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沉默的线索1

(一)

2018年11月初,娄东伟尸骨被发现并确认身份一周后,娄东伟老婆王月梅,带着一样东西来到西城公安分局。

那是个精致的小铁盒,里面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张手写字条:如果我出事,去老钢厂家属院我父母老房子的储藏室,那儿有两个箱子,一个保险柜。两个箱子,四百万美金,留给你和孩子。保险柜里的东西,交给市局刑侦副支队长刘明坤,密码是XXXXXX。

经鉴定,字条上的字迹,的确出自娄东伟本人。

从2015年12月26日,王月梅两天不见娄东伟,去派出所报失踪到2018年10月底,找到并确认娄东伟的尸骨,跨度接近三年。那段时间,娄东伟在警方那儿的状态为失踪。其个人银行账户虽已停用,但其家人并未替他注销。

王月梅收到娄东伟被害的消息后,去银行整理娄东伟的账户,从工作人员那儿得知,娄东伟曾在银行办理过保管箱业务。租用合同显示,该业务开办日期为2010年3月10日,签名档用的是娄东伟的私人印章。

王月梅对此事一所无知。她向银行出具了娄东伟的死亡证明,在银行人员陪同下,回家找到印章,又翻箱倒柜,最终在书房内找到一枚钥匙,跟银行持有的钥匙匹配无误后,这才打开保管箱,从里面取走一个小铁盒。

看到盒子里的字条时,她震惊万分。字条里提到的老钢厂家属院,是个房龄接近三十年的老旧小区。娄父年轻时曾在钢厂干过,十几年前搬离家属院住进新房,现如今已回乡下养老。老人搬离的头两年,那套老房子出租过,后来便一直空在那里。

看到字条,王月梅带着即疑惑又兴奋地心情,赶到目的地,才发现自己没有储藏室钥匙。门上是最普通的挂锁,锈迹斑斑,个头也不大。

王月梅找了块砖头,几下就把锁弄开了。那令她极度纳闷——就这破锁,娄东伟怎么就敢把那么多钱放这儿?那得多大的心啊!

其实不是娄东伟心大,是她自己没回过味来。老钢厂家属院现在的住户,多为老人。破败的大院,一天到晚见不到几辆车,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份快递,连贼都懒得光顾——这种地方,才是最安全的。

储藏室内的灯还能用。王月梅也不在乎房里的霉味,一头冲进去。

进了屋,她傻眼了:房间靠墙一侧立着个架子,上面放着杂物。架子内侧墙角,摆着一个方方正正的保险箱。她把杂物翻了个遍,连一分钱也没找到,接着输入密码,打开保险箱。然而箱门一开,里面同样空空如也。

王月梅郁闷至极,只好带着小铁盒,来到娄东伟被害案的主办单位,西城公安分局。

见到铁盒里的纸条,西城分局代理大队长张定一如获至宝。

听完王月梅的讲述,他立刻向副局长雷霆做了汇报。

雷霆叫张定一派人去储藏室现场,他亲自带着张定一前往市局。

市局原刑侦副支队长刘明坤,几年前被调往开发区干副局长。娄东伟留下的字条,到了现任副支队长关秀山手里。

“娄东伟死了?”关秀山很惊讶。

张定一答:“失踪近三年,尸骨刚找到,藏在老化肥厂的暖气管道里。你认识他?”

“打过交道。”关秀山凝视手中的字条,“你觉得,这事像不像开玩笑?”

张定一摇头:“字条在银行保管箱里存了八年。”

“储藏室的门锁和保险箱,什么情况?”

“锁被王月梅敲坏了。保险箱是密码锁,上面没有可疑指纹。”

“你们怀疑,钱和保险箱里的东西,被偷了?”

