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伏脉千里1

(一)

悬案科三人小组找到熊万里时,那小子因车载北斗系统掉线,被扣在西城治超站。

熊万里今年三十八岁,刚结婚两年。

2009年3月末,他和那个小姐冯子君,顶了葛菲和药腾飞的仙人跳罪名,赚了一笔钱。2010年3月末,他从看守所出来后,经娄东伟介绍,又去物流公司混了两年。后来他农村老家修路,工程方拆了他家那个破拱棚,补贴了一笔钱。他跟父亲要来钱,弄了辆二手大车自己干,两年前终于在滨海搞了套两居室,然后结婚生子。

江志鹏之所以破天荒,跟伊辉、王可一块跑外勤,是因为他看到了希望。

他亲眼见证了伊辉的调查过程。每一项,表面都跟张定一负责的娄东伟案不沾边,可他不得不服,人家就是能从小事上,挖出来“大事件”。

有了大事件,还愁悬案科不关张吗?这是江志鹏的心声。

伊辉找熊万里,为的是验证一个设想。用关秀山的话说,骆琪去银丰宾馆接客,岂不成了被人策划的结果?

熊万里不忘初心,还保留着当年蹲看守所时的头型。他觉得光头造型,对运输事业有帮助,起码显得比较拉风,不那么容易被欺负。

可是,西城治超站还就“欺负”他了:因北斗系统掉线,人家要罚他三千块。

熊万里烦躁地摸着光头,跟治超站的人据理力争。

这时候,伊辉走上去,拍了拍他肩膀:“熊哥?熊万里?”

江志鹏和王可跟上,站在熊万里另一侧。

熊万里愣了一下,他不认识这几个人。

一个跛子,气度从容;一个板寸精神小伙,看着很能打的样子;一个四十左右的,瞧着像大哥——这三位往那一戳,惹的治超员不高兴了。

“吆!还知道找人呢!”治超员用笔戳了熊万里一下,“没用的!我告诉你,找谁来都不好使!”

熊万里把伊辉拉到旁边,结巴的毛病还没改:“哥们儿,你,你找我?我不,不认识你啊!”

伊辉亮出顾问证:“警察。”

“啥事儿啊?”

“去局里你就知道了。”

熊万里苦着脸:“车载系统,掉,掉线了。他们不,不让走啊!”

伊辉二话不说,就去找治超员协调。

熊万里一把拉住他:“你把我带走,完事回来,我还,还得交钱。问题是,我,我不服啊!这钱不,不能交!”

“你还想着回来?不好说!”伊辉吓唬他。

熊万里一听腿就软了:“到,到底啥事儿啊?”

“甭管啥事儿,配合就好说。”

“配合!必须配,配合!”熊万里两腿一夹,立正,表示出配合的意思,接着又垂下头,小声嘟囔,“就是这罚款……你,你能不能帮,帮忙……”

看熊万里那样,伊辉忍住笑。他想,还是帮帮他吧,彼此建立个感情基础,对调查总没坏处。

打定主意,他来到治超员跟前:“系统掉线了?”

“对!罚款三千!你交还是他交?”

“掉线怎么界定?”

“一车一查。有问题谁也跑不了!”

“掉线也有区别吧。人为掉线和系统自身原因掉线,你怎么界定?”

这种问题,治超员早听腻了,口气就不耐烦了:“不管那些,只看结果。”

“只看结果?你当是办刑事案呢?人性执法在哪里?”伊辉指着远处墙上的标语,“为人民服务,就是这?”

“你谁啊?你车呢?”

治超员还了一嘴,把熊万里叫到跟前:“根据《道路运输车辆动态监管管理办法》之规定,罚款三千。若有疑义,事后可以到相关部门申请行政复议。”说完,他撕下罚款单,交给熊万里。

“好个一本正经!”伊辉夺过罚款单,塞进自己口袋,“陈胜吴广们为什么起义?告诉你,什么管理办法,也有改进空间。不讲道理,一劳永逸,穿套制服,群众就能尊重你?就能服你?你当自己秦二世呢?”

“少来这套!有异议,可以申请行政复议。”

“申请?”伊辉来气了,“人不大,官话溜得很!老百姓有那些时间穷折腾?”

“切!”治超员指着伊辉,“单子在你身上,你去交钱!”熊万里在一旁,心里乐开了花:苍天啊!大地啊!终于有人替我出气了!

江志鹏亮出证件,他早听不下去了。

“早说啊!你们!”治超员仔细看了看证件,声音软下来“人,你们带走。不过,他那个罚款不能少。”

“罚款的事,你别管了!”

“那不行,罚单我开的!你先跟我们站长打个招呼!”

