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沉默的线索2

8、系列报道第一篇所用的资料里,提到一个人,也就是在银丰宾馆开房,连续包骆琪一周的熊万里。

伊辉去吃烧烤时,骆琪也提过这个人。在报道里,该人以“老板”代替。关于熊万里的记录,“二沈案”档案里一定有记载,可惜那些档案不在西城分局,伊辉没机会翻看。该细节,跟当下调查内容无关,但他还是把“熊万里”三字记在心里。

除上述内容,金生水还去过金兰老家,在那拍了很多照片,包括金兰读书时的生活照、毕业证、各类获奖证明,以及她家经济的主要来源——蔬菜大棚。

说起金兰,其父母声泪俱下,说她聪明、懂事,学习、生活很少让家长操心,会主动减少生活费,匀出钱来给金科透析,而且放假回家就进棚干活……他们不相信金兰从事的职业,更无法接受她被害的事实。关于金兰的职业,金生水也多次问过为什么,然而金兰父母均沉默以对,金科更是拒绝回答。于是,他才自己挖掘,及至最后成稿,却因金科的阻力,无法发表。

伊辉比对金兰的照片,一眼就看出了不同。

金兰毕业证上的照片,紧贴右侧眉骨上方,果然有一道明显的疤。相比之下,其毕业前的生活照,脸上却是干干净净,无任何损伤痕迹。

伊辉一张接一张浏览,鼠标突然停住,进而把目标放大。

他眼前,是金兰家蔬菜大棚的照片。

他发现,在大棚棚头房(大棚入口处的土制工作间)上方,架着一个监控探头。

“金老师!”他点着屏幕,“农村的保温棚,七年前就时兴装监控吗?”

“不好说。有什么问题吗?”金生水愣了一下,感觉对方的关注点实在太偏。

“没事!”

伊辉征得对方同意,把相关内容传进手机。

金生水笑问:“找到线索了?”

“有待验证。”

镜片下,金生水眼里闪过一道光:“这些细节,没人比我更熟悉。可我还是想不出,它们跟当年的电子眼破坏案,有什么关系!”

“换做我也想不出啊!”

伊辉顿住话头。他暂时不想透露从黄文炳那儿打听到的事。

然而金生水却紧追不舍:“你意思,金兰那道疤,跟当年小西关的电子眼有关?”

他打开手机网页,搜出来A市到滨海的城际客车,进而补充:“我成年东奔西跑,对交通路线还算熟。A市到滨海的班车,也就是当年金兰的行车路线,进滨海必走昌平路。昌平路进入滨海后的路段,从小西关开始,我们叫民主街。就是说,金兰所乘班车,必经小西关电子眼!”

听到这话,伊辉心里一凛:不对啊!黄文炳提到的事故,明明是一辆出租车。如果出租车里的女孩是金兰,除非客车临时故障,让乘客换乘其它车辆。可是,要想验证这个设想,根本不可能。毕竟那是九年前的事,就算找到当年的客车司机,也不可能有结果。

念及此,他不禁烦躁起来。他从不因为悬案科的案子小,就有抵触情绪。他尽己所能查电子眼破坏案,几乎不消耗分局的资源,眼看终于抓到几条能够关联起来的线索,可是又没法子求证,心态自然浮动。

可是不管怎样,他还是感激金生水,尤其佩服对方的职业操守:以一己之力,挖到那么多素材,还从个人角度,尽可能分析金兰等人,走上失足女之路的内在原因,而且无私地分享出来。

告别金生水,他回到分局。

悬案科内,王可坐在桌前打电话,核查娄东伟的社会关系,试图从中找到一组或多组矛盾。这种工作状态,跟带队在外风风火火搞调查的张定一,形成鲜明对比。江志鹏作为领导,苦着脸端坐一旁,盯着他唯一的手下。

伊辉挠挠头,走到江志鹏跟前:“江队,有线索。”

“什么?”江志鹏激动地跳起来,“关于娄东伟的?什么情况?”

“有待验证。让王可跟我出去查吧!”

江志鹏撇了一眼王可:“傻坐着干毛?赶紧走!”

王可灰溜溜出门,坐上伊辉的面包车才问:“啥线索?”

“屁!”伊辉笑了,“我不那么说,你能出来?”

“嘿!”王可不满道,“拐骗国家公务人员出街遛弯?你这是犯罪啊!”

“跟我去一趟金兰老家吧!不近,咱得抓紧!”说话间,五菱宏光驶出大门。

“金兰?”王可没反应过来。

“昨晚金生水提到的金兰,这么快就忘了?金科的妹妹。‘二沈案’受害人之一。”

“去那儿干什么?”

伊辉不回答,闷头开车,半路找了家广告打印部,做了张贴纸贴在车身上。贴纸上两个大字:回收。

金科家地址是金生水给的,距滨海一百多公里。

晌午前,车子抵达目的地。伊辉不休息,直接把车开进村前大棚区。

“叫老子陪你来收菜吗?”王可憋了一路,再也忍不下去了。

“收家电。”

“啥玩意儿?到大棚收家电?”王可伸出手,想摸摸同伴是否发烧。

“金科家蔬菜大棚上,有一套监控。咱们以回收家电的名义,把它搞到手。”

“为什么?”

“还是电子眼破坏案。搞到它,才能验证一个设想。”

“叫我来干什么?你自己就办了。”

“你有证件的。我搞不成就换你。”

“什么设想?”王可寻思半天,还是想不出要验证什么。

“办成再解释吧!”伊辉一边开车,一边观察,看哪个棚上有监控。

大棚分列在一条南北路两侧,带卷帘的保温棚居多,也有一些拱棚。棚区最南头,有两座相对高端的智能温室。

伊辉转了一圈,只在五座保温棚上看到了监控。智能温室不必说,对内、对外都有监控,那是温室环境监测系统的一部分。实际情况来说,保温棚上装监控,有其必要性。新闻里,每逢冬季,天燥风大之时,常有大棚失火的报道。失火原因各不相同,其中就包括人为因素,比如菜农之间有矛盾,或菜农久欠商户肥料款,引起商户怨恨,愤而点火报复等等。在这个大趋势下,装监控的大棚自然越来越多了。

伊辉把车停在棚与棚之间的辅路上,心里犯了难。他不知道金兰父母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哪个棚是金家的。想来想去,似乎还得打听,可是回收家电,哪有瞎打听的道理?

