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控者3:愤怒的羔羊 序章

这算不上冒险。

裴琳下了出租车,踩着高跟鞋进入“三哥茶社”。

她之所以不开自己的车,是为避免泄露隐私。

她是滨海晚报记者,前几天得到一条小道消息,说三哥茶社是滨海西城颇有实力的地下钱庄。

2017年底,关闭我国境内的虚拟货币交易所之后,大批资金暗中外流,很多贪官的资金裹挟其中,地下钱庄的业务随之火爆起来。

2018年秋,滨海市政府加强反腐力度,严查一批落马官员的资金流向。相关文件中“打击地下钱庄”的字样赫然在目。裴琳此次暗访,为的是验证小道消息的准确性。

这是个漂亮的女人,一年四季留着爽利的短发,刚满二十七岁就成了滨海晚报的头牌记者。用她母亲的话讲,她“不思进取”,没有半粒感情细胞,入报社五年,到如今,身后的追求者统统被灭,只留下一位叫雷家明的舔狗学弟。雷家明是滨海西城公安分局副局长雷霆的儿子。那个身份,或多或少能给她提供一些一手情报。

她工作很拼命,常做暗访,曾打入拐卖团伙做过“人贩子”。挖掘真相是她的职业原则,更是她秉持的人生理想。作为女人,她为此付出了太多。她用一张冷脸保护自己。那些黑暗的经历,她绝不会对任何人诉说,只不过是否真的无怨无悔,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在她的概念里,今晚的活远比之前经历的风浪轻松许多。

这里是滨海西城新汽车站旁边一套两层的沿街房。三哥茶社的牌子在夜色里黯淡无光。它是一间不起眼的店面,跟其他茶店一样,开门营业不勤快,平日里似乎没几个客人。

茶店玻璃门内侧朝外贴着广告纸,纸上写着电话号码。

那个号码裴琳前几天打过。接电话的是个女人。

裴琳想探对方口风,装作不懂规矩的小白,故意在电话里直述来意,说有一笔业务要谈。

女人问她什么业务。

她说钱的事。

“什么钱?你打错了吧?这里是茶店。”不等裴琳多说,人家挂了。

裴琳吃了憋,求胜心燃起来,决定去三哥茶社暗访,并做了相应的准备工作。

今天出发前,她再次拨通茶店号码,说需要一批茶,晚上去店里拿。

电话里的女人没多讲,只说别太晚便挂了。

此刻店里亮着灯,裴琳推开玻璃门进去。

店内装修简约大气。门内侧墙上有个摄像头斜对大厅。门口跟大厅之间,竖着一架绿竹做的屏风。拐过屏风,迎面墙上挂着一副字画。字画下方有一张木质大茶桌,桌子周围环绕着六把椅子。另一面墙边摆着浅咖色茶架,架上摆着各种精包装茶叶。茶架尽头拐角处设置木质楼梯,直通二楼。

茶桌旁,一个女人一边喝茶一边刷手机。那人四十岁左右,个不高,稍胖,打扮精致。

她看到裴琳,站起来:“你是……”

“我给你打过两次电话,下午说好来拿茶叶的。”裴琳来到女人身边。

“哦,是你啊!你打过两次电话?”女人顿了一下,仔细打量客人,“要什么茶?你随便看看还是……”

裴琳坐下,从包里掏出细烟装模作样点上,缓缓吸一口,才说:“直说吧,我找你有事。”

“不买茶?”女人翻开手机通话记录看了看,说,“我想起来了。你第一次给我打电话,提到钱的事对吧?”

“对!是钱的事。”

“什么钱?我老公欠你钱?”女人笑了,“你谁啊?”

裴琳估计钱庄做事多半讲规矩,比如客户得是熟人介绍,因此做了准备。她从包里取出手机,从相册找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一男一女靠在床头。女的是裴琳;男人看样五十来岁,戴眼镜,一张胖脸笑得很放松。

她把手机递给女人:“他介绍我来的。”

女人看了一会,蹙眉摇头。她不认识照片上的男人。

裴琳说着编好的谎言:“我叫裴小月,是他情妇。他姓张,张敬方,西城区财政局局长,因贪腐问题,正在被经侦调查,位子肯定保不住了。他有一笔钱着急转出去,点名三哥茶社,叫我来找你。”

女人把手机还给裴琳:“吆!大局长啊!点名找我?转钱?转去哪里?妹子你说笑话呢!我可不认识什么大局长!你把我搞糊涂了!”