“老子吊你站长!”江志鹏狠狠瞪了对方一眼,扭头就走……

西城公安分局,审讯室。

伊辉一上来,先回顾历史问题:“熊万里,当年你进去的罪名有两项。一个是仙人跳敲诈九千九,自首退钱,得到受害人谅解,拘留一周加行政处罚。一个是在网吧偷手机,被判一年。对不对?”

熊万里用力点头:“觉悟提高了,全改正了!”

伊辉切入正题:“八年前,你嫖过骆琪?”

“骆琪?”

“小西关,相思按摩店,大长腿。那时候你才从看守所出来,包了她一周。”

“啊!她啊!印象很,很深刻!”

“说说包夜过程。”

“包,包夜过程?咋突然问那个啊?我到,到,到底犯了啥事?”

“少问,老实回答,你就能回去。那个罚款,我们江大队会帮你找人。配合不好,你那罚款可没人管,你也出不去!”

“必,必须配合!你问!”

“当年你从看守所出来,见过什么人?”

“见过什么人?”熊万里挠头,“那,那咋说。我出来后头十天,没,没地方去,在网吧混了几天,寻思回,回老家。这时候,娄哥打电话,突然找到我,就,就请我洗澡,吃饭。完事,还,还请我包夜。”

“娄哥?”

“哦!我,我父亲战,战友的儿子。”

“全名?”

“娄东伟,本市著,著名律师,有钱。”

“娄东伟?”伊辉一拍大腿,眼神跟着亮了好几倍。

“是啊。他人还,还不错。我那个包夜的钱,就,就他出的。”

“慢点讲,别磕磕巴巴的!”伊辉抓住重点,“小西关,是他带你去的,还是你自己找去的?”

“是他。”为了不结巴,熊万里尽力简洁,“我才出来,没地儿住。他在银丰宾馆,给我开,开了一个月的房,完事,把我送到相思按摩店门前。一步到位!”

“相思按摩店,也是他送你去的?”伊辉越来越感觉出,这件事背后的刻意。

熊万里点头:“说实话,我在看守所时,就知道那个店。”

“哦?”

“里面什么人都有。有人就,就把那话挂嘴边,说小西关有个相思按摩店,店里有个小嫚儿,又靓又好耍!”

“这么说,是你主动跟娄东伟提起那个店?”

“不是!我没提!就是他,直接带我去的。到那一看,嘿!正好!就是我朝思暮想的!”

“我总结,你就说是或不是。”伊辉说,“2010年3月底,你从看守所出来,混网吧。大约十天后,娄东伟突然找到你,请你吃饭、洗澡,又在小西关银丰宾馆,帮你开了一个月房,然后送你去相思按摩店门口。”

“是!”

“他有没有进按摩店?”

“没。”

“他有没有说过什么?”

熊万里想了一会儿,说:“他在车上,给了我五千块,叫我尽管花。”

“五千?于是你就包了骆琪一周?你为什么选她?”

“我,我当然选最好的。我在里面,就听说过她了!”熊万里挠挠头,“其实,我恨不得,包她两周,可惜钱不够。”

“还有吗?”

“哦!娄哥当时说,要给我介绍工作。”

“那个女的后来很惨,你知道吗?”

“我看过报纸。她的事,不能赖我啊!”

“和你有间接关系!”

“不能这么说啊!我就,就正常消费……”熊万里有些激动,呆视地面缓了缓,才说,“那个事情,这些年,我没少琢磨。说良心话,要是那几天,我不去开夜车送货,老老实实在宾馆,她或许会躲,躲过那一劫吧!”

“哦?开夜车送货?哪几天?”

“4月12号到4月18号,这是一周。前四天,我整晚都在房间,后三天,有活,没按时回去。”

“具体说说。”

熊万里交代,包夜第五天晚上,娄东伟请他吃饭,说帮他找到个工作。那晚他喝了酒,回去时,就后半夜了。当时,骆琪在宾馆门外等他,把他一顿好骂。第六天白天,娄东伟带他去物流公司看了看。人家当晚就安排他跑车,送了一趟货。最后一晚,也是如此。

“骆琪呢?一直在房里等你?”

“不是。第六天晚上,她见我又不在,就打电话。我叫她找老板要钥匙,她坚决不干,还说那晚的服,服务,过后不补,也不退钱。我理亏,没办法。天亮前,我赶回去,打电话,好说歹说,她才过去,陪我到中午。下午她回家,我补觉。晚上九点多,我又去开夜车送货。按约定,那,那是包夜的最后一晚了。到了半夜,她去宾馆见我又没在,就打电话骂我。说法没变,还是最多等我半个钟点,过时不候,交易结束。我认错,给她加了一千五,叫她直接跟宾馆老板拿钥匙,去房里等我。她答应了,然后就出事了。”

“你为什么不早把房间钥匙给她?”

