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放人

西城公安分局刑侦大队队长办公室。

办公桌上放着一份尸检报告。

报告结论很明确:强子死于氰化钾中毒。

刑侦大队长江志鹏认为这个案子很简单。强子喝下矿泉水后中毒而死,毒物一定在水里。矿泉水是车主罗正男的。案发前有机会接触水瓶的,只有洗车店老板杨守庭。所以,重大嫌疑人要么是杨守庭,要么是其他跟罗正男有过节的人。换句话说,投毒者的目标是罗正男。

2018年冬,警方档案代号“夜莺案”结束后,西城公安分局悬案科关门,江志鹏官复原职,代理大队长张定一被调到下面县局干大队长。这个人事安排比较平衡。

一切重回正轨,江志鹏很珍惜。近半年没有命案,他每天把办公室拾掇得整整得整整齐齐,也把心里面原先的浮躁清理干净。如果再有大案,他绝不想像从前那样被动,那样慌张。他认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现在,命案来了。

办公室的门打开,进来两个年轻人。

前面那位虽然走路有点跛,脸上却总是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他叫伊辉,原先在分局宣传科干文职,后来因“乌鸦案”做了刑侦大队顾问。在“夜莺案”中,葛云辉中枪坠楼。他也被神秘枪手袭击,一枪打在左臂,一枪打在后腰。后腰那一枪打烂他一个肾。伊辉入院后,其养父陈国华在医院外被一辆酒驾的车撞死。陈国华老婆王红英按陈国华遗言,把他们的植物人儿子陈名扬的一个肾捐给了伊辉。用王红英的话说,陈名扬身上的肾,原本是伊辉的哥哥伊震的。所谓捐赠,只是把人家兄弟的肾还回去。

伊辉伤好后,本应接受市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关秀山的“招募”,调去支队干刑警,但是由于其养父陈国华罪行曝光,他受到了牵连。

当年,陈国华在燕来村养猪场做地下器官摘除手术,是猪场老板张进九的帮凶,后来为救伊辉,致使其儿子陈名扬脊柱受伤成为植物人,同时他全家性命受到严重威胁。

在那个事件里,伊辉既是受害者,也是知情者。当时他才十几岁,面对张进九的生死威胁,为不连累陈国华家人,更为自保,遂同陈国华达成协议,乖乖做了人家的养子,而且发誓不把那件事说出去。正是那个誓言,连累当下的他无法成为刑警。可是话说回来,他的行为情有可原。毕竟作为受害人,他当年的做法是为了救人以及自救,不涉嫌违法。

干不成刑警实属遗憾,不过能回西城分局继续做顾问,对他来说也不算太坏。

伊辉后面那位叫王可,不到三十岁,却是队里的“老人”,更是江志鹏的福将。在“乌鸦案”中,他出力不少,还间接帮助伊辉做了顾问。他的脑回路有时惊艳,有时掉线,脑门上的短发一根根竖着,像愤怒的刺猬。

王可把最新的检验文档交给江志鹏:“所有的瓶子都收集了,只有一个剩有半瓶水。那两瓶也找到了,瓶口有强子的DNA残留物,从其中一瓶的残余水滴里提取到氰化钾,而且,瓶体商标没有二次粘贴痕迹。”

他所说的两个水瓶,就是强子从罗正男脚边抢走,喝完后丢进三轮车的那两个空瓶。

江志鹏接过王可手里的证物袋。袋里装着那个留有毒液的瓶子。

王可补充:“那两箱水跟有毒的那瓶,属于同一批次。”

两箱水,指的是车内未开封的那一箱,以及快喝完的那一箱。

江志鹏举着证物袋走到窗边,迎着日光仔细查看。那是某品牌苏打水,塑料瓶,容量480毫升。水的出厂日期在60天前,保质期12个月(那个品牌有点特别,保质期和出厂日期都印在瓶体的贴纸上,而非印在瓶盖或瓶体上)。刚才王可说了,有毒的那瓶,瓶体商标没有二次粘贴痕迹,那说明那个瓶子是保质期以内的原装瓶,至于里面的水是否被更换过,尚无法确定。

“指纹呢?”江队放下证物袋,问王可。

“除了强子的指纹,都是杨守庭的,但是瓶盖上没有杨守庭的指纹。”

“其他瓶子呢?”

