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伏脉千里2

张定一提出质疑:“报复?报复的前提,是骆琪和金科识破了葛云辉和娄东伟设计的局。可是,那不容易吧?”

王可插言:“熊万里说,早在2012年春,骆琪就找过他,详细问了包夜前后的细节。如果她没意识到自己被人设计,何必去找熊万里?”

张定一说:“仅仅是意识到?靠猜?她应该有个靠谱的信息源才对。”

“是的!”王可狠狠犁着头皮,“还得想办法,把骆琪的嘴撬开。”

江志鹏轻敲桌子:“这么说,娄东伟被害,葛云辉的嫌疑就排除了。可是,他明明也有动机啊!”

“一定不是葛云辉!”伊辉说,“从最新调查结果判断,葛云辉设局害骆琪,娄东伟是参与者。也就是说,因为那件事,他们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所以,即使娄东伟的保险箱里藏着证据,他对于葛云辉,也失去了威胁。设计骆琪的局,促成了一个双赢局面:葛云辉和娄东伟,彼此都不用再提防对方了。”

“有道理!”关秀山敲着写字板,“脉络基本是清晰的:葛云辉设局,希望借二沈之手,除掉骆琪。骆琪恢复记忆后,出于我们未知的原因,找熊万里探寻包夜细节。也就是说,那时候的她,就知道自己被算计了。那么,她才是娄东伟案的最大嫌疑人。”

伊辉补充道:“还有金科,我们要把握这个人的行为逻辑。什么逻辑?就是给金兰的死,找个说法。金兰因伤,失去空姐资格,他破坏电子眼,就是这个逻辑的前奏。后来呢,金兰被害,他大概率会迁怒那两个飞车党。但是——”

他拿起工具笔,在葛云辉的名字下,重重划了两条线,然后继续陈述。

“大家想一想,一旦当金科得知,骆琪的遭遇是葛云辉设局,而设局的起点,是葛云辉看过录像机内容,早就知道二沈那两位变态的存在,在这种情形下,会发生什么呢?”

张定一拍着大腿,恍然大悟,“那样一来,金科迁怒的对象,就成了葛云辉!”

伊辉点头:“没错!金科和骆琪,有共同的仇人。所以,三条线其实是两条线。”

王可挠了挠头:“可是,明明只有娄东伟遇害,葛云辉还活得好好的!为什么?”

伊辉摇头:“还有葛承祖失踪,我也想不通。如果说失踪案,是骆琪和金科干的,难道他们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在三代试管基因筛选中做手脚,让葛常顺得遗传病?”

“不通!”王可说,“要不是葛菲从中添乱,说山下纯子办公室里有毒品,葛云辉早出国做试管了。那样的话,金科还怎么做手脚?”

张定一说:“那只能说,金科把握住了那次机会。”

“No!”王可摇头,“相比于娄东伟之死,让葛云辉孩子得遗传病,这种惩罚方式,力度太小了吧!”

江志鹏也摇头:“娄东伟的案子,金科和骆琪确实有动机。可是,他们没作案时间啊!娄东伟出事那几天,骆琪在医院取腿上的钢板啊……再有,就算娄东伟是他们杀的,储藏室里的钱,还有保险箱里的证据备份,也是他们拿的,那么,他们为什么不以匿名方式,把证据转给我们呢?让我们对付葛云辉,他们岂不省事,省心?”

不是葛云辉,也不是金科和骆琪,那娄东伟是谁杀的?

人们陷入沉默。

这是个特殊的系列案,无法对其命名,也没成立专案组。它的核心就一个,娄东伟被害案。附加枝节有四个,分别是电子眼破坏案葛承祖失踪案,飞车党案,及八年前的骆琪举报事件。这些枝节,本来跟娄东伟案没有关联,然而随着调查深入,一条清晰的脉络浮现出来,同时,疑问也越来越多。

可是,在那条脉络面前,只有一条砸死的结论:娄东伟掌握着骆琪的手机或备份,其它的,全部来自于逻辑分析。

证据总是清晰、明了,而逻辑分析,却会让人茫然。

没人喜欢那种感觉。它会让人无所适从,甚至于怀疑自己的职业能力。

“兄弟们!骆琪也好,葛云辉也罢,不都在局里关着吗?”关秀山拿出烟分了一圈,然后给大伙打气,“我就分享一条经验。很多时候,真相,都是从一个点上突破的。这个点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但从以往的经验看,那些点,往往就在调查细节里,只是当时没注意到而已!”

“吧嗒!吧嗒!”随着关秀山的话音,一根根打火机的火苗燃起来。

伊辉叼着烟,望着周围一根根跳跃的火苗,怔住。

他突然联想到一件事。

“有办法了!”他用力按下打火机,“骆琪明显撒谎了!我有办法揭穿她!”

(四)

再审骆琪,还是江志鹏出面,毕竟上一次就是他审的。倘若这次,他按伊辉的建议问出来结果,也算善始善终。

“问你最后一次!”江志鹏扬了扬手中的文件,“当年嫖宿你的那个盗墓贼,叫吴四海。他留下的帆布包,你怎么处理了?”

骆琪还是那个答案:“扔了。”

“扔哪了?”

“垃圾桶。”

“你确定?”

“是的!”

“你没机会了!”江志鹏微微一笑,“告诉你一件事。早在十年前,我市各区生活垃圾,就统一了处理方式。什么方式?在垃圾中转站暂存,够量后,统一运到处理厂焚烧,发电。明白我的意思吧?”

