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养父

武玫从小在孤儿院生活,随着毛院长姓,七岁被领养后改姓武。

她的养父叫武文斗。这个名字寓意美好:文武双全,才高八斗。

武文斗当时三十六岁,是滨海大学有名的经济学教授。他离过婚,唯一的女儿跟了前妻。收养孩子后,他的业余生活重新充实起来。他很宠武玫,物质上从不吝啬,精神上也给予孩子足够的陪伴,那让小武玫心灵上得到极大满足。随着两人情感加深,武玫问养父为什么不再婚,而是选择领养孩子。

武文斗说他看透了婚姻的本质,领教过一次就够了。他有亲生女儿,生命已经得以延续,现在又多出一个血缘外的孩子,这样的人生就很完美。

武玫的幸福生活持续到十四岁。

当时她刚上初二,陷入初恋,有了喜欢的男孩。在校期间她和男孩尽量保持距离,约会只能在周末进行。慢慢的,她回家就越来越晚。

武文斗起初没在意,后来发现孩子回家晚,便不经意问了几次。武玫撒谎说在学校写作业。

有个周末,武文斗开车回家,恰巧看到武玫跟一个男孩手拉手进了电影院,他一下子明白了怎么回事。

等武玫晚上回家,他第一次郑重其事地探问。

可武玫还是说在校复习功课。

武文斗没揭穿。等到下个周末,他早早开车去学校外面等着。不出所料,放学后,他又看到女儿跟一个男孩走向最近的公交站牌。

武文斗看清男孩长相后驾车离开。几天后,他在校门口拦住了男孩。

“你叫什么?”

“陈逍。你是……?”男孩很纳闷。

“你离武玫远点!这是第一次警告,也是最后一次。”

对话很简单。陈逍意识到那人是武玫的父亲,可他压根没把那当回事。

又一个周末到了,武文斗再次等在校外。没多久,他又看到女儿跟陈逍一块儿,两人有说有笑地压马路。

武文斗气地猛按喇叭,并且决定做点什么。

他特别气,因为那天是武玫十四周岁生日。

他一早就买了礼物,打算晚上搞一个惊喜。为此,他没提前告诉孩子。

那天武玫照例回家很晚。见到武文斗给她准备的礼物时,她特别开心,并且立即意识到自己这次有点过分。她向爸爸承认错误,坦白说同学给她过生日,所以回来晚了。

武文斗没说什么。

周一他去学校找到孩子班主任,把情况直接挑明了。

那天放学后,武玫气呼呼回家质问武文斗:“你威胁陈逍了?还向老师告状?爸,你……你真是太过分了!”

“我做错了吗?我警告过他,可惜他没数!中学生怎么能早恋呢!”

武玫不服气:“早恋怎么了?不影响学习就行!”

武文斗突然问:“你们发生关系没?”

“爸!”武玫跑进房间。

望着女儿已开始发育的身影,武文斗突觉浑身燥热。

事情来得非常突然。

那晚后半夜,武文斗进了武玫房间,把她强奸了!

武玫哭到天亮,接下来整个周末都没出过房间。

武文斗像做错事的孩子,小心翼翼地给她送饭,结果饭菜都被丢到地上。

武文斗哭着说:“对不起!爸爸错了!爸爸实在太爱你了!你报警吧!爸爸心甘情愿接受法律惩罚!就算被关一辈子,我也绝不怨你!”

谁也不知道武玫经历过怎样的挣扎,周一她如常去了学校,没有报警。

然而平静日子没过多久,一周后的一个晚上,满身酒气的武文斗再次侵犯了她。

事后,武文斗故技重施下跪道歉:“爸爸不是故意的!爸爸昨晚喝醉了,情难自持……算了,这次我不难为你,我自首!”