张定一点点头:“正因为没有可疑指纹,才确认被偷。问题是保险箱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交给刘明坤?哦,刘局。”

关秀山没回答,起身打开柜子,从里面找出一个发黄的档案袋。

他弹了弹档案袋上的土:“我只能说,答案也许就在这份档案里。”

档案名叫《关于骆琪指控葛云辉、张进九的初步调查报告》。

报告是刘明坤当年亲自整理的,现简述如下。

【报告整理时间】:2010年3月20日。

【报案人】:骆琪,女,23岁,籍贯洛城县(市),职业,按摩小姐。

【指控事由】:葛云辉以薪火生殖医院为基础,在泰国建立表面的生殖技术合作单位,通过其胞弟葛战辉组织人手,去泰国合作单位移植囊胚,掌控非法代孕产业链,以星火儿童福利院为中转站,向国外输送残障儿童(器官);燕来村养猪场存在非法器官交易及地下手术场所(猪场地下室)。

【案件状态】:未立案(仅查封了葛战辉的薪火健康咨询中心葛战辉对其辗转泰国,非法组织卖卵、代孕行为供认不讳,已交由相关分局单独处理)。

【猪场法人】:张进九。

【星火儿童福利院法人】:山下纯子(日本籍,葛云辉老婆)实际投资人,葛云辉。

【相关当事人情况】:

张进九,男,35岁,滨海市人,高中学历,早年在滨海钢厂干过工人,其后从业经历不详,2002年在燕来村投办养猪场。因无合法理由取得猪场财务账目,不能客观了解其经营状况,但从市场上了解的情况分析,其经营状况很差。张进九老婆叫柳良玉,经营私人诊所。张进九大姨子叫柳良媛,妇幼医院医生,跟葛云辉大学同学。

葛云辉,男,45岁,滨海市人,滨海医学院毕业,曾为滨海医学院附属医院胸外科主治医师,因医疗事故被炒,有海外(日本)从业经历。2002年回国创业,先后创办薪火生殖中心,薪火生殖医院,星火儿童福利院,此外,还是辉煌物流公司的实际投资人之一(该公司法人为葛战辉)。

杨攻略,男,46岁,滨海市人,初中毕业,未婚,猪场看门人兼操作病猪焚烧炉。杨攻略原名牛启来,有长期海外(日本)就业经历。1997年夏天,牛启来在日本横滨叽子区,驾驶箱货,因爆胎发生车祸,将一辆小车,撞入鹤见川河道与路面之间的斜坡,致关秀娥死亡(备注1:死者关秀娥为葛云辉前妻。被撞小车为葛云辉公司所有。车祸发生时,葛云辉在副驾驶。备注2:该部分内容,皆为关秀山事后提供。关秀娥是关秀山姐姐。)

葛战辉,略,已交由分局单独处理。

【事件起因】:

经查,骆琪曾前往泰国,从事卖卵、代孕移植等非法行为(卖卵、代孕的中间操作人为葛战辉),游走在法律边缘。2007年1月(农历2006年腊月初),其生下的孩子(康康),因客户(方华)毁约遭弃,被葛战辉送至星火儿童福利院(备注:该代孕行为的卵子取自骆琪)。作为孩子亲生母亲,骆琪通过葛战辉打听到孩子下落此后每周去探望一次,顺便做了福利院义工。2010年2月14日(春节),康康走丢。找回后,骆琪为孩子买了一款进口定位手表。2010年2月26日,康康被加拿大的布雷克夫妇领养。26日至28日,骆琪多次定位,发现孩子位置固定在燕来村一带,未发生移动,于是生出念头找过去,想见孩子最后一面。

【附属枝节】:

1、2月26日中午,布雷克夫妇去静山派出所报案,声称爬山过程中弄丢了孩子。静山景区大门监控显示,康康被一个矮胖妇女带走。该妇女用围脖遮住嘴脸,疑为人贩。

2、3月1日中午,静山派出所民警在燕来村村口草丛中,找到康康的定位手表。手表因雨浸水,毁坏。

【事件过程】:

2月28日,骆琪去燕来村找孩子,打听一天,无果,天黑时找去养猪场,被看门人牛启来轰走。回程路上,骆琪因遇到葛云辉的路虎车而生疑,遂返回燕来村,购买手电筒一支,并在养猪场找到葛云辉的车。其后,骆琪借用高脚凳翻入猪场(并将高脚凳带至墙内),巧入地下室,意外发现,那里正进行地下移植手术。骆琪陈述,其孩子康康已在那场手术中死亡,并有录音、录像为证(备注:骆琪口述录音内容见附件)。其后,骆琪逃走,因高脚凳断腿,未能逃至墙外被看门人牛启来藏进病猪焚烧炉,并于次日凌晨,躲到牛启来位于燕来村的家里。天亮后回城途中,骆琪自述,手机在公交车上被偷,后至市局我处报案。

