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做家政的女人

梧桐苑是个旧小区,建于十四年前。虽说房子有些旧了,可二手房行情却极好。原因很简单,十几年前的房子多是小高层,价格适中、性价比高,是普通工薪阶层的优先选择。

杨守庭家就在梧桐苑。

他父亲杨宏义是个赌鬼,十四年前因巨额赌债跳楼自杀,母亲改嫁,多年来他一直跟奶奶生活,现如今,他竟也突然跳了楼……

杨守庭跳楼的第二天一早,一个女人推开他家的房门。

“小玫,是你?”杨奶奶望着这个叫武玫的女人,眼泪夺眶而出。

她紧紧攥着武玫的手:“守庭,他……他……”

“我已经知道了。他跳楼的地方离我工作的小区不远。昨天我去买菜……看到警察把尸体带走……”

“哎!我可怜的孩子!怎么突然就……”

“为什么?”

奶奶摇着头说:“前几天有警察上门,在家里搜来搜去,多余的话不说,我就知道守庭出事了。过了两天他回来了,我问他话,他不理我。我想孩子平安就好,可是没想到……”

奶奶连连摆手:“哎!不说了!不说了!”

老人擦干眼泪,上下打量武玫,这才发现她穿着一身暗红色的工作服,衣服上写着“家政”二字。武玫点点头:“我现在做家政。说起来,一切都是您手把手教的,教了我五年。要不是您,我连份正经工作都不好找!”“哪里话……那五年,是你没白没黑照顾我老婆子,可我才给你那么一点钱!你个傻孩子!你叫我怎么心安啊!”

“那时我有那个病,外面的活根本干不了!要不是您和守庭……您不是常说吗?我们是一家人啊!”

“是啊!一家人,一家人……”

奶奶突然想起来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展开。纸上写着一串数字。

她问女人:“这是你的电话吗?”

武玫看了一眼,点头。

奶奶说:“这是守庭临走那天给我的。”

“哦?他说了什么?”

“他叫我过几天给你打电话,请你回来照顾我……”奶奶絮叨起来,“怨我糊涂!当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他那就是要走啊!”

武玫轻叹:“这些年我没换号,他也知道我不会换号。我一直等他联系我,可他终究没有打给我……”

“哎!”奶奶垂泪,“那个傻孩子!到了这一天,我才发现我根本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武玫沉默。

奶奶从茶几下面拿出一个文件夹,打开来,里面装着一摞房产转让文件,文件下面放着一份手写的继承遗嘱(备注:房产过户手续因老人不知情且没有到场,所以相关手续上的签名为空白待签状态)。

她说:“这是昨天收到的快递,守庭前几天发的。”

武玫拿起文件浏览。

奶奶说:“这套房子在他名下。他提前安排好,把房子转让给我……”

武玫心如刀绞,无话可说。

“你看遗嘱!”奶奶戴起老花镜翻动文件。

“什么?”武玫一看惊了,“他先把房子转给您,再让您百年之后,把房子无偿转给我?”

奶奶点头:“他让我电话联系你,就是为了这个。他想让你照顾我!房子是留给你的馈赠……”

“不行!”武玫放下文件,“守庭走了,我愿意照顾您!一直照顾到老!房子是您的,我怎么能要!”

“孩子啊!我大半个身子入土的人,将来留个房子干什么?守庭的安排没有错!”

“不行!再说,守庭母亲也是法定继承人……总之我不要!”

“他妈离婚改嫁,房子没她的份!”老太太脸色冷下来,“守庭的遗嘱怎么说就怎么办,这个有法律支持,我想推也推不了。等我老了,遗嘱我来定。”老人停顿了一下,“我查了,那个应该叫遗赠。我会把房子留给你,那是我的意愿,也是守庭的。”

“奶奶!”武玫狠心戳破那层窗户纸,“您别提房子了,更别提钱!您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照顾您的!我保证!”

奶奶平静地说:“丫头,你多心了,我不是用房子捆绑你。哪怕你不照顾我,这套房将来也归你!那是守庭的愿望啊!他……他没什么东西给你……他是真把你当家人呐!”

“我懂!”武玫潸然落泪。

待情绪慢慢平静了,她问:“房子的事以后再说,好吗?除了这些,他还留下什么?”

奶奶站起来走进杨守庭卧室,指向一个角落:那里放着个大号黑色手提袋,里面装满东西。

武玫过去把袋子提起来。

奶奶说:“那个不能算他留下的。那天凌晨我起来上厕所,闻到一股焦煳味。我推开这个门一看,发现他在这儿烧东西。他见我进来,很快把炭火盆弄灭了,解释说他睡不着,整理一下账目,把没用的处理掉。我对他说,你那个洗车店有啥账目好整理啊!他就笑,把我推走叫我睡觉……哎!我啊,只觉得有点奇怪,可还是没有想太多。天亮后吃过早饭,他整理了那么一个袋子,临走把写有你电话的那张纸交给我,嘱咐我联系你。他走后,我既纳闷又不安。等我追出去,他已经走远了。我远远看到他把那个袋子丢进垃圾桶,就过去捡了回来……”

“里面什么东西?”