骆琪茫茫然,摇头。

江志鹏冷哼一声:“如果那个帆布包被你扔垃圾桶了,那它最后的去处,只能是垃圾焚烧发电厂!问题是,那个包里不光有雷管,还有炸药。它们要是被焚烧,知道什么结果吗?”

骆琪深吸一口气,猛然抬起头来。

江志鹏得意地站起来:“事实上,本市垃圾焚烧发电厂,十年来,未发生一例燃烧爆炸事件!”

骆琪用力眨了眨眼,慢慢低下头去。

“说说吧!那个帆布包,以及里面的东西,到底去哪了?”

其实,骆琪可以反问的。因为扔进垃圾桶里的东西,存在被人捡走的可能,不一定非被运到垃圾处理厂。可是,她还是心虚了。心虚,露怯,让人看到了破绽。毕竟,她所说的本就是谎言。

很少有人在谎言被戳穿时,面对审讯室里的高压气氛,不心虚、露怯。更少有人,在谎言被戳穿时,能从容而迅速的,想出新的方向,去回击警察。

骆琪沉默许久,终于改口:“不记得了……”

“不记得?”江志鹏狠狠拍着桌子,“死扛下去,你没好果子吃!再问一次,那个包里的炸药,去哪儿了?”

然而,不管他再怎么说,骆琪那边,却咬死了嘴巴,再也不吐一个字。

江志鹏又问了半天,依然是无用功,气地摔门离开。

现在,距离骆琪交代问题,就差一层窗户纸。她要是说出事实警方就能正式逮捕金科。把人逮捕再审,可不同于普通问询,用一些不上台面的手段,不以为怪。到时候,不怕金科不交代其它问题。可是,骆琪这里咬死了不说,警方还是不能对金科采取强制措施。

天黑下来。大伙聚在走廊抽烟,这时雷霆匆匆下来,脸上带着焦急的神色。

见到众人,他宣布了两件事。

一、葛云辉请了个有名的律师。律师通过市局运作,交了保证金,给葛云辉办了个取保候审。这事不难办。分局暂扣葛云辉的名义,是其当年包庇葛菲,通过娄东伟篡改事实,找人替女儿顶仙人跳的罪。而葛云辉通过律师,坚称当初之所以那么做,完全是娄东伟授意。他说,他只是出于爱女心切,被动配合,具体操作,全是娄东伟干的。他把主要责任推给娄东伟,而娄东伟早死了,这就叫死无对证。

二、葛菲被控制了,药腾飞当然也得进来。派出去控制药腾飞的人,刚从静山派出所得到消息,药腾飞“不慎”从静山山顶跌落死了。

事情发生在昨天,人跌进山谷,今天才找到尸体。事情发生时药腾飞身边还有一个人。那是个女孩,叫张文婷。她目睹了药腾飞跌落的整个过程。事发后,张文婷一直在静山派出所,现正被带回分局。

药腾飞死了?跟别人一样,伊辉没见过药腾飞,不觉得那小子跟当下的案子有什么关联,可是说不上为什么,这个突来的死讯,就是让他浑身不舒服。

一个搞仙人跳的瘾君子而已,张定一对药腾飞的死因没兴趣。他立功心切,注意力全在葛云辉身上。

他拦住雷霆:“头儿,还没审呢!就这么放葛云辉走?不行!”

“拘人家的罪名是什么?”

“隐瞒仙人跳犯罪事实,伙同娄东伟作假案。”

“你想审什么?”

“事关当年的骆琪举报事件。我们怀疑,他早就知道二沈的犯罪事实,伙同娄东伟设局,借二沈之手,要干掉骆琪。”

“上回审他,硬盘和录像机的事,有结果吗?”

张定一摇头。

“那你赶紧审啊,杵着干鸟?”雷霆看了看表,甩下一句话“给你二十分钟,没结果,就放人!”

“二十分钟?”张定一咧了咧嘴,转身就往审讯室跑。

“张文婷……”伊辉在一旁,默念雷霆提到的那个名字。

张定一跑出去没两步,突然被伊辉叫住。

“张队!”伊辉揉着太阳穴,问,“雷局刚才提到的女孩,张文婷,你有没有印象?”

张定一没听懂。

伊辉解释:“上回你去医学院附属医院,核实葛云辉笔录,接着抓了葛战辉。葛战辉好像说过,当年给葛云辉两口子代孕的女孩,就叫张文婷啊!”

“啊!”张定一愣住,接着想起来了,“葛战辉确实提到个张文婷。”

“巧!这个张文婷,跟代孕那个,会不会是一个人?”

“等人带回来,你问问不就知道了!”

葛云辉被暂扣在一号审讯室。张定一跟同伴进去时,他正打电话,样子很放松。

见张定一进来,他挂掉电话:“收到通知了吧?我该走了!”

“等会儿!”张定一扬扬手,叫他坐下。

“怎么?还不算完?仙人跳做假,主意是娄东伟出的,事也是他一手操作的!取保候审的结论上,没说明白?”

此刻的葛云辉,一心想着离开。葛菲的事,由她去吧,他想办也办不了。他能把自己捞出去,就不错了。

“不是那个事!是娄东伟的事!”

“娄东伟?他遇害的时候,我在日本啊!”

“我问,你答!”张定一轻轻敲着桌面,“记得冯子君吗?”

“冯子君?”葛云辉死活想不起这个名字。

“冯子君和熊万里,顶了葛菲和药腾飞的仙人跳。”

葛云辉恍然大悟:“我说了,都是娄东伟一手操作的,我不认识他们。”

“你认不认识,不重要!我先给你透个底,骆琪在猪场地下室拍视频的手机,就在娄东伟手里,这个我们已经证实!娄东伟呢,当时就是通过那个冯子君,才查找到手机下落的!”