【调查过程】:

我派关秀山等人去猪场调查,无果。且猪场已于调查当日关门搬走,次日办公室、围墙皆被拆完,病猪焚烧炉亦被砸碎,另做处理。张进九、葛云辉,及猪场其余三名工作人员(伍强,谢猛,牟云平),解释一致,说事发当晚他们玩麻将时,骆琪的确闯入过地下室,并将骆琪遗落在墙外的电脑包归还。张进九自述,其因经营不善,欲将猪场用地转包给某果汁老板,请葛云辉过去,目的是暂借星火福利院后院,用来代存猪场的几百头猪。张进九跟葛云辉之间,本无交集。张进九老婆叫柳良玉。柳良玉的姐姐叫柳良媛,跟葛云辉大学同学。他们因这一层关系而认识。

【关于调查过程的细节说明】:

1.砖头指纹。骆琪自述,那晚是看门人杨攻略,也就是牛启来救了她。但因视角问题,她起初不知道一个细节——牛启来用一摞砖头,把断腿的高脚凳垫起来,去误导张进九等人。关秀山去猪场初查,看到那些砖头(当时已经散落在草丛、水坑里),并意识到上面可能残存牛启来的指纹时,比骆琪晚了一步。骆琪当时处于激动状态,先后两次垒起散落的砖块,演示事发当晚的逃走过程,彻底破坏了可能留存的痕迹。

2.病猪焚烧炉痕迹。关秀山去调查前,那里刚烧过一头病猪,致使关秀山从炉内提取骆琪遗留痕迹的意图失败。

3.牛启来家中痕迹。在那儿未提取到任何骆琪遗留的痕迹。房间简洁、干净,是有意为之还是一贯保持,无法判断。

4.关于猪场地下室手术设备。按骆琪所言,地下室2号房内,应有成套手术设备,实际那里只有一张麻将机。如骆琪所言属实,设备必在事发当夜,被偷偷运走。事实是,猪场只有两辆适合偷运的车辆。经证实,骆琪举报那天早晨,猪场自有的普通货车,曾去五公里外,给某猪贩子送过最后一次货,另一辆私密性更强的箱货,却未使用。手术设备到底去了哪里?想不通。

5.牛启来不承认救过骆琪。上述1,2,3点,突破任何一点,都能否定牛启来。牛启来是猪场内部人员,而且猪场成立初期,就已经在那里工作。让其承认救过骆琪的意义,在于把他推到证人位置上去检举、揭发猪场违法犯罪行为。当然,这个前提,是建立在骆琪指控非虚的基础之上。

6.关于骆琪的手机。这是整个调查的核心。案子未立的情况下我发动城北多个派出所,去查找街面上的贼,并辅之以技术定位手段,说实话是背着压力的。但是我的方向错了,一直没查到正主,并且,在错过寻找失物的最佳时间段之后,再去调整方向,似乎意义不大。这时候,律师娄东伟突然提醒我,叫我查查有盗窃前科的释放犯。按照这个思路,我们抓到了刑星。

7.关于刑星。他在释放后第二天,回城的公交车上偷走了骆琪手机,本打算卖掉,未果,改主意留作自用,却因吃烧烤时跟人打架把手机弄丢。跟刑星打架的,有两个人。一个叫田有为,一个叫孙子兵,这两位都有前科。刑星供述,手机不是孙、田二人拿的。打架前手机扔在饭桌上,打架时孙、田二人都没离开过刑星视线。我们怀疑,打架时桌子被弄翻,有围观群众趁乱拿走了手机。

8.关于娄东伟。因工作关系,跟他打过几次交道。此人面上好色,但是聪明,有心机。在该事件中,他有过两重角色。一个是替葛云辉、张进九出面,对我方调查猪场提出口头警示,说是要用法律维权。另一个是帮骆琪找手机。这两件事,娄东伟均有利可图。他跟葛云辉是钓友,他们之间有无更深切的业务来往,未深挖。他接近并帮助骆琪,为的无非是一己私欲。

