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天网恢恢2

(三)

西城公安分局调查娄东伟被杀案期间,滨海市局贯彻政策导向搞了一个“净网”行动。顾名思义,净网行动就是整饬网络上的黄色内容,对传播非法内容、并从中盈利的个人或组织,进行打击。

该行动以网警为中心,对非法内容定位、追踪溯源,以各派出所为行动单位,期限一个月,力度很大。

行动进行到第五天,西城车站派出所挖出一条“大鱼”。

那人叫马传信,33岁,未婚,是个彻彻底底的宅男,也是西城首屈一指的“片源批发商”。他网名叫“动作片搬运工”,有自己的Q群和微信群。群内成员没有一个普通用户,都是找他拿片的二道贩子。贩子们付费拿资源,再转手传播给其他贩子,或个人用户。

懂行的都知道,这一行资源都是打包出售,看似微利,实则收益颇丰,毕竟用户群庞大。近年来,国家对网络环境监管力度越来越大,在这个背景下,原本那些随处可见的“啄木鸟”、“一本道”们,网络资源日渐稀少。相应的,打包出售资源的暗流,也就悄然兴起。

警方追查的资源地,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各种私人网络群,另一个是某宝片源商。不管是网络群群主,还是片源商,他们手里的资源,多半是从外网下载的,有时候也从国内网络上捡漏,找资源。总之一句话,这一行的基本资源,离不开网络。

但是,马传信是个另类,他的资源基本不来自网络。或者说,他事业中前期的资源积累,都不靠网络。

不靠网络靠什么?正如他的网名,靠搬运,而且是物理搬运。

从20岁至今,他干这行足足十三年。这小子技校毕业,起初在西关电子城做配电脑的小工,对硬件颇为熟悉。干了一段时间,他从硬件贴吧里学到个门路,去废品收购站“捡宝”。

废品收购站的旧货各式各样,包括老、破、旧电脑。所谓捡宝就是凭眼力,只看一眼机箱屁股,就能大致判断硬件型号、成色,花一点小钱,把看上的机箱买回去拆分,把能用的硬件挑出来,在网上挂单出售。马传信最初“捡宝”时,网络二手硬件平台很不正规也没有“闲鱼”,所以,他搞来的硬件,多半是低价转售给电子城商贩。

这个“捡宝”,颇有节约资源、重塑废物价值的意思,看起来也就赚点零花钱的事,其实不然。要知道,每个城市任一废品收购站,那都是巨大区域内的破烂集中地。拿旧电脑来说,只要眼力够毒,甚至能发现企业级服务器。那玩意硬件配置高端很多,颇能卖一些钱。当然,服务器机箱并不多见,但是,硬件含量较高的学生电脑,却很容易找到。尤其每年毕业季,很多大学生的电脑都会处理掉。学生电脑玩游戏多,相对公司或家用娱乐电脑,配置普遍较高。那些电脑,作为二手或多手被处理后,过一段时间,最终流向还是废品收购站。

马传信捡宝的主要精力,就放在这类旧电脑上。

玩了半年多,他忽然开窍,发现除了拆分硬件,电脑里存储的内容,竟然也是一块宝地。起初每搞到一台旧机箱,他也会查看硬盘内容。说到硬盘,就有个区别。有的硬盘,已经被原来的机主格式化了,有的则原封不动。

原封不动的这一类硬盘,谈不上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无非是各种软件、影视剧、游戏,偶尔有黄色视频或图片。马传信呢,会把感兴趣的内容整理到一块大硬盘上,方便自己看。慢慢地,他的注意力又转到了那些格式化的硬盘身上,便找来还原软件,恢复硬盘。

随着还原的硬盘越来越多,他总结出一条不严格的规律,那些硬盘上的内容,多半比前一类硬盘的精彩。别的不说,不到半年,光各式各样的黄片,他就存了上千G,消耗了好几块移动硬盘。可是,天天看黄片也不是事,那谁顶得住啊。

除了自己看,他还会免费分享给网友。没过多久,一个网友的回复,引起他的注意。那位网友想批量要资源,问他多少钱。

黄片竟然能赚钱?那时他才突然意识到,他要发财了。

从2006年起,马传信的人生目标清晰起来。倒卖资源赚了几千块后,他干脆辞了电子城的工作,每天骑着电动三轮,出入滨海五区各大废品回收站,一心一意捡宝。捡宝的“眼力”,也变得粗放起来不再在乎配置,是机箱就要。到手后,第一件事就是拆硬盘找内容碰到格式化的就还原。找到吸睛资源后,他还会贴心的分类,什么欧美、日系、国内酒店偷拍、多人、同性……等等,分门别类,规整的井井有条。