熊万里笑了笑:“一看你就,就没嫖过……你不在家,哪个小姐愿意去你家,白白等你一晚上的?”

这话有道理。伊辉点点头,又问:“叫你开夜车的物流公司,叫什么?”

“辉煌物流。近两年,我还给他们拉过货。”

王可拿出手机查询,小声告诉伊辉:“辉煌物流,法人葛战辉葛云辉是股东之一。”

“葛云辉?没搞错?”得到王可确认后,伊辉寻思起来。

目前所有信息,组合起来,形成强有力的支撑点,使他更为坚信,骆琪的遭遇,很可能是遭人设计的结果。否则,很多疑点难以解释——

娄东伟为什么请熊万里包夜,而且直接把他送到相思按摩店门前?娄东伟为什么不进按摩店?他和骆琪有旧怨,担心骆琪发现他和熊万里一块儿,就不接待熊万里?娄东伟既然请人包夜,为何又在包夜期间,给熊万里介绍工作?为什么那么巧,他介绍的工作,偏偏是葛云辉投资的辉煌物流公司?

时间是个重要参数。葛云辉投资的物流公司,自然能任意安排娄东伟的工作时间。正因如此,娄东伟被安排开夜车,送货不归,才合理。

而骆琪呢,她上门服务,见不到客人,在宾馆楼下短暂等待,进而打电话询问,实属常理。可是,她连续一周,在宾馆楼下出现,怎能不引起旁人注意?

若说时间的调控,显得刻意,那么地点的选择,更透着别有用心。银丰宾馆跟沈氏兄弟租住地,只隔一巷。谁能保证那对专杀小姐的变态,不是在那一周之内,盯上了骆琪?

漂亮的小姐有钱。沈氏兄弟见她漂亮,起了杀心,岂非在情理之中?

如果抛开既成事实,分析事情可能的走向,那么,二沈盯上骆琪后,不见得一定在那七天之内动手,他们可以另择时间,制造机会。只不过就事实而言,他们是在娄东伟包夜最后一晚,控制了骆琪。

从概率上说,换做其他小姐,若长相一般,连续一周前往银丰宾馆,那么被二沈盯上的概率,不会太大;可是骆琪那样的条件,过于显眼,那么她落入魔掌的概率,就接近必然。同时,那一周第五晚熊万里喝酒晚归,第六晚和第七晚送货不回,致使骆琪在楼下空等又打电话交涉,则进一步加大了其被盯上的概率。要说这一切的一切,均是自然巧合,整个警局没人相信。

疑点重重,暗含逻辑,然而,终归缺乏证据。毕竟,娄东伟已死。

熊万里的神经完全放松下来,自顾自抽起烟。

伊辉也点上一根,默默抽到一半,随后小声跟王可说了几句话。

王可听完点点头,突然用力拍响桌子:“熊万里,你小子没说实话!你的车,就扣在那里吧!你别想出不去了!”

熊万里惊了,急忙跳起来:“领导!我说的全,全实话!”

“放屁!”王可指着熊万里,“娄东伟又是给你包一个月宾馆又是出五千块,请你玩女人,又是给你介绍工作,他是你亲爹?他凭什么对你那么好?”

熊万里整个人定在那里,嘴角的烟屁股悄然滑落……

(二)

“我交代!”熊万里拍了拍脑壳,“其实,当年蹲完号子,是我先去找,找娄东伟的……”

伊辉问:“为什么?”

熊万里两眼一闭:“说出来,就怕再进去……”

伊辉吓唬他:“你不说,我们也能查出来。到时候你更麻烦!”

熊万里要来一瓶水,一边喝,一边在心里权衡。

“好吧!”喝完水,他狠狠把瓶子捏扁,长叹一声,“我找娄东伟,是为了要钱。”

伊辉递上烟去。

熊万里接过烟,说:“那个钱,是我的佣,佣金。咋来的呢?简单说吧!2009年3月末,一个姓葛的老板,她女儿闹仙人跳,叫人举报了。葛老板不想她女儿担事,就找了娄东伟。娄东伟找到我,叫我把事背上。”

“葛老板?叫什么?”

“不知道。”

“葛老板女儿,一个人搞仙人跳?”

“还有个男的,我也没见过。娄东伟提了一嘴,姓药。这个姓很特别,我就记住了。”

“药腾飞?”

