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最残忍的惩罚1

(一)

骆琪被扣四十八小时之后,金科一个人走进分局,说来自首。

金科居然自首?所有人都很惊讶。

江志鹏抢在张定一前头,把金科带进审讯室。

这时候,金科提出要求,说见见骆琪。

江志鹏安排他们见面。金科请求,把房间里的监控关掉。

江志鹏起初不答应。金科就强硬起来,说不关监控,他什么也不说。江志鹏被迫同意。

被关两天,骆琪憔悴了许多,见到金科,她似乎不以为怪。

“来了?”

“四十八小时了。你还不出去,我就来了。”

“你的罪最小。机会留给你,总好过大家一起坐牢。”

“何苦!”

“不是早商量好了吗?”

“我会等你的。”

“别傻了。”

“不是说好了吗?我等你。”

“她动手了吗?”

“她已经在路上了!”

俩人简简单单,说完这么几句话,金科对房间外的人示意,可以开始了。

江志鹏大步跨进门,身后跟着哼哈二将:伊辉、王可。

不等警方开口,金科就说:“电子眼案是我干的。炸药,是从骆琪床底下拿的。当年,一个盗墓贼把东西丢在宾馆,她没丢掉,把包带回家了。那个包里有雷管。她是小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没报警。她以为,总会有人去取那包东西,一直没等到,后来被我拿去用了。”

接着,他简述了一段往事。

2010年4月19日凌晨,金科撞到人后,把人抱上车,才认出来对方是骆琪。骆琪伤得不轻,疼得咿咿呀呀,意识尚在。

金科很细心。先是把她横放在车后座,又担心她个高,中途一旦丧失意识,有可能从座上翻下去,于是又换了姿势,让她靠在后座给她系上安全带。

金科加速狂奔,开了没两分钟,突然听到骆琪说话。

骆琪的脸贴着车窗,眼眯成缝,盯着路的左侧,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车!摩托车!抢了我包!”

数分钟前,摩托车手调头,抢完骆琪后,沿着正路朝东逃离,走出去没多远,车子左转,拐进一条小道朝北开,然后右拐,朝东开出一段,再右拐朝南开,重新回到原来的东西向主路。它那么走了个“几”字形,为的是绕开东西向主路的一个监控探头。以前,金科也曾经那么干过。他往三号电子眼监控杆里预埋爆炸物那晚,骑着三轮车走过那条路线,顺便把三轮车丢到了那里的垃圾场。

此时,摩托车绕完“几”字路线,刚回到主路,就被骆琪看到了。

车里,金科听清了骆琪的话,可他没理会,一心想着上医院。

骆琪用头狠狠撞车窗:“他们,划烂了我的脸……还有,银丰宾馆旁边的房子……”

她想简单陈述沈氏兄弟的所做所为,叫金科报警。可是那件事一两句话还真说不清。短暂的清醒过后,她终于昏迷过去。再醒来就是抢救之后的事了。那时,失忆症状才跟着显现出来。

骆琪说的后半句话,金科不明白。

他扭头看了一眼骆琪那血糊糊的脸,心里突然发起狠,猛打方向盘,同时急刹,把车横在那辆摩托车前面。当时,摩托车刚回到正路,没防备,一头撞到车身一侧,翻了。

金科冲下车,捡回骆琪的包,然后走到那两位车手身边,狠狠踢上几脚。

那两位躺在地上哼哼,无力挣扎。

金科本想报警。他摘下骑手头盔,发现是一男一女。再细看,忽然觉得那女的眼熟。多看几眼,他想起来了。去年端午节,金兰受伤后,曾告诉他,整个学校,就两个人通过了空姐选拔,除她之外的另一个,叫葛菲,还给他看了跟葛菲的选拔合影。

金科从车手身上搜证件,结果那两位出门“营业”,都不带身份证,只搜到一部手机。

金科说出A市艺校的名字,问女车手是不是叫葛菲?

