈,应该早就后悔了吧?

不是养父,而是真正的爸爸、妈妈!

她默念了一遍又一遍,感受着这两个陌生的字眼——她知道,她一定会很快熟悉它们,从陌生到熟悉,从遥远到无间……

爸爸……妈妈……

她心里渐渐升起一股幽怨:你们要是不抛弃我,我怎么会遭遇地狱一样的折磨啊!那件事,我要不要告诉你们呢?如果告诉了,岂非令你们痛苦?还是不要吧!你们知道吗?我很想听一声“对不起!”很想很想!三个字,很少很少,可它们能给我带来光芒,能化解苦难,带来力量,让我从那个最不堪的角落爬出去,爬向未来……

爸爸……妈妈……我很紧张!你们会不会嫌我长得不够漂亮?

父母的啰嗦,父母的担心,父母的安慰……那些寻常人拥有的一切,她一样也不曾拥有。在宿舍里,她原地转着圈,手足无措,不知该准备什么衣服,梳什么头发,用什么样的表情……去迎接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去拥抱自己的亲生父母。

那天很快到来,见面地点就在金生水包下的那个会议室。

出发前最后时刻,武玫决定穿警校校服前往。帽檐下,她的眼睛又大又亮,透射着期待的光芒。

她一大早赶到目的地,在酒店门口见到了金生水。

“金老师,我很紧张!”

“紧张啥!那是你爸!”金生水费了老大的劲才把她拖进酒店。

从电梯出来,隔着老远,武玫看到一个房间的门开着,有个男人蹲在门前抽烟。

姚有根瞥见人来了,赶紧站起来,咧嘴露出一排黄牙:“金记者来了!那个是俺闺女?哎呀!长这么大了!”

武玫来到姚有根近前,双手铰在前襟,低着头一脸羞怯。

姚有根搓着手说:“还是个警察!哎呀!中!中!”

金生水说:“还不是警察,将来毕业就是了。”

金生水捅了捅武玫,小声说:“咋不叫人?”

武玫红着脸不吭声。

金生水对姚有根说:“老姚,你和闺女屋里聊吧!这孩子脸皮薄,你当爸的有啥说啥。我就不进去了!”

“中!中!这个事多亏你!”

武玫跟着姚有根进了屋。

金生水长长地叹了口气,心说:总算没白忙活!

十来分钟后,武玫出来了,样子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

姚有根跟着出来,对金生水说:“俺叫孩子先回学校。俺打电话叫她娘来一趟,明天一起吃饭,金记者你也来。”

武玫对金生水说了声“谢谢”,默默下楼返回。

那十几分钟短暂的接触,她没说几句话,倒是姚有根一直叨叨,场面才没冷。当时她试了好几次,怎么也张不开嘴去问那个最窝心的问题:当年你为什么不要我?

姚有根告诉她,她还有一个姐,一个哥,一个弟。姐姐结婚有孩子了,哥哥明年订婚,弟弟在上学。

武玫问:“我在哪出生的?农村老家吗?”

姚有根说:“你在滨海生的,那几年我和你妈在城里租了个摊位卖菜。”

“怪不得把我送给城里的福利院……”武玫话到嘴边说不下去。

姚有根干笑,并不接那个话茬,也不问武玫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第二天武玫的母亲到了,众人去酒店汇合。

“咱做梦也想不到,还能见到这个亲闺女!”武玫母亲是个大高个,烫了发,说话语速很快,声音又尖又亮。她瞅了武玫一眼就大剌剌走到饭桌旁坐下了。

武玫默默地跟过去,咬着嘴唇默不作声。

饭桌上,姚有根一个劲给金生水敬酒致谢。

这时武玫突然问金生水:“这个事会不会搞错了?”

金生水端着酒杯愣了一下,说:“不会的!你放心!那是专业DNA检测机构,生物样本的提取和标识是最基本的业务,你个傻孩子瞎想什么!”

武玫母亲反应很快,对姚有根说:“哎哟!你看咱闺女城里长大,眼眶子高!那是嫌咱俩土呢!”

“闭嘴!”姚有根瞪了老婆一眼,“孩子怕生,嫌你当娘的初次见面不热情!我们爷俩昨天就唠的挺好!”

金生水打圆场:“都别急!血浓于水嘛,慢慢来!一家人时间长了自然就亲了!”