听到这些,葛云辉咬了一下后槽牙:“跟我说这些,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和娄东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张定一快速整理着思路,“围绕那部手机,你们做过交易。另外,你们还共同设局,借二沈之手,想把骆琪除掉!”

葛云辉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我算领教了!你们办案,全靠猜吗?怪不得那么多冤假错案!”

“帮你捋捋吧!”张定一很平静,“骆琪当年,为什么落在二沈手里?就是你和娄东伟背后搞鬼。你呢,通过那块录像机,发现了二沈虐杀小姐的勾当。然后,你生出念头,去找娄东伟商量,怎么借二沈之手,把骆琪除掉。”

“笑话!天大的笑话!且不提录像机的事!”葛云辉指着张定一,“我找你商量,设计杀人。你干?”

“我不干!但娄东伟干!”张定一笑了,“为什么?因为他藏着骆琪拍到的视频备份,对你来说,始终是个威胁。虽说你们做过交易,但是,他对你不可能完全放心。这时候,你找他商量,设局杀人,你们就真成了一根绳的蚂蚱,彼此再也不用设防了!他呢,也就真正安全了!”

“废话一大堆!把娄东伟的视频拿出来看看?”

“急什么!”张定一说下去,“你和娄东伟设的局,不用我重复了吧?”

“我没做过,你没说过,何来重复?”

“吆!那就简单一说!”张定一看了看表,二十分钟的期限,过一半了,“那个局的宗旨,就是设法让骆琪,在你家旧宅附近出现而且是频繁出现,以引起沈家兄弟注意。只要被那俩变态盯上,她死期就不远了。”

“亏你想得出!你以为写小说?”葛云辉斜眼反问,“要是骆琪没被盯上呢?无用功?”

张定一摇头:“她被盯上,被干掉,对你们是天大的好事。反过来,要是她没被那俩货盯上,那你们也没什么损失!你们只遵循一个原则,绝不冒险,不自己动手!”

“哎!”葛云辉也看了看表,“就当听你讲故事吧!可惜我没时间了!”

“我也没时间!”张定一站起来,身体前倾,“我只是好心提醒,娄东伟死了!他们,不可能放过你的!”

“有意思!他们是谁?”

张定一微笑:“我下面的话,没有指向性。上次在这个房间,我们顾问,也跟你聊过——葛承祖失踪了,对不对?你好不容易又有了葛常顺,结果有遗传病,对不对?”

“你是说金科、骆琪?”

“我说了,没有指向性,就只是提醒你。换句话说,你老老实

实待在这里,配合我们,主动交代你的问题,对你来说,反倒最安全!”

“谢了!我行得正,做得正,真不稀罕这个破地方!”

张定一又看表:可支配时间,还剩两分钟。

跟之前一样,这番对话,没有半点收获,最多算梳理思路。他不甘心,就这么让葛云辉离开。通过调查,他们明明能推断出诸多隐情,可就是没有证据,不能把葛云辉怎么样。这种感觉,很操蛋。

“结束了吧?”葛云辉站起来,走向门口。

这时,张定一突然说:“说实话,我对葛常顺有遗传病这件事非常好奇。”

葛云辉站住。

“怎么说呢?一方面,三代试管那个基因筛查,虽然法院也说不清,道不明,可它牵连到金科。另一方面,你女儿葛菲,用毒品栽赃你老婆,也算奇闻一件!”

“葛菲关在这儿!有劳你们,替我好好教育她!”

张定一慢慢逼近葛云辉:“其实在我们内部,在讨论这么一个逻辑——葛菲那么做,唯一的结果,就是逼你留在滨海,做三代试管。可是,本市三代试管技术,仅医学院附属医院一家,而它又是公立医院,不可能搞代孕。于是,你只能通过你的生殖医院,向医学院附属医院申请技术支持!”

葛云辉的眼皮抖了抖:“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是金科把握住了基因筛选的机会,给你找麻烦!”

“呵呵!”

葛云辉笑着绕过张定一,走出审讯室。

他早看出来了,这个警察阴得很,绕来绕去,无非是给他制造心理压力,不想让他走……

二号审讯室,一个女孩刚被带进去。

张文婷,1997年生人,21岁,初中毕业,母亲叫张红秀,父亲一栏空白。

看着刚打印的人口信息档案,伊辉想,要是这个张文婷,跟给葛云辉代孕的是同一人,那五年前,她才十六岁而已,不靠谱啊。

这女孩肤色偏黑,身高中等,长相俏丽,头发染成酒红色,直勾勾地盯着伊辉,没表现出半点畏怯。

王可坐在审讯位上:“你叫张文婷?”

“是呀!”张文婷看向王可。

“药腾飞出事时,你和他在一起?”

张文婷点头。

“你们什么关系?”

“算是朋友吧!”

“什么朋友?怎么认识的?”