葛菲不回答。

金科就打开车门,让葛菲看到骆琪。那意思很明显,飞车抢劫的事,他都知道了。被抢的事主,就在车里呢。

葛菲坐起来,样子既痛苦,又惊讶。

金科把搜到的那部手机带走,并且用它给葛菲和药腾飞拍了照。

当他把骆琪送到医院后,那部手机响了。在电话里,葛菲求金科别报警。金科没理她。

葛菲就约了个时间、地点,央求金科过去谈谈。

第二天,金科抽空赶去约好的公园,跟葛菲见面。那时候他已经平静下来,之所以去,是怀着私心。骆琪伤重,治疗费用不低,他想以报警胁迫葛菲出钱。葛菲答应拿钱。那之后,她陆陆续续给了金科两万块。作案用的摩托车,先是被药腾飞藏在老家偏房内,后来因为缺钱,又被药腾飞卖掉。

拖到2011年,二沈被抓,沈长河交代案情,把2010年4月18日晚(或4月19日凌晨)发生的事,一并告诉警察,而后案情曝光,上了新闻,葛菲这才知道,她和药腾飞抢的那个女人,居然是另一场大案的受害者。而那个大案,就发生在她家旧宅内。于是,她撺掇她爸葛云辉,以案发地房东的名义,给骆琪捐了一笔钱,去满足金科的胁迫。而葛云辉因为那次捐助,才得知骆琪失忆了。

拿到那笔钱,金科再无胁迫葛菲的必要。同年,他收到金兰的死讯,那令他无比悲痛。然而没过多久,他忽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逻辑——假如2010年4月19日凌晨,骆琪没被抢,那么,变态的沈氏兄弟,早就因骆琪报警而被抓了。那样一来,金兰被害的事,就不会发生。

意识到那一点之后,金科陷入无尽的痛苦。

他痛苦的来源,不全是金兰的死,还包括他自己的懦弱。

当年因为金兰眉骨受伤,他苦苦思量好几个月,才下决心去报复电子眼。干完那件事,他曾一直感叹,犯罪太难了。那么,面对间接害死金兰的仇人:葛菲和药腾飞,他应该怎么办呢?报警?告诉警察真相?那样,即便葛菲和药腾飞会受到惩罚,也仅仅是作为飞车抢劫的惩罚。那种惩罚,实在太轻了!

葛菲和药腾飞,都该死。他想亲手杀死他们!他要亲手杀死他们!

可是,杀人对他来说,仅仅是个想法。他考虑了很久,也鼓不起杀人的勇气。那个状态持续了大半年,直到2012年春,骆琪恢复记忆,他才把一切告诉了骆琪。

骆琪比他小六岁,可是在他眼里,却比他成熟得多。

他觉得骆琪身上,有一股劲,能指引他去做些什么,过去那样将来还那样。

果然,骆琪得知飞车党身份后,对金科提出来,要见见他们。

金科原本安排大家,在一个公园见面。骆琪不同意,让他在西城找一处废弃厂房,并且提前备好绳索和刀具。

骆琪安排,金科执行。

双方见面后,葛菲主动求饶,说事情已经过去两年,该出的钱她也让她父亲(以捐款的名义)出了,希望双方就此了结。

骆琪指着自己脸和脖子上的刀疤,痛斥对方。

葛菲只好把药腾飞推出去。

药腾飞心大,反而小声责怪骆琪,说抢东西时,要不是骆琪抓住他不松手,他不可能动刀。他说自己亏大了。用刀伤了人,到手的,却是个不值一钱的地摊吊坠。

听药腾飞那么说,骆琪火了,拿出手机按下110,逼葛菲和药腾飞跪下认错。

对方害怕,只好下跪求饶。

骆琪收起手机,从轮椅里摸出事先藏好的板砖,抡过去,一下子拍倒了药腾飞。

药腾飞倒了,葛菲好收拾。

骆琪叫金科拿出绳子,把人捆到水泥柱上,然后找东西塞住嘴。

金科照做。

捆绑完,骆琪指着水泥柱上那两位,对金科说:“他们,间接害死了你妹妹!两个选择,要么报警法办,要么你弄死他们,替金兰报仇,也替我出气!你自己选!”

说完,她把手机和刀递给金科。

金科一手拿刀,一手拿手机,一会儿看看被绑的那两位,一会儿看看骆琪,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看我干什么!”骆琪大声数落他,“当年要不是他们抢我我肯定能逃走报警,让警察抓住沈家那俩变态!那样的话,变态还能继续杀人吗?你妹妹还会死吗?他们是你的仇人!”

“他们的确……可是我……要不,还是报警吧?”金科哆哆嗦嗦,把刀丢掉,“我,我实在下不去手……”

“报警?”骆琪冷笑,“飞车抢劫,他们最多蹲两年!两年就想还账?够吗?连我身上这两刀的账,都不够!”

金科低着头,不断叹气。

骆琪说:“你不是说爱我吗?不是说,就算我做小姐,你也没喜欢过别人吗?现在我的脸毁了,你能咽下那口气?”

金科咬牙,捡起刀。

骆琪又说:“想想金兰是怎么死的——被那两个变态虐杀的!”

“别说了!别说了!”