金生水这么一说,武玫就有点后悔了,后悔刚才一开口就说了句呛人的话。其实姚有根说对了,她是对母亲有点不满。娘俩初次见面,当娘的除去表达了一下惊讶之情,几乎就没正眼瞧过她,更别说拥抱。

也许是岁月带来的疏离感吧,以后会好的!她试着去理解。

“还是金记者有水平!”姚有根对他老婆说,“没看咱闺女穿警服?你得好好表现!将来毕业干上正事,闺女就好好孝顺你!”

武玫赶紧站起来给母亲道歉。

气氛渐渐好起来。

武玫母亲用饮料提了个酒,然后问武玫:“闺女,咱问个正事,你那个房子是什么情况?”

武玫心里咯噔一下,皱起眉头看着金生水。

寻人启事里关于房子的事本就是瞎编的,金生水知道瞒不住,早晚得澄清,然而今天是认亲的好日子,显然不是解释的时候。

他琢磨了一会儿,笑道:“孩子这么生分,你们先交流交流感情嘛!这认亲的大好日子,那个事回头再说?”

“干啥回头再说!”武玫母亲不愿意了,“房子多大面积?这城里的房价可不便宜,能卖老鼻子钱!既然认了亲,就是一家人,这么重要的事,我当娘的当然得问清楚喽!”

姚有根狠狠咳嗽了一声,对老婆说:“听金记者的,你给我少说两句!”

武玫母亲一把扯住姚有根的耳朵:“咋?认个亲不让说事?明明在家里商量好的,有啥不能提?”

姚有根赶紧认怂,那娘儿们才松了手。

她走到武玫身边坐下,拉着女儿的手说:“房子几年了?地段好不好?你看,我是这么想的。家里呢,除了姐,你还有个哥,有个弟。你哥明年就订婚,你弟明年要考学,都是大钱。我和你爸商量好了,把你那套房卖掉,换了钱回老家给你哥买一套,剩下的钱就给他当彩礼!你弟的学费呢,也跟着有着落了!你呢,以后毕业有正经营生,将来结婚找个有本事的,那个房子肯定用不到。你看这么安排怎么样?”

卖房。

认亲第一天第一顿饭还没吃完,那个女人居然想卖她所谓的房子!武玫僵在座位上。

不对劲!金生水把武玫拉到旁边,叫她去拿几瓶饮料。

支走武玫,他对女人说:“她可是你亲闺女啊!你怎么能这样?刚相认,话都没说几句,你就惦记房子?有你这样当娘的?”

“还有你!”他指着姚有根,“你们在家商量好的?卖人家房子?你们知道这些年她怎么过来的?难不难?受罪没?暖心话你俩提过一句吗?你……”

“哎哟!你怎么说话呢!”女人撸起袖子指着金生水,“别以为你撮合这个事,我们就得谢你,你在中间指不定赚什么便宜呢!她是我闺女,她有房,我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们的家事轮的着你个外人管?你算老几?呸!”

金生水气炸了,指着女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再指一个试试?”女人一拍桌子站起来,“实话告诉你,我们就是冲着房子来的!我是她娘,我说了算!你啰嗦个球!”

“我呸!”金生水忍无可忍,“我也实话告诉你!房子压根没有!”

“她没房子!寻人启事是我编的!”

“编?”

“为了增加成功率!不编你能注意它?能来那么多人认亲?”

“真编的?你不骗我?”

“呵呵!一开始我就感觉到了,你俩简直忒冷漠了!刚才我还担心武玫,劝她别在意。我以为你们血脉相连,时间长了就热乎了……我想不到,你……你们真不是东西!”

“好俺娘!姚有根你听见没?她没房!都是这货编的!”

姚有根跳起来:“金记者?真没房?”

“骗子!我挠死你!”女人冲上去就撕金生水的脸。

金生水赶紧躲开。

他一紧张,手里抓着的桌布忘了松开,借着劲把盘子“叮叮当当”扯落一地……

“够了!”武玫一脚踹开门,“我都听见了!”

“你个丫头片子冲谁喊?”女人松开金生水,来到武玫跟前,“你实话实说,真没房?”

武玫冷笑:“我先问你,当年你们为什么抛弃我?”

姚有根赶紧跑过去:“那个事不怨你妈。”

“怨谁?我就问个为什么!”