这时候,王可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

不等伊辉开口,他拿上证件下车,拐出辅路岔道,来到南北主路。

远处,有个老头正蹲在棚头抽烟。时值深秋,老头却穿着短袖想必是棚内太热的缘故。

王可走上前去,亮出证件,直接探问金科家大棚位置。

老头好奇地看了看王可,站起来指了个方位。

王可道了谢,很快来到金科家大棚前,掏出手机打电话,叫伊辉先别过去。他不想让老头发现,他和伊辉是一起的。面包车上,可是贴着“回收”标识的。

王可一手举着电话,一手叉腰,装模作样了半天,终于把老头耗进棚内。老头走后,他通知伊辉过去,然后藏进车里,不下来了。

金科家棚头房上的监控仍在,只不过看上去,像是“熄了火”。

伊辉腿跛,走路的样子,倒是贴合小商贩身份。

他一进棚头房,就碰见金科父亲金正罡。

金正罡刚浇完菜,正在换鞋。他身后的小方桌上,摆着监控录像机。录像机上,扔着一盒茶叶。

金兰活着的话,今年刚好三十。金科比她大七岁。然而金兰父亲的状态,远超其实际年龄。这个六十来岁的老人,弯腰弓背,眼神浑浊,木然地抽着廉价烟,眼神里没有半点光。

“大伯!”伊辉不确定用敬语是否合适,“棚头的破监控卖不?”

金正罡没言语,专心换鞋。

“我收破烂的,旧电器,乱七八糟都要。”

金正罡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起身穿外套。

伊辉见人家不搭理他,学小贩的口气:“不卖拉倒!”说完转身就走。

“多钱?”

伊辉转回身:“还能用不?”

“不中用了。”

“不中用了?用几年了?”

“有年月了。”

“几年?价不一样的。”

“八年了。”

这个回答很精确,倒不是金正罡记性好,而是有个令他心痛的时间节点摆在那儿——2010年中秋节,金兰在A市失踪,金科报案。监控就是那年四月份装的。

伊辉合计,八年,那就是2010年装的监控,时间上符合设想。

他随口报价:“五百。”

“五百?拿走吧!”金正罡也就那么一问,没成想一个破监控居然能卖五百块。伊辉戴起一副线手套,借用棚里的梯子,到外面卸下探头,然后取了录像机,一并放进车内。

付钱时,他本想再套问点什么,可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

竟然如此顺利,似乎有些意外。伊辉乐呵呵回到车上,挂挡离开。

王可听了过程,大叫:“一个不中用的破监控,你给人五百?失了智吧!人家回头跟邻居随便一聊,你就露馅了,大哥!”

“露就露吧!反正东西已经到手了。给少了,能这么顺当?”

伊辉这才详述了自己的调查过程。

“还真从环卫工那里挖到了情况?”王可不免惊讶,“你意思出租车里那个受伤的女孩,是金兰?”

“不确定。”

“那这个监控又能证明什么?”

“我想检查录像机。”

伊辉说出自己的设想。正如他早先给张定一分析的那样:当年电子眼破坏者的样子,被丽莺超市的户外监控拍到了。于是,破坏者借用一个孩子的手,打碎超市玻璃,制造空档,潜入超市,偷走录像机硬盘。那个机会很短暂,破坏者拆装录像机、取硬盘的速度,一定要够快。这就要求破坏者手脚麻利,甚至要提前拿录像机拆卸,反复训练。那种训练十分有必要,完全符合人的行为逻辑。不管破坏者是谁,都会预设最坏的结果。一旦因动作太慢,被返回超市的老板娘发现,结果就是坐牢。

在这个思考基础上,伊辉从金生水当年拍的照片中,看到金兰家大棚上的监控,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金科。如果金兰眉骨上的疤,真是因出租急刹导致的,那金科一定怨气满满,有十足的动机,去对付三号电子眼。

伊辉怀疑,金兰家大棚上的监控有问题,他要检测录像机里面的指纹……

(五)

骆琪的麻辣摊位,设在西关最大的城中村,康庄。

伊辉和王可坐在方桌前观察。

不远处,金科就在摊位上照看生意,还时不时跟骆琪说着什么。他和骆琪的表情都很放松,在外人眼里就是一对情侣。

这一次,伊辉拿到了金科的最新资料。

金科,81年生,现年37周岁,未婚,2006年夏天研究生毕业后在滨海医学院附属医院生殖中心实验室工作,2013年升职为实验室副主任,2016年春辞职。辞职原因,薪火生殖医院院长葛云辉,因事起诉医学院附属医院生殖中心。金科作为生殖中心实验室主要责任人被医院推出去应诉。应诉后金科主动离职,因起诉无果,无案底。此后的简历,便是空白了。

这是伊辉第二次见到葛云辉的名字。上一次接触,是在葛承祖失踪档案里。再次见到“葛云辉”三个字,他很自然想起那份儿童失踪档案,紧跟着想起另一个名字:葛菲。

没错。2013年1月4日,葛承祖失踪案,是江志鹏办的。葛菲是第一个被江志鹏怀疑,也是第一个被排除嫌疑的人。

档案里有她的完整笔录。当年,她为了筹措毒资,在那个雨雪天的下午,从学校接走葛承祖,想把弟弟控制在自己手里,进而跟父亲葛云飞要一笔钱。到了居住的城中村康庄后,葛菲去浴池,找药腾飞取钥匙,叫葛承祖在“如意馄饨店”门前等着。待她回来时,葛承祖却不见了。江志鹏花两天时间,查找了城中村所有的房子,也没找到人。除了人贩子,江志鹏当时还怀疑,可能是在薪火生殖医院做试管失败的患者,带走葛承祖,去报复医院老板葛云辉。为此,江志鹏跟葛云辉要了一份有限的患者名单,逐一调查,但无结果。

说到“葛菲”,伊辉突然想起,这个名字他在别处也见过。

对!他很快想起来,金生水调查资料里提到,2009年,跟金兰同期通过空姐选拔的,另一个女孩就叫葛菲。葛菲?这是同一个人吗?好奇之余,他通过档案发现,葛云辉女儿当年的学校,果然跟金兰同一所。进而再向学校了解,证实这个葛菲,就是金兰的同期伙伴。只是,令他奇怪的是,不知出于何故,葛菲也没做空姐。

烧烤摊前,服务小妹给伊辉上了烤串和啤酒。伊辉退了啤酒,来到货架前,跟金科要饮料。骆琪手快,拿起两瓶本地汽水。

伊辉摇头,指着金科身后的易拉罐:“可乐。”

金科左手抓起两罐递过去,伊辉故意不接:“多来两罐。”

金科只好用右手取了,一并交给顾客。

伊辉一手两罐,拖着罐底回到原位,把可乐放进早备好的塑料袋。随后,他俩简单吃了几口,付钱离开。

任务顺利完成,那几个易拉罐上,有金科的全套指纹。

像初次见到伊辉时一样,骆琪盯着他走路的样子,神情有些游离。

“怎么了?”金科察觉到她的异样。

“他们是警察,来过两回了!”

“没事的!”