“几乎所有瓶子上都有杨守庭指纹,而且只有那一瓶有毒液。”

江志鹏回到办公桌前点亮电脑屏幕。

电脑画面来自洗车店内的监控。

那不奇怪。很多洗车店内都有摄像头,对洗车过程录像,用来避免不可预料的纠纷。

洗车过程他已看了无数遍。

车子是罗正男开进去的,头朝里,屁股朝外。随后罗正男下车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拎出装鱼的塑料桶。他把桶放在店外空地上,又从后备箱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喝了一大口。接着,杨守庭从后备箱拿出钓鱼专用马扎递给罗正男。罗正男拎着马扎走到店外,坐在桶旁边刷手机(注:以上情景,店外的情况摄像头拍不到)。再往后的正常洗车过程略过。洗完车,杨守庭摘掉塑料手套,上车,把车倒到店外空地上。

江志鹏定格画面,摊开刚汇总的人事文档。

文档简介如下——

杨守庭,男,二十八岁,本地人,学历高中,干过五年消防员,住在梧桐苑小区,一直跟奶奶生活。洗车门头为租用,经营十个月左右。其父杨宏义亡故,死因为跳楼自杀,其母王文丽改嫁。

罗正男,男,四十四岁,本地人,拥有多套房产,现住锦城公馆,解忧金融法人。解忧金融的主要业务是网络放贷。该公司税务方面记录良好,但是网上负面信息很多,有人因无法偿还该公司贷款被逼死。详细信息待查。

看完文档,江队拿起笔,在杨宏义那一页“跳楼自杀”旁边,备注上“十四年前、无法偿还赌债”几个字。

“你怎么看?”江队问王可。

“搞网贷的,呵呵!有人杀他不奇怪!”

“伊辉,你怎么看?”

伊辉少见的沉默。他拿起文档走到旁边,逐字逐句看起来。

江志鹏看了看表,拿起文件夹出门走向问询室。

罗正男在问询室的长椅上躺了一宿,刚吃完警员送去的早饭,正在发脾气。见江队进门,他瞪起发红的眼珠就骂:“人真毒死了?关我啥事!你们关我一宿,走的哪门子章程?小心我告你!”

“尸检报告确定前,我们只能等。我们也一宿没睡!”

这时,伊辉、王可推门进来。

“赶紧问!我公司还有事!”罗正男抽出最后一支烟,将烟盒狠狠捏扁。

王可说:“昨晚就通知你了,那瓶水有毒。要不是那个意外,现在躺在停尸间的就是你!罗总,你说对不对?”

“放屁!”罗正男跳起来就骂。

这也难怪。王可的话属实不好听,不过也没说错。

“好好想想!”王可把纸笔递给罗正男,“想想都得罪过谁?有没有谁想弄死你?老老实实写下来!”

“老子谁也没得罪!你们去查啊!难为我干什么?”罗正男把笔扔了。

“捡起来!”王可一瞪眼,“你个搞网贷的,真以为自己很干净?”

罗正男骂了个脏字,捡起笔在手里转了几圈,突然说:“十有八九是杨守庭搞的鬼!你们查他就是!”

“为什么?”

“我哪知道!”罗正男两手一摊,“明摆着!出事前,他进车里清理过水瓶。我脚边那两瓶水被捡垃圾的抢走后,他操起水枪就喷人家……我说算了,他还是追过去,连水枪都没关好,短裤还被打湿了!”

“你意思,他知道水里有毒?”

罗正男翻着白眼:“那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你和他很熟?”

“我常去那儿洗车,仅此而已。”

“不熟他为什么要害你?”

罗正男跟江队要了根烟闷头抽起来。

短暂沉默后,伊辉问罗正男:“你把车子开进洗车店后,从后备箱取了一瓶水?”

“对!”

“去掉你那瓶,箱内当时还剩几瓶?”

罗正男挠挠眼角:“我真没注意啊!”

“杨守庭清理完车内,放到你脚边的就两瓶?”

“是的!捡垃圾的抢走了,就两瓶。”

“车里呢?车里全是空瓶?”

“车载杯架那儿,好像有半瓶喝剩的。”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你从后备箱取第一瓶水时,那瓶有毒的水就在箱子里?”

罗正男笑了,显然这个问题他早有考虑:“你想说我运气好?当时有三分之一概率被毒死?”