如此日积月累,搬运的资源越来越多,光移动硬盘,就填满了出租屋的整个书架。

到2010年时,他单凭出售非法资源,就有了几十万存款,那可是除去几年来吃喝拉撒的净收益,比当初干电子城好得不要太多。而且,他觉得前景,会越来越好。实际上,他很清楚一个道理,要想多赚钱,还是得直接面对最广泛的终端用户,不让中间商赚差价。可是那么做风险太高,远比不上藏在背后,给贩子们提供资源安全。

安全第一,是马传信秉持的原则。所以直到2018年冬天,他才被警方挖出来。然而谁也没想到,他的落网,还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面对净网专案组,马传信未做任何无谓抵抗。他搬运、传播非法视频,长达十三年,并从中牟利,严重污染网络环境,刑期短不了。然而审讯结束时,他突然提出,要见市局领导,说是有重要情况举报。专案组问他什么事,他只说人命关天,再不开口。

审讯员没办法,就向专案组领导汇报。

领导听到“人命关天”四字,也很纳闷,就把情况反映给了市局刑侦副支队长关秀山。

审讯室里。关秀山表明身份后,马传信的第一句话,就是关于立功减刑的问题。

他说:“我手里有一样东西,事关命案。我要是交出来,能不能减刑?”

“事关命案?什么东西?”关秀山不太相信对方的话。

马传信一晃脑袋:“你先说能不能减刑?”

关秀山一拍桌子:“话都没说清,你当这里菜市场?”

马传信转着眼珠:“不是我卖关子……要是交出东西不减刑,那我干嘛交啊?”

“你先说什么东西!如有立功表现,我们肯定如实向法院反应。”关秀山敲着桌面,“但是,千万别耍小聪明,更别想讨价还价!”

“好吧!”马传信琢磨了一会儿,说,“我家储藏室,有个空花盆,带土的,里面埋着两块硬盘。硬盘里的内容,对你们一定有用。”

关秀山不再多问,叫人去马传信家取东西。

花盆里那两块硬盘,放在一个泡沫盒里,外面裹着厚厚的胶带。

关秀山花了三个小时,才把内容浏览完,中间还多次快进。关键内容在后半段。看完时,他浑身发冷,脸色变得煞白。

回到审讯室,关秀山问马传信:“硬盘哪来的?”

“看了吗?”

关秀山点头。

马传信说:“硬盘是我的。内容,是从一个旧机箱拷出来的。”

“旧机箱呢?”

“也在我家储藏室。”

关秀山急忙叫人再跑一趟,把旧机箱取来。

安排完任务,他再问马传信:“旧机箱哪来的?”

“废品市场收的。”

“机主是谁?”

“废品收购站,可不是洗浴中心的储藏柜……”马传信把嘴一撇,“根据视频内容,你应该能找到机主吧?”

“机箱原来的硬盘,还有别的内容吗?”

马传信摇头:“它的硬盘被格式化了。那些内容,是我还原出

来的。”

“什么时候的事?”

“收那个旧机箱吗?2010年。”

“具体点!”

“2010年4月初。再具体,就是我硬盘内容最后的保存时间。”

关秀山用力捶着自己的脑壳。他刚才浏览硬盘内容,没注意它最后的保存时间。他浏览完以后,那个时间自然就被当下时间覆盖了。

“不打紧!”马传信说,“那个旧机箱,如果还能用的话,它里面的还原文档,也有时间记录。”

关秀山问:“二沈的案子,你了解吗?那对专杀小姐的兄弟。”

“看过新闻,也浏览过图片,长相,跟硬盘视频里的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你知道视频里的人,就是沈氏兄弟?”

“2010年,还原视频的时候,我肯定不知道啊!一年以后,也就是2011年,那个案子破了,新闻什么的到处都是,一比对,我才知道!”

关秀山腮帮子高高鼓起:“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为什么不早报案上交?”

马传信翻起白眼:“我要是早上交,现在还能拿它来立功减刑吗?”

