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最残忍的惩罚2

既然被逼上了那条道,那就无关于是否喜欢冒险。

不管怎样,手术台,曾是他最熟悉,最擅长的战场。

他告诉自己,只有一个结果:有胜无败。

医生有了,还缺一个助手,最好是经验丰富的助手。

现如今,张进九指望不上了,他们之间早就断了联系。他想到了一个人,张进九离异的老婆,柳良玉。那个女人曾有医疗相关经验多年来一直经营诊所。

柳良玉的姐姐柳良媛,多年前曾疯狂追求葛云辉。他对那对姐妹,保持着深刻的印象。

早在被西城分局传唤前,他就找柳良玉谈好了。之所以选择她是为安全着想。他认为,柳良玉对张进九当年的所作所为,不可能不知情。

他的判断很正确,听说要做地下手术,柳良玉没有流露出任何讶异,只是开出了一个条件,要钱。要钱就是答应。答应,就意味着保密。除了医疗经验,保密是最重要的。

薪火生殖医院已经处于半停业状态,医生护士全辞了,只留了个老头打更。乐乐被带到医院地下室后,柳良玉很快赶到。

没过多久,山下纯子把葛常顺送过去,然后知趣的离开。她留在那儿,除了让人分心,没半点好处。

医生,助手,设备,药物,供体,病人,手术场所全齐了。

葛云辉盯着自己的双手看了很久,然后慢慢穿上白大褂,戴起手套。

穿戴完毕,他闭起眼,举起双手,分托在身体两侧,就好像手上托着什么贵重的东西。那个姿势,是他多年前的习惯,仿佛是在对病人施与怜悯,或是施与拯救。他觉得,只有主宰命运的神,才配得上那样的动作。

好比退隐多年的狙击手,再次握起钢枪,他安静地调整呼吸,默立一分钟,努力寻找旧时的感觉。呼吸渐渐平顺后,他猛地张开眼用力把双手拍在一起,然后一把抓起手术刀,耍了个漂亮的刀花。

好吧!手术现在开始。

那是极其漫长的一夜。尽管险象环生,可是葛云辉赢下了命运的挑战。

放下手术刀那刻,他心里生出一股浓浓的佩服,不是佩服他自己,而是佩服柳良玉。因为在手术过程中,那个女人表现出了极高的素质。它不仅体现在一个助手应该给予的帮助,还渗透在手术本身。尤其在几个极其险要的关口,柳良玉竟然能给出最恰当的提醒。那些提醒非常专业,远远超过普通的外科手术护士,甚至超过一般的外科医生。正因如此,葛云辉不得不怀疑,这个柳良玉,曾深度参与猪场地下室的手术。可是他什么也没问,没有那个必要。

没有柳良玉,手术不可能成功。

柳良玉离开后,几近虚脱的葛云辉,连抽几支烟,才起身打扫战场。

他面前有两个孩子,一个平稳地呼吸,一个早已冰冷。

葛常顺还要昏迷很久,而且正在输液,不能离开手术室,等他醒来后,葛云辉要把他暂时安置进医院病房内。至于乐乐的尸体,则需冰冻处理,为此,他早准备好了一台冰柜。尸体还需冷冻一些时日最少几个月。等年后春暖花开,大地解冻,他会把尸体带出城,秘密处理掉。那是后事,有足够时间准备,到时候他会想一个稳妥的法子。

天亮后,葛云辉刚吃完早餐,正准备转移葛常顺去病房,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来电者是个女人,声音年轻,充满活力,可是他却被对方的话吓到了。

“葛总你好!我手里,有你当年的犯罪证据!”

“找谁?你搞错了吧?”葛云辉紧握电话。

“葛云辉,你到楼上来。我把骆琪当年拍到的证据,放给你看!”

“你是谁?”葛云辉扶着墙,差点摔倒。

“我在你医院五楼天台,上来你就知道了!”女人挂断。

葛云辉紧皱眉头,来回走了几十趟,抓起一把手术刀冲出去……

(四)

天台上站着一个皮肤偏黑的年轻女孩。她把胳膊抱在胸前,饶有兴致地盯着满脸疲惫的葛云辉。

清冷的空气,令葛云辉逐渐冷静下来。

他把手术刀握在手心,朝前走了几步,在距离女孩两三米的位置站住。

他盯着女孩看了一会儿,心里突然生出来一股熟悉感。

“你是……”

“贵人多忘事。我是葛常顺的代妈,张文婷。”

“哦!”

葛云辉想起来了。他佯装拿烟,趁机把手术刀放回口袋。

他用夹着烟的那只手,狠狠揉了揉太阳穴,然后平静地问:“你想干什么?”