“不知道。”

“说说过程,详细点。”

“就那么个事。他们敲诈了一万。被敲的那,那个人,姓楚,名字是在谅解书上看到的,叫啥忘了。娄东伟中间操作,改了数额,说敲了九千九。除了我,他还找来个女的,叫我们去自首,替葛老板女儿和姓药的顶上,问题不大。结果呢,跟他说的差,差不多,行政处罚加拘留一周。可是没想到,我在网吧,偷人家手机的破事,叫警察查出来了,就判刑。自首前讲好的,佣金十万块,先给了一万,剩下的拘留出来给。结果,我蹲了一年。所以当年一出去,我,我就找娄东伟,要那九万块钱尾款。哦,说实话,我当时还,还想多要点,毕竟我蹲了一年!”

“也就是说,你先找他要到钱,后来他又回过头,给你租宾馆请你包夜什么的?”

“是的。”

“你当时不奇怪,他为什么突然那么做?”

熊万里挠挠头:“琢磨了。我以为,是他内疚。要不是他叫我去顶仙人跳,我那偷手机的破事,能查出来吗?查不出来,我能蹲一年吗?”

“跟你一块顶仙人跳的女人是谁?”

“是个按摩小姐,叫冯……冯子君,也是娄东伟找的。”

熊万里对冯子君印象深刻。毕竟当年去自首前,他包了那个女人的夜,爽了一把。

“冯子君?”

听到这个名字,伊辉立刻联想到刘明坤的手写档案。

那里记载,关秀山当年,去过刑星位于南下河的老家,并从刑星父母口中打听到,有个自称刑星女朋友的女人上门,打听刑星联系方式。当时,刘明坤和关秀山一致怀疑,那个女人,是娄东伟安排的可惜不知道那女人样貌,无从佐证。

伊辉想:既然娄东伟曾找冯子君顶仙人跳,那么,去刑星家的女人,有没有可能也是她呢?

有了怀疑,就要验证。

当年那个渔具老板楚援报警,熊万里坐牢,派出所均有档案。

熊万里被带下去后,分局派出去两辆警车,一辆去找楚援,一辆去找冯子君。不巧的是,冯子君回了老家A市,直到晚上才被带回。

在冯子君到分局前,警方找到当年的被敲诈人楚援。

时隔九年,楚援第一眼没认出来熊万里(当年本就是造假,他和熊万里只在派出所见过几面),但在熊万里的笔录面前,他很快妥协,还原了事实——2009年3月末,葛菲和药腾飞敲了他一万块。他在被敲诈现场,捡拾自己东西时,无意中将葛菲的学生卡一起放进了钱包。回滨海报警时,他发现了学生卡,这才去找葛云辉确认,并介绍了律师娄东伟从中帮忙。剩下的,就如熊万里所说,娄东伟叫楚援出具谅解书,并将敲诈金额,从一万改成九千九,然后找来熊万里和冯子君顶罪。

接着,葛菲也被带到西城分局。

“二进宫”的葛菲,明白挣扎没意义,很快承认,当年她和药腾飞为筹毒资,搞过七次仙人跳,总共敲了四万多点。七个受害者,三个报警的,因为楚援捡到她的学生卡,葛云辉才找人替她顶了罪。面对这些事实,冯子君更干脆,不但承认顶替仙人跳的勾当,还把娄东伟找她,去刑星老家的事情一并托出。她心态比较坦然,觉得那两件事不算什么,尤其是去南下河打听刑星联系方式,根本就不违法。

有了这个事实基础,当年在夜市跟刑星打架的那两位,被抓进警局。

那两位,光头胖子叫田有为,瘦高个叫孙子兵。

当年,他们拿了娄东伟的好处,自恃没留下把柄,在刘明坤面前嘴硬得很。现如今,面对“叛徒”冯子君,他们自知抵抗无效,只好乖乖坦白——当年夜市那场架,就是娄东伟临时策划的。打架时,他们故意踹翻桌子,致使桌上的手机滑出去。娄东伟趁乱上前,悄悄将手机捡走。那部手机,八年前刑星就已经证实了,那就是骆琪的。八年时间,饶了一大圈,刘明坤对娄东伟设计骆琪,私藏重要物证的怀疑,就这么被砸实了。

从上帝视角复盘,这个圈饶得不可思议。

因为马传信的硬盘,伊辉怀疑,葛云辉早就看过硬盘内容,进而借沈氏兄弟之手干掉骆琪。他这个看法,跟关秀山的不一样。于是他找到熊万里验证,还原包夜细节。熊万里知无不言,提供了准确信息,可是又怀着私心,于是招来伊辉那个疑问——“娄东伟是你亲爹,他凭什么对你那么好?”面对有力质疑,熊万里这才道出娄东伟策划,安排他替人顶罪的隐情。由此,冯子君便暴露出来。