关秀山明白了:这小子,是给自己留了个后手啊!人家一早就知道那些视频的重要性,也知道自己干的买卖不保险,于是成心把东西藏起来。不报案,为的,就是今天这么个局面。

“你小子……”他用一根指头,狠狠戳了马传信十几下,“握着这么重要的东西,不早报案?你摊上大事了!”

“啊……”马传信急得涨红了脸,“早说啊你……早说,早说我就不交了……”

关秀山走到门口,转身又补充了一句:“现在拿出来,也比藏着不交好!如果对我们有用,你小子也算立功!”

马传信身子一缩,长舒一口气。

关秀山带着硬盘,开车赶往西城公安分局。按规矩说,他是市局副支队长,自己不用动,叫分局那帮人过来就行。可是事关重大,他根本顾不上摆谱。

西城公安分局会议室,大屏幕正在播放视频。关秀山和雷霆坐在头排,表情严肃至极。

马传信所说的旧机箱,其实是一部录像机。那部录像机里插了六块硬盘,每块一个T的容量(正常情况下,录像机最多能放八块硬盘,2010年时,一T算得上中高配)。那六块硬盘的内容,被马传信还原后,都转存进他那两块移动硬盘内。视频分辨率为1280×720这个分辨率对应的摄像头码率为3Mpbs。该分辨率和码率下,录像机工作一小时,消耗硬盘约1.4G,工作一天就33.6G。一个月的话刚好存满一个T。也就是说,录像机里六块硬盘,最多存储六个月内容,不覆盖(注:这只是个粗略算法,未考虑图像帧率、视频格式等等。视频格式不同,视频所占空间有区别)。

实际上呢,它的视频有三个视角,这就加大了存储量,原本最多六个月的存储空间,可能只够用两个月,或者不足两个月。

视频中的第一天,为2010年2月15日(大年初二)。

视频视角有三个,一个在客厅,一个在卫生间,一个在卧室。

视频里的人,是葛云辉的大女儿葛菲(当时分局的人都没见过葛菲,但是看完视频就能判断出来)。

那天早晨,葛菲把两个背包丢在客厅,然后出门。中午前,她带了两个男人回来。

视频自带声音。显然,录像机原本对应的摄像头上,有拾音器。

会议室内,除了伊辉,其他人一眼就认出来那两个男人:一个是沈长海,一个是沈长河。

沈氏兄弟看过房间,回到客厅,跟葛菲谈价格。葛菲话不多。租金九千,押金一千。年租,一次付清。沈氏兄弟离开,三天后又回来,把钱交给葛菲。

2010年2月18日当天,葛菲搬走,沈氏兄弟住进去。住进房子第二天,那兄弟俩就商量动手。他们在客厅商谈的内容,被监控清晰地记录下来。

一周后,他们买回来一桶浓硫酸。

紧接着,沈长河就在客厅里叫骂:“隔壁银丰宾馆边上,今天开了个超市!”

大哥沈长海问:“开超市关咱屁事?”

“你自己瞧瞧去!它二楼墙体上,有个监控探头,能拍到咱家!”

“这才住了一周,难不成这就搬家?那一万块钱不白瞎了?”

“瞎什么瞎?搬家就退钱啊!”

几天后,沈长河的样子变轻松了:“我跟老板娘打听清楚了,那个监控,半月一覆盖。”

他们很快商量出结果,不用搬走,把小姐弄来,大不了玩半个月再动手。那时候,监控就覆盖了,谁也查不到小姐的最后行踪。

二月底,沈氏兄弟把“二沈系列杀人案”第一个被害人姚娜,带回住处。

三月中旬,他们在卫生间内杀害姚娜,并分多次,取走姚娜存款,共三万余元。

姚娜之后,是李秋玲。可惜那是个能挥霍的主,没什么存款,沈长海从她身上只搞到三百块。李秋玲本是必死的,后来沈长海改了主意。他考虑自己寻找目标太麻烦,还容易暴露,就把李秋玲留下做帮手,前提是让她杀个小姐。

他和李秋玲的对话很简单:“咱哥们,杀的就是小姐!留下你你就得帮我们找人,杀一个,算入伙。是死是活,你自己选!”