张文婷晃了晃手中的电话:“刚才你没听清?”

葛云辉用力吐出烟柱:“我不明白。”

“我们有的是时间!”张文婷收起电话,“哎!我还是先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葛云辉用力抿着嘴。冷静!他暗示自己。女孩在电话里说的话,吓到他了,他却对她一无所知。他要先搞清楚对方的目的。

张文婷竖起一根指头:“你是不是刚完成了一个大手术?”

葛云辉把抽了两口的烟,狠狠捏扁:“你到底是谁?你跟踪我?”

“手术顺利吗?看你的样子,应该是成了吧?”张文婷笑了一下,“真是佩服你呀!二十多年不动刀,竟然一点也不怵!”

葛云辉上前一步,右手伸进口袋,握住手术刀。

张文婷后退一步:“恭喜你呀!用一个儿子的命,去救另一个儿子的命!”

“你说什么?”

“我说乐乐是你儿子啊!”

“放屁!”

“你看看这个!”

张文婷掏出一张纸,丢到葛云辉脚下。

那是一份DNA鉴定报告,鉴定对象是乐乐和葛常顺。结论一行写着“半同胞关系”。

所谓半同胞关系,即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

葛云辉捡起报告看了一眼,随即丢回去:“糊弄鬼呢!乐乐是葛菲生的,身上当然有我的基因。你到底想干什么?想要钱?”

“这是真的!只不过,你恐怕没有机会验证了!”张文婷把报告放回口袋,“你以为乐乐真是葛菲的孩子?他的裂唇、多指怎么来的?”

“那是吸毒的结果!”

“幼稚!你真以为,葛菲会为了离开戒毒所,去跟别的男人生孩子?”张文婷指着自己,“葛菲植入的是受精卵!卵子,是我的!**,是你葛某人的!孩子之所以残疾,是近亲基因导致!”

“近期基因?我的**?那么你……”

张文婷仰起头,看了看灰暗的天空,然后凝视葛云辉:“我是葛菲的妹妹,按道理,应该叫葛文婷。”

“葛菲妹妹?葛……文婷……”

葛云辉后退好几步,盯着这个女孩的脸看了又看。恍惚间,女孩脸上,居然闪现出关秀娥的样子。

不可能!

短短几句话,给出的信息又多,又奇怪。

他使劲晃了晃头,试图聚集全部精神,去分辨那些话里的逻辑。可是他的大脑像是注入了麻醉药,一点也不停使唤。

张文婷掏出一片口香糖,丢进嘴里:“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一个又破又旧的故事。”

好累啊!葛云辉一手扶着腰,很想找个地方坐下去。

张文婷说:“日本横滨叽子区,有条河叫鹤见川。二十一年前夏天的一个午后,鹤见川的沿河公路上,发生了一场奇怪的车祸,一辆厢货,撞了一辆轿车。车祸发生后,轿车越过马路牙子,打了几个滚后回正,停在河岸外的缓坡上。箱货扎进河道里,被水淹了一多半。轿车上有三个人,包括一个怀孕待产的女人。女人本来在后座,因为肚子大,没系安全带,被甩到车外。轿车副驾驶上的男人,是女人的老公。”

葛云辉的眼珠越睁越大,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你……到底是谁?”

张文婷轻轻吹了个口哨,示意对方别打断她:“之所以说那场车祸很奇怪,是因为它有两个相对的视角:一个是箱货司机,一个是轿车副驾驶的男人。男人受了伤,好在意识仍然清醒。那天下雨,轿车副驾驶的车窗,开着一条小缝。男人躺在副驾驶上,慢慢活动身体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听到这儿,葛云辉耳边“嗡嗡”震动起来,仿佛正有一个蜂群围着他打转。

“什么声音呢?”张文婷把双手合在一起,然后突然分开“‘砰’!很响亮!也很沉闷!而且就在他附近,像是爆炸的声音。”

葛云辉身体摇摆,耳朵继续轰鸣。

“猜到了吗?对!是轮胎爆胎的声音!那个声音消失后不久,箱货司机,看到了很奇怪的一幕。他看到轿车副驾驶的车门,慢慢从里面推开,然后一只脚伸到外面。奇怪的是,过了几秒,那只脚又慢慢缩回去了!紧接着,车门也关上了!”

“闭嘴!”葛云辉大口大口吸进冷空气,“牛启来!他和你什么关系?”