我们对他做过严厉警告,未成想他提出的“查释放犯”,真就挖出了刑星。是巧合?还是另有隐情?我们怀疑,娄东伟曾去监狱及看守所,有意打探释放犯消息,甚至怀疑,那部手机就在他手里。但是监狱及看守所反馈,说他没有异常。

对此,关秀山做了进一步调查,并查明,刑星被抓两天前,有个女孩曾找去刑星位于南下河的老家,打听刑星的联系方式。女孩声称,她是刑星入狱前的女友。就这件事,我们审过刑星。他说入狱前交往过多个女网友,根本不知道找他的女孩是谁。而刑星父母的描述一样有限,无法查实女孩样貌及身份。

此无名女孩,是本事件中最大的疑点之一。我们怀疑,该女孩跟娄东伟有内在牵连,但无证据。如果怀疑最终被证实,那么,骆琪的手机就在娄东伟手中。换句话说,如果无名女孩,是娄东伟寻找刑星的棋子,那么,刑星打架事件,就必然是一出戏。相应的,跟刑星打架的田有为和孙子兵,其实就是娄东伟雇佣的“事儿托”。

如果上述假设及推论成立,同时骆琪的手机里,真有爆炸性犯罪证据,那么就不难推断,娄东伟拿到手机后,要么报警,要么去敲诈勒索葛云辉和张进九。他只有这两个选择。如果娄东伟选择了后者反而会将自己置于极其危险之境地。当然,以娄东伟的智商和职业属性,他必会留有后手,保存备份证据。短期内,其威胁对象不能、也不敢对其实施灭口报复。但时间一长,结果难料。

为证实一系列假设,我们重新控制田有为和孙子兵,想从他们身上打开突破口,结果事与愿违。同时,在违背程序的情形下,我们对娄东伟银行账户,采取了一定的监控措施,未发现有异常资金汇入。另,葛云辉的私人账户和公司账户,也未发现与境外资金的关联。如果他牵涉对外输出残障儿童(器官)交易,那么推测,他应该有海外账户或第三方账户。

基于假设的调查,到此为止。

唯一遗憾的是,没有任何理由,对娄东伟本人做正面调查。

在此处,我个人再留下一个假设——如将来娄东伟出事(包括失踪、被杀及车祸等一切非正常死亡),那么,它极可能是娄东伟掌握手机秘密的一个有力旁证。作为警察,没人希望要以一个人的非正常死亡去获取真相,给公平正义一个交代,不过事情若真那样发生那谁也没有办法。

【关于骆琪口头指控的分析】:

如骆琪所言属实,并有视频、音频作为证据,那么该案性质势必极其恶劣。在其口头指控,及对视频、音频的描述中,星火儿童福利院实际投资人,葛云辉,长期以来从事违法犯罪活动。音频中的林总,显然是器官获取方。葛云辉所言,“这些年了,我从来没这么操作过”——这里的操作,显然是借用张进九猪场地下室,进行非法移植手术。器官摘取对象,为骆琪孩子康康。那么,葛云辉惯常的操作是什么?是依托福利院和非法代孕,收集残障儿童,及非法代孕弃婴,并通过未知渠道,从国外寻找客户,再通过合法领养手续,将残障儿童输出到需求者手中。

该犯罪形式,闻所未闻。在缺乏直接指向性证据前提下,难以展开实际调查,甚至难以立案(打印正文旁边的手写补充:事实上,骆琪事件之后,我们从民政部门了解到,星火儿童福利院国外领养者的数量,已急遽减少,由其最高峰时期的年领养五十余人,迅速减至个位数——该异常现象,补录于档案成文一年后)。

依据骆琪口述,张进九养猪场在该事件中的位置,仅仅是第三方非法移植场所,无从推断其是否存在其他犯罪行为。

【最后总结】:

该事件调查过程,是本人从警以来,指控性质最为严重,存在假设最多,实际证据最少,甚至为零,疑点突出,却无从下手的唯一一例。基于程序约束,且未找到骆琪手机,未能立案,实为一大遗憾。

该事件调查过程,动用了一定的人力物力,但在未立案情形下该报告或缺乏客观性,并带有强烈个人属性。故决定,该档案原件及副本,皆保存于本人办公室资料柜,仅供本单位知情同志借阅。如将来有职务交接或其他变动,资料继续留存,不建议转存市局公共档案室对外借阅。