“他走后没多久我就接到派出所的电话,哪有心情看那个袋子……你带回去吧,丢掉也行。”

武玫放下袋子,直起腰时心痛袭来,突觉头晕目眩。

她扶着墙逡巡四周。这里的一切都跟她离开时一模一样。她忘不了那个男人,几年来一直等他的电话,可是到头来等到的只是一具尸体。

她看向墙上的相框。里面的照片大部分是杨守庭的单人照。照片排满所有空间,只有一处空白。她知道,那里本来摆放着她和杨守庭的合影。她离开后,杨守庭把合影拿掉了。

除了被拿走的合影,相框旁边的墙壁也空了。那里本来挂满她的素描,都是杨守庭画的。杨守庭打小爱好广泛,尤其喜欢画画,尤其是人物画。当年她经常缠着杨守庭给她画像,杨守庭有时逗她,故意把她画得很难看,她就把那些画贴到房门上当门神,让杨守庭出丑……

可是现如今……

望着相框和光秃秃的墙,她的记忆回到从前……

九年前,武玫十九岁。

那是个夏天的雨夜,她领着一个小男孩来到滨海中心公园的湖边。

雨水打在湖面上,噼噼啪啪,形成无数气泡。

她呆呆地盯着湖面,没过多久就决定跳下去。她对人间不再有任何留恋!

抱着孩子落水的刹那,她听到一声“不要!”

紧接着,一个人跳入水中。那人先救了小男孩,又下水救她。可她决心赴死,一点也不配合,那人费了好大劲才把她拖上岸,随后把她和孩子抱到旁边的凉亭内。

等肚里的水控完,清醒过来,她狠狠一耳光打向那人:“谁让你救我!”

那人接下来的话把她惊呆了:“哥们我也是来自杀的!随你便,我要去死了!”

那人出了凉亭,走向湖边。

这下子武玫不知该怎么办了。

情急之下,她大喊:“喂!你救我们,自己又去死?你个大小伙子活得好好的,有啥想不开?是因为女人吗?你说呀!是因为女人吗?”

那人停下脚步,想了一会儿,回头道:“行!我不寻死了。我要是那么干了,你再跳下去,那我岂不是白白救你们?今天我们都不死了,行吗?这该死的鬼天气!”

武玫不确定那人是不是故意逗她才那么说。她只知道有他在,她肯定无法再去死。只不过,她觉得从被救那刻起,她心里的决绝之意竟没此前那么强烈了。

“我叫杨守庭,你叫什么?”

两人互报姓名。短暂沉默后,杨守庭像脱口秀演员那样自顾自聊起来。他连说带笑,兴致很高,完全不像他说的那样:他也是来寻死的。

“我是个该死的蠢货,做了一件貌似积德的事。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所以不知道救你对不对。如果我救错了,你大可以再去死一死。反正我不会再救你了,我没劲了,但是你得把他留下!”

他指着武玫旁边的孩子。

那个小男孩大约五六岁的样子。孩子刚吐完水醒过来,两只小手紧紧夹在大腿中间,缩在一旁瑟瑟发抖。他远远地躲到凉亭另一边,似乎有些惧怕武玫。

“他是你弟?”

武玫不言语。

“不会是你的……孩子吧?”杨守庭像吐瓜子皮那样,轻快地吐出一片下水时吃进去的树叶,接着笑了,“扯淡!你看起来有十八岁?还是二十出头?你不可能有孩子!”

武玫不理他,反而对孩子说:“过来!”

她语气冰冷,冲着孩子拍打自己身边的石凳。

孩子犹豫了一会儿,低着头挪过去。

“对不起!”武玫一把将孩子搂在怀里,片刻后意识到自己身上同样很湿,又把孩子推开,然后去摸孩子的头发。

孩子又怕又冷,不敢说话,悄悄哭了。

她擦去孩子的泪花,对杨守庭说:“他是我的孩子!”

“你放……屁!”杨守庭挠了挠头,说,“鬼才信!不管他是你什么人,你都无权决定他生死!你在杀人!明白吗?想死你就自己去!”

武玫站起来拉着孩子就走。

“去哪?”杨守庭跟过去,“别动!我要报警!”

说完他去摸口袋,才意识到自己没带手机。

“等着别动!别做傻事啊!”他想离开湖岸到公园外找人报警,走了两步还是不放心,于是回头拽着武玫走。

武玫走了几步,站住,问杨守庭:“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什么?”