“普通朋友。两个月前,在酒吧认识的。”

自2013年春,葛承祖失踪后,药腾飞跟葛菲一起,被警方丢进戒毒所。那之后,葛菲外逃了一次,半月后又被抓进去,可是没过多久,却莫名其妙怀了孕,于是光明正大离开戒毒所,再没进去过。药腾飞不一样,从那时起,他就成了派出所的重点人口,出入戒毒所好几次。最近一次从戒毒所出来,是三个月前。

“说说事发过程。”

王可手里,拿着静山派出所的问询笔录。他想听听这个女孩现在的说法,跟派出所的笔录有什么不一样,然后再做判断。

张文婷皱了皱鼻头:“甭问了!跟你们说实话吧,药哥吸毒。刚认识时,我就看出来了。我常泡酒吧,什么人,打眼一看就知道。当时他和我打招呼,就是想泡我。”

这女孩,不是一般的直白。

她继续说:“他三十岁的人了,太老,我对他没啥兴趣。不过他出手倒大方,人也算有趣,还说他家城中村的房子,马上要拆迁了。那就是显摆,说他有钱呗。我就加他微信,就那么认识了。后来,他就频繁约我,很烦的,我怕他在我饮料里加东西。最近这次就是昨天。他说他生日,叫我陪他去静山看红叶,晚上回去喝酒。上山后,他去了趟公厕,回来没多久,就不太正常了,人兴奋得不行满嘴说胡话。我估计,他上厕所,是扎针去了。”

“扎什么针?”

“毒呗!”张文婷白了王可一眼,“我当时就想下山。他不让我走,自己爬上老君岩,叫我帮他拍照。”

她说的老君岩,本地人都知道,那是一块供游客拍照的大石头石头后面拦着红绳,红绳外面就是悬崖。

“他站石头上,说要飞!”张文婷站起来,张开双臂,“就这样——他在上面跑来跑去。跑着跑着,突然大叫一声,‘飞喽’!然后,他就跨过红绳……然后,我就到这儿来了。”

她叙述的过程很简单,就是药腾飞注射毒品后,出现幻觉,自己跳了崖。她手机里有照片,记录着药腾飞手舞足蹈的样子。另外,静山派出所做过调查,找到好几位目击者。在目击者眼里,就是一个女孩给一个男人拍照,后来男人突然跳了崖,这个没有疑问。可是在警方眼里,就有疑点。拿王可来说,他会怀疑,药腾飞吸毒后跳崖,是受了张文婷的暗示。当然,作为警察,谁也不会无缘无故,就把这种怀疑讲出来。

王可的怀疑,是职业习惯,但稍加分析,这怀疑就立不住脚。张文婷和药腾飞年龄有差距,生活无交集,认识时间又不长,两人没仇没怨,何至于暗示杀人?另外,净山派出所已经给张文婷验过血,证实她从未接触毒品。不接触毒品,那么她爬山时,精神状态就是正常的。一个正常的人,有什么理由害人?

王可轻轻摇了摇头,又问张文婷:“你和药腾飞之间,有没有……”

张文婷反应很快,嘴也快。不等王可说完,她就抢答:“我和他上过一次床,是我自愿的。”

王可往边上挪动椅子,制造出噪音掩饰自己的不快,同时给伊辉让出位置。他实在不适应这个女孩的节奏。

张文婷见王可挪椅子,以为完事了,跟着站起来:“可以走了吗?”

“再等会儿!”伊辉叫她坐下,“给药腾飞做完尸检再说。”

“烦!”张文婷嘟起嘴。

伊辉问她:“你做什么工作?”

“夜场啤酒妹。”

“以前还做过什么?”

“那多了。”

“比如?”

“网咖游戏陪练,导购,销售……”

“做过代孕吗?”

“烦不烦啊?咱都歇会儿,成吗?”张文婷把头扭到一边。

伊辉见她不配合,故意提高音量,对王可说:“把葛云辉叫过来问点事,他在隔壁。”

王可刚站起来,张文婷有反应了:“做过代孕,行了吧?组织代孕的公司你们不管,要拘我?”

伊辉深感意外。张文婷的反应告诉他,她就是给葛云辉做代孕的女孩。可是,这也太巧了吧?人海茫茫,怎么偏偏是她,跟药腾飞之死有所关联,然后被带到这里,跟葛云辉一墙之隔……

他收拢思绪,问:“做过几次?给谁做的?”

“你们反正都知道,还问那些干什么?”

“葛云辉?”

“是的,葛老板。”

在伊辉要求下,张文婷被迫简述了代孕过程。

2013年夏,她母亲张红秀因病,急需一笔钱。张文婷听说代孕来钱快,便找了一家代孕公司试一把。那家公司叫大圣健康咨询中心就设在她居住的城中村,康庄。公司老板三十来岁,瘦得像只猴。

当时她年仅十六岁,自知不符合公司要求,于是办了张假身份证。她外形俏丽,肤色健康,初中毕业就上社会,比一般女孩成熟通过假证把年龄一改,很容易就蒙混过关。

报名没多久,那家公司老板就联系她,说她条件很好,有机会接一个好活。她了解之后才知道,原来代孕也是要竞争的。简单说就给小姐一样,老板要把很多女孩的资料,统一报给客户,由对方挑选。

接着就面试。可是给她面试的,不是公司老板“猴子”,而是葛战辉。葛战辉的名字,是她后来知道的。

年仅十六岁,社会经验却很丰富的张文婷,跟葛战辉接触几次就看出来了。那男人好色,对报名的女孩们虎视眈眈,却又喜欢装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于是,她单独找到葛战辉,挑明了问,那个代孕的活,怎么才能接到手。

跟当年面对骆琪一样,葛战辉满脸为难,说那个活收益高,但有风险,不是去泰国移植,而是偷偷在滨海本地做。还说条件好的女孩子实在太多了,到底花落谁家,完全由客户决定,他可说不准。

“在滨海做有风险?无所谓!你都不怕,我怕什么?”张文婷就敞开了说,“那我陪你吧!把你陪好了,机会是不是就大了?你要是说了不算,那我就去陪那位瘦猴老板!”