“两个视角,听清楚了吧?精彩马上开始!”张文婷不理他,也不看他,自顾自说下去,“起初,男人并不知道,他听到的那个声音是什么,直到警方鉴定现场,给出车祸结论,说是由箱货爆胎所致。男人仔细回忆,越想越疑惑。因为整个车祸过程,他只听到过一声巨响。可是那个声音,不是出现在车祸发生前,而是出现在车祸发生后。男人是个聪明人,很快明白过来——所谓爆胎引发车祸的结论其实是被误导的结果。也就是说,车祸是人为主观制造,箱货是故意撞到轿车上去的。撞车时,箱货的轮胎都好好的。轿车被撞离路面后,箱货司机自己把握方向,故意把车开进了河道。那么,男人听到的巨响,是怎么回事呢?它就是爆胎的声音。只不过,那是箱货司机,故意去破坏轮胎的结果。可是,车子在河道里,被水淹了一大半,箱货司机怎么才能让轮胎爆掉呢?”

“你……”葛云辉指着张文婷,指间在晨风中发抖。

张文婷倒背起双手,在几米范围内来回走动,边走边说:“男人也不知道答案。箱货司机被关了三个月,并且赔光了所有积蓄。他被放出去后,男人突然找到他。男人告诉司机,车祸发生后,他听到了那声巨响,那是爆胎发出来的声音,声音就在河道里。男人威胁司机,要把真相告诉警察。司机吓坏了,可是仍旧沉默。男人身体强壮,司机很瘦小,男人制服了司机,把人捆起来,然后买来N瓶辣椒水,分批次倒进司机肚子里。那一切,就发生在司机租住的小房子里。司机最后屈服了,告诉男人,车祸的确是他制造的。轮胎的爆炸声,也是他弄出来的。方法很简单——箱货驾驶室里,备有一个氮气压缩气瓶;车入水后,司机通过车窗钻进水里,将气瓶里的压缩气体,强行打进左前轮胎内;而那个轮胎,早就提前打满了气,胎压很高,所以只需打进少许气体,就被挤爆了。你瞧,多么自然的一个爆胎过程啊!连警方都查不出毛病!”

葛云辉慢慢掏出手术刀,藏在手心,一步步朝张文婷走过去。

“别过来!”张文婷举起手机,“否则我就报警!”

葛云辉被迫停步。

张文婷后退十几步,又安心地说起来:“箱货司机的勾当,被男人揭露了,可他也不是好惹的。他奋起反击,说出了自己的视角——胎爆后,他把压缩气器丢进河底,游回河边。他受了伤,喝了不少水,趴在河边一动不动,看上去就像晕过去一样。可他无意中,却看到了男人的小动作。他看到,男人推开轿车副驾驶的门,把右脚迈出去,停了几秒,又把脚收了回去——当时他没多想。可是后来,当他知道副驾驶的男人,跟甩到车外的女人是两口子,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很简单,男人或许也伤了,可当时是有行动力的。男人把脚迈出去,是想救自己的老婆,可是,他却又把脚收回去了……有行动力,能救自己老婆,却又改了主意,不救——这就是那只脚背后的含义!”

“够了!”

“不够!”张文婷轻轻地说,“那个屎一样的男人,叫葛云辉。那个箱货司机,叫牛启来。”

葛云辉僵在原地,手上的青筋高高凸起来。

他握拳的力量很大,指肚被手术刀划破了,血一滴一滴,顺着指缝落下去。

“好累啊!我真的不擅长讲故事!”张文婷蹲下去歇了一会儿重新站起来,对葛云辉说,“要不,你替我讲下去?”

葛云辉仿佛没听到。

张文婷接着讲述。

通过牛启来,葛云辉知道了真相,牛启来是被收买的。幕后主使,居然是其老板的儿子,山下真一。山下真一把目标车辆告诉牛启来,叫他弄出一场车祸。之所以找牛启来,是因为他留日打工期限到期了,搞定后离开日本,秘密不易外泄。牛启来呢,冥思苦想,想出了用氮气压缩气瓶制造水下爆胎的主意。事后,他得到一大笔钱,所以,即使赔偿了自己的积蓄,他还是一点也不亏。至于车祸目的,他是半点也不知情。

当年,面对葛云辉的折磨,牛启来搬出自己的视角,试图自救。

他说葛云辉明明还能动,却对自己的老婆见死不救,跟凶手没什么分别。

葛云辉却说:“你可以去告诉警察,看有没有人相信你?”

牛启来沉默。

葛云辉用手术刀划破牛启来的肚皮,阴着脸说:“你蓄意制造车祸,杀了我老婆,这是铁的事实。不管在日本,还是回国,我只要动动嘴,你就得被枪毙!”