金科嘴角歪起,轻蔑地一笑……

指纹鉴定还算顺利。录像机本身的硬塑料材质,以及内部的芯片、硬盘等,本就极易沾染指纹,如果不是有意擦拭,上面的指纹可以保存多年。同时,录像机内部布满灰尘,它们好比一层防护膜,对指纹起到了很好的保护作用。

技术人员从录像机体表,提取到多组指纹。但是录像机外部开壳螺丝处,以及内部的芯片、线路、硬盘、硬盘插口、塑料内壳等多处位置,最明显的指纹却只有一组,且数量极多。

比对后结论唯一,录像机内部所有明显指纹,皆为金科所留。

至于录像机体表的多组指纹,那很好解释。机器从销售到快递到最终安装,会经过多人之手,当然也包括金科。

这个结果,令王可心生佩服。同时,它也使伊辉的推断更进一步:金科,极可能就是当年的电子眼破坏者。

然而,录像机和指纹鉴定结果,最多能直接印证,金科当年买到录像机后,曾频繁拆卸。该种行为,显然相当怪异,可是又能证明什么呢?什么也证明不了。何为证据?它和犯罪事实之间,存在必然的因果关系。对电子眼破坏案来说,目前的结果,连有力的旁证也算不上。

伊辉把掌握的情况,向雷霆做了汇报,并恳请对方给予帮助。

得知挂了八年的电子眼破坏案重启,雷局长颇为兴奋。他慎重考虑后,亲自出面,按照伊辉的设想,请求交管部门协调,跟全市的出租汽车公司领导做了一个沟通。

沟通结果是,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内,市内所有出租汽车公司,都将开一个内容一模一样的会。只不过,为了保证街面上的出租业务不断流,开会时间是错开的。

这天下午,跟其他出租汽车公司一样,发达出租汽车公司的会议室,被所有的在班司机挤得满满当当。公司领导祁大奎,正在前台讲话。讲话内容,是按雷局长传达的意思拟写的。他背后架着四个高清探头,从不同角度,把会议过程记录下来。

祁总把保温杯一顿,场面立即安静下来。

“今天,我在这里讲一个事情。这个事情呢,是从公安局朋友那里听来的。通过这个事情,传达个什么精神呢?就是说,要消除马虎心理,提高服务意识。那个谁!都把手机放下,关机!信不信老子扣你双倍份子钱?不像话!”

领导扔下狠话,司机们纷纷收起手机,端坐起来。

祁总继续讲:“事情呢,是这个样子的。2009年,端午节那天中午,有个出租司机拉了个年轻漂亮的女孩。车子经过当年小西关那个电子眼时,司机搞了个急刹车。急刹的事情,公司早就强调过,哪儿哪儿有限速牌,记准喽!脑子里的弦绷起来,提前刹,开稳当!是不是?话说回来。那个司机急刹车的时候,偏偏女孩子正在那里化妆结果就把头搞破了,右侧眉骨上方,划了一道很深的口子,出了不少血!安静!化妆时急刹,怎么能搞出伤?眉钳了解一下!”

祁总指着自己的眉骨:“这里划一道口子,把乘客送院缝一下小事情,对不对?问题是,那个女孩,是个即将毕业的学生,而且通过了航空公司的空姐选拔。空姐,知道什么意思吗?脸上突然多出来一个疤,那空姐就干不成了!”

讲到这儿,话题的新鲜度才凸显出来。司机们议论纷纷。

祁总打开保温杯,喝几口枸杞水,脸色跟着红润起来:“因为一道疤,做不成空姐了,那个女孩子深受打击,想不开,一毕业,干脆就去做了小姐……”

室内气氛沸腾起来。

“从空姐到小姐……这还没完!”祁总大声说,“做小姐就做小姐吧,结果运气又不好!后来,那个女孩子遇上专杀小姐的变态,钱没了,人被杀害碎尸,尸块都泡到浓硫酸里面去……”

话还没说完,会议室就炸了锅。

祁总沉默,给出充分的时间,让大伙释放情绪。

五分钟后,他压压手,总结道:“这就是今天的主题,安全无小事。种子虽小,能长成大树;蝴蝶不大,扇一下翅膀可能酿成飓风。就是说,诸位在日常行车过程中,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千万不可麻痹大意。你弄出一个小事故,可能就影响别人一辈子!佛教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祁总发散思维,又叨叨了十分钟。

会议一结束,视频就被传到西城公安分局大会议室。

会议室里的大屏幕正在播放,下面坐着五个人。

前排最左边是雷霆,中间二位,一男一女,均是本市有名的微表情专家,江志鹏作为悬案科的头儿,坐在第二排,伊辉坐在后面。

伊辉搞的这些调查,江志鹏一概不知,直到坐在这里,他才反应过来,自己那两位手下,压根没把力气用到娄东伟尸骨案上。他想对伊辉表达不满,可是又不敢多说,毕竟人家把一个八年的悬案,搞出来一些眉目。而且显而易见的是,雷局长对悬案很上心。

局长上心,江志鹏就必须上心。

面儿上说,伊辉是他的人,现在搞出来一些眉目,他的腰板也跟着直了。

大屏幕上播放的,是各个出租汽车公司的会议现场。会议内容大同小异,专家关注的,是与会司机的微表情。

以发达出租汽车公司为例,会议现场那四个高清探头,只有一个是公司会议室标配,另外三个是雷霆叫人送过去的,用完再换到下一家。那些探头,把所有人的脸都拍了进去,无一遗漏。

两位微表情专家神情放松,目光在司机们脸上扫来扫去。这种目标众多,看似无意义的扫描、识别,不比他们经手过的其他案例更繁琐。

还是以发达公司为例。祁总的发言,有三个重要的点。一个是说,那个女学生是未来空姐,因眉骨受伤,空姐就干不成了。第二个,说那个女孩子受到打击,去做了小姐。第三个,就是做小姐后被杀害碎尸,尸块泡进浓硫酸里。这三个点,是因果递进关系,都能引起人们的情绪波动,而且越往后,波动就越大。

专家要做的,就是通过快速扫描,分辨出哪位司机的表情,不合时宜。什么是不合时宜?处之泰然,害怕,吃惊,这些情绪,以及与之相对的抱臂,握拳,大张着嘴,这些微表情或微动作,都属正常;但害怕或者惊讶之后,又出现的多余情绪,比如紧张,难过,甚至出现悔恨、内疚等,这种自我评价类的情绪,就属不正常。那些多出来的情绪,包括自我评价类情绪,一定会反应到表情或肢体上。专家要从视频中分辨、识别那些表情或肢体动作,把相关人物找出来。

这是一次粗略的寻找。不管目标有几个,都会被统计出来,进入下一流程。到时候,专家会亲自叙述另一件惊恐事件,并对他们的微表情或肢体动作,进行分析,得到一个结果。之后,再重新叙述金兰事件,记录下相应的微表情分析结果,跟前一个结果比对。

理论很复杂,预备流程很完善,然而什么也没用到——因为就连江志鹏这样的外行,也从发达公司的会议视频里,分辨出一个明显的例外:有个男人听了祁总的讲述,竟默默地流出眼泪……