“我说了就算!”

在葛战辉眼里,这个年轻貌美,肤色偏黑的女孩,有着别样的魅力,甚至不输曾令他回味很久的骆琪。张文婷如此“懂事”,他心里早乐开了花,可是面儿上,仍是“赚便宜卖乖”那一套。

他语气“真诚”,苦笑连连:“就算你陪我,我也保证不了。为什么?现在的女孩子,都太懂事了。这个也来陪我,那个也来陪我,可是我只需要一个人,你说我到底推荐哪一个?这不是让我为难吗?”

张文婷说:“没事!到时候,您就凭感觉,看谁陪您陪得好。万一这次轮不到我,不是还有下次吗?”

下次?嘿嘿!哪有下次啊!我的公司早他妈关了!这是为我哥出头办事啊!葛战辉心里想着,嘴上勉为其难答应。

酒店是张文婷主动开的,葛战辉屁颠屁颠送上门去。

爽了一晚上,葛战辉要走的时候,张文婷给了他一个惊喜。

他没想到,女孩居然玩心机,提早把手机藏在角落里,录下了他们过夜的过程。

当年葛战辉干那行,玩女人无数,他老婆心知肚明,只不过是看在钱的份上,麻木了,不挑明罢了。所以,即使张文婷把拍的视频送到葛战辉老婆眼前,也不见得真能破坏人家的夫妻关系。然而,张文婷不那么做。她玩狠的。

她告诉葛战辉,要把视频发到网上,把他和瘦猴的公司,都搞臭,除非葛战辉答应,把那个代孕的活给她。

葛战辉可是因为非法代孕,进去过一次的人,还罚过款,怎么敢让视频发上网?权衡利弊,很快妥协,把张文婷推荐给了他大哥,葛云辉。

葛云辉不傻。他问葛战辉,代孕的女孩那么多,为什么单单推荐张文婷。

葛战辉无奈,便把苦水倒出来,说张文婷捏着他的把柄。

葛云辉骂他狗改不了吃屎,还埋怨张文婷太精明。可是说到底葛战辉是因为给他帮忙,物色代妈,才会叫人捏住把柄。

实际上,葛云辉肯定了他兄弟的眼光,也一眼相中了张文婷。代孕这种事,最重要代妈年轻,健康,当然人漂亮,那就更好。他又通过葛战辉联系“猴子”,象征性的面试了其他几个女孩,感觉都比不上张文婷,就把事情定了。

听了张文婷的讲述,伊辉惊讶于她的早熟,居然能让葛战辉那种老油条,吃一次大亏。

他说:“知道吗?你生的那个孩子,有遗传病。”

张文婷既不惊讶,也不在乎:“我只负责生孩子,拿钱。”

“可是代孕违法!”

“那怎么办?你们去抓葛战辉啊!还有那个大圣健康咨询公司!葛战辉说,那个老板外号叫‘猴子’,以前跟着他干过!哎……说话呀!你们是要罚我钱吗?”

张文婷问得一本正经。她不知道,前几天,葛战辉就被张定一扔进看守所了……

(五)

张定一把伊辉叫进队长办公室,关秀山在那里等他。

见到关秀山,伊辉开了个小玩笑:“关队,你这是要常住我们分局啊。”

关秀山拿着手机,在支队微信群打字,没言语。

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机,坐到伊辉对面:“那个张文婷,什么情况?”

“没有疑点。”

伊辉简述笔录情况。

关秀山搓着下颌,说起一件往事:“当年,我去调查杨攻略,也就是猪场看门人,牛启来。村委会大妈告诉我,她曾在牛启来家,无意看到过一张照片。照片背后写着俩字:文婷。”

伊辉愣住。

“重名的人多着呢!”关秀山笑道,“刚才雷局说,从静山派出所带回来的女孩叫张文婷,我一下子就想起来那件事,条件反射啊!”

伊辉说:“其实,当年给葛云辉代孕的,就是这个张文婷……开始,我也以为重名……”

关秀山很惊讶:“哦?同一个人?”

伊辉点头。

“这么巧吗?这个张文婷,有点意思啊!”张定一掏出电话,打给派出所,交代了几句话。

几分钟后,有个片警回电话过来,说张文婷随母姓,是个领养的孩子。她养母叫张红秀,今年五十二岁,没结过婚,早年有日本就业经历。

领养?日本就业经历?

关秀山马上想起,牛启来不也有日本就业经历吗?

伊辉看过刘明坤档案,能猜到关秀山的心思,于是问:“关队当年你姐和牛启来,到底怎么回事?”

关秀山深吸一口烟:“车祸,肇事司机是牛启来。回国后,他怕我们家属找他算账,花钱在燕来村另立户口,改叫杨攻略。”

“车祸,是怎么个情况?”

关秀山叹道:“当时,牛启来给鱼档开箱货。那天,葛云辉陪我姐关秀娥,去做产前胎检,他们坐的轿车,是葛云辉公司的。雨天路滑,在横滨叽子区一个拐弯处,牛启来的箱货爆胎后,把我姐的车撞离路面。路下边有条河,叫鹤见川。车子冲过路沿石,翻了几个圈最后横在路面跟河岸之间的斜坡上。撞车后,牛启来的箱货也跟着冲下去,一头扎进河道里去了。”

“你姐当时……”

“我姐被甩到车外了。”

“那葛云辉和小车司机呢?见死不救?”

关秀山摇头:“当时他们撞晕了。哦,那个司机好像伤了腿。我去日本调查时,打听到他辞了职,没见到他人。”

“那牛启来呢?”