金科大吼着冲上去,举起刀对准药腾飞。

骆琪定定地看着他。她希望药腾飞死,希望那一刀落下去!至少,要死一个吧!即便留下葛菲,也要在那张俏脸上划两刀!不!一个也不能留!会露馅的!她只能利用金科做这件事,替金兰报仇,也替她出气。因为除了她自己,谁也无法真正了解,两年前的那个晚上,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然而最终,金科还是把刀扔了。

他跑回骆琪面前,突然跪下去,放声哭起来。

他一边哭,一边说:“我,我真的不敢杀人啊!”

骆琪失望极了。

她摸了摸他的脸,质问:“两年前,你不是亲手干掉了三个电子眼吗?你的勇气呢?叫狗吃了?你配得上那个钢珠侠的称号?”

“我配不上啊!”金科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做那件事,是我的极限……光是考虑要不要做,我就花了至少三个月啊……”

骆琪把手从他脸上拿开。

金科抱住她的腿:“别逼我了,好吗?我真的不敢杀人!”

骆琪把轮椅后退一步,扇过去两个大嘴巴子。

金科捂着脸,越哭越伤心,忽然抬起手,狠狠扇自己。

他一边打,一边小声嘟囔:“该死的人,何止是他们!还有我啊!他们不抢你,你就能逃走报警!可是,我要是不去破坏电子眼你也不会被我撞啊!你不被撞,还是有机会逃走去报警……那样一来,二沈被抓,我妹还是不会死啊……你能不能明白,我心里到底什么滋味……”

骆琪长叹一声,向厂房外移动轮椅。

金科嘴里流着血,直挺挺跪在那里,仿佛丢了魂……

两天后,他们再次回到那个厂房。

被绑的那俩人狼狈极了,饿了两天不说,连屎尿也无处排解,只好泄到裤子里去,全身散发着阵阵臭味。此外,许是毒瘾更大的缘故,药腾飞发作起来,浑身抽搐,不停地翻白眼,让人望之怯步。

金科远远站在一边,生怕骆琪又逼他做出格的事。

见到骆琪,葛菲拼命挣扎,像是有话要说。

骆琪移动轮椅,取下她嘴里的破布。

“水!”葛菲用力呼吸。

骆琪什么也没给她,只是冷眼旁观:“你想说什么?”

葛菲舔着干裂的嘴唇:“给我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爱说不说!”骆琪感受到了报复的快意。

葛菲咬了咬牙,说:“当年,我家那套房子里,有针孔摄像头。”

她见骆琪不明白,赶紧补充:“就是你出事的那套房子,是我租出去的,租给了那俩变态。”

她说的这些,除了摄像头,都已经不是秘密。

骆琪皱起眉头:“摄像头?什么意思?”

“我吸毒,被我爸关在那里。摄像头是我爸偷着装的,用来监视我,被我发现后,我就出租了房子,从那里逃了。”

“你爸是?”

“葛云辉。”

“葛云辉是你爸?”

“你住院时,金科以报警胁迫我拿钱,我才叫他给你捐钱。你忘了?”

骆琪警觉起来。她失忆两年刚恢复,在那之前,根本不知道葛菲是葛云辉的女儿。而金科呢,本就不认识葛云辉。他助骆琪还原往事时,只粗略提过胁迫葛菲,而后葛菲父亲捐钱的情节。

“你要说什么?”望着葛云辉的女儿,骆琪心跳得极快。

葛菲使劲晃了晃头,让自己保持清醒。

她又饿又渴,试图用最短的话,把意思说明白:“2010年2月中旬,我搬走,那对变态就住进去了。4月初,葛云辉路过那里,把放在二楼的录像机拿走了。”

骆琪把一瓶水送到她嘴边。

葛菲一口气把水喝干,才说:“你还不明白?录像机里,有沈氏兄弟的杀人视频啊!我爸葛云辉,那年四月初,就看过视频!”

“他看过视频?你怎么知道?”

“我弟说的。”葛菲慢慢道来,“那年二月上旬,也就是春节前,我爷爷病了,我奶奶去照顾,我才抓住机会,着急忙慌把租房告示贴出去,只是没想到,那么快就有人上门求租。四月中旬,我偷偷去医院看爷爷,顺便想跟奶奶要点钱,碰到我弟葛承祖。他一见到我,就问我是不是在拍戏,把我问懵了。他说,他从录像机里,看过我的视频。”

“你弟多大?他怎么会拿到录像机?”