事实上,这件事是伊辉全力促成的。毕竟,他没有足够证据,判定黄文炳目击到的事故伤者,就是金兰。可是话说回来,要是有证据,那还查个屁?正因为没有证据,才要用一些手段。他向雷霆建议,以出租汽车公司为单位,召集司机开个会,议题是交通安全。内容嘛,就讲金兰的故事。

当然,这是个基于假设的故事,但又有一定事实依据,不完全是假设。起初,雷霆不同意。原因很简单,单从程序上来说,他就没那个权力。要办这个事,必须找交管部门领导从中协调。伊辉说,电子眼破坏案挂了八年,交管部门的脸就黑了八年,现在让他们协调,对方一定配合。雷霆觉得有道理,便亲自出面,促成了这个事情。

现在好了,所有的会议视频还没传到位,要找的人,就已经找到了。

发达出租汽车公司会议现场,那个哭了的司机,叫张从军,今年四十八岁。这个人肤色偏黑,长相憨厚。面对找上门的警察,他找不到逃避的理由,一口承认,他就是当年那位司机。

“2009年端午节那天中午,我拉过那个女孩。她叫金兰。”

“你怎么知道?”

“事后我送她上医院,付了医药费,还往她口袋里塞了五百块。付医药费时,从单据上看到了名字。”他的嘴唇发抖,“她……她真被变态给……”

伊辉点头。

张从军双手抱头,胸中一阵接一阵恶心。

伊辉提问,王可记录。

“事情过去这么久,你确定自己没记错?包括名字!”

“我倒希望不是我!”张从军慢慢抬起头,苦笑,“其实那个事情不大,我也早忘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时常做梦梦到。”

“梦到那个事故过程?”

张从军摇头:“梦到她像僵尸一样,在我面前跳来跳去……”

“梦是现实的映射。”

“你说得对!当时我帮她处理伤口,用纸巾擦的。我没太当回事,也不理解她当时的状态——纸巾脱手,挂到她嘴边。她不理,也不动,就让纸巾那么挂着,遮住半边脸,样子看起来有点吓人——后来我想明白了,梦里的僵尸形象,就是那么来的。”

对方这么一说,伊辉就理解了。一件事被遗忘的前提,是缺少重复,或者缺少刺激。但是,一个印象深刻,或者难以理解的场景,却会被保存在潜意识当中,进而出现在梦里,从而唤醒大脑对事件的记忆,并进行强化。

“说说事件过程吧!”伊辉问,“那天,金兰是从A市坐客车到滨海的,怎么就上了你的出租车?”

张从军叹道:“客车抛锚了呗!”

“原来如此!”

张从军继续说:“当时在我前头有一辆客车,捡了不少人,金兰没挤上去。我拉上她以后,车子经过小西关电子眼时,我一个急刹车,她就……”

“你不知道限速?”

“我真不是故意的!再说,我也没注意她在那儿化妆……那天我实在太累了,忘了限速那回事……”张从军苦着脸,“我没法子啊!端午节前一晚,我陪孩子写作业,写到半夜十二点!写完了还得检查。查到一点半!”

“睡那么晚,你还出个屁的车!”

“哎!”张从军长叹一声,“凶手抓住了吗?那两个变态!”

“废话!不然你们祁总能开那个会?”伊辉不想隐瞒,那会加大对方的心理负担,“七年前就毙了,你应该看过新闻。只不过新闻里,不会提金兰的名字。”

找到张从军,也就砸实了金兰的疤痕来源。正如发达公司祁总所说,那道疤,是金兰落选空姐,走上失足女之路的根本原因。可是它还是不能直接证明,破坏电子眼的人,就是金科。

怎么办呢?也许谁也没办法。

那些曾经存在,或可能存在的证据,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湮灭。

伊辉和王可约金科见面,这是他们第一次交锋。

见面地点,在西城某小区附近的咖啡馆。金科在那个小区买了套两居室,跟骆琪同居。

王可亮出证件:“我们找你,为的是2010年的电子眼破坏案。”

“我忙得很,有话快说!”金科的性格,似乎跟学生时代有些不同,给出的态度,并不那么配合。

“2010年4月4日,4月11日,4月18日,三个周日,三组电子眼被破坏。前两组用的钢珠枪,第三组用的土炸药。这个案子,听说过吧?”

“知道。问题是你们找我干什么?”

惯常思路,这时候,王可应该叫对方拿出上述三个时间点的不在场证明,可是案发时间久远,这一招已经没有意义。

伊辉说:“找你,因为你有足够的犯罪动机。在这儿谈,是给你一个机会。”

“给我机会?”金科笑了,“我有什么犯罪动机?”

“金兰!”

“闭嘴!”听到妹妹的名字,金科沉下脸来。

见对方激动,伊辉趁热打铁:“还记得金生水吗?当年,金生水把‘二沈案’写成系列报道,计划十三篇,单单金兰那一篇,发不出来。为什么?因为你死活不同意!你为什么拒绝?很简单,你怕警方从报道里闻出味来,那里面有你的犯罪动机!”

金科一把抓住伊辉的领子:“放屁!我就是不想他报道我妹的隐私!”

“你快算了吧!换做是我,也会像你那样干!”伊辉打掉金科的手,“2009年端午节,你妹妹乘坐的客车抛锚,换乘出租经过小西关电子眼时,司机张从军因睡眠不足,忘了限速要求,急刹车,导致金兰眉骨受伤。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对吧!当时她正用眉钳整理眉毛。”

伊辉的视线像矛。

金科避开矛头,默默点头。他惊讶万分,实在想不到,事情过去九年,警方不但能还原金兰出行的细节,而且居然查到了那个出租司机。当年那个事故发生后眼见金兰即将丧失空姐名额,情绪跌至低谷,他本想找那个司机,替妹妹出气。可惜事发时金兰伤心欲绝,又坐在后座,根本没去查看副驾前面的出租车服务资格证,也没要行车小票(张从军把金兰送院时,也没主动给她小票)。找不到司机,他追根溯源,继而把小西关电子眼当做报复目标。

伊辉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你本来的目标是司机,可惜找不到人,才把怨气撒到了电子眼头上!”

金科握起拳头:“我的确有那个心思,可惜没那个本事!”

“你不但有本事,而且有耐心!2009年端午节出的事,你的报复行动,却拖到2010年4月份。中间那么长时间,你做了很充分的准备工作!”

“切!不明白你说什么!”

“提醒你一下。2010年,你家大棚装了套监控。问题是,监控录像机的开壳螺丝处,以及里面的线路板、芯片、硬盘、硬盘接口等等,全是你的指纹!为什么?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指纹?”