牛启来胆战心惊,以为自己小命完了。

然而葛云辉却放了他,但是要他提供一个联系方式。

牛启来便把自己老家的地址和座机号说了出来。

那之后,牛启来回国,过了几年平静的生活。然而,事情并未结束。

2002年的一天,葛云辉突然找到他,说要给他安排一份工作。是安排,不是介绍,他只有听从的份。那时候,燕来村养猪场刚成立不久,他被葛云辉送过去,做起了看门人。除了看门,猪场老板张进九,还叫他用焚烧炉处理病猪。然而时间长了,他才知道,处理病猪只是表面。他真正的工作,是处理失踪人口的尸体。他不干,张进九就把他车祸杀人的事说出来,逼着他干。

牛启来终于意识到,葛云辉从没打算放过他,给他安排那个活的目的,就是毁他,毁他一辈子。可是除了接受,他没得选择。后来他在燕来村买了个假户口,安心做起了烧尸人。从那时起,牛启来这个人,就不存在了,他改叫杨攻略。

听了张文婷的讲述,葛云辉浑身直冒冷汗。

“不可能!”他死死盯着张文婷,“关秀娥死了,胎儿也死了!你不可能是我女儿!”

“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我来讲给你听?”

张文婷愉快地呼出一口气。

那口气里,满含报复的快意。

张文婷养母叫张红秀,今年五十二岁。

二十一年前,张红秀也在日本务工,并且跟牛启来生活在一起。

认识牛启来之前,张红秀是横滨中国城的一个小姐。做小姐期间,有一次,她意外怀孕,被迫把胎儿打掉了。

打胎后,她在家休养,一个叫孙茹意的老乡去看她,问她打掉的胎儿去哪了。

张红秀说诊所处理了。

孙茹意就表现出很心疼的样子,告诉张红秀,打掉的死胎,是可以卖钱的。

那东西还能卖钱?张红秀很不理解。

孙茹意说,横滨很多大酒店,专门收那种东西,拿回去做菜,成型的,没成型的,几个月份的都收。

张红秀也是缺钱的主儿,就埋怨孙茹意不早说。

孙茹意说,她就是给那种酒店代购的,专门在小姐圈儿里找货源。还嘱咐张红秀,下次再有哪个小姐打胎,一定提前告诉她。

张红秀答应下来,并且在很短的日子里,给孙如意介绍了几次买卖。

后来,张红秀临近三十岁,年“老”色衰,也就不干小姐了。那时候,她认识了同乡牛启来,心里面生出对未来的憧憬。可是,未来是以物质为前提的。那一行不干了,还能干点啥呢?这时,她突然想起孙茹意提过的那门生意,于是把孙茹意约出来,让对方介绍她入行。就这样,张红秀也成了死胎代购。

1997年夏天一个午后,在横滨某医院抢救室门外,张红秀从护士手里接过一个死胎。她走进厕所,把胎儿装进塑料袋,又把塑料袋装进背包,然后匆匆离开医院。

那个胎儿是女孩,少说有八个月份,她从没收过那么大的。

那天下着雨,她打着伞,刚走到医院门口,天上连着打了几个闷雷。

雷声过后,她突然觉得后背上的背包里面,动了一下。

起初她没在意,可是没走几步,那个感觉又来了。

她快步离开医院,走到僻静处,打开背包往里看。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了一大跳。拉链刚打开,里面的胎儿,“哇”地一声哭出来。

那哭声和着雨声,把张红秀包裹起来,使她惊慌不已。

她愣了一会儿,拉上拉链,留下一段缝隙,然后背起包,跑去公用电话亭,给孙茹意打电话。

电话接通后,她问孙茹意,有没有听说过死胎复活的事?

孙茹意干那行久了,倒是见多识广,说月份大的胎儿被打掉后当时不出声,也不喘气,但是被移动后,突然哭出来的情况倒是有的。那就是胎儿没死透,哪有什么死而复活?接着她反问张红秀怎么了?

张红秀留了个心眼,说那两天没生意,瞎想,就做了个奇怪的梦。

挂断电话,望着包里的胎儿,她有三个选择:要么把胎儿送回医院,要么卖去酒店,要么带回家。

第三个念头,把她自己惊到了。可是细想之下,却又成了最好的选择。做小姐期间,她数次堕胎,医生告诉她,将来很可能不孕。念及此,她觉得留下那个婴儿没坏处,将来要是真的不孕,那么身边起码有个孩子。要是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那么多出的这个,就是孩子的伴儿。