葛菲说:“那时他八岁,从小好动,见到什么玩意,都能给你拆开。四月初,葛云辉把录像机带回家,随手扔在那里。葛承祖看到后,把机器拆开,又复原了。不但复原,他还连接上了电脑显示器。葛云辉回家,正碰上葛承祖在那看视频。”

骆琪总算听明白了:“你弟看到了什么?他为什么说你拍戏?”

“录像机里有我一部分生活片段,但是大部分内容,是那两个变态的,包括他们杀人的场景。葛承祖说,他看了开头关于我的内容可是后面文件太多,他没耐心,就拖着进度条快速浏览。当他看到两个男的,把一个女的拖进洗手间时,爸爸就回去了——两个男的,拖一个女人进洗手间,你明白什么意思吧?”

骆琪打了个冷战。

葛菲继续说:“他按下暂停,问爸爸,录像机里是什么?为什么有姐姐?葛云辉拖着视频看了看,把我弟拽出去,告诉他,姐姐艺校毕业了,跟别人拍戏呢……可笑吗?他监控我就算了,居然对葛承祖撒谎,说视频里的我,是在拍戏!”

“除了那么说,他还有什么法子骗你弟?”

“切!”葛菲总结,“他还问葛承祖,有没有看跟姐姐无关的内容。葛承祖说没看,只是用进度条浏览了一点。所以,你懂了吧?”

骆琪握紧拳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葛承祖的话,我当时没在意。直到一年后,那俩变态落网,媒体铺天盖地报道案情,我回想起来,才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

骆琪早听明白了:“你想说,你爸早知道,你家旧宅里有变态杀人案,但是没报警!”

“是的!”

“他为什么不报警?”

“不知道!”

“你真不知道?”

葛菲说:“我只知道两件事。一,录像机的事,我爸并不担心葛承祖对外乱说。承祖是个孩子,没看到关键内容。就算承祖对我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因为我跟葛云辉关系一直很差,对他的事,向来漠不关心。而葛云辉呢,根本不知道我抢劫的事,更不知道我被你们控制了。换句话说,如果我抢的不是你,而是别人,那么录像机的秘密,是没有意义的。”

“有道理!第二件事呢?”

“在银丰宾馆包你的那个人,叫熊万里。”

“你怎么知道?”

“案发后,我从银丰宾馆刘老板嘴里听来的!而那个熊万里,曾经跟一个叫娄东伟的律师,给我爸办过事!”

听到娄东伟的名字,骆琪更是震惊。

接下来,葛菲便把仙人跳顶替事件说了一遍。

骆琪听完,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给葛菲解开绳索,推着轮椅走了。

第二天,骆琪根据以前存的电话号码,找到熊万里,还原包夜前后的详细经过。打听清楚后,她弄明白了一件事:整个包夜事件,都是别人精心安排的。

她是当事人,而且跟葛云辉有恩怨,所以,很容易厘清细节背后的真相。

细节1:熊万里蹲完看守所,第一件事,就是找娄东伟,索要顶替仙人跳事件的尾款。拿到钱,他们之间两清。可是娄东伟为什么反过来,又去给熊万里租上一个月宾馆?而且拿出五千块,把熊万里送到相思按摩店门前?

细节2:租宾馆,哪里都可以,可是娄东伟,为什么偏偏选择银丰宾馆?它跟沈氏兄弟的“家”,仅一巷之隔。

细节3:娄东伟花钱请人嫖娼,为什么偏偏选择相思按摩店?

细节4:包夜期间,娄东伟为何突然给熊万里介绍工作,占用包夜时间?

细节5:包夜期间,熊万里开了两晚上夜车,都是给辉煌物流公司送货,而辉煌公司的投资人之一,正是葛云辉。

骆琪一遍一遍,回忆包夜期间的所有细节,尤其是最后一晚,他在银丰宾馆楼下打电话,跟熊万里解决业务纠纷时的情景。

当时,那个圆脸女人,也就是沈氏兄弟的帮凶,李秋玲,突然从她背后冒出来搭讪,把她吓了一跳。李秋玲亮出小姐身份,消除了她的戒心,还给她介绍业务赚外快。然后沈长海出来,请她到房里去。

她记得很清楚,随沈长海进门后,先踏入一个长方形房间。那房间沿街,里面基本是空的。在跨过房门,进入生活区之前,她转身扫了一眼,看到长方形房间的东墙上有一扇窗,拉着窗帘。

她记得,在户外时李秋玲说过,那扇窗后是卧室,从窗帘缝隙往外看,能看到骆琪。可是,那儿分明是沿街的单间,哪来什么卧室?

现在回想,她知道了,不管无心还是有意,李秋玲就是透过那个房间的窗帘缝隙,盯上她的。一个漂亮的小姐,连续七个晚上去银丰宾馆,不被盯上才怪?