金科眼角一抖,立即想起昨晚,眼前这跛子去骆琪摊位上吃烧烤,叫他取饮料的情景。他这才明白过来:怪不得当时骆琪拿了两听饮料,这小子不要呢!敢情是为了套我的指纹!

“对!指纹!为什么录像机里面密密麻麻,全是你的指纹?”

金科抿着嘴,微微皱起眉头。他实在没料到,竟然有人从这个角度去查,并且问他这样的问题。这个角度,简直太刁钻了,他根本没有心理准备。就算有,他也没法子回答。

沉默了一会儿,他硬声反问:“你凭什么拿我家录像机?”

伊辉抱臂,欣赏对方的窘态:“我没拿。我花了五百块,回收来的。”

金科被逼到死角,无法给出合理解释,只好再次反问:“你说说,我为什么要拆录像机?”

“不是拆!是反复拆!”伊辉笑着说,“因为你要熟悉它的构造,要做到最快速度拆开,取走硬盘,再还原。”

“为什么?”

“2010年4月8日凌晨,你在小西关电子眼监控杆检修门内,预埋了爆炸物。离开后东行,经过丽莺超市门前马路时,你摘下口罩,被超市监控拍到了脸。如此一来,你只能设法取走超市的监控硬盘。那之后,你花了三天时间,准备两件事:去超市踩点算一件,买录像机熟悉内部构造算一件。4月11日下午,你让那个孩子,也就是超市邻居,银丰宾馆老板的儿子,用你的钢珠枪打碎超市玻璃,调虎离山。你趁老板娘外出抓小孩的空,取走了超市监控硬盘。完美的行动。”

“证据呢?”金科并不想这么反问。他知道如此一问,势必将自己真正置于不

利位置。可是就算不这么问,他也已经足够被动了。伊辉拿出手机,打开视频。视频分两段,皆来自该案的档案存档。

一段是4月11日凌晨,二号电子眼被干掉时拍到的:破坏者戴口罩和帽子,步行来到空****的路中间,借着路灯的光亮,用钢珠枪打坏了二号电子眼。破坏者面对电子眼,瞄准,射击,转身离开,动作干净,没有迟疑,没有炫耀,也未做其它挑衅动作。

另一段是4月8日凌晨4点,一个清洁工打扮的男人,骑着辆破旧的蓝色三轮车,出现在三号电子眼路段。该人穿清洁马甲,头戴一个普通的红色网格太阳帽,嘴上遮着口罩,腰板直。此人把三轮车停在路边,垂首走向监控杆。走的过程中有掏口袋的动作,之后为监控盲区。一分半钟后,该人重回监控视野,向东骑车离开。

“这算什么?证据?”看完两段视频,金科佯装镇定,手心里却汗涔涔的。

“瞧瞧这身形,姿态!”伊辉打量着金科,“是不是很像你?”

“那小子太瘦了!”金科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我接近一百七十斤!”

“我们有你以前的照片。你是近几年发福而已!”

金科撇起嘴角:“还有吗?证据?”

伊辉问:“三号电子眼被破坏当晚,你为什么恰巧出现在那条路上?撞到骆琪,又救了骆琪?”

“什么意思?”

“你那晚开车去小西关,无非是欣赏自己的破坏成果!或者说你担心你那个引爆装置有意外,所以才去现场,确认破坏结果!”

“扯淡!那晚,我去清河县,跟同学吃饭,唱K,回滨海路过小西关。我同学那里,你可以去调查!”

伊辉笑了:“2010年4月18日晚上的事,过去八年多了!谁能想起来?反倒是你!吃个饭,唱个歌,凭什么记那么清楚?理由很简单。那晚,你把三号电子眼给炸了!”

金科的脸“唰”得红了一片,无言以对。

短暂的交锋时间,这种情况已经出现了两次。他本以为,可以很轻松地应对这种问询。现在看来,他还是托大了。当初他曾感慨,犯罪太难。现在,他对犯罪还是抱着那样的想法。可是,既然有那样的认知,又何必犯罪呢?

不,不能沉默。

他迅速调整心态,故作轻松:“我记性好,有毛病?你这算哪门子证据?”

伊辉笑着说:“我没证据,可我盯上你了啊!”

金科没再说什么,起身匆匆离开。

望着金科的背影,伊辉挠了挠头,心里突然闪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他狠狠拍了王可一巴掌,跳起来:“不对头!”

“咋了?”

“前些天,悬案科成立不久,我跟张定一聊过一个假设!”伊辉说,“就是当年那个飞车党案。那晚,张定一带人在三号电子眼那儿蹲点。他很后悔,说那晚哪怕留下一个队员巡逻,也有机会阻止飞车党。那样一来,狗日的‘二沈’,就死他手里了!我当时顺着他的逻辑说,要是没有飞车党,那骆琪就不会受伤被撞,就能逃走报警。那样的话,沈氏兄弟当时就被抓了,后面同样没机会再杀人!”

王可恍然大悟:“你是说金科,他也会做那样的假设?”

伊辉点头:“金兰因伤,前途被毁。金科一怒,就成了电子眼杀手,但是请注意,2010年他做那些的时候,金兰还活着。2011年4月,二沈被抓后,他才知道金兰被害。你想,那时,他会去迁怒谁?单单是被枪毙的沈氏兄弟吗?”

“对!他撞到骆琪时,飞车党就在他眼前溜走了!金兰死后,他很容易就能想到,如果没有飞车抢劫案,那么骆琪肯定能逃生去报警,从而让二沈在滨海落网!二沈落网,就不能继续杀人。那他妹妹金兰,又怎么会死?”

王可狠狠拍了伊辉一巴掌,“这么说,那俩位飞车党岂不是很危险?或者,已经被金科干掉了?”

伊辉望着窗外:“干掉的前提,是他知道飞车党的身份……”

(六)

挂了八年的电子眼破坏案,伊辉查了近一周,只固定到一个嫌疑人,不免让领导遗憾。好在这时候,娄东伟被害案出现了关键线索。

在娄东伟银行保管箱里的信息指引下,其妻王月梅,前往娄家钢厂老宅储藏室“寻宝”,结果什么也没找到,这才跑去公安局报案。

“如果我出事,去老钢厂家属院我父母老房子的储藏室,那儿有两个箱子,一个保险柜。两个箱子,四百万美金,留给你和孩子。保险柜里的东西交给市局刑侦副支队长刘明坤,密码是XXXXXX”——根据这段信息,张定一从市局现任副支队长关秀山那儿,得到一份档案:《关于骆琪指控葛云辉、张进九的初步调查报告》。

拿到档案后,西城公安分局连夜召开分析会。除了代理大队长张定一,以及江志鹏的悬案科,关秀山也被邀参会。

不得不说,刘明坤这份手写档案,价值极高,不但详尽记录、分析了当年的调查过程,还留下了一个大胆假设——如将来娄东伟出事(包括失踪、被杀及车祸等一切非正常死亡),那么,它极可能是娄东伟掌握手机秘密的一个有力旁证。作为警察,没人希望要以一个人的非正常死亡,去获取真相,给公平正义一个交代,不过事情若真那样发生,那谁也没有办法。

会议气氛相当紧张。紧张感,全是那份档案带来的。如果娄东伟还活得好好的,没有案子,那么这份档案在观者眼里,就只是一份档案——未经证实,悬而未立。但是现在,娄东伟被杀了。这个事实,证明了刘明坤留下的假设。一定程度上,反证了档案内容的真实性。那些内容,实在太震撼了。也就是说,骆琪指控的真实性,不再只是停留在文档本身。她存有证据的手机,很可能就在娄东伟手里,并且给后者带去杀身之祸。

然而,娄东伟一定是因为那个危险的手机被杀的吗?有没有其它可能?