打定主意,张红秀把孩子带回了家。然而那天晚上,牛启来没回去。

她一打听,才得知牛启来出了车祸,被警方控制了。她很着急但帮不上忙。好在牛启来面临的,主要是经济赔偿,人不会被关太久。

几天后,张红秀到医院去,请业务合伙人(也就是把死胎卖给她的那名护士)吃饭,顺便给对方结算提成。那时的她,心里很不踏实,想了解婴儿父母的情况。

她心里有鬼,不能直接问,所幸话题是现成的:为什么那婴儿的月份那么大。

护士告诉她,那个婴儿的父母,是两个中国人,在前往医院胎检路上,出了车祸,母亲没救过来。

听护士那么说,张红秀反倒心安了。孩子没了母亲,即使送回去也不幸福,还不如留在自己身边呢。

心里有了计较,她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胎儿父母所遭遇的车祸上去。

她打听车祸发生地。护士不知道,只说婴儿母亲的名字里,也有个“秀”字,叫关秀娥。

又几天后,张红秀去看望被监禁的牛启来,但没述说孩子的事情。

见到张红秀,牛启来很慌张。他告诉张红秀,车祸另一方,是两个中国老乡,男的叫葛云辉,女的叫关秀娥。那是警方告诉他的,因为牵涉赔偿问题。他给张红秀吃了颗定心丸,说赔偿的钱,他出得起。等他放出去,就回国,跟张红秀结婚。

张红秀一听“关秀娥”三个字,差点没跌坐到地上去:这也太巧了吧?那婴儿,居然是牛启来车祸受害人的孩子?她很犹豫,想把孩子的事情说出来,可是又担心会对被监禁的牛启来,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于是把念头按下去,想等牛启来释放后再谈。

牛启来走完赔偿程序,被释放后,先张红秀一步回国。临走时他只给张红秀打了个电话,两人并没见面。张红秀感觉出他走得太急,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导致她在电话里,仍没来得及把孩子的事说出来。

张红秀又赚了两年钱,才带着两岁的孩子返回家乡。然而当她找到牛启来,去谈结婚的事,并且把孩子的事讲出来,牛启来惊讶之余,态度居然变成了推脱,说婚事不急。

又过了几年,等到牛启来改叫杨功略时,他就明确告诉张红秀叫她忘了他……

从信誓旦旦,到推脱,到拒绝,张红秀不知道牛启来为什么那样做,可她不问。她就是那种女人,你若不说,她绝不会苦苦纠缠。

孩子上幼儿园后,张红秀去滨海西关老化肥厂做工。

那时候,老化肥厂还没搬迁。2009年1月,孩子十二岁时,化肥厂车间失火爆炸,张红秀被重度烧伤,生命危在旦夕,牛启来去探望她。

也许是意识到彼此即将阴阳两隔,牛启来说出了车祸的真相,并简述自己拒绝张红秀的原因。他说自己财迷心窍,这辈子被毁了,根本没有资格跟张红秀生活。

牛启来述说得十分投入,压根没注意到身后病房门口处,站着个十二岁的女孩。那孩子放学后去医院,把牛启来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女孩离开医院,上网搜索“葛云辉”。她没想到那个名字还挺有名。

她找到薪火生殖医院,比对网络照片,打车跟踪葛云辉数次,顺利了解到葛承祖就读的小学。其后,她进学校找到葛承祖,从小男孩嘴里打听到葛菲,以及葛菲的学校。当时的葛承祖,仅是个七岁的孩子,不可能知道那个女孩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2009年春,葛菲刚刚通过了空姐选拔,一个十二岁的女孩找上她。

女孩什么也没说,上手拔了葛菲几根头发,转身离开。

葛菲愣在那儿,完全搞不懂状况。

两周后,女孩再次找到葛菲,甩出来一份DNA鉴定报告。

葛菲看到鉴定结果,一把拉住女孩……

那之后不久,葛菲开始主动吸毒……

说到这里,张文婷轻轻叹息:“所以,你明白葛菲吸毒的真正原因了吧?”

葛云辉脸上罩着一层灰,像是变了个人。

张文婷说:“她的叛逆,就只是出于对你的失望!你让关秀娥客死他乡,没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而她吸毒,是因为她知道到了母亲死亡的真相!于是,她对你的失望,就变成了绝望!你,永远不了解她的痛苦!”

“你居然真是我的孩子……怎么会这样……”

葛云辉脸上,每个位置的肌肉,都在疯狂发抖。

“闭嘴!我没父亲!”张文婷指着葛云辉,“我只是替我可怜的母亲,来找你算账……”

(五)

葛云辉努力裂开嘴角:“其实,我当时真的想下车……事实上车祸发生后五分钟,就有过路司机报警了!就算我下车,也没办法现场施救!”

这个解释,藏在他心里二十一年了。他想不到,居然还有机会说出来。

“呸!”张文婷骂道,“你没法子施救,跟你下车有屁的关系?你老婆怀着孕,被甩到车外,你明明有行动力,打开了车门,居然又缩回去!你根本就不是人!”