“我没那么说。”伊辉转着笔问,“那个牌子,一箱二十四瓶水,对吗?车里的水断过吗?”

“几乎不会。”

“为什么?”

“我有慢性咽炎,烟瘾也大,而且经常外出钓鱼,断水怎么行?”

“那车里的空水瓶呢?为什么攒那么多?”

“攒?随手扔的。”

“所有空瓶都在车里吗?”

“在车上喝的水,瓶子基本扔在车内。”

“多久洗一次车?有规律吗?”

“规律?没有。”

“我问你多久洗一次车?”

“每月一两次吧,脏了就洗呗!”

“固定吗?一年四季都一样?”

“夏季和秋季还会多些。”

“为什么?”

“钓鱼少不了跑郊外,车子脏得快。”

“内饰呢?多久洗一次?规律吗?”

“一两个月吧,埋汰了就收拾。”

“平时只去杨守庭的店洗车?”

“最近大半年都去那里。”

“为什么?”

“离家近,方便。”

“他活干得怎么样?”

“没的说。”

“你第一次去洗车,是有人介绍,还是自己过去的?”

“那谁记得清啊!”伊辉的问话偏向拉家常,听上去似乎跟案情无关,罗正男越听越纳闷。

“再想想。”

“应该是我老婆告诉我的……说是放了半天鞭炮,而且开业前几天免费……我对这个没印象。”

“你有洁癖吗?”

“你说呢?”罗正男露出黄牙笑了笑,随手丢掉烟头。

伊辉又问:“你车里还有一箱水没开封。什么时候买的?从哪买的?”

罗正男想了想,说:“大概一周前吧,就在小区附近的商超。”

“每次都从那买?”

“是的。”

“那另一箱呢?就是差点毒死你的那箱。”

罗正男犯了难,拿出手机看了半天消费清单,才说:“大概一个月前……”

“一个月前?从买完那箱水到昨天之前,去杨守庭那里洗过车吗?”

罗正男又掏出手机查看支付清单,半天后点了点头。

“上次洗车有没有洗内饰?”

“没有。”

“既然你有咽炎,喝水勤,外出钓鱼也勤,那么一箱24瓶水,为什么一个月下来还没喝光?还剩那么几瓶?”

罗正男说:“五月份我去了一趟东南亚。”

“公司呢?常去吗?”

“不一定。周一的例会一般都去开。”

“你只喝那个牌子的水?”

“最近一两年没换过。”

“为什么?”

“懒得换。”

“一瓶水有毒,你有没有怀疑卖水的商超?”

“说笑呢!那不可能!”

“你有几辆车?”

“两辆。另一辆扔给公司财务跑银行,我不开。”

“孩子多大?你接送孩子吗?”

“上中学,多半是我老婆接送。”

“你老婆有自己的车?”

“对。”

“除了你,谁有机会喝你的水?”

“去查行车记录仪啊!我的车很少拉外人。”

“你的车有没有外借过?”

“没有!”

伊辉的问题又细又密集。罗正男被调动着,专心回答,情绪慢慢稳定下来。

伊辉一边琢磨,一边翻看王可的记录,一时想不到其他问题,便把本子交给江志鹏。

江队仔细看了一遍,然后掏出烟抛给罗正男:“写吧——整理人际关系。想好,有仇有怨的都写上。”

罗正男举着笔一脸难为。

“我们也会帮你梳理,跟你写的比对,就看你小子老实不老实!”江志鹏戳着罗正男脑门,“如果再有人害你,你觉得自己还会这么走运?”

罗正男垂下头。

江队补充:“你的车暂时扣下,回头有人通知你来取。”

回到办公室,王可说:“辉哥,你刚才说罗正男第一次拿水喝的时候,有三分之一概率被毒死?”

“放屁!我没那么说。我们连当时还剩几瓶水都不知道!”

王可竖起食指:“两瓶!道理很简单,毒不可能提前下。因为下毒者不能保证有毒的水不会被其他人喝掉。”

“所以呢?”

“所以车子开进洗车店,罗正男拿出第一瓶的时候,箱子里还剩下一瓶水,而且那瓶也是无毒的。”

“你想说杨守庭是下毒者?”

“对!而且他一定是在清理车内空间时下的毒!”