事实是,以目前对娄东伟社会关系的调查结果看,的确没有别的可能。娄东伟本身是刑辩律师,黑白两道都有接触,人际关系复杂说他因为工作惹上什么人,那很正常。可他业务熟练,为人又精明代理的每一桩案子,都明明白白,就算跟某些被代理人有罅隙,也是经济问题,远远牵扯不到生死地步。更重要的,是娄东伟本人的做法——它布局多年,在银行保管箱留下明确的指向性信息。它像一盏灯,让警方不得不把他的死,跟刘明坤档案联系到一起。

娄东伟被害案背后,牵扯极为隐秘的犯罪交易。

娄家老宅储藏室保险柜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尽管仍无证据,讨论会还是大胆假定了一个前提:保险柜里的东西,就是当年骆琪那个手机,或手机内容备份。

娄东伟生前,跟市局前副支队长刘明坤之间,除了刑案代理上的基本业务,要说还有牵扯,就只有当年的骆琪手机事件。这一点,档案上写得明明白白。也正因如此,娄东伟留下的话才如此明确:把保险柜里的东西交给刘明坤。

在这个前提下,葛云辉和张进九浮出水面。他们有足够的动机从娄东伟手中拿回他们的犯罪证据,进而杀人灭口。

具体到娄东伟尸骨案。暖气管道里,留在尸骨旁边的那部对讲机,它的作用也就很明显了。当时凶手一定通过另一部对讲机,跟娄东伟通话。通话目的,自然是逼娄东伟说出证据的藏匿地点,这是符合逻辑的。

时隔八年,继刘明坤之后,针对葛云辉和张进九的秘密调查,再次展开。

与此同时,另一个嫌疑人骆琪,也进入警方视线。因为她同样有动机,从娄东伟那里拿回犯罪证据。这时候,伊辉提出,骆琪失忆了。当然,他跟其他人一样,都怀疑失忆的真实性。只不过大家另有一个疑问,如果骆琪只是假装失忆,且假设她拿到了存有证据的手机或备份,那么,她为什么不通过匿名手段,把证据交给警方呢?

会后已是深夜。趁大伙吃宵夜的空,伊辉开着面包车驶离分局。车子副驾座位上,摆放着刘明坤档案复印件。

十几分钟后,车子开进西城一个旧小区。

伊辉拿上档案,进入一号楼一单元,敲开602房门。

开门的是个老人。他须发皆白,身材消瘦,扣在门上的指关节修长而有力。

这个老人叫陈国华,是伊辉的父亲。他今年六十二岁,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苍老许多。

伊辉今年二十六,陈国华六十二,这对父子不但不同姓,年龄上的差距,似乎也比一般的父子要大一些。熟悉他们的人都知道,伊辉是陈国华的养子。

十三年前,2005年春天的一个凌晨,伊辉跟着陈国华进了家门。

当时,陈国华后背上背着一个人,那是他的儿子陈明扬。陈明扬刚做完脊柱手术,人处于昏迷状态。

陈国华老婆王红英惊讶极了:儿子出门时好好的,回来怎么就成了这样?除了儿子,这个新来的小家伙又是谁?

陈国华什么也不说,把儿子抱回卧室安顿好,然后下楼去自己的诊所取药。

王红英在百货大楼上班。可是连她那样的普通人,也一眼就看出来,儿子的伤很严重,就想打120。

陈国华取药回来,阻止了她。

王红英瘫坐在沙发上。

那几年,她早就察觉到,陈国华有很多事瞒着她。她不知道陈国华具体干了些什么,但知道一定不是好事。

陈国华本是市人民医院的外科医生,医术不错,只是人有些孤僻,到了科室副主任位置,就再也升不上去了。多年前,他收了患者家属强行塞给他的大额红包,然而术后,患者出现了严重并发症。患者家属极其不满,把他收红包的事抖给了媒体,致使他被医院开除。那之后,他弄了个小诊所。

陈国华还有个女儿,叫陈素欣,当时已经出嫁。小儿子陈名扬成绩差,高中毕业本想当兵,可是本身患有严重的肾病,陈国华便把他留在诊所,暂时帮忙。王红英很清楚,她家的诊所不是大买卖,糊口还行,赚大钱根本不可能。可是,事实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那两年,陈国华出手越来越大方,不但把家里的大件统统换一遍,还置办了一套新房子,又给儿子弄了辆桑塔纳,而且每逢假日,便带她出去旅游。

她很纳闷,不停地问陈国华哪来的钱。

陈国华不说。

她再追问,陈国华就说,玩彩票赚的。

王红英半信半疑。她了解陈国华的脾气,对方不肯说实话,那怎么问也没用。后来,她偶尔也从儿子嘴里套话,毕竟陈名扬天天跟父亲在一块儿。可是儿子跟父亲一个脾气,而且还得了一辆新车,理所当然站在父亲一边,也拿彩票中奖搪塞她。

时间长了,她便不管不问了。

老公和儿子的敷衍,加重了王红英的疑心。她面上不问,心却一直悬着,担心那些钱来路不正。即便如此,她也不敢对外人诉说,更不可能跑去公安局请求调查,没有那个道理。

可是2005年那次不一样,儿子怎么就中了枪?

陈国华再想敷衍也不可能,只好粗略说出真相:“我给别人做地下手术。”

“天呐!”王红英扶着墙,差点摔倒。她早该想到这一点才对。除了做手术,陈国华还有什么本事?

“名扬有肾病,你不是不知道!去年秋天做的手术,已经治好了!”

“名扬病好了?你居然瞒着我?”

“瞒着你,是为你好!”陈国华指着旁边的孩子,“名扬用的就是这孩子哥哥的肾。现在,这孩子又到了他们手里,我能见死不救?”

王红英打量眼前的孩子。他裤脚挽到小腿处,露出里面的纱布血从纱布透出来,把裤子染红了。只不过,打从进门,那孩子便咬牙忍着,一声也没哼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伊辉,今年十三。”

王红英连忙扶伊辉坐下,高声质问陈国华:“你说的‘他们’又是谁?”