上述细节,在警方那里只是逻辑,不能成为证据。再说,警方根本没有依据,去证实葛云辉看过录像机里的杀人视频。然而骆琪不同,葛菲给了她结论。葛承祖的话,就是依据。

有了那个基本依据,再加上那些细节,她完全能肯定,葛云辉之所以明知沈氏兄弟变态杀人,却不报警,目的,就是伙同娄东伟,设计那么一个局,希望借那俩变态之手,将她除去。毕竟,在2010年2月末,3月初,她曾到市局举报葛云辉和张进九。她在后者眼中,就是一个大麻烦。如果制造一个局,就能把她嵌入变态杀人案,岂不是绝好的事?

骆琪勘破真相后,再次找到葛菲。

她很想知道,葛菲为什么出卖自己的父亲……

(二)

审讯持续了一整夜。

金科说:“我以为葛菲害怕骆琪伤害她,说出那个秘密,是为了自保。可是,她应该看得出,骆琪只是希望我动手杀人,可我不敢……所以,我还是想不通,葛菲为什么要出卖自己的父亲……她成功转移了我对她和药腾飞的憎恨。”

江志鹏坐到一旁休息。他早就坐不住了,他要亲自出马,去逮捕葛云辉。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葛云辉是二沈系列杀人案的第三个凶手。

伊辉坐上审讯位,一句话直击金科内心:“葛云辉那么做,间接害了你妹妹。你对他的憎恨,有多大?”

“恨不得他死。”

“你对他做过什么?”

“我是来自首的,我会说清楚!”金科厌恶伊辉咄咄逼人的提问,“他以单位名义去我们医院,申请三代试管技术支援时,我做了些违背医德的事——基因筛选环节,我把他的健康胚胎做了置换,换上了致病胚胎。”

“基因层面的报复,高明!”

“那不是我的本意,是骆琪要求我那么做的!”牵扯个人罪责的细节,令金科激动起来,一边说,一边打手势,“除了那件事,她还让我开了些激素类药物,混在保胎药品里,让代妈服用。”

“代妈?张文婷?”

金科点头。

“骆琪怎么知道葛云辉做代孕?”

“葛菲奶奶去戒毒所告诉了葛菲,葛菲告诉了骆琪。”

“葛菲怎么知道代妈是张文婷?”

“我不知道。”

“为什么开激素类药物?”

“我只能理解成持续报复。那些药,会影响婴儿器官发育,使肝功能,以及肠胃功能不健全。”

伊辉心中感叹:三代试管基因筛查,代孕,激素,孩子……对一个人的报复,居然能通过这些环节去实现。实在是……

江志鹏提醒金科:“你不要光交代自己的问题。还知道什么,都讲清楚!”

伊辉加快审讯进度:“当年骆琪见过熊万里之后,第三次找葛菲,谈了些什么?”

“不知道!”金科叹息,“那次,她和葛菲在咖啡馆里谈了很久。我留在车里,没进去。骆琪回去后,什么也没告诉我。她只是警告我,不要把她恢复记忆的事说出去。还说,她要继续装出失忆的样子。”

“为什么?”

“那个我能理解。毕竟,葛云辉和娄东伟已经设局,算计过她一次。她继续失忆,对别人的威胁,似乎就少许多。话说回来,其实她那么做,意义不大。从那个局就能看出来,葛云辉是个拒绝冒险的人。如果没有更好的机会可以利用,他不会动骆琪一根指头的。希望骆琪死,对葛云辉来说,只是一种情感上的发泄,不是必须为之的事情。”

“你总结得很精确!”江志鹏抢在伊辉前头,问,“那么,娄东伟到底是谁杀的?”

金科摇头。

江志鹏急不可耐:“那葛承祖呢?谁绑架的?”

“我只知道,肯定不是骆琪。”金科回忆往事,“我知道她在做一件大事,具体是什么,她不告诉我。用她的话说,是为了我好。她见完葛菲后,回家就找犯罪电影看,连续看了十几天。

江志鹏可没心思研究狗屁电影,他问金科:“你还知道什么?”

“还有一件事,差点忘了。”金科说,骆琪逼他,用实验室里葛云辉的**,跟另一颗卵子结合成胚胎,移植给了葛菲。

那颗卵子,是代妈张文婷的。

他说得这事,把审讯室各位都弄懵了。

伊辉问:“你说的这件事,在张文婷代孕之前?”

“张文婷的名字,是葛菲告诉我的。我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代孕的移植时间。技术上,她取卵,只能在代孕移植之前。”

“张文婷的卵子,在你们生殖中心取的?”