“怎么下?”

“嘿嘿!他提前准备了一瓶带毒的水,出厂日期跟罗正男的水一样,属于同一批。”

“监控显示,杨守庭穿的运动短裤,洗完车体倒车出店时,他身上没有藏水瓶的地方。”

“辉哥,你借我刷机呢?也许是上次洗车时,也许再往前,有毒的水早就藏在车内,他只是在等最恰当的时机……这个案子很简单,动机也会很快出来!”

江队拍了拍王可的脸:“如果车里早有一瓶毒水,何必要藏?把它放在显眼处岂非更好?罗正男总会喝的!”

“冒险!”王可说,“预谋犯罪最忌讳冒险!万一被别人喝掉呢?”

江队承认王可的话有道理,可是心尖儿仍然高高地悬着。许是被“乌鸦案”和“夜莺案”折磨得太惨,他变得越来越谨慎,尤其是吝于过早表达结论。他想,难道真的如此简单?不能吧?

事发后,罗正男的车被扣在洗车店外,有人值班看守。之所以没有移动,是为避免破坏任何蛛丝马迹。

江志鹏带人再次来到现场。

车子早被痕检人员处理过了。江队戴上手套、脚套钻进车里。他现在办案走心了。所谓走心,就是一板一眼干工作,不放过基础调查。

如果车内早藏有毒水,能藏在哪呢?副驾前的储物箱?他拉开把手看了看,摇头。很显然,一瓶水不该出现在那里。万一被副驾驶上的人喝掉,凶手就前功尽弃。遮阳板上面?也不靠谱。他左看右看,注意力最终定格在驾驶座下面。

他自认,就算他的驾驶座下面扔着一瓶水,他也很难发现。他想起笔录内容。车子没有外借过,一直是罗正男在开。司机不换人,那么驾驶座的位置就是相对固定的。就算偶尔调节座椅位置,驾驶者也很少去查看座椅下面的情况。

除了车座底下,地毯下面也很隐蔽。他叫来手下,对所有座位底下的空间包括地毯下面二次勘查,补拍照片。

接着他拿来一瓶水试验。车子后备箱跟后座上方的空间是敞开的,从那里把水瓶投进后备箱的纸箱相当容易。

此时,站在车外的王可能看清江志鹏的动作。

可是在昨天下午,如果杨守庭做同样的动作就相对隐蔽。当时车外没几个人,离车最近的罗正男正坐在马扎上刷手机,不会注意杨守庭在车里做什么。

伊辉去了旁边的沿街房。

沿街房的店主们有的站在门头前看热闹,有的缩在店里。洗车店出了命案,着实把大家吓到了。

伊辉向店主们打听杨守庭的为人。他对人们解释,案子还没结束,目前杨守庭只是嫌疑人而已。他只能这么说才能消除人们的顾虑,让他们打开话匣子。

打听一圈下来,他得到几个关键词。

人们一致认为杨守庭热情、能干,每天有说有笑,人不错。洗车店营业大半年,同街的店家几乎都在那儿办了洗车卡。杨守庭很大方,给大家打折优惠。

伊辉还打听到,在洗车店之前,那个门头是个包子铺。包子铺每天营业到中午,生意不错,附近的人常去吃早点。

他听了很纳闷:既然包子铺生意不坏,为什么突然不做了呢?

此外,他还打听到一个情况:几个月前,曾有人到洗车店找杨守庭要账。那些人衣着得体,不像混社会的,非但不打不骂,还用视频记录要账过程,看起来很专业。那些人来过几次,一待就是半天,搅扰的杨守庭不能做生意,而且让他在邻居跟前下不来台,于是他就用水枪喷那些人。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些人没再出现过。

回到分局,江志鹏收到一个新消息。

昨天下午案发后,他就安排人检查洗车店的监控,还重点交代了关注点。说来也巧,那个监控的覆盖周期是一个月左右,而罗正男那箱水大概是一个月前买的。在这一个月内,罗正男洗了两次车(案发时为第二次),而且上次没清理内饰,那么只需重点查证上次洗车时杨守庭有无异常行为即可。