王红英忍无可忍,爬起来就打电话,这次拨的是110。

陈国华冲过去,把手机摔个稀碎,指着王红英大骂:“你要把一家人都害死!”

王红英去挠陈国华:“儿子都这样了,谁害的?你个不务正业的狗东西!我非报警不可!”

陈国华低下头去:“求求你……儿子已经这样了,我也心疼。这是两颗子弹才换来的局面。你要是报警,他们还会报复的!我帮他们做了几年黑手术……那都是些亡命徒!把他们一次性抓尽,警察办不到的!”

王红英不知道事情细节,只能暂时压下冲动,进屋照顾儿子。

那之后没多久,陈国华两口子离婚了。王红英搬走,住进陈国华那套新房子。陈名扬一直不醒,就留在老宅,由陈国华照顾。王红英呢,每逢节假日,才去探望。

伊辉伤快好时,陈国华找来一副手铐,要把他锁起来。

接下去,陈国华要面对一段暗无天日的生活——在那套老房子里,一间卧室给昏迷不醒的陈名扬,一间卧室用来禁锢伊辉。他只能这么做,才能换来所有人平安。至于这种见不得人的生活,会持续多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一切,都是自己利欲熏心,做地下手术的代价!

面对那副手铐,小小年纪的伊辉,早就想通了事情的利害。

他说:“叔,你不用锁我,我不会跑的!”

陈国华说:“我不是什么好人,救你就是一时冲动!我没办法非锁你不可,这是我跟那帮人的协议。你要是跑了,肯定报警,我全家都没好。你别怨我,也别吵闹。为了救你,我已经搭上了我儿子!两枪……我真怕了,不敢拿全家的命当儿戏!我儿子半死不活,醒不了,你瘸了一条腿,但是起码还活着。”

伊辉说:“不管怎样,我的命是你救的。你想想,那晚我明明已经跑了,听到枪声为什么又回去?你救了我,你和你儿子却落到人家手里,我不忍心。他们有把握。他们敢放你,就断定你会履行承诺控制我的自由,不敢放我走。我明白这里头的道道,用大人的话说叫博弈。我不会骗你的!我不跑,不能再让你全家陷入死地。所以你不用锁我!”

听了伊辉的哀求,陈国华思忖良久,摇头,还是把他锁起来。

他不可能去相信一个孩子,更不可能冒险。

伊辉被锁当天,张进九去了。

他看了看伊辉的状态,告诉陈国华,把人那么锁着,不是长久之计,他很不放心。他逼陈国华动手,把孩子弄残,那样好歹人活着也圆了陈国华救人报恩的心愿。

陈国华下不去手,说会想出更好的法子来。他早就想过,把伊辉弄到农村去。可是那样一来,他就得把陈名扬一起带过去。农村偏僻,人少,似乎比城里更安全,实际上却不一定。村民热情,嘴碎,爱串门,一不小心,囚禁伊辉的事就会暴露,那让他一直拿不定主意。

光这么锁着还不行?三天?这可怎么办?陈国华急得脸上冒油。

好在,四十八小时后,那孩子的一番话,让他看到了希望。

那时,伊辉单手铐在床头栏杆上,人能下地,吃喝全在床边,解手用痰盂。为了安全,陈国华挪动书架,把窗口给堵上了。可他没想到,伊辉居然从床底下,扒拉出一个哑铃。那玩意是陈名扬以前健身玩的,丢在床下,早就生了锈。

那天,陈国华进屋拿痰盂,正碰见伊辉单手举哑铃。

“叔!他们放过我,让你带我回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你关着我。换言之,我不跑就行。可是,你觉得这么锁着我,有用吗?”伊辉把哑铃丢落地面,重重地砸出一声响,“尽管我伤还没好,尽管这里是六楼顶层,可我只要在合适的时间,用这玩意持续砸地面,下面的人就能听到。他们听到,就会来找你,接着你会搪塞,然后把哑铃收走。可是,那之后,我还可以在相同的时间,用脚制造噪音……除非你把我的脚砍了。这件事,噪音大小不重要。重点是相同时间相同地点,以及哑铃的强噪音,给开了一个好头。时间长了,外人一定会发现我的。你懂吗?”

陈国华冒出冷汗。

“你救了我,却多出来一个大麻烦。要想一劳永逸,除非把我弄死,或者换个更合适、更安全的地方……你有那样的地方吗?要想省事,让我安安稳稳呆在这儿,最好的法子,还是给我做思想工作,叫我明白事情的利害。毕竟,那两枪摆在那里,我亲眼看见了,还挨了一枪。对不对?你看,哑铃我玩两天了,可我并没那么做!而且,上次我就说过了,我明白这里头的利害关系,答应不跑了。你为什么还要冒险,锁着我呢?”

陈国华盯着地板,心想,对啊!这孩子要是想跑,早就制造噪音了!我怎么把这个茬给忘了?

很快,他解除手铐,让伊辉恢复自由。那也使他的内心,真正安稳下来。

后来,陈国华找到张进九,把哑铃事件说了。

还说,他已经跟孩子达成了一致意见。接着,他出钱,让张进九办了一套领养手续。相关手续上,盖着星火儿童福利院的印章。至于张进九找谁办的,他不得而知。有了手续,伊辉就成了他名义上的养子,只不过名字没改。至此,他生活里唯一的麻烦,是对某些特定的亲戚,解释陈名扬为何瘫痪不醒。只是人情冷暖,没人真正关心,所以那也算不上大麻烦,毕竟陈名扬一早就有严重的肾病。

在伊辉老家派出所档案里,他是失踪儿童,且备注失踪的原因是下河游泳。那个原因,在派出所民警及其家人概念里,就是淹死了,没找到尸体。所以,根本没人找他。

伊辉是个乐天的人。只是谁也想不到,他轻轻松松的外表下,藏着一个很深的秘密。他想念亲人,更想念他已经去世的哥哥伊震。

他永远忘不了那件事——伊震跟同学偷偷下河游泳。同学淹了水,伊震没救到,就上岸,拦住一辆过路车求助,结果被人塞进车里带走了——那是陈国华当年,从张进九手下打听来的细节。可惜,当年他跟家人一样,都傻傻的以为,伊震也淹了水。伊震失踪后很多天,他依然不死心,经常悄悄下河,想打捞尸体。结果,他自己也被一辆车给带到了滨海燕来村的猪场里……

事情不可能就那么过去,他想报仇。

他对陈国华的感情很复杂。后者因为救他,搭上陈名扬半条命可他哥哥伊震的肾,明明就在陈名扬身上,而且,人就死在陈国华手术刀下。

陈国华有罪,可又不全是他的错,他只是个赚黑钱的地下医生。

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张进九那帮人。

伊辉被救后,曾多次跟陈国华讨论:要是报警,结果究竟会怎样?