“不是!我们那儿禁止私人取卵。她的卵子,通过一家非法代孕公司,保存在一家私立医院实验室里。”

“那你怎么操作?”

“葛云辉的**,本就保存在我们医院实验室。在冷冻条件下我把其**运到那家私立医院。在那儿合成受精卵后,移植给了葛菲。”

“都是你在那家私立医院操作的?”

“我没操作!我只保证**的交送安全。当时,葛菲冤枉她后妈藏毒的事刚查清。她在戒毒所割腕,被送进医院后,偷跑出去,为的就是那件事。她通过某代孕公司,给那家私立医院塞了钱。合成和移植环节,都是私立医院操作的。”

伊辉暂停审问,努力消化当前的意外信息。

金科挺直腰:“我是来自首的,该说的都说了,希望能帮到你们,更希望,能帮到我自己。”

“你提供了重大线索,应该能减刑。”说完,江志鹏冲出去,找雷霆汇报去了。

王可和伊辉半天才缓过神来。

金科的话很震撼:葛菲跟骆琪合起伙来,坑她爸。

谁也没想到,葛菲生的那个唇裂、多指的孩子,居然是葛云辉的儿子。

在此之前,伊辉一直以为,葛菲生的那个孩子之所以唇裂、多指,原因是吸毒造成的。然而事实,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样。那是近亲基因导致的结果。

可是,葛菲和骆琪,为什么要那么做呢?而且,事件里还牵扯那个张文婷。她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仅仅是为了钱,作为代妈,以及卵子的提供者存在吗?

如果伊辉是块电路板,那么他现在就处于过电状态。可惜,他只知道葛云辉老婆有遗传病,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病。如果他知道α1—抗胰蛋白酶缺乏症,再加上金科的供述,或许就能琢磨出真相。

他走进大办公区,望着被他填满的写字板,苦苦琢磨。

他知道,一切快结束了。不管骆琪做过什么,人就被控制在分局内。还有葛菲,也是一样。而葛云辉,这次再进来,同样也出不去了。然而,他感到很不舒服。谁的头顶罩着个谜团,都不会太舒服。

所有已知情况,都在那块板子上。

他端详着写字板,拿起笔,在葛承祖和葛常顺的名字上,分别画了个大圈,然后转身问王可:“你明白没?”

“明白你大爷!你就画俩圈!”

伊辉说:“骆琪在报复葛云辉。如果她做的事,是受那部电影启发,那么唯一的可能,就在这两个孩子身上了。”

王可机械地点头。

伊辉用笔在写字板上点一下,说一句:“葛承祖没了,才有葛常顺。可是在人为控制下,葛常顺不但有遗传病,肝功能和肠胃功能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山下纯子有病,换过肝。那葛常顺呢?早晚也换肝。”

“换肝?换葛菲生的那个残疾婴儿的肝?”

伊辉点点头:“准确地说,是将葛云辉一个儿子的肝,移给另一个儿子。瞧!这就跟那部电影联系起来了。”

王可举手投降,在板寸上用力挠来挠去:“乱了!”

伊辉不乱。

他基本看清了整件事的架构,那是一场基于代孕的报复。骆琪的悲剧,是由海外非法代孕衍生出来的,她用代孕手段,统统还回去。

只不过,在事件当中,他还是摸不透葛菲所扮演的角色。女儿偷偷代孕,生下父亲的孩子,那该是怎样的恶意?

江志鹏和张定一从楼上冲下来,带着一个惊人的消息。

三分钟之前,副局长雷霆手机上,收到一段视频,一段音频。

视频和音频的内容,就是骆琪当年在养猪场拍到的证据。

除了雷霆,本单位其他几位局长,也收到了同样的信息。至于其他兄弟单位领导有没有收到,局长们正在沟通。

在滨海,公安机关领导电话,是公开的。从去年起,为畅通警民沟通渠道,广泛听取社会各界和人民群众对警务工作的意见、建议、投诉、举报等,滨海市公安局通过媒体,把市局、分局和各派出所主管领导的手机号,向社会做了公布。

发信息的是谁?技术部门很快就能查出来。

数秒后,N辆警车拉着警报,驶出分局,扑向葛云辉。

与此同时,市局指挥中心接到一个警情。有人打110说,薪火生殖医院有人要跳楼。收到消息,消防队的人立即出动了……

(三)