查证人员告诉江志鹏,监控画面一切正常,上次洗完车后,也是杨守庭代劳将车开到店外,可是他的衣服口袋平平整整,不可能提前把带毒的水藏进车里。

杨守庭是重大嫌疑人,这个没跑。

江志鹏怀疑:你没提前把带毒的水瓶藏进车内,但可以把车内的水提前藏起来一瓶,案发前带一包毒药上车即可,神不知鬼不觉。也就是说,罗正男上次洗车时,或者再往前一个月洗车时,其车内很可能少了一瓶水。

伊辉给罗正男做笔录时,忽略了这个细节,江志鹏也忘了补充。想到这,他赶紧给罗正男打电话。结果不出所料,罗正男压根不记得车内是否丢过一瓶水。

不能慌。江队稳住心神,很快有了新思路。他办好手续,派人上门搜查。杨守庭家、洗车店及周边的垃圾桶,该搜的地方一个不漏,如果能搜到残余氰化钾,那案子就结了。

提到氰化钾,江队脑袋里打了个问号:氰化钾是剧毒物质,普通人很难搞到,那么从获取渠道上查一查,也许会有收获。

安排完,他来到问询室,叫人把洗车店帮工郑小龙带进来。

一切问询和审问,都要在强子的尸检报告出来以后才能进行,这是确定无疑的程序,只是对郑小龙来说,这场问询还是来得太慢了。他在局里熬了一夜,连饭都没心思吃,整个人蔫了吧唧,生怕摊上什么大事。

这回江志鹏亲自上阵,王可记录,伊辉旁听。

省略开场白,江志鹏问:“你认识罗正男吗?”

小龙屁股贴着凳子边,赶紧回答:“不认识。大家都喊他罗总,我就跟着叫。”

“强子呢?”

“他是捡垃圾的,那条街的人都认识他。谁家有瓶瓶罐罐,烂纸箱子,都给他留着。可是昨天下午那一出,谁也没想到……”

“罗正男定点去你们店洗车?”

“定不定点我不知道,他是常去的。哦,我知道他喜欢钓鱼,车里总是装着装鱼的塑料桶,还有钓竿什么的。”

“说说昨天下午的事发经过。”

“我……我啥也不知道。”

“从罗正男刚去开始,看到什么说什么。”

“当时我在玩手机,罗总就来了。车子是直接开进店里的。罗总拎着水桶坐在外面……本来我想洗的,杨老板叫我洗另一辆福特。后来就是强子……我看他抢人家水,觉得好笑,可没想到突然就……”

“强子抢走那两瓶水的时候,杨守庭什么反应?”

小龙搓着手说:“其实,前前后后我想一宿了。杨老板当时好像很急,又喊又叫,后来扔下水枪去追,短裤都被打湿了。”

“类似的情况发生过吗?我是指强子抢别人的水瓶。”

小龙摇头。

“你觉得杨守庭的反应正常吗?”

“我不知道……”

“罗正男的车子你洗过吗?”

“洗过。”

“里外都洗过?”

“只洗过外面。”

“内饰呢?一直是杨守庭亲自洗?”

“你是指罗老板的车吗?”小龙仔细琢磨,生怕说错,“要不是你们这么问,我还真没想过……我们每个月洗那么多车……哎!我不知道!”

“以前你给罗正男洗完车,都是杨守庭亲自把车倒出去?”

“我真记不清了……其实大多数客人都使懒,把车开进去就不管了。你们还是问罗总吧。”

这时有个警员进来,把一份资料交给江队。江队看完资料,腮帮子一下子鼓起来。那是银行的查账记录,上面显示,杨守庭和郑小龙都从解忧金融借过网贷。郑小龙数额较小,三万块,一年前贷的。杨守庭则是足足二十万,贷期已有两年多,仅还了不到一半。江志鹏知道,如果按一般网贷的24个还款期来说,杨守庭已经严重逾期了。

“是了!是了!”江队用指关节敲着那叠资料。

他想,罗正男和杨守庭关联上了!前者是解忧金融的老板,后者刚好从解忧金融借过钱。那么,杨守庭如果因逾期被逼债,继而在高额利息重压之下,就很可能做出傻事啊!

此事在伊辉预料之中。

他小声对江志鹏说:“我问过洗车店的邻居们。他们说几个月前曾有人找杨守庭要账,去了不止一次。”

江志鹏心里有数了,再问郑小龙:“你小子从解忧金融借过钱?”

“解忧金融?”