其实裴琳的话有一点是真的。西城区财政局局长张敬方的确正被警方调查,消息在政府内部是公开的。只是纪委跟媒体领导打过禁言招呼,因此事件尚未向社会通报。

张敬方的贪腐问题由来已久。在警方档案代号“乌鸦案”中,首犯白玉城父亲白涛买地盖那片烂尾楼,是遭人设计的结果。那件事张敬方也曾间接参与其中。裴琳消息灵通,于是拿张敬方被调查事件做文章,通过其同事雷家明(西城公安分局副局长雷霆的儿子),搞到一张作为张敬方包二奶证据的床照,然后PS处理,把床照上的二**像换成她的。

然而,女人看了照片无动于衷,所说的话也滴水不漏。

裴琳故作失望,硬着头皮继续演戏。

她慌慌张张掐灭烟,做出一副着急的样子,把话题往更明处挑:“哎!看来你不相信我!老张怎么认识你,我不知道,也许有中间人吧,我也不清楚。他让我找西城‘三哥茶店’,说你们办事最牢靠,有法子帮他把钱转走。我照做。不怕姐姐你笑话,我这几年都毁在他身上了。他干的那些事,我知道一些。他要是进去,我也好不了!你们就帮帮忙吧!手续费你们加倍。办完这件事,我得赶紧出境!”

女人摇着头说:“我就是个开茶店的。我老公啊,就是个街面上混吃混喝的货,不认识什么局长。你呀,肯定找错人了!”

“五个亿!”

“什么?”女人手里的茶壶顿住。

“我说老张那笔钱,五个亿。”

女人慢慢放下茶壶。

“姐,我是个简单女人,跑腿做事。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做!”裴琳从通讯录里找到“老张”的词条,把手机递过去,“这是他的私人号码。可惜他被监控了,不敢接打电话,否则你跟他通话就明白了……哎!”

其实那个词条后面是雷家明的号码。裴琳铺垫得足,只为套话,并不担心穿帮。

女人瞄了一眼词条,站起来:“妹妹,我上个洗手间。”

她拿起自己的手机,转身进到一楼内侧一个房间。

裴琳抱起胳膊,心里十分得意。五亿!她随口编造的黑金!跨境转移,手续费可是一大笔钱!如果这里是地下钱庄,她不信对方不动心!她知道女人一定是打电话去了,去查张敬方的情况。张敬方被经侦调查是实情,随便打听,没什么好担心的。至于张敬方跟这个“三哥茶社”是否真有关系,那根本没法查。要知道一个局长不可能跟所谓地下钱庄扯上直接关系,而间接关系一层套一层,怎么可能查得出来?不管怎样,她断定张敬方这个筹码一定能消除对方戒心。只要对方搞地下钱庄,就早晚对这笔业务动心。到那时,此次暗访就算有个战果。

可惜裴琳没想到,七八分钟后女人回来,一开口就给她泼了盆冷水:“妹子,天不早了,你回吧!你真找错人了!”

女人把手机放在一边,倒了一杯茶自己慢慢饮,也不看裴琳,那显然是逐客的意思。

五亿筹码,无效?怎么可能?裴琳慌了。

难道小道消息有误?

消息的提供者外号叫老狼,是个常年混赌档的主。裴琳跟“老狼”的妹妹是大学同学,当年很要好。这位同学结婚,场面搞得挺大,裴琳去主持婚礼兼庆贺,事后被主家邀请吃饭。饭桌上老狼喝多了,醉话连篇,说他跟“三哥茶社”老板是哥们。还说“三哥茶社”是西城最大的地下钱庄,有的是钱,所以他就不缺钱,所以妹妹的婚礼一定要搞好,不能丢人之类……

酒后吐真言嘛。裴琳把那话记在心里,这才有了当下的暗访。

可是,这茶店老板娘怎么就滴水不漏呢?

难道是哪句话说错了?她细想刚才说过的话……

她不甘心。可是人家已经下了逐客令,她只能离开。

哎!这可怎么办?就这么放弃?离开就再也没机会了!

她像是受了莫大委屈,反问:“我要是找错了人,你为什么不举报我?”

女人笑道:“举报?呵呵!妹子,我跟你没仇没怨的。啊!你倒是提醒我了!举报有奖金吧?你要是再不走,我可能真会举报你哦!”

裴琳无计可施,屁股刚挪窝,茶店玻璃门被推开,从外面进来一胖一瘦两个年轻男人。那两位一人提一个大皮箱,进门后把箱子竖在门后。

由于屏风遮挡的缘故,他们没看到店内有客人。

那个胖子放好箱子就喊:“姐!钱拿来了。坤哥亲自过来拿?还是我们送过去?”