他拿出电话按下110。

铃声过后,接警员刚喊了一声“喂”,武玫抢过电话关了机。

武文斗装模作样道:“孩子,你这是何苦……”

武玫瘫坐在角落,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武文斗又逃过一劫,拼命在物质上补偿武玫,时不时给她现金。那些现金被武玫打散、丢掉,武文斗就嬉皮笑脸地捡起来,硬塞进她的书包……

武玫像丢了魂,对一切无动于衷,任凭养父表演。

事情在按武文斗的想象发展,很快他又再次得逞。

那晚完事后,他索性在武玫**待了一夜。

“你特别喜欢那个陈逍吧!一个帅小伙!爸爸允许你和他谈恋爱,好不好?就算你现在不理他,他还是很在乎你,是不是?你也想将来考上大学跟他在一起,对不对?可惜你不是处女了!如果我把这件事告诉他,你说他还会喜欢你吗?”

武文斗的言下之意很明显:你若是不听话,我就把你不是处女这件事告诉陈逍。这个攻心计足够对付小孩子。想到陈逍,武玫的心更乱了……

此后那件事成了常态。她没有顺从地配合过,但也彻底放弃反抗。

她忍受着强烈的羞愤,偏着头,无望地凝视床头柜上那个沙漏。

沙子均匀地流淌,强化着一个事实:她被养父强奸了。可是她不明白,当她凝望流沙时,究竟是为了记住那些屈辱,还是为了逃避?

她想逃。她后悔学期开始时没申请宿舍。也许去女同学家住是个法子,可她找不到像样的理由。就算她有理由临时住几晚,也不是长久之计。

那段时间武文斗很快活。他预期自己起码还能快活四五年。可他万万没想到,从第一次性侵算起,三周后,那个叫陈逍的男孩突然找到他,把他暴打一顿。

陈逍说:“武玫喝酒了,都告诉我了!还嘱咐我不要对任何人透露!你是畜生!等着坐牢吧!”

陈逍说到做到,当天就到派出所报了案。可惜他还是太年轻,不该提前跟武文斗接触,并透露自己的想法。

武文斗当时真吓坏了。他匆匆回家,把所有**用品拿到郊外烧掉,然后买新的回家换上。

事发后,他请了本市著名刑辩律师娄东伟给他辩护(备注:因为“夜莺案”,娄东伟死于2015年12月25日圣诞节期间,本事件远在那之前)。

面对警察问询,武玫起初一直沉默。

她没有下定决心让武文斗坐牢。

一边是养父,一边是初恋,她左右为难,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她左右为难,陈逍就麻烦了。

“我呢?我怎么办?警察说我涉嫌报假案!他们怎么处理我,我不在乎!可是如果因为所谓‘报假案’,让我去跟武文斗道歉,甚至给什么精神赔偿,那还不如杀了我!”陈逍越说越气,“都这时候了,你为什么还不承认?感恩?顾念亲情?他强奸你啊!那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你能理解我的痛苦吗?你报警,应该提前跟我说一声啊!”

“我没想那么多……除了我,还有谁为你好?不报警?任由他继续吗?到你十八岁?还是二十岁?我要是你,不如去死!”

陈逍好像发了疯,用拳头使劲砸墙。

随着猛烈的击打,男孩的骨节很快肿胀、破裂,在墙上留下一片细密的红点。

“别打了!别打了!”

武玫泪如雨下,寻思良久,终于决定开口指控武文斗强奸。

人证有了,尚缺更重要的物证。可惜警方在武玫房间没提取到半点武文斗的体液残留。而且经过检查,法医虽然确定武玫不是处女,但在其体内同样没提取到男人的体液。

那一点也不奇怪。要怪只能怪陈逍年幼冲动,考虑不周全。报警是他自作主张,武玫没有任何准备。如果他有计划地挑个时间,比如选择武文斗性侵当天报警,或者嘱咐武玫保存沾有武文斗精液的内衣,事就好办了。只不过如果那样做,武玫或许仍不同意。

对警方来说,武玫房间的**用品全部更新是个很大的疑点,但也终究只是疑点。武文斗承认东西是他换的。可是那能怎样?他说家里所有**用品都换过,旧的卖给了收破烂的。没特别的理由,定期更新而已。警察可以去查证疑点,去找证物,找不到就不能把人家怎么样。

这个案子,报案人是陈逍而不是武玫,后者作为受害人做出的受害陈述,在本案中归于人证部分,可是物证找不到,那么在重物证轻口供的司法大环境下,案情便难以推进。这一点对于年幼的陈逍来讲,实在理解不了。