“他的伤不轻,驾驶室进了水,他被困在里面,后来才想起从窗户爬出去,喝了不少水,在岸边晕倒了。他说被困住时,眼睁睁看着我姐躺在那儿,无能为力。”

伊辉咋舌:“你这调查,太粗了!”

关秀山摊摊手:“没办法,那儿不是咱地盘。”

“我就是好奇,那个牛启来回国后,怎么就干上了猪场的营生跟张进九他们混一块了?”

关秀山摇头:“从他新户籍上看,猪场一成立,他应该就去了。所以当年调查时,我们想从他身上打开突破口的想法,不可能实现。”

伊辉来回走了几圈,突然问关秀山:“那个爆胎细节,记得吗?”

关秀山说:“也没什么特别细节。在一个拐弯处,我姐的车在内侧,箱货在外侧。当时夏天,又加上下雨……”

“内侧?左边还是右边?””

“日本开车靠左。”

“靠左?内侧?”

伊辉把两根烟摆在桌上,比划了一会儿,然后呆呆地盯着桌面自语:“怎么就感觉,不大对劲呢。”

“怎么了?”关秀山好奇地盯着他。

“也没什么!”伊辉继续用烟比划,“轿车在内侧,箱货在外侧,恰逢拐弯……这时候,前者被后者撞上,确实很大可能被撞离路面,翻下去。问题是……”

“有屁快放!”张定一忍不住催他。

“别急啊!”伊辉忽然拿起外侧那根烟,“问题是,那辆箱货它拐弯时,干嘛要超车呢?”

“超车?你怎么知道箱货超车?”关秀山听糊涂了。

“明摆着啊!它速度要是比轿车慢,哪怕速度一样吧,那它爆胎后,怎么可能撞到轿车上去呢?”伊辉做了个刹车的姿势,“车子爆胎,人的第一反应是什么?控制方向,刹车啊。这么说吧!不管牛启来做出什么反应,都要刹车,对不对?要么慢刹,要么急刹……可是,轿车在内侧,箱货在外侧,牛启来的车速只要不快过轿车,那他爆胎后,怎么会撞到轿车呢?”

伊辉描述的,只不过是一个再不能简单的常识:拿跑道上的两个运动员来说,拐弯时,哪怕两者速度一样,外圈的运动员,也会被内圈的运动员拉下。

然而这个常识,在关秀山心头狠狠踹了一脚,使他乱作一团。他使劲捶着脑壳,展开种种联想。

张定一宽慰他:“也许爆胎时,箱货就是比轿车快呢?”

关秀山呆坐着,没有回应。伊辉一番话,往他心里种下了怀疑的念头。有了那个念头,他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当年他和家里人,都曾有过一样的想法,关秀娥的死,是葛云辉在背后作妖。毕竟人死后,肝脏移植到了一个日本女人身上,而葛云辉,还把那个日本女人带回了家。后来,关秀山狠狠揍了葛云辉一顿,那个想法才渐渐平息。

现在呢,伊辉的分析,却将关秀娥的死因,导向了另外一个方向。那个方向,二十一年来,他从未设想。如果关秀娥的死,是牛启来有意为之,那意味着什么呢?他的心,彻底乱了。

偏偏伊辉是个较真的家伙,针对这个话题继续纠缠:“箱货当时是空车?还是有货?”

关秀山仔细回想:“它拉着半车货,惯性大,撞击后压过路基——这是横滨警方《交通事故责任认定书》里的表述。”

“装着货,为什么会拐弯超车?”伊辉逼近关秀山,“如果拐弯时,箱货车速本就快过轿车,那车祸结果没的说。反之,事儿就变味了!”

“别说了,你把关队绕进去了!”张定一有节奏地敲着桌面“别忘了,车祸前提是爆胎!在那种失控情形下,箱货方向是随机的!换言之,车祸是随机事件,是意外!就这么简单!合情合理!但是按你的说法,就成灵异事件了。什么意思?明摆着啊!你箱货爆了胎,还能精准控制方向,撞到轿车上去?”

伊辉笑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啊!”

“那你什么意思?”

“我就分析速度。我就是觉得,一般情形下,拐弯时,外侧车道的箱货,不会快过内侧的轿车。我没否认牛启来当时的车速,就一定比轿车慢。”

伊辉不依不饶:“如果牛启来故意撞过去呢?”

关秀山急得想揍人:“你又绕回去了!爆胎了!故意撞过去,怎么控制方向?”

“为啥要爆胎?想撞,就加速,直接撞过去!”伊辉平静地说。

“人家有爆胎结论的!”

伊辉硬声说:“爆胎可以造假!”

“车祸现场,交警,医务人员,那么多人!怎么造假?”

“交警赶到之前,有造假时间。”

“怎么造?事先准备一个破轮胎,撞车后换上去?”

伊辉沉默了。

张定一越说越来劲:“箱货扎到河里去了!牛启来能在水下换胎?你当他水鬼呢?”

伊辉挠挠头:“水下换胎,也不是不可能。最大的难点,是环境特殊,无法把控时间——你那里折腾半天,没换好,被别人看到,就全完了。”

“废话!如果是预谋犯罪,你会用那么蠢的法子?”

“水下换胎是你说的啊!我可没说!”伊辉嘿嘿一笑,“预谋犯罪的关键,是提前计算好细节,把控一切。”

“这不就得了?”张定一拍拍伊辉,“别瞎琢磨,给关队添堵!明白?”