胖子一开口,女人马上拉下脸来。

她丢下茶杯迎上去,狠狠瞪了胖子一眼,然后转身上了二楼。

胖子看到有外人在,知道自己说多了,低着头也上了二楼。

另一个男人瞅了裴琳一眼,蹲在门口点上烟抽起来。

裴琳没理由不走。

她拿起包走到绿竹屏风处,一眼瞅见门口靠墙的两个大手提箱,心里咯噔一下。

胖子刚才的话她听得分明:“姐!钱拿来了。坤哥亲自过来拿?还是我们送过去?”

胖子的话以及那两个大箱子,使她严重怀疑那里面装着黑钱。

“钱!两大箱!鬼鬼祟祟的!真能演啊!露馅了吧?不然怎么那么慌张呢?”裴琳心里骂着老板娘,脚底下鬼使神差停了步,小声嘟囔着,“呀!手机忘拿了!”

她那是故意说给门口那男人听的。她的手机分明在包里。

老板娘刚才匆匆上楼,手机落在茶桌上。裴琳转身回到桌旁,一把抓起老板娘的手机,离开。

这不是B计划。

她那个行为是无意识的,或者说跟念头同步,中间没有丝毫迟疑。

她难以忍受挫败。

她敢赌。

箱子,钱,匆匆离开的老板娘,跟着上楼的胖子,盯着她的瘦子……这个短暂的小变故,使她做出了大胆的行动:拿走老板娘的手机。

她确定那部手机里有秘密,只要把它交给警方,一定能挖到犯罪证据。

万一错了呢?

她根本没时间那么想。大不了回头赔钱道歉吧,说自己走得急拿错手机。

她握着那部手机来到门外,心跳得飞快。

夜深了,路上车不多。

裴琳踱着高跟鞋快步走到路对面,一边小步跑一边找出租。

她没跑出多远,身后突然传来叫嚷声。

“喂!你是不是拿了老板娘手机?”

裴琳不用回头就知道坏了,一定是人家发现手机没了!那一胖一瘦两个男人追过来了!

她不顾一切快跑,不小心摔了一跤。

她干脆脱下高跟鞋,拎着继续跑。

叫骂声越来越近。

这时有一辆私家车路过。

裴琳一边跑一边迎着车灯挥手。然而那辆车无视她,直接从她身边开了过去。

“站住!”

瘦子已在七八米外,幸好此时又有一辆私家车开过来。

这回裴琳发了狠,直接跳到路中间拦车。

车子被迫急停下来。

车窗打开,一个男人探出头就骂:“搞什么?你不想活了?”

“救命!”裴琳用力拍打车门,“有坏人追我!”

司机朝后头看了一眼。

“快开门!”裴琳挥着高跟鞋砸车门。

司机犹豫片刻,终于开了门。

这时瘦子赶到,一把抓了个空。裴琳快他半步上了车。

车子重新上路。

“谢谢你!”

裴琳赶紧查看那部手机,可惜手机屏幕带锁。

哎!得先找人解锁!她叹了口气,把手机放进包里,然后观察后视镜。

她担心有车追上来。

车子开得很快。

“刚才怎么回事?你没事吧?”司机打开车灯。

那个男人看样子四十来岁,模样很周正,吐字不疾不徐,清晰、有力,带给人很踏实的感觉。

“我……我也不知道。我好端端路过,他们突然追过来……”

裴琳撒了谎,心里很尴尬。她现在很急,一心想着解锁那部手机,然后查验里面的秘密。她很担心自己做了无用功,又期待着有巨大收获。男人说:“先把鞋子穿上吧!报警吗?用我帮忙吗?”

“哦!谢谢!”裴琳穿好鞋子,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你到前面找个安全的地方把我放下吧。真的太感谢你了!”

男人笑了笑,不再说话。十几分钟后,他在一个人多的地方停了车。

裴琳仔细看了男人一眼,下车离开。

手机解锁后,她翻看里面的短信和相册,越看越心惊,连夜把它送到滨海市公安局。

第二天上午,市局出动大队人马扑向“三哥茶社”,扑了个空,遂协同周边省市兄弟单位共同搜捕,最终在邻省机场截停地下钱庄老板林明三夫妇。数天后,地下钱庄其他相关人员均被擒获。由于裴琳的暗访兼及时举报,钱庄大部分钱款未及转移藏匿。本案消耗警力虽少,缴获赃款却高达数亿元。

裴琳赌对了。

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因为这次暗访她深深地连累了别人。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将走上属于自己的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