郑小龙愣住。显然,他对自己借钱的公司不了解。

江志鹏再次提醒:“三万块?”

“对!对!一年前我搞过一次网贷!”

“还完了吗?”

小龙摇头。

“借钱做什么?”

小龙犹豫片刻,小声说:“搞币!”

“搞币?”

“玩加密货币……”

江志鹏不了解加密货币,可他懂规矩:“政府前两年禁止了加密货币交易所,你小子还玩?”

“我……就随便玩玩。”

“赚了赔了?”

“清零了!”说起搞币,小龙精神头来了,“遇到个资金盘,砸盘跑路……领导,我报案!你得给我做主!”

“说正事!”江队撇撇嘴,“钱输光了,还款压力大不大?”

小龙点头:“利息太高了!网贷公司!”

“还借过其他钱吗?”

小龙摇头:“区块链骗局!”

“你的网贷公司,解忧金融老板叫罗正男,知道吗?”

“罗总?网贷公司老板?我哪知道!”小龙突然回过味来,“哇!你们怀疑我为那点钱,下毒害人?操!至于吗?不就几万块?下个牛市老子一定暴富,咋可能杀人?”

“暴富?”

“暴富!天天会所嫩模!”小龙激动地跳起来。

“坐下!”江志鹏一眯眼,“从进这个屋到现在,我可没提过‘下毒’,你小子怎么知道?”

“猪都知道!强子喝了那瓶水就死了,那不明摆着?”

“我再问你,你老板杨守庭也借过网贷,你了解吗?”

小龙摇头。

江志鹏断定这小子没问题,但还是冷着脸说:“在局里再待一宿吧!好好想想还知道什么?明天讲清楚再走!”

小龙骂骂咧咧离开,紧接着杨守庭被带进来。

这位是今天的主角。他被关了接近二十四小时,精神头已消磨殆尽。平日里他是个很阳光的小伙,此刻却满眼呆滞,像是丢了魂,就连小龙跟他打招呼也没有听到。

江志鹏抖擞精神,单刀直入:“杨守庭,强子被毒死了,你怎么看?”

那声音仿佛在千里之外。江志鹏重复了三遍,他才慢慢摇了摇头。

他的精神状态和反应,大大加强了江队对他的疑心。

“你搞过网贷?20万?”江队示意王可给那小子递烟。

杨守庭摆了摆手,开口了:“你说什么?”

“我问你两年前,是不是搞过20万网贷?”

杨守庭点头。

“还清没?”

“逾期了。”

“现在每月还多少?”

杨守庭说了数,把江队吓了一跳。那个数赶得上他几个月工资。

“利滚利啊!”江队问,“几个月前,有人找你要账?你怎么摆平的?”

“那个事情跟强子的死有关吗?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

“好好配合!”

“我把车抵押给他们,申请了线下延期还款!”杨守庭慢慢伸了个懒腰,似乎想振作起来,“强子的事跟我无关,你们多研究研究罗总吧!那是冲着他去的!”

“你对罗正男了解多少?”

“他喜欢钓鱼,技术很烂,每次钓不到几条。我问过他,他说钓鱼不重要,主要为养心。”

“还有呢?”

“不知道。”

“他的公司叫解忧金融,也就是你那家网贷公司。知道吗?”

杨守庭警觉地直起腰。

江志鹏微笑:“他是你债主,昨天差点死在你店外!”

“你说我有杀人动机?为那个钱?”

“先回答问题!”

“说实话,我知道他是那什么解忧金融的老板。”

“哦?”

“我有他名片。去洗车的老板,我都跟人家要名片。那又怎么样?因为欠债我就杀他?杀了他钱就不用还了?”

“呵呵!讲道理有一套!那瓶毒水,只有你有机会接触!”

“车上所有的空瓶我都动过,满瓶的就两瓶,躺在那个箱子里,跟几个空瓶混在一起,我挑出来给了车主,有毛病吗?难道你们因为瓶子上有我的指纹,就冤枉我?”

“你确定那个箱子里剩有两瓶水?”

“啥意思?”

“如果那瓶毒水一早就藏在驾驶室呢?比如驾驶座下面。某人进入车内,把它扔进后备箱的纸箱内。车子后排和后备箱的上方空间联通,那么做很简单,对不对?然后他再借清理空瓶的机会,把它挑出来摆在罗正男脚下!换句话说,如果那个纸箱内剩有很多瓶水,某人很可能就终止杀人,再找机会!因为毒水一旦混在很多瓶水里,就难以保证它一定被车主喝掉!”