李秋玲可不想被杀,立码答应,约来一个姐妹。两周后的四月初,她亲自动手,把人干掉了。接着,她又约来第二个。视频到此停止,总时长一个半月。

在二沈案档案里,李秋玲约来的第二个小姐,死在2010年4月19日凌晨。那晚,沈长河当着骆琪的面,亲手杀害了她。

从2010年2月——2011年4月,沈氏兄弟辗转五省,作案十三宗滨海是第一站。马传信提供的硬盘,还原了二沈案第一站的大部分细节。

硬盘内容太长,大部分拖曳浏览,关键处慢放,从下午到深夜才浏览完毕。看完后,会议室里静悄悄的。

视频里的地点是明摆着的,那是葛云辉位于小西关的老宅。

视频之所以拍到那里就没有了,无非两个原因:一个是监控被沈氏兄弟发现了,一个是被其他人关了。

此外,还有一个基本事实:二沈案告破后,警方去过滨海的第一现场,在那儿没搜到监控设备。那说明,相关摄像头早被人取走了。

抛开沉重地心情,大家都在考虑相同的问题:这些视频是谁拍的?或者说,葛云辉老宅里的秘密监控,是谁装的?如果当年,它被交到警方手里,那么,二沈案带给人间的悲剧,就能减少很多……

(四)

第二天天刚亮,葛云辉和葛菲分别被带到分局。

2013年下半年——2014年上半年,葛菲怀孕期间,被迫戒了毒。产下那个残疾儿后,她去某景区做了导游。那时,药腾飞还关在戒毒所。等他出来时,葛菲和他分了手。做导游收入尚可,葛菲又开始吸毒。毒资消耗巨大,收入仅够勉力维持。也许,那就是她和药腾飞散伙的原因。她不想过得太窘迫。

她是89年生人,今年已29岁,没结婚,也没男友,未来一片模糊。

审讯室里,她面对的是关秀山。她不知道关秀山的警衔,不过只看肩章,也知道他职位不低。

二十一年前,关秀娥活着时,她见到关秀山,会甜甜地喊一声小舅。然而这些年不见,时过境迁,虽说他们有血缘关系,可是情感上,再不可能像过去那样。

她仔细看了关秀山一眼,很快又把视线移开。这个中年男人的模样轮廓,跟她记忆中的小舅没多大分别,只是看起来特别冷漠。

好吧!冷漠!她跟着坦然了许多,不再纠结怎么去称呼他,也懒得主动开口打招呼。

她把注意力聚到自己身上,继而陷入茫然。她实在不清楚,自己犯了啥事,居然劳烦这种领导级别的人物,亲自“接待”她。

关秀山问她:“你父亲在小西关有一套旧宅。对不对?”

葛菲点头。她本想回顶对方,说,我家的事你都知道,何必问我?然而终究忍住了。

“2010年前后,你在那住过一段时间?”

葛菲又点头。

“住了多久?”

葛菲摇头。

关秀山不急:“提醒你一下。2010年2月15日,大年初二,你联系了两个人去看房。三天后,他们把房子租了下来。”

“哦!”葛菲想起来了,“住了四个月左右吧,2009年10月中旬搬进去的。”

“你知不知道,那两个租客是什么人?”

“就知道你要问这个!从前警察也问过!”葛菲坦然道,“我又不是神仙,当时不清楚他们是干什么的。2011年,那俩人的事上了新闻,我才知道的。”

“哪有大年初二租房子的?当时你就没多想?”

“关我屁事!我就是那时候贴的出租告示呀!”

“你当时才艺校毕业不久,为什么不上班,去那住?”

“戒毒!明知故问,有意思吗?”

“戒毒!”关秀山点点头,“现在还吸吗?”

葛菲扭脸望着别处,不吭气。

关秀山心里有数,又问:“当时住好好的,为什么那么着急搬走?正常人就算换住处,也得把年过完吧!”

“住腻了呗。”

“再给你一次机会!”关秀山微微一笑,“不老实回答,立码送你回戒毒所。”

“你……”葛菲咬牙忍住后半句。

关秀山不恼:“顺便告诉你,你爸也来了。你不说清楚,他也会替你说。但是,进戒毒所他可替不了你!”

“还真是……”葛菲嘟囔了一句,咬着嘴唇说,“房子里有针孔摄像头。”

“哦?”关秀山和做笔录的警察对视了一眼,接着问,“你住进去时,不知道?”

葛菲点头。

“那你后来怎么知道的?”