案情卡在那里还没结束,接下来武文斗突然倒打一耙,通过娄东伟指控陈逍曾性侵其养女武玫。这个变故出来,案子性质又变了。

武文斗告诉警方武玫早恋,陈逍是其小男友。这件事警方稍稍查证就能立住。那么在这个基本前提下,武玫不是处女的事实就有了相对合理的推论,也就是武文斗做出的反指控——陈逍性侵过武玫。

这个指控相对于养父性侵养女这种违背伦理之事,在概率上显然更大。

于是,警方又把注意力放到陈逍身上。

两个指控,一个是陈逍指控养父性侵养女,一个是养父指控陈逍性侵其养女,经过几轮查证,哪个都推进不了,哪个都像要人命的笑话。武玫像没有灵魂的人偶,极其被动地面对着。

警察一次又一次的盘问,令陈逍极其愤怒。他以为只要武玫开口承认,就能给武文斗定罪,根本想不到事情往这个方向发展。

对他来说,除了警察,更大的压力来自父母——孩子早恋这种事,当父母的都受不了。现在倒好,除了早恋,儿子竟然被指控性侵女同学!陈逍父母大发雷霆,反复追问,甚至把他锁在房间里。

对警方的失望,以及父母带来的极大压力最终令陈逍爆发,一怒之下从自家三楼跳下去,摔断一条腿。

这下陈逍的父母彻底遭不住了。孩子接受治疗后,他们推着轮椅上的陈逍去见警察,说要撤销指控。可是强奸指控是公诉案件,报案人无权撤销。同时,陈逍作为被指控者也不能离开本市。

得知陈逍不但受到牵连,还自残受伤,武玫内疚极了。

她想:“陈逍啊,陈逍!你那么勇敢!你揍了武文斗,报了案,还努力说服我……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可是现在他们却指控你性侵!太冲动了!你太冲动了!为什么要跳楼呢?值得吗?你怎么那么傻!”

武文斗的律师娄东伟非常聪明。他分析各方面的信息,很容易就猜到了武玫的心思。他请来一个姓刘的同行,如此这般交代一番,让刘律师主动联系武玫,说可以免费提供法律咨询或援助。

武玫深陷泥潭,不知道那是套路,就跟刘律师见了面。

姓刘的听武玫述说了当前情况,假模假样分析一番,最后指明方向:“当前最重要的,是把你同学陈逍给解放出来!”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武玫的反应:“怎么解放?你改口供啊!”

武玫很惊讶:“那个可以改?”

“当然!我相信他是无辜的,可他太冲动,竟然跳楼自残,谁知道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事?”刘律师说,“你去告诉警察,没被任何人强奸!没那回事!你已经年满十四岁,不是处女这件事无需警察负责!他们肯定会责难你,问你为什么前后不一致!那些你不用管,不必解释!最多说一句武文斗强烈反对你和陈逍早恋!那样一来,检察院就会考虑撤诉,那么陈逍身上的麻烦也就解了!他为你牺牲那么多,你必须先让他脱困。武文斗强奸的事情要从长计议,至少你要先拿到证据!”

武玫思来想去,采纳了这个建议。

娄东伟暗地里做了这番工作,又凭着多年积累的关系,跑了几趟检察院之后,武文斗迅速申请了其所在高校的一个访问学者名额。

检察院撤销起诉当天,武文斗动身去了法国。至于他那个访问学者申请是否动用了关系,动用了什么关系,那种事无人深究也没理由深究。

与此同时,武文斗对陈逍的指控也被撤销。

消息出来,陈逍父母立即给孩子办了转校,在空间上跟武玫彻底断绝来往。

武文斗金蝉脱壳,离开是非之地,留下武玫独自疗伤。

事情暂时告一段落。在处理这件事的过程中,武玫停了月经。

由于过度忧虑,再加上年纪还小,她没有多余的精力理会这个生理问题,单纯地以为它还会恢复正常。

武文斗的父母都健在。临走时,他好心安排武玫去老人家里住,还留下一笔钱,足够她未来几年读书的花销。

那笔钱在武文斗父母手里,武玫有需要随时支取。然而她不想住到所谓的爷爷、奶奶家里,同时又难以面对自己的“家”,她计划着等新学期开始就去住校,至于学校里的风言风语她控制不了,只能默默忍受。