档案整理人:刘明坤,于2010年3月20日夜。

(二)

刘明坤档案公开前一周。

暖气管道被害人娄东伟的社会关系,由张定一带队调查。

伊辉心里记挂着悬案科那几件事,便趁此空闲,带王可去小西关,查验一个设想。

关于电子眼破坏案,他找张定一了解案情时,就确定了一个基本逻辑:当年电子眼破坏者的目的,是小西关的三号电子眼。或者说破坏者的犯罪动机,直接跟三号电子眼相关。

那么具体分析,一个电子眼,究竟能给人带去什么麻烦?最直接的,无非是扣分、罚款。但是,实际考量,当年三号电子眼是管超速的。路旁的限速提示牌,白天很显眼。它拍的违章,多数发生在夜间。因为当时那一片没装路灯,夜里看不清提示牌。假设一个司机因不熟悉路况,夜里被三号电子眼扣了分,那么司机一定会长记性。也就是说,一个司机被三号电子眼连续“折磨”,反复扣分的几率很低。

退一步,就算有人,因三号电子眼连续扣分,致使心里不爽,甚至愤怒,那种情绪,有多大可能转换成犯罪冲动,进而实施?这个真不好说,毕竟每个人的性格、经济情况,都不一样。但是,张定一当年别的没多做,主要精力一直围绕交管部门,在扣分异常的司机身上,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却一无所获。

张定一当年的笨办法,帮伊辉排除了一个选项。他坚信当年,三号电子眼下发生过一个事故。那个事故本身,或后续影响,才是破坏者犯罪的动机。

三号电子眼被破坏前,那儿有没有发生过交通事故?有。查它们,是基本程序。张定一当年,把三号电子眼附近,交管部门记录在案的交通事故,都排查了。如有错漏,要么是事故发生久远,连记录都没了,要么是事故太小,压根没人报案。事故久远到记录都没了这一项不予考虑。电子眼案发生在2010年,从那往前数两年,小西关连电子眼都没有。留给伊辉的,是一个看似不靠谱的选项——事故太小,压根无人报案。

事故太小,何以演变成强烈的犯罪动机?小事故背后,会不会有大故事?有方向,无目标。

伊辉只能用最原始的法子,跟王可一起,逐一走访小西关的环卫工。

调查环卫工?王可说了一句他有生以来,最有艺术的话:环卫工跟警察很像,前者从路面缝隙里,清理污秽,后者从时间缝隙里,挖掘真相。

环卫工起早贪黑,甚是辛苦。伊辉认为,如果当年,三号电子眼附近发生过不起眼的小事故,除了向环卫工打听,再无更好的法子。换言之,如果打听不到情况,那他也没别的招了。

环卫工全部是小西关的居民,以老年人为主,少有人做够八年。

他们跟居委会要了名单,从里面找到一位“老员工”。

那人年近七旬,眼神还好,腰板也算硬朗,只是耳朵背。

面对那个老人,伊辉突然不知道究竟要问什么。

王可没考虑那么多,给老人递上烟,点上:“老爷子,我是警察,找您打听点事。”

老爷子抽一口烟:“娃子你说啥?找我买鸟食?”

王可靠过去,提高音量:“打听点事。”

老爷子点点头:“啥事?”

“您干这行多久了?”

王可重复三遍,老爷子比个手势:“九年。”

“八年前……”王可指着不远处的三号电子眼,“那附近,你有没有见到过小事故?交通事故?”

“啥玩意儿?胃疼想吐?”

王可双手用力抓头皮,挠了半天,大喊:“大爷!是交通事故!”

老爷子明白了:“交通事故啊!那你去问警察啊!”

“大爷!我就是警察!”王可拿出警官证,比划。

“你是警察,那问我干啥?逗我玩啊!”

老爷子烟屁股一丢,跟王可又要一根续上。

王可把整包烟递过去,转身对伊辉说:“颓了!这么整,不行啊!”