“在那憋了一段时间,我当时的男朋友药腾飞,去给我送货。第一次是白天,从一楼窗户,偷偷把东西递进我房间。”葛菲扁了扁嘴,“那次我在卧室,才吸完,我奶奶就去敲门,吓了我一大跳。不过我没多想,以为是药腾飞从窗户递东西时,被她看到了。然后我就短信嘱咐他,叫他下次半夜来。第二次,夜里拿到东西,才吸了一半,我奶奶又敲门。天亮后,我爸就跑去我房间,假模假样聊天,顺手把东西搜走了。后来还有两回,结果也是一样!”

“所以你就怀疑,房间里有监控?”

葛菲点头:“后来我就找。卧室里一个,在床对面插座里。客厅一个,在窗帘顶端一角。洗手间一个,在马桶对面暖气后面。”

“你奶奶怎么回事?”

“她?她是我爸派去照顾我的,实际就是监视我。”

“你们分开住?”

“废话!我住一楼,她二楼。我怀疑,监控显示器就在楼上,但我没机会上去看。她每次下楼,都会锁门。”

“也就是说,你爸为了你有个良好戒毒环境,把旧宅收拾出来给你戒毒用,可又不放心,于是偷偷装了监控,叫你奶奶监视你。”

“对!就这么个事!”

“你搬走时,你奶奶知道吗?”

“那个春节前几天,我爷爷病了,她没在,有个小保姆定时去做饭。对我来说,那就是机会。所以我才在过年期间,急急忙忙贴了租房告示。只是没想到,那么快就有人上门租房!”

“监控的事,你对别人说过吗?包括租你房子那两位。”

葛菲摇头。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葛菲笑了笑:“算是恶作剧吧!我没想那么多!”

“你爸的手机,有没有可能联网即时收看监控?”

“不可能,那方面他不太懂。再说,我奶奶在那儿,他也犯不上操那份心。”

“你有没有再回过老宅?”

“那个案子上了新闻后,回去过。摄像头都没了。”

“你觉得摄像头去哪了?”

葛菲歪起头:“当年,你们警察去调查现场,难道没发现?”

关秀山挥挥手,示意葛菲可以走了。他嘴巴很严,什么信息也不会透出去。

葛菲来到门外,碰到了葛云辉。父亲在她眼里,仿佛外人一般。她看都不看一眼,从他跟前飘过去。

经过观察室时,伊辉拦住了她:“问个私人问题。”

“还有啥事?”葛菲抱起胳膊,样子很不耐烦。

“当年你父亲有了葛常顺时,你是不是也生过一个孩子?”

“警察还管人生孩子?”

“别那么抵触!”伊辉说,“要不是生孩子,你能出戒毒所?”

葛菲蹙眉,道:“有完没完啊?不就是想送我回去戒毒?”

“不是!我只是好奇,那孩子父亲是谁?”

“无聊!”葛菲绕过伊辉就走。

伊辉紧跟上去,追问:“你明知道毒瘾不戒,生出的小孩大概率不健康,为什么还要生呢?就为了离开戒毒所?”

葛菲没搭理他,溜了。

伊辉挠了挠头,转身进了审讯室。

葛云辉不像他女儿那样极端。他见前面坐着的是关秀山,愣了一下,然后很自然地点了点头,算是跟前小舅子打招呼。

关秀山没反应,往旁边挪了挪椅子,给伊辉腾出地方。他和葛云辉虽说早就没什么关系了,可他还是决定暂时回避一下。

此前,他没见过伊辉,只听说过名字。这次见到,他对伊辉印象很好:这个年轻人,不因为跛,就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言谈举止,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坦率,给他的感觉,就像一阵风——你扔垃圾过去,就会被毫不客气地吹走;你张开双臂,就会得到拥抱。

审讯室的活,实际不该顾问参与。可是这些调查,连同上次,都不是正经审讯。这种情况下伊辉参与进来,领导也没意见。最主要的,是雷副局长对他很信任,俨然已把他当做最得力的属下去用,而不仅仅将他视作一个顾问。

伊辉坐上主位,有模有样地摊开文件:“葛云辉,咱们又见面了。”

“葛菲怎么了?你们找她干什么?”葛云辉一点也不担心自己。

“你应该问,我们这次找你干什么。”

“切!还不就是娄东伟那点事儿!”

“上次你告诉我,葛菲当年因为吸毒,才把空姐的活弄丢了。对吧?”

“是的。怎么了?”

“她毕业后进过戒毒所?”

“进去没多久,自己跑了。我花了些钱,她才不至于被强制弄回去!”

“那之后,你安排她在你家老宅戒毒?”