“我承认……我有一点私心……她怀的是……”

话到嘴边,葛云辉收住了。

张文婷笑了:“她怀的是我,是女孩!对不对?”

葛云辉脖颈无力,脑袋微微垂下去。

“你不下车,不第一时间报警,你盼着她肚里的孩子死掉!你耽误一分钟,孩子死掉的机会,就大一点!对不对?”

葛云辉那点心事已被撕破,他没法点头,也没法摇头。

他哑着嗓子,争辩了一句:“我从没想过要害你母亲!”

“放屁!你折磨过牛启来!他明明交代了,车祸的策划者,是你那个公司老板的儿子,山下真一。可你不但装作不知道,还配合山下真一,把母亲的肝,移植给那个狗日的女人,山下纯子!你不但得了一大笔钱,还把那个女人追到手,娶回家来给葛菲当后妈!你根本就是畜生!为了利益,不择手段!”

“我……”

“你还有什么话说?你做了你该做的!我呢,也做了我该做的!”

葛云辉沉默很久,突然抬起头:“刚才在电话里,你说有我的犯罪证据?”

张文婷摇了摇手机:“骆琪当年拍的视频和音频,都在这里!”

“怎么会在你手里?”

“这个问题,你该问我姐!”

“葛菲?”

“对!当年葛承祖玩录像机,使你发现了它里面的秘密。而葛菲呢,恰恰知道你知道那个秘密!”

“她怎么可能知道?”

“还是因为你的好儿子,葛承祖——葛菲去医院看爷爷,葛承祖问她,为什么出现在录像机里。于是……”

“天意!”葛云辉长叹一声,又问:“可是,葛菲知道那件事跟骆琪有什么关系?”

“当年新闻报道里,2010年4月19日凌晨的飞车党,就是葛菲和药腾飞!他们抢了骆琪,还把人划伤了!金科救了骆琪,撞翻摩托车,逮到了他们!”

葛云辉颤声道:“于是,我的女儿,就跟别人合起伙来,对付我?”

“你错怪葛菲了!她把你的秘密,告诉骆琪的本意,只是希望骆琪和金科不杀她!而骆琪,却看透了事情背后的隐情!你明知道二沈变态杀人,为什么不报警?她去找熊万里了解情况,进而识破了你的手段。骆琪落进沈氏兄弟手里,根本是你跟娄东伟设的局!”

葛云辉紧咬后槽牙:“又是骆琪……”

“对!报复你的计划,也是她想出来的,我和葛菲都同意!我和我姐的区别是,她早有那份心,但没那份胆;我有那份胆,但没好主意。”

“所以,你们杀了娄东伟,拿到了他藏的证据?”

张文婷摇头:“你忘了你的另一个仇人!娄东伟是牛叔杀的!”

“牛启来?是他?”

“没想到?你可是毁了他一辈子啊!”张文婷仰望长空,“只可惜牛叔意外去世,看不到你今天的下场了!”

葛云辉痛苦地弯下腰去,干呕起来。

他的确怎么也想不到,那个被他折磨成烧尸人的家伙,居然还有胆量绝地反击,犯险杀人。事实上,三年前娄东伟失踪时,他刚好在日本。那个消息吓了他一大跳。他迟滞日本,一方面,是因为小儿子葛常顺的病情;另一方面,是担心警方抓他。毕竟娄东伟手里,有他的秘密,人无缘无故失踪,秘密就有可能泄露。好在,他等了一段时间,也没闻到危险信号。于是,他把娄东伟的失踪,当成了一场意外。

葛云辉歇了片刻,突然挺直腰板,大声质问:“那么,承祖失踪,也是你们干的?他在哪儿?是死是活?”

张文婷突然激动起来:“我和母亲都死了,你才能有那个小东西!他不死,你能生葛常顺?没有葛常顺,今天怎么看你生不如死?”

葛云辉咬牙切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文婷摊开双手:“他不是我杀的!他被牛叔烧了!”

“啊!”葛云辉捂着胸口,大叫起来。

张文婷继续往他心里撒盐:“当年警方把康庄翻了个遍,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没找到葛承祖吗?”

葛云辉木木然僵在那里,他什么也不知道。

张文婷释疑:“因为我和葛菲紧密配合——我们都住在那个城中村。她故意把葛承祖留在如意馄饨店门前,我把人领走,先藏在我家。可是警方的搜查,总有先后顺序。他们先去查葛菲家,查完了,我就把人转移到她家。等风声过去,牛叔就去带走孩子。就这么简单。”

葛云辉早忘了自己手里的刀。

他浑身无力,手松开,沾血的手术刀随之掉落。

“那么,来福利院领养乐乐的那两个德国人……”

“他们是我们请的托儿,花了十万块。为的,就是逼你尽快,做这场手术!”