“可是……”

“别吵了!二十一年前的事,又不是发生在咱们地盘……”关秀山揉着额头,慢慢走到伊辉跟前,哑着嗓子说,“那事无解!就让它过去吧!”

房间里安静下来。

然而没多久,这安静又被打破了。

伊辉用力呼出一口气,小声说:“其实可以找个理由,把牛启来带进来,仔细审一审的。”

关秀山盯着伊辉看了很久,才说:“牛启来死了。”

听到这话,伊辉和张定一都怔住了。

“都别多想。牛启来是意外死亡,没有任何问题!”关秀山用力搓了搓脸,肌肉跟着放松下来,“当年骆琪举报事件之后,我会偶尔关注他。他在家里闲了半年有余,后来搬到西关,干环卫去了。今年,几个月前的超强台风,‘坏男孩’,还记得吧?”

伊辉当然记得。白玉城的案子,就发生在台风过境期间。

关秀山淡淡地说:“牛启来,就是刮台风期间死的。他冒雨清理水里的车牌,不小心踩进下水道,淹死了。哎!那个下水道被水灌满了,没井盖……”

听到牛启来的死讯,伊辉神情黯淡下去。十三年前那个深夜,他从燕来村养猪场逃走,因力竭翻不上墙头,牛启来曾出手相助,托了他一把。

他在心里,一直对那个谜一样的人,心怀感激。

(六)

午夜时分,尸检结束。

药腾飞高空坠亡的结论,没有问题。法医从他体内,提取到高浓度二甲基色胺。该物质是一种生物碱,具有强烈致幻作用。

有名的新型毒品,“邮票”和“死藤水”的主要成分,就是二甲基色胺。曾有毒虫描述,死藤水使他进入了异次元世界,看到了不同维度、不同空间的东西……

她十六岁就做过“代妈”,可是法律上,仅有对非法代孕组织者的处罚措施。张定一呢,面对纷繁复杂的案情,更没有心思,在一个代妈身上浪费时间。

派出所民警向药腾飞家人,通知了死亡结论。

刑警搜索死者生前租住处,除搜到少量毒品外,还找到一个烟盒大小的旧硬皮本。

硬皮本只用了四页。前三页,记录了几十条欠账提醒,中间撕去若干页。那些撕去的的页面,估计是用来打欠条了。

所谓欠账提醒,就是一个人名,外带一个数字,然后名字后面画个叉。

它的意思,应该是药腾飞梳理欠账名单,数字表示借钱数额。人名后画上叉号,就是说这个人,不能再跟他借钱了,借也借不出来。

欠账统计总额,五万多。

不用说,那些借来的钱,都成了药腾飞的毒资。只不过他吸毒的事,慢慢地在亲朋好友间传开以后,也就没人再借给他了。

除了前三页的欠债提醒,硬皮本第四页页头,写着“证明条”三个字。

“证明条”下面,紧跟着一句话:今收到唐文龙摩托车款四千元整(车价六千),另外两千顶欠条。句末药腾飞签名,日期是2010年12月12日。

这张证明条,引起了警方注意。

引起注意的原因,是“摩托车”三个字。它让张定一和悬案科的人,不自觉地联想起八年前飞车党的案子。

对此,只需简单分析,就能发现疑点。

药腾飞,资深毒虫一只,烂账一堆,八年前哪来的摩托车?

证明条写得很清楚,药腾飞把摩托车卖给了一个叫唐文龙的,车子值六千,他只收四千,另外两千顶账(只是不知什么原因,这张证明条没撕下来)。换句话说,这么一个靠卖车还钱的人,哪来的钱买车?

发现不对劲,江志鹏叫悬案科二人组马上去调查。

然而,张定一手握刑警队“兵权”,资源丰富,行动迅速,没用半小时,就找到了证明条提及的唐文龙。

唐文龙三十出头,跑车险业务。看到证明条,他很快想起往事。

初中时,他跟药腾飞同桌,俩人铁哥们,高中以后联系就少了。2009年底,药腾飞找他借了两千块钱。那时他当兵复原不久,钱是从复原费里出的。半年后,他找药腾飞要钱,对方没有。后来同学聚会,他听说药腾飞找不少人借过钱。他就很纳闷,药腾飞借那么多钱干什么。

又半年后,2010年冬天,药腾飞突然找到他,问他要不要摩托车。唐文龙当时正打算买摩托。药腾飞就说,他有一辆日本进口的好车,九成新,不过没挂牌。唐文龙去瞅了一眼,当场看中了,然后就谈价。药腾飞出价六千,唐文龙只付了四千,因为前者还欠他两千。付完钱,唐文龙去上厕所,回来看到药腾飞正儿八经在那写证明条——今收到唐文龙摩托车款四千元整(车价六千),另外两千顶欠条——句末药腾飞签名,日期是2010年12月12日。

药腾飞听了,顺手把本子一丢,条子也没撕下来,那件事就过去了。

张定一问唐文龙:“你买车时,它放在哪儿?”

唐文龙说:“他家偏房里。”

药腾飞家在西关,房子是带偏房的平房,面积不小,已被列入拆迁范围。他要是活着,就再也不用为钱发愁了。

张定一问车型和颜色。

“黑色。”唐文龙报出车子品牌。

一听车子是黑色,张定一激动了。飞车党那辆车,不就是黑色吗?当年为了破案,他查了上千辆黑色摩托,也没查到嫌疑人。

这时候,隔壁观察室的江志鹏也很激动,激动伴随着郁闷——飞车党的案子,明明是我们悬案科的!你张定一大摇大摆问询,捡到个线索,这是鸠占鹊巢啊!