三十六小时前,葛云辉在律师帮助下,离开分局后,办了一件大事。

早在2015年圣诞节期间,葛常顺在日本生病,就检查出来肝功能不好。对患有α1—抗胰蛋白酶缺乏症的人来说,那是一件雪上加霜的事。因为那个病直接作用于肝脏,最后结果是肝硬化或肝癌。肝功能不好,那么转换成肝硬化或肝癌的过程,必然大大缩短。

葛常顺是个命苦的孩子,还不到五岁,就天天吃药。对他来说换肝是必然的,只不过时间上,是越晚越好。孩子越大,身体越强壮,免疫力就越强。然而病情不等人。由于肝功能先天弱化,饮食清淡,营养无法保证,使其饱受病痛折磨的身体,更加羸弱,做肝脏移植,已是迫在眉睫之事。

给孩子找个合适的肝脏,对葛云辉来说不是难事。八年前,通过合法领养手续,对外输出残障儿童(器官)的业务,使他赚得盆满钵满,只不过因为骆琪举报,业务被迫停止。然而,自从检查出葛常顺的病情,他就已经意识到,在不远的将来,他得为了儿子,做最后一笔业务。

星火儿童福利院里的孩子很多。其中,方方面面,跟葛常顺最匹配的,就是葛菲生的那个唇裂、多指的孩子。他们给那个孩子取名叫乐乐。

在葛云辉看来,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乐乐是葛菲生的孩子,那个孩子跟葛常顺的器官匹配,理所应当。只不过在情感上,还是有一个小小的关卡要过。不管怎么说,乐乐都是葛菲的孩子,哪怕被葛菲丢弃,还是个残障儿,也跟他有血缘关系。那么,取乐乐的器官救葛常顺,就不免残忍了些。

可是细究之下,那种残忍又不免缥缈,甚至还比不过一个人,亲手去处死自己养的宠物。在葛云辉眼里,乐乐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孩子,连葛菲也不曾前去探望一次,而且还是个残疾儿。他认为,那是葛菲吸毒的产物,那样的一个孩子,就不该来到世上。所以,葛云辉对乐乐,不会生出半点感情。

除了乐乐,有没有别的选择呢?比如走合法途径,去医院排队。排队等供体,有等到的可能,只是可能性实在小得可怜。葛云辉比谁都清楚,孩子的供体,比大人的稀缺数倍。在这件事情上,他不缺钱,可还是没得选。

关于葛常顺的病情,早在三个月前,医生就给出了尽早换肝的建议。

为此,葛云辉做了准备。

他的计划,是故技重施:从国外联系两个托,合法地把乐乐领养出去,他再带着葛常顺出国,跟乐乐的领养人碰头,给葛常顺换肝。这个计划天衣无缝,没有任何风险。以前,他用这套手段给别人服务,现在,这人生最后一单,他要为自己服务一次。然而,在他即将启动计划之时,却遇到了变故。

一个月前,星火福利院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德国佬,要领养一个孩子。他们在孩子们中间挑来挑去,偏偏挑中了乐乐。

乐乐是个安静的孩子,每天除了吃喝,就只是坐在角落里,观察别人。以前他不那样,也跟别的孩子玩,可是他长得实在太寒碜,根本没有孩子喜欢他,久而久之,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老外叫护工问他,愿不愿意跟随眼前的叔叔阿姨,到很远的地方去?

乐乐只是笑,不点头也不摇头。

不拒绝就好,老外主意更坚决了。

知道消息后,葛云辉很纳闷。那俩老外,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会选中那么一个残疾儿呢?他不得不怀疑那两个老外的身份,认为他们,也是别人请来,输出残障儿童的托儿。可是他没证据。就算有,他也不能揭穿人家。因为他自己以前,也是那么干的。只不过他是依托于自己的福利院操作,从来不跟别的福利院掺和。

乐乐本身残疾,没有领养人,被老外挑中,好事一件,福利院没有理由拒绝。可是,他是葛云辉早就挑中的孩子,怎么能被别人带走呢?

前几天,西城分局屡次三番,找葛云辉麻烦。他花大价钱,找最好的律师办取保候审,急着出去,为的就是这件事。

事情拖不得。他要赶在德国佬办好领养手续前,让乐乐失踪。

怎样让孩子失踪呢?葛云辉离开分局第二天,刚好是福利院成立十四周年纪念日。时值初冬,他授意山下纯子,组织孩子们去爬静山,看红叶。

山下纯子那边立即行动,租上大客车,带上护工和孩子,叮叮当当一群人去爬山。葛云辉这边,独自联系帮手。

他找的人叫“眉姨”,是张进九当年的关系户。说白了,那位眉姨,就是专业拐孩子的。以前,猪场没关张时,她拐到手的孩子,有的不好出手,或者没有买主,就倒手转让到猪场去。八年前,康康在静山的假失踪事件,就是眉姨办的。