“你真的也是来寻死的?”

“你猜。”

“这么大的雨,反正你不是来散步的!”

“关你屁事!”

“走吧!去你家!”

“去我家?去我家干毛?”

“我送你回家。如果你愿意,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跟我一样蠢……”

杨守庭犹豫了。

他本想把女孩交给警察,可是又突然觉得这个事也算缘分。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也对女孩好奇起来。好奇她为什么带着个小孩寻死,为什么说小男孩是她的孩子。

好奇是人的本能之一。

人一旦恢复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就一定会努力活下去,至少不会再轻易去死。

杨守庭打车把女孩和孩子带回家。

奶奶见孙子带回来两个湿漉漉的陌生人,很是吃惊。

杨守庭解释说那是他朋友。

洗澡,换干净衣服,做饭……一阵忙碌,虽然武玫和孩子一直保持沉默,可那个空间还是热闹起来。

武玫身高中等、偏瘦,可是发育极好,穿上杨守庭宽大的衣服,反而有一种别样的美。她留着齐耳短发,椭圆脸蛋,两腮微微鼓起透着一股子倔强,看起来像民国时期的中学生。

“没想到救了个小美人!”杨守庭调侃她。

她冷着脸不说不笑,牵着小男孩傻站在那里。

杨守庭催她:“去厨房帮忙啊!别多话,别让我奶奶担心!”

武玫咬了咬嘴唇,说:“我不会做饭!”

杨守庭家有两间卧室,一个小书房。饭后他安排武玫和孩子住卧室,他住书房。

武玫随身带了个小包,小包里装着一个精致的沙漏。

她取出沙漏,把它蹲在床头柜上。

“啥玩意?沙漏?”杨守庭又好奇起来,“你怎么随身带了个这?”

武玫举拳托腮,盯着沙漏说:“我喜欢看时间流逝的样子。”

听到这话,杨守庭使劲撇嘴。他觉得自己救了个女文青。他认为女文青大都超级感性,会因为一点点小事就怼天怨地,所以去做傻事并不意外。

武玫说:“七岁前,我在孤儿院生活,它是一位志愿者送给我的玩具。你知道吗?我每次盯着它,都会看很久很久。从小到大我的每一个重大选择,都是在盯着它的时候决定的。而且不管多么艰难的决定,只要盯着它,盯着那些流动,我就仿佛看透了生命的本质,就能生出信心!”

“比如今晚的事……”

“对!也是!”

“狗不理解斯基!”杨守庭重重地哼了一声。

“说说吧?你为什么也要做傻事?”武玫回头看了看**的孩子,然后对杨守庭说,“走!我们到外面聊吧!”

**的小男孩听到这话,坐起来,麻利地穿好衣服,然后说:“你们在这儿聊吧!我去和奶奶睡。”

看着孩子出去,武玫嘱咐了一句:“毛毛!别乱说话!”

“他叫毛毛?姓什么?”

“姓毛。”

“毛毛!”杨守庭叫住孩子,指了指武玫,“你想在这里睡就不用去找奶奶。”

武玫问:“不聊?”

“聊个屁!不早了,睡吧!明天我下班再说!”杨守摸了摸毛毛的头,“小家伙还挺懂事。”

武玫问:“你是干啥的?”

杨守庭摆出一个操控水枪的造型,说:“我是个会游泳的消防员。”

那晚躺下后,武玫睡得很踏实。

睡着前她想通了一件事:杨守庭撒谎了。也许他有很重的心事,也许他去湖边就是淋雨散心,可是不管怎样,他肯定不是去寻死的。会游泳的人就算自杀,一般也不会选择溺水,除非能控制住求生本能。

尽管如此,她仍对他好奇。

三天后,楼下夜市烧烤摊前。

杨守庭对武玫说:“你猜对了,那晚我就是去湖边淋雨散心的。你的好奇心可以停止了,我从没想过干蠢事。”

武玫似乎有些失望:“我还以为跟你有共同语言呢……也好!”

她说变就变,站起来就走。

“你要去哪?”杨守庭把她拉到座位上,“你为什么那么做?你住哪里?送佛送到西!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我把你们交给警察;二,我送你们回家!”

“呵呵!你算老几?”

“犯浑?”杨守庭掏出手机就拨110。

武玫一把抢过手机,冷冷地说:“我不是说过了?我没有家!”

杨守庭狠狠瞪了她一眼,说:“七岁以前住孤儿院,对吧?以后呢?被领养?怎么会没有家?毛毛怎么来的?”