伊辉也没招。

吃过午饭,伊辉又冒出来一个想法。他们重新回到居委会,打听离职的环卫工人。具体说,就是2010年前后在职,现在离职的。

要求很简单,满足却有点难。居委会的人说不知道,叫他们去环卫局查。

王可甩出警官证,要求对方配合。

对方很无奈,说环卫工人不归他们管。他们那个名单,只是对本辖区内各类就职人员,所做的一个义务统计。

得到解释,伊辉和王可前往西城区环卫局。

知悉警察来意,相关负责人打了个哈哈:“别说八年前,两年前的名单也拿不出来。为什么?活不好呗!长期干的有不少,短期干的更多,人员流转快。务工名单又不是领导讲话,它随时更新,不可能有那么久远的存档!”

这怎么办?

伊辉和王可蹲在环卫局门口,抽闷烟。

他们知道,这种事让张定一来办,或许能有所收获。他俩不行一个顾问,一个小警官,级别不够。或者,叫江志鹏出面也行。可是,江志鹏肯定不干。作为悬案科科长,江志鹏现在一心盯着娄东伟被害案,压根未把那些鸡零狗碎放在心上。

他俩琢磨得很对。想到江志鹏时,江志鹏就给王可来电话了:“在哪儿?啥?查电子眼案?吃饱了撑的?张定一扔下的烂摊子,查个屁!赶紧回来,去查娄东伟的社会关系!不要什么线索,都落到张定一手里!还有伊大顾问,你们一起去!”

江志鹏一个电话,就把他俩一下午的时间预定了……

然而伊辉不死心。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他赶去小西关,看到环卫工在路边干活,便上前攀谈。

昨天已经确认,在职工人中,仅有一个大爷的工作时长,超过八年。他此次来,是打听在职者的前任。他这个新想法,有其道理。因为环卫工若是不干了,必然会跟接替者交接,说明白自己的清洁范围。小西关的工人,基本都来自附近村子。旧工人跟新的接替者,十有八九本就熟悉,最起码彼此认识。

伊辉这个想法,很快得到了反馈。

小西关范围不大,目前共有七个环卫工。他买了若干早点,一人给一份,并逐一交谈。一早上的功夫,打听到五个老员工的名字,其中有一个比较特殊。

他打听的对象,是个六十多岁的大娘,姓刘。

三年前,刘大娘的老伴黄文炳跌倒骨折,无法再从事环卫工作便由刘大娘接替。刘大娘说,在她接替老伴前,黄文炳干那份工,已有六七年时间。

打听一圈下来,总算没白干。尽管无法确定下一步是否有收获伊辉还是找到居委会。在对方帮助下,他得到四个地址(黄文炳的已经有了),逐一拜访过去。

第一个目标,是个五十来岁的妇女,2013年干环卫,三年后辞职,时间对不上。伊辉再问她的工作前任,对方说那位是她邻居的老人,已经去世了。

第二个目标,是个空巢老人,独居,2010年就干环卫,三年后离职。

伊辉耐心询问,提的问题很简单:在老人环卫生涯中,有否留意三号电子眼附近的小型事故,比如汽车刹车压死猫、狗,或货车急刹车致使货物脱落,诸如此类。

他未料到,那位老人头脑异常清晰,竟一语点破,说他是为当年的电子眼破坏案而来。

伊辉大惊,很干脆地承认。

老人说:“那个(电子)眼,的确讨人嫌。不怕你笑话,当年我趁天黑,没少在那根杆子下面撒尿。”

伊辉哈哈大笑。

老人接过伊辉的烟点上:“它被搞之后的一大早,我去上工就知道了。监控杆子都没了,被交警拉走了。杆子下头有金属碎茬,估计是被炸断了。”

“没错。炸药藏在检修门里。”

“嗯!后来又竖起来了,连路灯一块儿。路灯一竖,违章就少了,没人嫌它了。你看看,多简单的事嘛!”

伊辉附和。

老人“吧嗒、吧嗒”抽完烟,又拿一根续上:“你说得那些事肯定有。哪条路上,还不压死个小猫小狗?哪儿没有剐蹭?”

伊辉才要说话,老人一摆手:“我明白,你指的是那种,因为急刹车搞出来的事故,对不对?那个电子眼它限速,你车子八十开着到它那儿就得三十。你不提前注意,就得急刹。急刹闹不好,就有小事故。你娃是不是这个理儿?”

伊辉竖起大拇指:“您老有一套!”

“屁!老子年轻时干过侦查兵,上过越南战场!”

“牛逼!”