“你们……”

葛云辉机械地点了点头,慢慢走到天台边缘,呆呆地凝视地面。

张文婷注意到了他的情绪变化,果断拨打110,说有人想跳楼。

她知道葛云辉会崩溃,但不希望他自杀,那不在计划范围内。

她要让葛云辉想死,却死不成。

她慢慢靠近葛云辉,翻开最后的底牌:“所以,你现在信了吧——我们通过金科,拿到你的**,配上我的卵子,合成胚胎,让葛菲代孕,生下来的残疾儿,就是乐乐!”

葛云辉跟着嘟囔:“乐乐……”

“对!乐乐!他是你的儿子!你要了他的命,救了葛常顺的命!”

“常顺……”葛云辉又嘟囔。

“不是常顺,是乐乐!”张文婷进一步刺激他,“伦理上,你是乐乐的父亲,我是乐乐的母亲,同时又是你的女儿。葛菲呢,生了乐乐,可她是我的姐姐,同时又是乐乐的姨。你呢,又亲手害了乐乐。你说,这是不是很有趣?”

葛云辉眼前,天空开始旋转,地也跟着转起来。

一切都在旋转。

张文婷闭起眼,露出陶醉的表情,同时按下手机发送键,把视频和音频群发出去,发给本市公安系统的各级局长和派出所所长。

不到一根烟的功夫,消防车冲进医院。

很快,一个巨大的救生气垫,出现在葛云辉正对着的地面上。

葛云辉眼里,耳朵里,全是虚空,看不到人,也听不到声音。

这时候,警车呼啸着来到现场。

“呼啦啦”一堆人下车,江志鹏和张定一带头,冲上楼顶。他俩像百米冲刺一样,拼尽全力,速度相当,谁也不想被对方落下。

伊辉、王可,以及其他刑警跟在后面。

警察很快上到天台。

“你们来了!”

张文婷丢掉手机,把两只手腕并在一起,向前伸出去。

她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只不过实际表现起来,还是不如她预想的从容。

自1997年夏,至2018年冬,积蓄了二十一年的怨恨,一朝完结。这是两个女儿,对一个父亲的报复。不光临近终局时的葛云辉看不透,连警方也看不透,因为它的起点,源自多年前异国的一场车祸。那里面的隐秘情节,若非当事人主动交代,单凭警力实在难以查清。正因如此,伊辉曾对那场车祸的诸多质疑,也只能停留在质疑阶段。这也应了关秀山面对往事时的那句话,“那事无解,就让它过去吧!”他以为事情过去了,只是因为他不知道真相。相比于本案的复杂,其最终的动机,给警方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它的时间线太过长远,中间又糅杂着许多枝节。

它有两个起点。

怨恨的起点,在二十一年前。

而报复的起点,却在时间轴中段。

骆琪,是本案最为核心的人物。可是这个核心,在诸多犯罪环节中,却出现的少之又少。她是非法国际代孕受害者,因寻找康康,意外发现葛云辉和张进九的犯罪事实,可是手机被偷,案子立不起来。如果事情到此为止,许多秘密会继续掩埋,许多人的人生,也会是另一番模样。

然而,葛云辉用来监视葛菲戒毒的录像机,却拍到了沈氏兄弟虐杀小姐的视频。葛云辉发现了秘密,没有报警。他把它当做一次契机,伙同娄东伟设局,希望借助二沈之手,除掉骆琪。如果骆琪被虐杀,那么,许多秘密仍不会曝光。

可是,在八年前那个残酷的夜晚,葛菲和药腾飞飞车抢劫,划伤骆琪。而“钢珠侠”金科,刚好“巡视爆炸现场”归来,不但救了骆琪,还在骆琪残存意识的指引下,撞翻了飞车党的摩托车。于是,金科以报警胁迫葛菲、药腾飞拿医药费。而骆琪恢复记忆后,设法把葛菲和药腾飞控制在废弃厂房内,并要求金科干掉他们。在复仇关头金科弃刀下跪,令骆琪寒心。被绑缚两天后,葛菲为自保,把葛云辉和录像机的秘密,连同熊万里顶替仙人跳事件,一并说出。

骆琪去找熊万里,还原包夜前后的细节,由此确定她落入二沈之手,是葛云辉和娄东伟设局所致。有了这个结论,她想报警。报警前她约葛菲见面,劝葛菲自首。因为一旦报警,飞车党的事必然曝光。