葛云辉带着现金,直接找眉姨面谈,中间不通过电话联系。

孩子们痛痛快快玩了大半天,日落前下山。

乐乐戴着口罩,遮住讨人厌的嘴脸,闷闷不乐地走在队伍后面。

山下纯子跟另一名护工不停地催他:乐乐你快点走。

乐乐低着头,不远不近地跟着大家。

来到山门外,天已擦黑。孩子们你挤我,我挤你,争前恐后冲上大巴。护工们在车门前维持秩序,谁也没注意人群最外围的乐乐。等到大多数孩子都爬上车,他们才发现,乐乐不见了。大家赶紧找,没找到,于是报警。

出警的静山派出所民警很苦恼。在他们那片,这不是第一次丢孩子了。

山门前红外监控下,眉姨还是八年前那副打扮:头戴景区最常见的小红帽,用围脖罩住嘴脸。她领着乐乐远离景区,上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开了十几分钟,在十公里外的国道旁停下。

眉姨带着孩子下车,同时掏出手机,做出打电话的样子。

她要确保,司机把她打电话的动作看在眼里。

出租车离开后,葛云辉瞅准路上车子断流的机会,推着一辆二手电动车,从黑暗里冒出来。他的路虎车,就停在国道旁的岔道上,电动车,是随车带来的。他从眉姨手里接过乐乐,回到岔道,把孩子强行塞进后备箱。

眉姨完成任务,骑着葛云辉的电动车回家了。

这个过程很简单,可是调查起来,却很难。

一个矮胖中年妇女,围脖包着半张脸,领着一个戴口罩的小男孩——基于这么明显的特征,警方花不了多少工夫,就能查到目标出租车。

然后,出租司机会向警方描述他看到的:中年妇女一下车,就打了个电话。

那么,警方一定会认为,人贩子是叫同伙去国道接人。于是,警方的注意力,就全部投入到国道的来往车辆上面去了。这种投入,是大海捞针,因为压根不知道针的样子。就算以后,警方能从车流里注意到葛云辉的车,又能怎么样呢?驾驶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孩子在后备箱里。

孩子被带到薪火生殖医院地下室,那里有三套手术设备。其中两套是旧的,那是当年,从猪场地下室拉过去的。

骆琪从地下室逃走那晚,张进九想用猪场自有车辆,转移设备葛云辉没同意。他担心事后,警方追查车辆行动轨迹,找到设备下落,那样大家都玩完。他的担心是对的。当时,关秀山真调查了,啥也没查到。

那晚,他们把相关设备拆分,打包,连同地下室里的塑料布,一块挖坑埋了,就埋在猪场院子里。后来风声过去,地块转让手续完结之前,他们又返回厂区,挖开地面,把东西运走,统统藏到了生殖医院地下室。

那些东西放了八年,有些早已生锈,葛云辉又重新买来一套,还配备了相关药品。那套设备和药品,就用在乐乐身上。

可是,事情性质摆在那儿,葛云辉不能,也不敢找外人。

医生有个现成的,就是他自己。

二十二年前,他曾是有名的胸外科医生,多大的手术都做过。类似换肝手术,对那时的他来说,不在话下。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他再未动刀,手早就生了,能否胜任手术,连他自己都没有信心。非要横向对比,他最多敢说,现在的他,还是比医学院刚出来,去做第一场手术的新手要强。

那么,这就是一次冒险。而冒险的对象,是其宝贝儿子。

葛云辉不喜欢冒险,可是,他却善于分析局面。

葛常顺面临手术。在此前提下,如能通过合法领养手段,把乐乐送去国外,给儿子充当供体,自是最好选择。然而那个选择,已经被两个固执的德国佬破坏了。

当下,他面临的局面就是二选一:要么,任由乐乐被德国人领走;要么,他把乐乐送上手术台。还是那句话,他没得选。而且这场手术,必须由他本人来做。这不仅是个巨大挑战,还被葛云辉视作宿命。

宿命?他眉间那道悬针纹,异常清晰。当年,他父亲就因为那道纹担心不已,怕他难有子嗣。这许多年以后回头看,他颇为感慨。

父亲的担心是错的。他有一女两子。

父亲的担心又是对的。他那个女儿,有等于没有;他儿子葛承祖身心健康,却失踪多年;小儿子葛常顺来的不易,却身患病疾,面临生死关口。

宿命?是的。除了宿命,没有什么人,没有什么事,能把一个二十多年不再动刀的医生,再逼回手术台,去给自己的儿子动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