从马传信到冯子君,表面上,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却有着内在必然的牵连,这的确有些匪夷所思。

这个调查过程,跟娄东伟当年的犯罪过程,压根不沾边。

这两个过程,就好比两只行走在莫比乌斯环上的蚂蚁,方向全然不同,各自把环的正反两面走了一圈,中间不曾相遇,结果却在环上的某个点碰头。这个点,就是冯子君。

事实已清,当年仙人跳主要责任人葛菲,被控制起来。还有冯子君,以及田有为、孙子兵,甚至楚援,他们都回不去了(实际上,楚援只在局里待了不到两小时,就通过父亲的关系,办了个取保候审出去了)。

除了上述几人,葛云辉因包庇葛菲的罪责,再次被警方控制。

再有,就是控制药腾飞。那小子行踪不定,不过被抓到是早晚的事。

熊万里是运气最好的一个。因为一切事实,皆是他提供的,算立功。

伊辉通过张定一,把情况汇报给雷霆。雷副局长安排,暂时对熊万里采取监视居住措施,至于以后怎么办,还得看法院。

知道结果后,熊万里抱着伊辉千恩万谢,就差跪下磕头。

伊辉抓住机会教育他,这就是配合的结果。跟警方对着干,没好果子吃。

熊万里深以为然,大脑马力全开,试图从里面再挖出点东西,去“取悦”伊辉。他看明白了,他以为无关紧要的事,在警方那里可能就有大用。正因如此,他才得以走出警局。

在那个念头促使下,他真就想起来一件貌似无关紧要的事:“你们问我的一些事,那个女人,骆琪,也,也曾经问过我。”

伊辉被这句话“电”了一下:“骆琪?她找过你?什么时候?”

“那,那俩变态被枪毙的第二年,2012年。”

“她怎么找的你?”

伊辉记得,骆琪自述,其失忆症早在2012年春就恢复了。

“打电话,约在公园见面。包夜时,她有,有我电话。”

“她一个人?”

“她当时坐轮椅。还有个男的,在车上没下来。”

“问了些什么?”

“就问,问包夜前后的细节,跟你们问的差不多。”

“娄东伟那档子事,你都说了?”

熊万里点头。

伊辉心里琢磨:怪了!骆琪怎么会想到找熊万里,去打听那些细节呢?难道说,她也怀疑她那晚的遭遇,是遭人设计?既然有心打听,那么根据打听到的结果,她不难把设计的起点,归结到葛云辉和娄东伟身上。可是,她的怀疑因何而来?换句话说,悬案科之所以找熊万里调查,是因为马传信的硬盘托底。而骆琪呢,她绝无机会接触马传信。那么,她怎么可能对自己的遭遇生起疑心,进而去找熊万里还原内情?

不对头!很不对头!难道,除了马传信的硬盘,还有别的渠道,让骆琪了解到葛家旧宅内藏有监控?如果有,那会是什么呢?

伊辉陷入思考,僵在原地。

熊万里呢,以为伊辉对他的话不感兴趣,于是讪笑着,说:“给你讲个里面的趣事——也是关于那个骆琪的。”

他见伊辉有了反应,这才说下去:“看守所我监舍隔壁,有一位,是个土夫子,四十来岁。那,那家伙是个能人。小西关相思按摩店有美女,就是听他讲的。”

“土夫子?”

“就是盗墓贼。”熊万里拿出烟,一人一根,“他老家陕西的自称在河南挖,挖过大墓,同伙落网。他呢,上了通缉令,被警方一路追,逃到滨海来。逃到这儿,他手里没,没几个钱了,就去找一个从前的同行借。那人没给他钱,却给他指了一个墓。他问那人,既然有目标,为何不自己干?那人自称得了夜盲症,晚上下地的活,干不了。夜里,他悄悄去探查一番,确认不假,便备齐了炸药、雷管,准备干一票。要是挖,挖到好东西,他叫那人帮忙卖掉,分一半,他留一半,跑路花。没成想,他行动当晚,差几十米,就到目的地的时候,发现前方影影绰绰,有人藏在那里。他发,发现不对劲,跑得那叫一个快,工具啥的都扔了,只剩随身一个帆布包。安全后,他才琢磨过来,知道是那个人把,把他出卖了。人家给他挖坑,叫警察在那等着,抓他现行呢!”