骆琪没料到,葛菲不但不愿意自首,还吐露了她吸毒的根本原因。那牵扯葛云辉的另一个秘密,即关秀娥之死,以及张文婷被张红秀所救的隐情。

骆琪这个女人,想做什么就全情投入,不瞻前顾后。通过葛菲,她获知山下纯子患有α1—抗胰蛋白酶缺乏症的遗传病。于是,她研究犯罪片,从韩国电影《不可饶恕》里得到灵感,结合自身代孕经历,以及葛云辉过往的所作所为,想出来一个残忍的计划:绑架葛承祖,逼葛云辉再要孩子。不出所料,葛云辉很快决定再孕。

对骆琪来说,葛云辉去哪儿做试管,是个变量。比如葛云辉两口子要是出国,那么,她就无法得到葛云辉的**。没有葛云辉的**,也就没有后来的乐乐。因此,当葛云辉即将前往日本时,她让葛菲出场,举报山下纯子办公室藏有毒品。

正如葛菲向警方的坦白,毒品是她提前藏进去的,只不过其真实意图,不是为了避免药腾飞分享她的货,而是为了留住山下纯子,使其无法离开滨海。那个方法,化解了计划中的变量,迫使葛云辉,只能以单位名义,向滨海医学院附属医院,申请三代试管的技术支持。那样一来,医院生殖中心的副主任金科,便能依照骆琪的吩咐,为所欲为了。

金科自首讲得很清楚,他主要做了三件事。

1.在其负责的三代试管基因筛查环节使坏,用致病胚胎替换健康胚胎。

2.把葛云辉的**样本,安全运送到某私立医院。葛菲利用那些**,以及张文婷的卵子,在那里合成胚胎,并移植到自己体内。

3.给葛云辉的代妈张文婷,提供某种激素类药物,使张文婷腹中胎儿(葛常顺)的肝功能,及肠胃消化功能发育异常,为孩子将来早一步犯遗传病,打下病理基础。这是必须的一个步骤。如果不那么做,葛常顺将来的犯病时间,就难以判断。如果他那个遗传病,正常发展十几年,才到换肝的地步,那么乐乐的存在,就失去了意义。十几年时间,报复的人等不起。而葛云辉呢,就有足够时间去寻找供体,不一定非盯着一个乐乐不放。

事实是,由于激素类药物导致的病理基础,葛常顺的身体很“争气”,不到五岁,就到了非换肝不可的地步。正因如此,葛云辉才不得不打起乐乐的主意。而那两个执意领养乐乐的德国人,则进一步逼迫葛云辉,加快了其行动节奏。对于那两位德国人,葛云辉曾怀疑他们是托儿,只不过他想不到,那是张文婷花十万请来的托儿。

以上计划,呈现给警方的,则是多项看似独立的事件:电子眼破坏案、二沈案伤害骆琪的单一环节、飞车抢劫案、骆琪举报事件、葛承祖失踪案,以及娄东伟被杀案。

警方上到天台后,葛云辉突然清醒过来。

在求生本能,以及巨大刺激驱使下,他迅速后退数步,远离天台边缘,捡起地上的手术刀,扑向张文婷。

张文婷毫无准备,一下子就成了葛云辉的人质。

锋利的刀尖刺破她颈部皮肤,血瞬间流出。

葛云辉一手持刀,一手扣住人质颈部,冲警察大吼:“别过来!”

众人站住,亮枪。伊辉除外。

江志鹏握枪,朝前跨出半步:“葛云辉,有意思吗?全市各级局长,所长,大小领导的手机上,都收到了你的犯罪证据。这个局面下,就算有一百个人质,你也跑不了!你死定了!”

说着,江志鹏再朝前跨一步。其他人持枪跟上去。

这是一个很不愉快的早晨。葛云辉瞪着血红的眼睛,一步一步往后退。

“退后!”他不知道要做什么。他的一切动作,皆出于本能。

江志鹏见葛云辉已经退到天台边缘,急忙竖起手,叫大家停步。

预想的僵持局面没有发生。

葛云辉比张文婷高出许多,尽管他尽量弯着腰,可是面部,还是暴露在大家视野内。

“啪!”

一颗子弹远远袭来,击中葛云辉面部。

葛云辉跌倒,抱着张文婷摔下楼,刚好落在下方的救生气垫上。

“谁他妈开的枪?”

江志鹏和张定一同时吼起来。

刑警们面面相觑。大家谁也没开火。

就在此时,远处又先后飞来两颗子弹,伊辉应声跌倒。

他的胳膊和后腰,各中一弹。

“有枪手!”

不知道谁喊了一句,所有人赶紧卧倒。

地面上,葛云辉死了,张文婷获救。

在葛云辉手边的气垫上,留有一处血写的痕迹: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