武玫从随身小包里拿出那个沙漏摆在眼前,傻傻地盯着,一言不发。

时间随着流沙动了起来,从浑然不觉的慢时光变成有节奏的流逝。时间动了,记忆也就动了,就像电影进度条那样,可以任意往前。

她把沙漏反转,换了个面,然后盯着一个虚无的方向说:“有些事就像洒在记忆中枢里的毒药,我想除掉它们,可是怎么也做不到。既然做不到,就只剩两个选择,要么坦然面对,要么我去死,用死亡干掉它们!”

“动不动就死……哎!和你聊天真费劲!”杨守庭很潇洒地喝下大半瓶啤酒,抹了抹嘴角,说,“住过孤儿院有什么了不起!其实我爸早死了,我妈改嫁。你瞧,我跟你没什么分别,还不是一样活着?再问一遍,你到底住哪?说不说?哎!我懒得管你了!”

这话刺激到人了。

武玫突然掏出一个小瓶,从里面倒出一把药片放进嘴里,就着一杯啤酒“咕咚咕咚”咽下去。

杨守庭以为她吃了什么不好的药,赶紧把药瓶夺过来。

“还我!”

“你吃了什么?”

“还我!”

“起开!”

“那我去死!”武玫舍弃药瓶,拿起沙漏就跑。

追?杨守庭犹豫了一会儿,低头研究那个小药瓶。

药瓶上全是英文。他挠了挠头,拿出手机查询。

很快他知道了,那是治疗抑郁症的药物。

他赶紧往回走。还没进家门,奶奶迎出来告诉他,武玫带着小男孩走了。

他立马跑出去找,可是大晚上的上哪找?

半小时后,他打110报了警。

哎!能怎么办?他有点后悔没早报警。万一武玫和孩子再出事,他就很难心安了。

第二天,他主动跟警察联系了好几次,可惜没有消息。

那晚凌晨一点多,突然有人敲门。

杨守庭以为警察找到人来通知他,打开门看到武玫和孩子站在外面。

没等他说话,武玫先开口了:“能借我两千块吗?暑假后毛毛大班的学费,我还差点钱……”

杨守庭叹了口气,把她和孩子拉进屋里。

第二天,杨守庭甩给武玫一张名片。

他说名片上的人是本市治疗抑郁症最好的医生。他要带武玫去看病。

武玫又好奇了:“你咋有这种医生的名片?你也有病吗?”

“有你大爷!”

“那钱呢?我没钱了!月租房也租不起!”

“我先借你!”杨守庭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了轻易就借钱,于是使劲揉着脑门,“把你的个人情况给我讲清楚!完事要么去工作,要么帮我照顾奶奶顶账,要么找警察!哎!我干嘛救你啊!真烦啊!”

一听找警察,武玫再次准备离开。

杨守庭举手投降:“也就是你……动不动把‘死’挂嘴边的主!不然老子真懒的理你……”

那张名片对应一家私人诊所,位置离杨守庭家很远,要换乘好几趟公交。然而每次换乘,杨守庭连公交牌都不看。

武玫看在眼里又好奇了:他说他没病,可是为什么对路线这么熟悉呢?

到了诊所,杨守庭老老实实等在外面。

诊所医生叫刘美心,是个女的,四十岁左右,据说是个留学回来的心理学博士,专攻抑郁症。

见到医生,武玫第一句话就问杨守庭是否来过。

刘博士笑着说:“为什么这么问呢?”

武玫说:“他要是来过,那就算回头客喽!我才对你有信心!”

刘博士轻易被忽悠了,或者说她根本不纠结这个小事情。她出门看了一眼杨守庭,回来说从没见过外面那个大男孩。

这样的治疗每周一次,每次都是两人同去。持续了几个月后,费用上杨守庭就吃不消了。武玫不笨,主动提出终止治疗。杨守庭很干脆地同意。

那期间,杨守庭曾瞒着武玫去找刘博士打听诊疗过程。

刘博士说武玫不配合,而且拒绝催眠,所以难以探知对方太多内心世界,如此一来,治疗主要还是停留在药物层面,效果肯定是会打折扣的。但是刘博士做了最基本的保证,说女孩不会轻易寻死了。

那之后武玫成了杨守庭家的住家保姆。除了最基本的扫地、洗碗,她什么也不会做,一切从头学起。她欠杨守庭钱,所以暂时没有工资。

她不抗拒那个安排。就算她主动出门找活干,杨守庭也不放心。因为她当时的精神状况起伏太大,很难出去做工,过个马路一旦心血**就保不住被车撞死……

在内心深处,她愿意做个免费长工。就像藤蔓找到了树,时间一长,她竟觉得那个满嘴脏话、经常一脸坏笑的家伙很值得依赖。

她心里藏着许多秘密,没几个人知道。直到后来她偷偷喜欢他,甚至爱上他,她才敞开心扉,对他讲述了自己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