张定一问唐文龙:“你买了摩托以后,挂牌没?车现在在哪儿?”

唐文龙说,挂牌骑了四年多,后来车祸,报废了。

那个日系品牌摩托车,在本市有好几家代理商,分别代理不同的型号。时隔八年,唐文龙买的那款车早停产了。张定一找到它当年的代理商,试图了解其销售渠道,却无意中发现,那家代理商的代运方,居然一直是辉煌物流公司。

回到分局,张定一提审葛菲。

葛菲已被关了三十多个小时,精神状态很是萎靡,一进审讯室就问人要烟。

张定一待她抽完烟,才问:“当年你把房子租出去以后,跟谁在一块儿?”

葛菲说出药腾飞的名字,又要烟。

张定一又问:“药腾飞当时有辆摩托车,哪来的?”

葛菲躲在烟雾后面,没言语。

张定一耐着性子,描述了摩托型号、特征。

葛菲吸完烟,扔出两句很傻的话:“我早和他分了。你们咋知道他有摩托车?”

听了葛菲的话,张定一想笑:太嫩了,一个反问,把自己露了。

他敲着桌面:“想想你自己的处境!毒瘾犯了,滋味不好受吧?只有配合我们,将来你才能早点从看守所出去!你没的选!”

张定一这个审法,有点不地道,不过也是大实话。

葛菲垂下头,用力咬着嘴唇,生怕自己不小心,把实话说出来。

看她那熊样,张定一恨不得一盆水泼过去。”

他把水杯用力一顿:“告诉你,药腾飞死了!”

也许是毒瘾上来,滋味不好受,也许是被药腾飞的死讯刺激到葛菲突然抬起头,定定地望着张定一。

她闭上眼,努力咽下一大股口水,然后微微睁开眼皮,说出了张定一期待的答案。

“摩托是我的。”

“你的?你哪来的?”

葛菲要来一瓶水,一口气灌下去,然后道出事情的缘由。

当年从旧宅搬离后,葛菲手里有一笔房租。可是对毒虫来说那点钱不经花。有一天,她在街上遇见一个熟人,骑着一辆崭新的摩托。

葛菲上前拦住葛明,想跟他借俩钱儿。

葛明翻翻裤兜,掏出来一百块。

才一百,葛菲不接。她围着葛明转了两圈,打起了摩托车的主意,想借到手骑两天。

那车是葛明年前看好的,当时就想买,可惜年底代理商没货。春节期间,代理商跟物流公司走动,去给葛战辉送礼,葛明就问人家什么时候有货。代理商很慷慨,说年后货到了,送他一辆。葛菲遇见他那天,他刚从代理商那里把车开出来。在商家那边,那辆车是送出去的,没计入销售额。

早在高中时期,葛菲跟社会小青年接触广泛,就学会了开摩托。她不管那么多,霸王硬上弓,趁葛明不留神,一把夺过钥匙,说帮他试试车。

葛明以为她只是骑两圈,就由她去了。哪知葛菲把车骑走后,再也没回去。

葛菲的打算很简单,骑两天玩玩儿,就把车卖掉,换钱吸毒。事后怎么跟葛明交代,她才不在乎呢。

药腾飞比她老道,没让她卖,而是出了一个好主意,说摩托能生钱。葛菲问怎么生。他说去干飞车党。

他俩一共干了两票,葛菲是骑手,药腾飞是抢手。两票都选在小西关。那里位置偏,监控少,路况熟,而且不缺小姐。他们的目标,就是下夜班的小姐。

在警方档案里,第一个被抢的小姐,叫刘玉芬。她被抢了包,死活不愿放手,药腾飞用刀挑了她的手筋。第二个,就是骆琪了。

抢骆琪的场景,令人难忘——

车灯下,葛菲老远看见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拎着包跑过来。摩托迎着女人,加速,再减速。车子即将掠过女人时,药腾飞突然出手,夺走女人的包。相比上次动刀挑人家手筋,这次要顺利许多。葛菲心情不错,加速驶离现场。

这时,她背后的药腾飞突然叫她调头。

调头?为什么?

药腾飞说,那女人脖子上,还有个吊坠。

葛菲潇洒地减速,调头,将车头灯再次对准女人,然后突然加速,冲上去。

药腾飞故技重施,一把将女人胸前的吊饰拽下来。然而,这一次,那被抢的女人,像是突然发了疯。她一把抓住药腾飞的衣服,死活不放手,整个人眼看就要被摩托拖倒。药腾飞呢,也有被拽下去的风险。这怎么办?药腾飞咬牙掏出刀,朝女人面部狠狠划了几下。那女人终于松手,摩托就此远去……

悬了八年的飞车党案,真相大白,张定一心情好极了。

虽然药腾飞已死,可是死因明确。而在之前的讨论会上,伊辉一直坚定地认为,金科会报复飞车党。现在看来,那个逻辑根本站不住脚。

“交代得太晚了,但还算配合,比那个死不开口的骆琪强!”张定一给葛菲做了个小总结,然后问,“你认识张文婷吗?”

葛菲摇头。

张定一抛出最后一个问题,验证自己的想法:“你们抢钱的事还有谁知道?”

葛菲继续摇头。

张定一长舒一口气,总算放下心来。

他认为,犯毒瘾的葛菲,既然主动交代了那么多,便没必要再隐瞒其它的。

然而,葛菲却突然垂下脸去,眼睛向上翻起,裂开嘴角,冲着张定一笑起来。那笑容不阴不阳,实在让人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