老人翻了个白眼:“你们早干什么去了?当时一发生,就该围绕车管所搞调查!”

“该查的都查了,没用。”

老人板起脸:“我不是说查违章,是说查监控!”

“那时没有云端。正常监控,存储期不够长,未处理的交通违章监控录像除外。2010年往前半年的小事故,监控就查不到。”

老人不懂,也不理会“云端”二字:“这么查就有用?就算我脑子里放电影,有一些印象深刻的小事故,也不记得事故车车号,更不可能记得司机们啥样。你说有啥用?”

伊辉沉默,凝视着手中的烟燃尽。他不得不承认,老人说得很对。本质上,他在做无用功。那一刻,他心里有点酸,甚至有点厌烦自己的自以为是。

老人拍着他的肩,仿佛已看透他的心思:“其实,你的方向是对的。那个搞电子眼的人,一定不是因为超速违章。相反,我觉得,他就是因为避免违章,急刹减速,弄出来一个什么事。那件事,给他带去很恶劣的后果。比如,车里有古董,因为急刹摔碎了。”

伊辉“啧”了一声。老人的比方,比他的比方好多了。

老人点点头:“你得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事,即使方法对了也没用。小伙子,散伙吧,别查了。尽了力,问心无愧就好!”

伊辉告别老人,去找下一家——把事情做完吧,他想求个心安。

第三个目标家里没人。邻居说,那位老人在老伴去世后,搬到城里跟孩子住一块儿了。

第四个目标七十九岁,是那些环卫工里头年纪最大的。那位老人重病在床,稀里糊涂,连自己家人都认不出来。

秋风萧瑟。伊辉心中生出一股难言的失落。

还有最后一个目标,拜访完,就这样结束吗?

他快步走向黄文炳家,中间迅速调整精神状态。他已经空着手见了好几位老人,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于是从路边买了两箱鸡蛋。

时近中午,刘大娘已经下工,再次见到这个给他买早餐的年轻人,很是热情。

“小伙子,老头子在里屋。你要打听啥事?”

黄文炳听到动静,牵动门绳把门拽开。他的腿骨折过,已不能下地活动,此刻正依靠在沙发上听收音机。

伊辉放下鸡蛋,向老头问好。

刘大娘急忙摆手:“你不是公安局的吗?打听事你拿啥东西啊?不要!不要!”

黄文炳人瘫了,声音仍然洪亮:“人家拿都拿来了!你再叫人拿回去?累不累啊!你个老娘们儿,啰嗦什么!”

刘大娘一跺脚:“死老头子!”

黄文炳不理会刘大娘,拿出烟沫和卷纸放在茶几上,隔着门口问伊辉:“公安局的?找我有事?”

“打听点事,跟当年那个电子眼相关的。”

“等等,我听完这段书。”

“死老头子!”刘大娘白了一眼老伴儿,问伊辉,“那个电子眼的事,还没完呐?”

“一直没抓到人。”

“哎呀!这都八年了,怕不好办呐!”

“该走的程序还得走,死马当活马医吧。”伊辉有点尴尬。

“你们公安局办不了的事,跟个老头子能打听出什么来?”

伊辉嘿嘿一笑:“走访嘛!基础工作。打比方,要是猫、狗会说话,我们也要找它们问一问的。”

听到这个比方,刘大娘把脸一沉。伊辉反应过来,赶紧道歉。

刘大娘说:“那就早访啊!八年前出事,也没见个穿制服的,来访老头子!”

这时候,黄文炳说话了:“那个谁,屋里聊吧!”

伊辉抱着凳子进到里屋。

黄文炳把卷好的纸烟递给伊辉。

“老抠货!来客人你还拿卷烟!”

刘大娘从茶几下摸出一盒玉溪,丢在桌上。

黄文炳朝着老伴儿翻了个白眼。

伊辉掏出自己的烟递给老头,然后点上纸烟吸了一口:“够劲。”

黄文炳得意地笑了。

伊辉问:“您老环卫干了多久?”

黄文炳点上伊辉的烟,顺势把烟盒揣兜里:“06年到15年,将近十年。”

“老环卫!”伊辉凑近对方,“那个电子眼的事,你肯定知道吧!”

老头点头。

“2010年4月以前,围绕那个电子眼,你有没有印象特别深的事?”