伊辉笑笑,附和他:“看吧!盗墓小说里,为啥都没有警察?要是有,写不过三章就结束了。”

“不是那个茬!你听我说!”熊万里聊得兴起,“那件事,把他打击得不行。虽然,他侥幸逃了,可他知道,被抓是早晚的事。为嘛?他被通缉了,银行卡被封,手里实在没啥钱了,寸步难行啊!去偷,去抢,他又不会。认清这个理之后呢,他就把最后的钱花掉,找了个漂亮小姐,快活够了,然后就自首。你想不到的!他找的,就是那个骆琪。”

伊辉说:“那他还算有眼光!”

熊万里点点头:“问题是,就他那小身板,包了人家三天三夜还不过瘾呢!完事又加两天,结果呢,拿不出钱来付账了!你说,丢不丢人?”

伊辉无语。他对该话题实在没兴趣。他只是注意到,说起那些关于女人的趣事时,熊万里反而不那么结巴了。

“付,付不起账,怎么办?那,那家伙太损了,你想不到的!”熊万里手舞足蹈,“他用两块钱的地摊货,一个玻璃观音挂件,把,把那女人给蒙了,白嫖人家两天!”

“哦?玻璃挂件?”伊辉忍不住八卦了一句,“骆琪那么容易蒙?”

“别不服!那家伙自带土夫子气场,话不多,看着不像蒙人的主!”熊万里嘿嘿一笑,“其实,那块玻璃挂件,是他在,在火车上买的。车上的推销员呢,很能磨,一个乘客也不想放过。他心虚,面对推销员叨叨个没完,担心其他乘客注意他,就,就很干脆地买了。他心眼多,嫖娼加钟时,早知道自己钱不够,就趁下楼买东西,往那块玻璃挂件上,抹,抹了些泥,装古董呢。他早打定了主意,要糊弄人。临走,包也没要,用他话说,给小娘们儿留个纪念。还装,嘱咐骆琪在外人面前,要说那是个摊摊货……那家伙,比我早进去没几天。就这破事,他见人就说很很怀念那个女人。就因为他,在里面,我就知道了小西关相思按摩店,心里一直痒痒得不行。后来,那货被判了十年,听说转去第一监狱了……”

伊辉淡淡地应了一声,刚要打发熊万里走,心间突然一动。他一把抓住那个念头,急问熊万里:“刚才你说什么?那个盗墓贼,把包给骆琪留下了?什么包?”

“说是个防水帆布包,装着些炸药、雷管什么的。”

“对!就这个!”

伊辉那个念头清晰了。

熊万里此前的陈述,提过帆布包,还提过那人备齐了炸药、雷管之类,准备干一票,只不过他没用心听。当熊万里最后说到,那人嫖宿完,临走,包也没要时,他心里忽然闪过的念头,就是这些信息的组合:帆布包里,会不会有炸药、雷管什么的。

之所以闪过这个念头,还是源自对案子的把握能力。具体到电子眼破坏案,三号电子眼的监控杆,不就是被硝铵炸药炸断的吗?既有信息零零散散,像一块一块剪纸,储存在他心里,一旦遇到可能与之相关的线索,便立即被提取出来,相互组合,组成它们原本的模样——这是一种常人欠缺的能力。那种能力谈不上神奇,只需用心。这世上,用心,便是难得。

“我逮到你了!”伊辉抛下熊万里,转身跑进办公楼。

他找到江志鹏,一起前往看守所。在路上,他一五一十,说出自己的想法。

江志鹏听完,惊得合不拢嘴巴。他干过大队长,临时被撤,关系还是有的。到了看守所,他们很快查到熊万里说的那个人。

那人叫吴四海,是个老盗墓贼,案子犯在陕、豫两省,在滨海有旧相识,但没动过土,唯一一次行动,还是自首前被同行出卖。只不过,有一条熊万里说错了,吴四海并未转去第一监狱,而是被押回案发地服刑去了。

人不在滨海,就有点麻烦。

伊辉和江志鹏回到分局,向雷霆道明原委。

电子眼破坏案,居然又有新进展!雷霆高兴坏了,亲自出面联系吴四海服刑地的老关系,让对方跑一趟监狱,去落实一个情况。

没多久,消息来了。吴四海承认了两件事。

1.当年(2009年春天)他嫖的小姐,的确是滨海小西关相思按摩店里,最漂亮的那个。从其描述的样貌看,是骆琪无疑。

2.他的确把随身的防水帆布包,丢在了嫖娼所在宾馆。包里装着一件旧冲锋衣,四管硝铵炸药,两根火雷管,两根电雷管,还有一张手画地图。自首时,之所以没提此事,是因为他觉得无关紧要。

(三)

骆琪再进审讯室,比上次沉稳许多。

这次,悬案科科长江志鹏亲自上阵,坐在主位,王可记录,伊辉旁听。

江志鹏清清嗓子,板起脸,试图找回当初的感觉:“姓名?”