陈逍从麻烦出脱离是她渴望的结果,可她从未想过武文斗居然能平安离开。

这个世界的复杂远超武玫的想象。

晚上,她像受伤的羊,在那个遭受过凌辱的空间里默默舔舐着伤口。

她哭一阵笑一阵,不停地自言自语,像个精神失常的小疯子……

冷静总在疯狂后。

后来她慢慢复盘整件事,然后问了自己一个问题:武文斗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计划?

这是个可怕至极的问题,它触及了整个事件的核心。

以前的她被风暴裹挟,痛苦而又无助,只有当一切暂时平静下来,她才渐渐恢复理智,深入思考——如果是前者,那说明武文斗太冲动!冲动?这个词越想越虚无!他是大学教授,平素情绪稳定、极有涵养,有什么样的因素能刺激到他,使他冲动到去强奸自己的养女?并且在事成之后不知收敛、反复为之?这种解释根本立不住!那么是后者?是早有计划?天啊!那只能说所谓早恋就是一个催化剂!那么所谓的领养,岂非注定就是一场深不见底的噩梦?

强奸是计划好的?领养注定是噩梦?太可怕了!那些想法简直令人崩溃……

雨夜。

外面电闪雷鸣。武玫冲进雨里想让自己清醒点。

她抱着双臂站在街头,浑身湿透,像被抛弃的垃圾。

她看见一对父女冒雨赶路。父亲把女儿的书包反背在胸前,手中的伞使劲往女儿那边靠。女儿很快察觉到,又把伞移向父亲那边……

多么温馨的画面啊!

她泪眼蒙眬,仿佛看到了他们的未来:伞下的女孩即将出嫁,一只手让父亲牵着,一只手让恋人牵着,嘴角挂着无比幸福、无比纯洁的微笑……

她没有父母,被领养有了武文斗,以为从此便拥有了父爱。可是……

“哎!我多脏啊!”她看不下去,赶紧把视线挪开。

雨滴“噼噼啪啪”打在她身上,使她惊醒,使她去悄悄窥探自己的未来。

“我没有未来了!”

如果说身体的创伤让人牢记过去,那么心灵的创伤就让人失去未来。

她终于开始明白自己所遭受的伤害究竟有多深。

它们终会侵蚀她的内心,直至灵魂,让她生不如死……

她浑浑噩噩过了几天,突然开始呕吐,肚子也疼得不行。

她以为自己淋雨生了病,便去诊所抓药。

人家给她做了初步诊断,叫她去妇科诊所。

她慌慌张张赶去妇科诊所检查,得到一个结论:她怀孕了……

怀孕?怎么可能?!

一个仿佛远在天边的概念,一夜之间就杀到她眼前。

“每次都做安全措施”,武文斗是那么说的,也是那么做的,可是……

直到此时,她才明白过来先前为什么会停经,原来那就是怀孕预告。

望着漏斗里的流沙,女孩陷入绝望。

可是她的人生刚刚开始,她还想走下去啊!她想起愤怒的陈逍,想起武文斗离开时的得意,以及流沙所记录的被凌辱的每一个瞬间……

她摸向依然平坦的小腹,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打掉他(她)!

打掉他(她)?

这个年纪就打胎,不被嘲笑才怪?

万一传出去……哎!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胎儿是武文斗的!

武文斗?

那么胎儿不就是强奸的证明吗?

强奸证明?那不正是警察需要的吗?

她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关键点:对!不能放过那个畜生!我要解决那件事!我要靠自己!我要证明他强奸,让他坐牢!我要……

她越想越激动,心跳得飞快。

可她仔细想了一下,突然觉得还是不对头:胎儿最多能证明她被武文斗性侵过,还是不能证明那是被迫的!如果不能证明被强奸,那这个胎儿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