陈国华坦陈心迹。他跟着张进九干了三年,赚的全是黑心钱。不久前,他在猪场地下室采样去配型,发现伊辉是伊震弟弟后,极为震惊,心情很矛盾。他不忍心伊辉的下场跟伊震一样,想救人,可又担心后果。权衡再三,还是拿不定主意,他便把实情告诉了儿子陈名扬。陈名扬年轻气盛,得知自己所换肾脏的来源,支持父亲救人。

有了儿子的支持,陈国华才下定决心。他偷偷配了钥匙,把伊辉从小黑屋里放出来,藏进汽车后备箱。他知道事情很快就会败露。他原来的想法,是把人带走后,再跟张进九和和气气谈判,用钱把事情摆平。至于把孩子带走后怎么安顿,他还没考虑那么远。可是,伊辉刚进后备箱,就被人家发现了。他万万没想到,在那种情况下,张进九直接开枪,打残了陈名扬。伊辉听到枪声返回后,张进九又打伤了伊辉。

他对伊辉说,陈名扬成了植物人,就是报应。事到如今,他不在乎自己坐牢,只怕连累家人。要是报警,张进九被抓,肯定被枪毙问题是张进九背后的人,警方未必就能查出来。到时候,肯定会招来那个“隐形人”的残酷报复。

年幼的伊辉很惊讶:“张进九不是老大?真正的老大又是谁?”

开了枪,冲动过后,张进九一时没了决断,便远远走开,去打了一个电话。打完电话回来,张进九这才给出解决方案,说人可以带走,条件是陈国华禁锢伊辉,总之决不能让孩子自由。将来,不管陈国华,还是孩子,敢出卖猪场,陈国华全家都得死。那个解决方式相比于当场干掉伊辉和陈国华父子,要温和许多。温和而不失安全能省很多麻烦,反衬出决策者的大局观。

正是张进九去打电话的情节,陈国华才判断出来:猪场真正的老板,另有其人。

伊辉就问:“该怎么办,才能不连累你,又能把那帮人弄进去?”

陈国华说:“要么警方自己查出来,要么别人举报,总之跟咱们

无关就行。”

小小的伊辉,终于理顺了事情背后的逻辑。

可是谁会举报猪场呢?

五年以后,那样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2010年2月末,张进九突然找到陈国华,告诉他,猪场关门,生意结束,全员平安着陆,然后再次警告他,嘴巴要把好门。

生意结束了?陈国华很意外。

过了一阵,他悄悄跑去燕来村,发现猪场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个新地基,听说那儿要建果汁厂。

张进九洗手不干,对陈国华路来说是好事,能大大减轻他的心理负担。可是,他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怀疑背后另有隐情。

他回家琢磨了几天,又重返燕来村,以猪贩子的身份,找到燕来村村支书燕长平,向对方套话。

燕长平是个局外人,不隐瞒事实,也不多讲,只说猪场的确关门了。

陈国华一脸焦急:“咋就突然关张了呢!也不打个招呼!不厚道啊!猪场老板,还拿着我几十头猪的定金呢!”

“定金?那就是张进九不对了!”

燕长平建议,陈国华电话联系张进九,把定金要回来。

陈国华表演很到位:“张老板关机了!”

“关机?”燕长平也是个实在人,话匣子打开,“他搬得很急。听说那些猪,都寄放在一个福利院的后院里。叫什么来着?”

他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只记得福利院老板姓葛。他建议陈国华去市局,找警察打听葛老板联系方式,然后用猪顶定金。

陈国华很疑惑:“这里头,咋还有警察的事?”

燕长平娓娓道来:“二月底,有个女的来村里找孩子,找了一天没找到。到了晚上,不知道怎么,她就爬墙进了猪场,第二天就领着警察来了。”

燕长平挠挠后脑勺:“好像是说,她孩子叫俩外国人领养了。那孩子身上,有个定位手表。她定位,发现孩子就在俺们村。”

“那警察来干啥?”

“那女人说,猪场里有违法罪犯活动……具体咋回事,我也不清楚。”

“哎呀!张老板搞违法犯罪?警察查到啥了吗?”

燕长平摇头:“警察来了好几趟,还在村东头,找到一块表,就是那女人孩子的定位手表。后来又叫我们村委配合,去查了猪场看门的老杨家,也不知道要查些啥。再往后,就没动静了。”

陈国华拉着燕长平,又聊了一会儿。可惜对方反反复复,除了这些碎片化的描述,说不出更多内情,他只好带着重重疑问,离开燕来村。

回到家,他把打听到的情形,对伊辉讲了。

2010年的伊辉,已经十八岁了,思维相当活跃。

听陈国华说完,他立即提出来一堆问题。

“那女人进猪场,发现了什么?”

“如果她发现了地下室的秘密,进而报警,张进九为什么没被抓?”

“如果她什么也没发现,张进九为什么突然关门,消失?”

“如果她发现了地下室的秘密,又怎么可能平平安安从那儿离开?”

“如果她什么也没发现,警察为什么去调查,甚至查了看门人老杨的家?老杨家里有什么?为啥查他家?”

这些问题,陈国华一个也回答不了。他只能断定,猪场一定出事了。

他一心盼望着,警方藉由那个女人的报案,深入查下去,直到把张进九挖出来。那样一来,他就算坐牢,也心甘情愿,毕竟事情是那个女人引发的,跟他没半点关系。然而等来等去,他始终等不到张进九出事的消息。

伊辉明白:张进九没出事,要么因为那女人的举报,在警方那儿根本就没立案,要么因为立了案,但一条像样的证据也没有。但是不管怎样,市局一定有一份跟那女人相关的调查档案。

怎么就没立案呢?或者没有线索?他无比渴望,亲眼看到那份档案,搞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大学毕业后,他进了西关公安分局宣传科,当一名小干事。借着工作上的便利,他曾多次前往市局公共档案室寻找,但始终找不到那份档案。后来以顾问身份,进入“乌鸦案”专案组后,他还曾跟当时的大队长江志鹏谈起,说对市局的档案感兴趣。江志鹏当时曾夸下海口,说伊辉想看什么档案,他都能搞到,可是并未兑现。

那时的伊辉,不可能知道,他心心念念找寻的档案,一直躺在市局副支队长办公室的私人资料柜里面。

猪场关门,张进九消失后,陈国华开始没日没夜的喝酒。除了麻醉自己,他无以解脱。直到伊辉悄悄以顾问身份参与办案,他才重新振作起来,鼓励伊辉找到档案,弄清真相。

他希望,当年那个女人的案子,能够重启。

骆琪举报事件八年后的这一天,他的愿望终于要实现了。只不过他并不知道,骆琪跟他不一样。那女人憎恨的人,是葛云辉。

刘明坤手写档案公开后的深夜,伊辉冲上六楼,敲开陈国华的家门,手里紧紧捏着档案复印件:“大大,那份东西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