“你们请我来做什么?我还没问呢。我又不是罪犯,你摆个臭脸给谁看啊!”

骆琪一句话,把江志鹏踹扁了。

“嘿!”老江瞪起眼问,“骆琪,2009年春天,你接待过一个盗墓的,有没有印象?”

“2009年?盗墓的?”骆琪想了半天,没回应。

“提醒你:他嫖资不够,送了块观音吊坠给你。”

这么一说,骆琪想起来了:“呸!什么狗屁观音吊坠,就是个玻璃玩意!”

江志鹏抱起胳膊,点点头,他对这个回答很满意:“那人临走是不是落下一个帆布包?”

“我提醒他了,他没拿。”

“包里什么东西?”

“嗯?我哪知道。”

“包呢?”

“扔了,当时就扔了。”

“扔了?”

“那么个破包,不扔留着干什么?”

“扔哪了?”

“还能扔哪?垃圾桶。”

“你确定,不知道包里什么东西?”

“是的。”

“你确定把包扔了?”

“是的。”

“你不老实!别想出去了!”

“随便……”

一场问询持续了十来分钟,那两人反反复复,就那么几句话。

雷霆在隔壁观看,眼露失望,摔门走了。他不是单单对江志鹏失望,而是对整件事。电子眼案悬了八年,虽说分量远不及命案,可是案情关乎交通、市政、公安等方方面面,一旦侦破,他肯定长脸。然而以眼前的情形看,侦破仍不可期。

伊辉也很失望。他本以为,查到吴四海留下的雷管和炸药,能很容易绑定金科,毕竟金科和骆琪关系摆在那里。那个包,骆琪就那么扔了?他坚决不信。可是他没想到,骆琪的嘴巴那么硬。

问询告一段落。

江志鹏不死心。他打算让骆琪在审讯室待一夜,耗耗那份硬气。

要想个办法,逼骆琪开口,或者,找到她话里的漏洞。带着这个心思,伊辉在走廊转来转去。

十几分钟过去,他仍想不出招,于是走进刑警公共办公区,凝视写字板。片刻后,他拿起工具笔,在写字板上整理近来的案情。

他先在写字板一角,画上两个方块。一个方块里写上骆琪,一个方块里写上金科,然后用一个圈,把两个方块框起来:那表示骆琪和金科所有的个人信息,包括他们两人各自家庭情况,本人情况,两人大学期间的短暂交往,以及骆琪把骆行的肾,免费提供给金科,等等。第二个圈,填上“金兰”。接着,他把金兰和金科连起来,连线上标注出“电子眼动机”字样。第三个圈,填上“二沈案”,再把这个圈和骆琪、金兰分别连起来。第四个圈,“骆琪举报葛云辉、张进九事件”。第五个圈,“娄东伟被害”。第六个圈,“葛云辉出国做三代试管,因葛菲受阻”。第七个圈,“葛云辉小儿子葛常顺,遗传病”。第八个圈,“马传信硬盘”。第九个圈,“熊万里。”

跟前几个圈一样,后面的画完,他同样依据因果关系,在圈与圈之间连线,标注。很快,复杂的关系线条占满写字板,一眼望去,繁而不乱。

张定一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走上前,补充了几条线。

王可在旁边提醒伊辉:“葛承祖失踪事件和飞车党事件呢?”

伊辉挠挠头,先把这两件事单列在一旁,而后又觉得,葛承祖失踪,跟葛云辉又有了小儿子葛常顺,两者似乎也有因果关系,就把失踪事件移进那一堆圈里。随后,他又把飞车党事件,添加进骆琪的圈里。

望着写字板,他总结出来三条线。

第一条线:金兰意外受伤,失去空姐资格。金科找不到载金兰的出租司机,就转移怒气,破坏电子眼(逻辑清晰,实证尚缺)。2011年,“二沈”被抓后,当金科得知金兰遇害原因和经过,他势必会责怪自己的行为。因为他不破坏电子眼,2010年4月19日凌晨,就不会“夜巡”小西关。他不去小西关,自然不会撞残骆琪。骆琪不残,就能逃走报警。骆琪报警,二沈被抓,金兰被害的事,就不会发生。基于这个自责逻辑,金科还会进一步,把罪责推到飞车党身上。换句话说,如果没有飞车党,就算他破坏电子眼,“夜巡”小西关,检视破坏成果,也不可能撞到骆琪。那么,按其行为逻辑,他应该会寻找飞车党,并展开报复。