“你也配当警察?用假设的玩意给我扣屎盆子!”杨守庭脸红了,指着江志鹏大骂,“我懒得自辩!冤枉我?有种拿证据来!”

江志鹏摊摊手:“别激动!我说的是某人,没说你啊!”

杨守庭抱起胳膊,把脸扭到一边。

江志鹏说:“但是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这个事情你洗不清。在我们查清之前,你出不去!”

“搞笑!”杨守庭吐了一口痰,“法治社会,你想关就关?”

江志鹏倒背着手走过去,弯腰,跟杨守庭脸贴脸,轻蔑地笑着说:“证据会有的!一场幼稚的、低劣的谋杀!是不是?”

待到江队直起腰来,杨守庭放肆地笑了:“是啊!低劣!哎!太低劣了!”

杨守庭被留在房内,其他人暂时离开。

来到走廊,王可对江志鹏说:“感谢领导!竟然用我的思路去审,这是对我的认可啊!可惜只差一点点!”

“认可你大爷!”江队问伊辉,“你觉得是不是他?你小子今天话少。”

“我不知道!”伊辉说,“案情过于简单、直白,可惜那些指纹不能算证据。查查罗正男的社会关系再看吧!”

“也许等一会儿就知道了!”江志鹏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在等。他早派了手下,分别去杨守庭家和洗车店查找氰化钾。

没多久,查证的人回来了。他们什么也没找到。

得知结果,江队自嘲:“幼稚了!就知道没那么好运。哎!还是得一步一步来!”

此时,副局长雷霆驱车回到局里,叫他汇报案情。

听了笔录简述,雷局长有点郁闷:“死了人是大事!可是这么简单的案情,竟然啥线索没有?”

江队说:“不是线索问题。杨守庭有毒杀动机,我们严重怀疑他!”

“动机?为那个网贷?怀疑就去找证据!”

“那人呢?暂时弄到看守所?”

江队提起这个,雷霆慎重起来。

他来回走了几趟,叹道:“哎!你看巧不巧?今天我去市局开了一天会。会议是省厅和省检察院组织召开的。主题嘛,是本省刑侦工作当中的程序正义问题。”

江队纳闷了:“啥意思?”

“啥意思?字面意思!这几天我就得组织你们学习!”雷霆敲着脑壳,“老话题了,没证据怎么抓人?万一抓错了,后面搞出社会舆情、上访……乱七八糟一屁股屎,那可不得了!现在上面的头头脑脑,就盯这个!”

“可是杨守庭……”

“这样吧!”雷局掏出烟点上,“先把那个罗正男的社会关系捋清楚。姓杨的再关两天!”

“明白!”

“给老子努力突击一下!”雷局提醒道,“审不出来就放人!监控手段嘛,适当上一下。他要是真犯了事,早晚得到我们碗里来!”

雷局发话,江志鹏有数了。上手段突击,他就不信撬不开杨守庭的嘴巴。然而两天过去,杨守庭再也没说一个字。

两天后的晚上,杨守庭重获自由。

他知道自己的嫌疑并未洗脱,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快能出来。

他没第一时间回家,而是直奔洗车店。

店前的宝马已经不在了,邻居们也早早关门打烊。兴许是死过人的缘故,那条街突然冷清了许多。

临近目的地,他走得越来越慢,每一脚落下去都透着小心,仿佛那段路是火烫的烙铁,又像是正走向刑场。

路灯有些昏暗。离洗车店还有几十米时,他突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声音像是老鼠磨牙,又像是断片又续上的哭声。

很快,他看清了:一个瘦小的身影蹲在路边,正往面前的火盆里添放烧纸。她一边烧纸一边念叨着——儿啊!儿啊!你慢些走!你回一回头……

他打了个激灵,顿时明白过来,那个身影是强子的母亲。

他不知道,那位母亲已经在那里待了三个晚上。

他默默地走到强子母亲跟前,蹲下去,拿起一沓纸钱放进火盆……

三天后,负责远程监视杨守庭的人告诉江志鹏一个坏消息:杨守庭跳楼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