“那是经过戒毒所同意的。所里还派了人,每周过去检视一次。叫什么来着?”他想了一会儿,“对!叫侯小芸。”

“那事不归我们管。”伊辉转入正题,“你在那栋房子里,装过什么东西?”

葛云辉愣住:“房子?房子就是翻新,做了装修啊!”

伊辉不说话,静静地盯着他。

“哦!还添了台跑步机,给葛菲用。你到底什么意思?”

“再想想。除了装修和跑步机,你还装了什么?”

葛云辉不情愿地挪动屁股,半根烟功夫才缓过神来:“嗐!你是说监控?”

“想起来了?”

“过去那么久,谁那么快想起来?你既然知道了,干脆明说嘛!”葛云辉解释,“当时,我叫葛菲奶奶去陪她,说实话还有点不放心,就找人装了几个小探头。没别的,就是担心她不自制,趁她奶奶不在或休息时,犯老毛病。我上次提过的那个药腾飞,跟她暗中有联系,那个我是清楚的。”

“监视器和录像机,都在二楼?”

“是的。她奶奶有事没事瞅一眼。”

“说的合情合理。可是就那么点事儿,用得着那么高的配置?”

“配置?”

“录像机配置。”

“都是从电子城配的,当时也没别的要求,就说最好多做几个视角,人家就给弄了那么一套。配置高,无非想多赚几个钱吧。我不太懂,也不在乎。”

说完,他心里警觉起来:监控那么隐秘的事,警察怎么知道的?还知道录像机的配置?难道是套话?无所谓!幸好老子说的都是实话。

“这么说,葛菲偷偷在卧室溜冰,都是她奶奶看过监控,才告诉你的?”

葛云辉点头。

“你没亲眼看过?”

“我不在那住,看个屁。”

“你觉得,葛菲突然从那搬走,是因为什么?”

“因为那一万块钱房租,还图个自由。”葛云辉慢慢说完,忽然琢磨出味来,同时心中放松了少许,“现在看来,应该是她发现了那几个针孔探头,心理上接受不了吧!也就是说,监控的事,是葛菲告诉你们的?”

“以前,你真以为她不知道?”

“她是我闺女,我琢磨那些有意思?”葛云辉搓着手,再次探问,“所以,是葛菲告诉了你们摄像头的事?问题是,因为这事喊我过来,犯得着吗?”

伊辉就是不透露内情,专心坚持自己的思路:“她搬走后,那套监控去哪了?”

葛云辉爽快地说:“我拿走了。”

“什么时候拿的?”

“那年4月初,2010年。”

“记这么清楚?”

葛云辉一笑:“那年三月份,骆琪的恶意举报,叫人记忆犹新。”

“当时房子有外人住,你怎么拿的?”

“房子被租出去后,那个临时保姆就通知了葛菲奶奶。当时我很气,忘了监控的事,有一天从那路过,这才想起来。我只是从二楼拿走了显示器和录像机,放在一个纸箱里,别的没动。”

“当时租客在吗?”

“在的。所以我才不方便拆一楼的探头,那样太尴尬,只说我是房东,上二楼取点东西。”

“二楼上着锁?”

“我有钥匙。”

“当时,你对那两位房客有什么印象?”

葛云辉叹道:“那对兄弟,变态杀人犯!哎!就知道你要提这事。”

“呵呵!你去二楼拿东西时,录像机开着吗?”

“是的!”葛云辉脸色骤变,“问题是,我当时不可能知道,那俩房客是变态杀人犯!”

“没人说你未卜先知!但是,录像机录下了他们的犯罪日常!”

“后来那个案子上新闻时,我也想到了这一点。”

“拿走录像机后,你有没有看过里面的视频?”

葛云辉突然跳起来,指着伊辉:“警告你,最好别乱说!”

伊辉无视警告:“你要是偷看过,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你什么意思?”

“基本质疑。你要是看过,就是有意隐瞒重大犯罪事实。法律上,够得着二沈的共犯!”

葛云辉一脚把椅子踹翻:“二沈早他妈被毙了!警察要玩莫须有?非跟我过不去?”

说完,他颤着手掏出电话打给律师。

伊辉没有阻拦,问询暂时中断。一个警察进来,把葛云辉带去另一个房间。

十五分钟后,问询继续。

葛云辉已经平静下来:“律师电话给你们了,我没什么可说的。”

伊辉不吃这一套:“你在这里说不清楚,十个律师也没用!”