姚有根挠挠头:“谁也不怨,不要你,也不是为了生三胎。咋说?当年生你吧,真的在咱家计划之外!就是一个大意,没带那个保险套……我不是告诉你了?当时我和你妈在城里租摊位卖菜,想多挣点钱,结果突然怀上你了。我想生,你妈不想生。我说咱不打胎,打胎太狠,你妈也就不争了。她不情不愿,拖拖拉拉,肚子越来越大就生了。生下来不久,你妈一冲动,瞒着我把你送福利院去了,送走回来和我说,不打胎生下来,好歹给了孩子命……当时你姐和你哥还小,在老家给你奶奶哄着,要是再多个你,肯定顾不过来嘛。把你留在俺们身边也不行,耽误卖菜挣钱嘛。就这么个事情嘛。现在不是很好?咱一家子认了就挺好嘛!”

“好甚?”女人挠姚有根,“房呢?丫头片子上来就撒谎,能给你养老?”

“哎!”武玫长叹一声,“你们来,就为所谓的房子?”

“不为房为啥?既然是一家人,那就是咱家的房!问题是你没有,还跟姓金的合伙撒谎!刚认亲就弄虚作假,你想咋?以后不把我们气死才怪!”

“好!很好!”武玫指着门口平静地说,“就当我们没见过!滚!”

女人又惊又气,一脚踢在男人屁股上:“姚有根你听见了?这是什么闺女!早知道今天,不如当年打掉她!”

武玫浑身没力,脚下发虚,踉踉跄跄跑出去。

“饭钱你们结!”金生水留下这话,一溜烟逃了……

那天晚上,他联系武玫。他本以为对方不接,没想到电话很快接通。武玫对他说了声“谢谢”便挂机,此后再打就不通了。

那天天气很好,本应是她人生中最温暖的一天,然而事到临头,她得到的却是最极致的寒冷。

寻亲?亲情?呵呵!那两个生她的人压根没把那当回事,心心念念来寻的,只是一套所谓的房子。换言之,如果不扯谎不提房子,那么包括其亲生父母在内,回应那份寻人启事的人数,很可能是零。

这是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

细想也是,既然人家当年把孩子丢了,又怎会在十九年后捡回去?

世上没有一个人,会去寻找十九年前丢掉的垃圾,找到并且带回家!

一个也没有!

她深深地后悔,不该听金生水的,不该寻亲,那消灭了她最后一丝希望,对“人”这个概念的最后一丝希望!

如她所想,姚有根两口子深觉委屈,一回家就发朋友圈大发牢骚。他们说所谓寻亲就是个骗局,完全由一个唯利是图的记者从中操控。失散多年的女儿不但没房子,而且一见面,就要求父母给她买房,美其名曰弥补多年的亲情损失,那种行为令人作呕,简直就是网络乞丐……

金生水有他们的微信,差点被那些言论气死。

他先是逐条回复、予以澄清,后来演变成骂战,进而成了一个网络热点。事情发展到网上就一定出现站队现象。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在网上攻击他和武玫的人,竟然比攻击姚有根夫妇的人多。

武玫以完全麻木的状态旁观了那场旷日持久的网络骂战。

从寻亲到网络攻击,整件事给她的打击,就好比迅速把一块铁加热至一万度,再迅速降温至绝对零度。如此巨大的落差,能彻底破坏钢铁的延展系数,能毁灭一切,更何况她不是铁,是血肉生成的人……

她作为人的“物理系数”被毁灭。

她绝望了,对人间绝望。

她觉得一切都再无意义。

“生命”从“生”开始。一个人的来处失去意义,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她想到了福利院的毛毛。

她给自己和毛毛做出定义:这是两个不该来到世上的人,既然不该来,那就回去吧……

望着床头的沙漏,望着流沙,望着它们所记载的一幕幕耻辱,她轻轻松松想到了死……是该死一死了!

她决定带着毛毛去自杀。

可是从福利院领走毛毛需要走一系列流程,得花点时间。那段时间,她依靠药物抵抗强烈的抑郁倾向。等到大一结束时,她顺利办完手续领走了毛毛。

当她单独面对那个可爱的小家伙时,她忽然意识到这同样是一次寻亲。

她和父母共同演绎的寻亲可笑至极,她和毛毛的这一次,同样是彻头彻尾的悲剧。

毛毛问她:“阿姨,你带我去哪里?”

“妈妈!我是你的妈妈!”

“小东西!叫不叫!”小家伙的屁股狠狠挨了一巴掌,“叫妈妈!我才是你妈妈!”

小家伙坚持不叫,结果又挨了几巴掌。

“妈妈,别打了,别打了!妈妈,你要带我去哪里?”

“妈妈带你吃好吃的,去公园玩好玩的……”

她心里说:妈妈带你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