第二条线:骆琪非法代孕,孩子被弃至星火儿童福利院。孩子被领养后,骆琪追至燕来村,潜入猪场,窥见犯罪现场,举报葛云辉、张进九。其手机(存有证据)被刑星偷走,后落入娄东伟之手(已证实)。娄东伟拿到证据,必敲诈葛、张。证据备份和敲诈款,存在老钢厂家属院的娄家老宅储藏室。暖气管道,娄东伟尸骨旁,留有报废对讲机一部。通过它,凶手逼问出证据藏匿地,以及保险箱密码,进而前往储藏室,把钱和东西取走。

第三条线:葛云辉强制葛菲住进小西关旧居,戒毒,并在居所内,设置微型监控。药腾飞多次给葛菲送毒品。葛菲在卧室吸毒,均被奶奶发现。葛菲由此怀疑,房内有监控,进而寻找,发现三个针孔探头,于是决心搬离,并出租了房子。二沈住进去后,2010年4月初,葛云辉路过旧居,把放在二楼的录像机和显示器拿走。回家后出于某种原因,葛云辉查看录像,发现了二沈的杀人经过,甚至搞清了杀人动机。其后,他清空硬盘,将录像机当垃圾处理掉(谁卖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大意了,没意识到卖掉,不如把硬盘彻底毁掉)。

或许更接近事实的分析是,葛云辉清空硬盘,只是发现秘密后的本能反应。清空后,他把东西暂时丢进车库,以后再带出户外,彻底物理损毁。然而在那之前,却被他老婆当垃圾处理掉了。知道秘密后,葛云辉未选择报警,而是发现,可以利用二沈之手,把那个惹麻烦的骆琪除掉。可是,该怎么利用二沈,做一个巧妙的局呢?从调查结果判断,他利用的人,是给他女儿顶罪的熊万里。当时,熊万里刚从看守所出来。而配合他共同做局的,则是他那位亦敌亦友的伙伴,娄东伟。

对熊万里来说,那正合其意。他蹲看守所一年,正需要女人。同时他在里面,从盗墓贼吴四海口中,早就听说了相思按摩店的名号还知道有骆琪那么一位漂亮小姐。于是,骆琪才在一周内,连续出现在银丰宾馆。而且那一周的最后三晚,因熊万里有事晚归或不归,使她在宾馆外面逗留,等待,并打熊万里的电话交涉,每次都超过半小时。而熊万里所谓的“开夜车送货”,逻辑上,就是葛云辉安排的结果。因为熊万里服务的辉煌物流公司,法人是葛战辉,而实际投资人之一,却是葛云辉。

骆琪夜入猪场,撞破里面的黑暗勾当,用手机录下的证据,最终到了娄东伟手里。娄东伟手握证据,自然会做交易。所以,葛云辉、张进九其实是安全的。对他们来说,除掉骆琪在情理之中,却也不是非做不可。换言之,对他们来说,骆琪作为知情者,如果能把她除掉,当然最好。可是他们一定不会亲自动手,更不会冒半点风险。因为,即使不除掉骆琪,他们的危险系数也不高。明摆着的是,骆琪没有证据,一通举报,连案都立不了。

这样一来,葛云辉做局的初衷,也就合理了——他和娄东伟配合,利用熊万里,把局做出来。如果沈氏兄弟入局,盯上骆琪,并且干掉她,那自然最好不过。如果那俩变态无视骆琪,对她没想法,那顶多是局白做了,葛云辉并不损失什么。

伊辉这三条总结,得到了所有人认同。

江志鹏在审讯室安顿骆琪,来得比较晚。

听了伊辉的陈述,他很震惊。他打破头也没想到,悬案科里,那几件鸡零狗碎的案子,竟然几乎都跟娄东伟被杀案,有紧密牵连。他对自己很不满意。明明是悬案科科长,却对伊辉的陈述,听得不是那么明白。那只能怪他自己,对局里近来的调查结果不那么上心。他懊恼极了:再这么下去,在分局内,我江志鹏岂非成了边缘人?

“其实,三条线,也可以看成两条。”市局副支队长关秀山一边说,一边走进大厅。

他早来了,一直站在门口,直到伊辉说完才进去。

今天早些时候,冯子君落网,确认娄东伟隐藏重要证据的结论早传到他耳朵里去了。他忙完手头的事,这才赶来分局。

伊辉给关秀山让出位置。

“娄东伟的案子不是孤案,这个早就可以下结论。”关秀山走到众人面前,“为什么说伊顾问总结的三条线,也可以看成两条呢?金科和骆琪,是个整体。在他们身上,我闻到了报复的味道。那个味道,本来很明显,只不过,被八年的时间跨度给掩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