“你们……”葛云辉喘着粗气,掏出烟点上。

“还有两件事没理顺!”伊辉伸出一根指头,“头一件,一楼那三个针孔探头,哪去了?”

“我拆了。”

“什么时候?”

“好像是2010年五月份,五一期间。”

“沈氏兄弟2011年4月落网。这就是说,在警方还原现场前,你就单独去过杀人现场!”

“是又怎样?”葛云辉说,“那三个探头,我一直惦记着,担心租客发现,弄得彼此不愉快。那年劳动节,我专门过去一趟,想的是他们可能出去玩,趁家里没人,拆掉东西带走。到那儿我才发现,人家早就搬走了!”

“当时现场什么样?”

“看不出异样。我什么都没动,就只是拆走了探头。”

这时,张定一敲门,把伊辉叫出去,告诉他,沈氏兄弟落网后的供述里,提过滨海的杀人现场。2010年4月19日凌晨,骆琪被撞后他们清理了房间才逃走。那桶浓硫酸以及里面的尸块,被搬到房子南边农田的沟里,挖坑埋了。地面用水冲过,表面看不出血迹,除非用试剂检测。张定一说这些,意思是葛云辉去旧宅拆摄像头的表述,应该没撒谎。

伊辉回到审讯室,问:“房子租期一年。你五一过去,人就搬了,你就没觉得不对劲?”

“我又不差钱!再说租金是葛菲收的,我有心思管那些?

“五一之后呢?”

“再没去过,直到次年二沈被抓。”

“行!听起来很完美!”伊辉转着笔,考虑片刻,问,“那三个针孔探头,你怎么处理的?”

“探头?出门就丢垃圾桶了。”

“那录像机呢?还有显示器。”

提起这个,葛云辉谨慎起来。他不摸底,不确定警察为什么如临大敌,专门找他调查此事。他只知道,现在若说错一个字,就会万劫不复。

他略一思索,才说:“带回家当晚,我把硬盘清空,把东西丢到了车库。没几天,被我老婆当破烂卖掉了。”

“被山下纯子卖了?”

“对。”

“你为什么清空硬盘?”

“那里头有我女儿的溜冰记录,光她奶奶看到的,就四次。我能留着?”

“溜冰记录?你确定?”

“废话!她奶奶看到过,那能假?”

“事实是,那里头最多有葛菲搬走前几天的生活片段,但没有她的溜冰记录!”

“啥意思?”

“录像机里六块硬盘,三个视角,最多两个月覆盖一次。不精确地说,葛菲是2009年10月中旬搬进去的,2009年12月中旬前后,视频第一次覆盖。2010年2月中旬,也就是她搬走前后,刚好第二次覆盖。而你,是4月初拿到录像机的。懂我意思吗?”

“我说过,不太懂那些玩意儿。我以为里面有葛菲吸毒视频!”葛云辉眼角剧烈地抖动了几下,“就为这点事,你们调查了我当年配机器的商家?还是说……”

“机器到了你们手里?”这话他没问出来。他觉得那根本不可能。一台当废品卖掉的录像机,就算被好事者淘了去,把硬盘拆出来自己用,也没什么可担心的。硬盘早被清空了!难道有人会无聊到去读取、还原硬盘?扯淡!他根本不信,录像机或者硬盘,会在八年后流入警方手里。

伊辉笑了笑,继续说:“录像机里,有沈氏兄弟的杀人视频!”

“废话!”葛云辉挺直腰板,“这个事情,刚才解释过了:那个案子后来上新闻后,我也想到了这一点。你这又绕回来,到底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伊辉反问,“你自己说的,把录像机带回家,清空了硬盘。我们探讨一个人正常的行为逻辑——那些视频,一个一个,列在你显示器上。清空时,你就没有一点点好奇,想看看那两位租客的日常?你哪怕任意点开一个视频,都有机会看到杀人录播!”

“行为逻辑?”葛云辉努力压制着激动的情绪,“我当时想的就是清空硬盘,完事翻过去那一页!好奇?吃饱撑的!你当我十几岁的小孩子?”

这时候,有人敲门进来,对关秀山耳语,说葛云辉联系的律师来了。

审讯室的气氛僵住,调查接近尾声。

关秀山合计了一下,叫葛云辉离开。

葛云辉走后,他和伊辉聊起来。

“你的思路很清晰。一步一步往前挤压,直到逼葛云辉承认,他亲自清空了硬盘。可是,他有没有看过杀人视频,还是不能确定!一旦事实真是那样,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那样一来,最明显的结论,是他葛云辉知情不报,隐瞒重大犯罪线索!”伊辉站起来,“问题是,他有必要那么做吗?”

关秀山点头:“他若看过视频,最正常的反应是报警。帮二沈隐瞒,不管什么角度,都没那个必要!”

“所以,你到底偏向哪一边呢?”

关秀山笑了:“我倾向于他没看过,但保持对他的怀疑。你呢?”

“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伊辉眼里闪着光,“我在想另一种可能!”

“什么?”

“借刀杀人!”

“借刀杀人?”

伊辉点点头:“别忘了,骆琪也是小姐啊!”

“骆琪?”关秀山一怔,“你想说举报事件……”

“是的。时间上刚好契合。骆琪举报葛云辉、张进九,是2010年2月末、3月初的事;房子出租后,葛云辉路过那里,顺手拿走录像机和显示器,在四月初。这两件事,本没什么联系。可是,一旦葛云辉看过录像机里的视频,知道他家旧宅里,住着两位专杀小姐的变态那就……”

“你是说,葛云辉借二沈之手,干掉骆琪,杀人灭口?”

伊辉点头。

“这……”关秀山倒吸一口凉气。

关秀山思忖良久,口气犹疑:“逻辑上,你的想法有道理。可是葛云辉怎么做到的呢?毕竟骆琪的日常行为,是随机的。照你的设想,她去银丰宾馆接客,岂不成了被人策划的结果?”

这时候,伊辉突然想起一件事。

他和王可第一次去夜市烧烤摊,就听到过类似的话。

当时骆琪感怀其不幸遭遇,说,要不是沈长海两兄弟,她根本遇不到飞车党;要不是那个熊万包夜,她根本不会去银丰宾馆……

“等等!”伊辉抛开这个念头,突然说,“我这个想法,中间还欠缺一个环节。”

“欠缺一个环节?”

“葛云辉刚才的陈述,有个小小的矛盾!”伊辉急忙打开笔录“他强调了两次,对电子设备那块不熟悉。他女儿葛菲呢,也说过一次。我觉得还算合理。毕竟他65年生人,又是学医出身,不熟悉电子设备,很正常。可是,他却说录像机带回家后,他就把硬盘给清空了。我不是说,他连清空硬盘那样的基本操作,都不会。而是说清空硬盘前,起码得把录像机跟显示器连接起来。怎么说呢?我也不是说,接线有多复杂……我在想一个人的行为逻辑。葛云辉,老板,本身对电子设备不感兴趣,对吧?葛菲出租了房子,后来他经过那里,顺路把藏在房子里的录像机拿走,一切都很自然。在那种状态下,他把录像机带回家后,怎么就生起兴趣,把机器连上,去清空硬盘呢?”

关秀山紧皱眉头。他不是听不明白,而是惊奇这个年轻人的思维角度。不,也不是角度问题,是把控细节的能力。一句话,他觉得伊辉考虑问题,太细了。那种细致,让他极不适应。

伊辉仍在努力理顺思路:“我总觉得,录像机之于葛云辉,就好比一件脏衣服。他不熟悉电子设备,就好比他是个懒得洗衣服的男人。他会把脏衣服丢在一边,什么时候洗都可以,我觉得,这才是正常的行为逻辑。可他怎么一回家,就清空了硬盘呢?怎么说呢?我总觉得过于刻意……”

他这番话,同样使隔壁观察室里的众人,陷入思考。

宏观上看,马传信为自保而提供的硬盘,点燃了一个埋藏至深的炸弹。换句话说,要是没有马传信,骆琪举报事件,娄东伟被杀案以及电子眼破坏案,甚至包括葛承祖失踪案,这些内在人物彼此相关的案件,处理进程或会异常艰难。因此,马传信对于伊辉等人,就好比一个意外彩蛋。

我国的公安系统,从来都是一个配合缜密的整体。个人能力再强,也有办不到的事。个人能力再弱,也会被整个系统的强大所弥补。这里缺失的线索,可能在别处找到。这里成了死案,可能又被别的案子盘活。正如《烈日灼心》里真正的凶手,也不是段奕宏抓到的,而是被别的案子牵连出来。一切事实,都在昭示那个基本道理: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