老头一晃脑袋:“那咋说嘛!”

伊辉提醒他:“比如车祸什么的,事看起来不大,没报警的。”

老头闷头抽完一根烟,才道:“这么说吧。那一片,急刹车挺多。尤其太阳刚下山,我下工的时候,还有太阳才露头,我上工的时候。一早一晚两头,那块限速三十的牌牌,看不大清。”

伊辉点头:“您好好想想,有啥具体的事。咱就随便聊聊,完事我也收工了。”

“具体事……”黄文炳又点起一根烟,“有一回,我亲眼看见一辆拉钢筋的货车,一个急刹,搞的两根钢筋滑出去,差一点,就戳到一个人眼里去!好不吓人!”

伊辉竖起大拇指:“记性真好!还有吗?”

黄文炳扯起嗓子冲着屋外喊:“老婆子,那个小盒子,你还记得不?”

刘大娘进屋:“什么盒子?”

“化妆盒呗!当年我送给孙女那个!”

“吆!还有脸说!”刘大娘抄起手,往伊辉跟前一坐,“当年这个老东西,从外面捡来个化妆盒,正好碰到孙女考试考得好,就把它送给孩子当奖品。你说,有这么抠门的爷爷吗?”

黄文炳一拍茶几:“那一回,我还给孩子买了新书包的!”

伊辉问刘大娘:“化妆盒怎么回事?啥时候捡的?”

刘大娘问黄文炳:“哪年来着?”

黄文炳挺直上身:“2009年,端午节!孙女月考放假,孙子满月,晚上喝的满月酒!你是一脑门浆糊!”

“你记得清,喊我进来做什么?”刘大娘起身走了。

黄文炳烟瘾不小,又从伊辉烟盒里取了一根。

伊辉给他点上火,才问:“盒子从哪儿捡的?事故现场吗?”

黄文炳说起往事:“那天中午,我加班。没办法,总有人不自觉,把粽子皮扔得满处是。我正扫地呢,听到电子眼那‘吱’一声。嘿嘿!不用抬头,我就知道是个急刹车。我停下来,点根烟歇会儿看到一辆出租车驶过电子眼,往前开了一段,慢悠悠停在路边。”

“那辆出租急刹?是不是追尾?”

“没追尾。它减了速,开出去一段停了车。过了一会儿,司机下来,绕到右侧后座。我看了一会儿,就明白咋回事了。后座上有个年轻女娃,头破了。十有八九,是急刹车撞的。司机绕到后座车外,帮女孩处理伤口呢,纸巾就丢在他脚下。车子开走后,我过去打扫,看到纸巾上有血迹。后来,又在不远处看,看到一个化妆盒。”

“什么样子?”

“圆形,天蓝色,底下有个暗扣,一按就弹开。里面一半是个小镜子,另一半上嵌着很多小方格,那里头的粉粉沫沫,撒了一地。”

伊辉轻叹:“那玩意儿,跟你看到的事故没啥关系吧!”

“说啥呢?怎么就没关系?”老头一瞪眼,“化妆盒,是车上那个女娃的。”

“为什么?”

“外壳上有个大头贴嘛!跟车里女娃一模一样。”

“哦?你离出租车多远?”

“也就十来米。”

“您老眼神还好?”

“废话!当时我就琢磨了,肯定是女娃在车上化妆,结果车子急刹,把那个盒子甩到了车外。”

“没碎?”

“没。”

“为什么?”

“我哪知道。它不是圆的嘛,估计它落地后,像直立的硬币那样,滚出去的。”

“您老高见!”

“狗屁!”

“那个化妆盒……还在吗?”

“你说呢?”

伊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从昨天到现在,一天半,他就打听到这么一件相对完整的事情。然而不管从什么角度看,他都在做无用功。先前那位干过侦察兵的老者,说得没错。有些事,即使方法对了也没用。

真相是这个宇宙的一部分,倘若它湮没在所有人视线之外,即为悬案。只能这样了,那就这样吧。

伊辉站起来,把该问的补充完:“那个女孩长啥样?”

“那谁记得。”

“她伤到哪了?”

“额头?”

“好像是。”

“严重吗?”

“不知道。”

“司机长啥样?还有印象吗?”

“不知道。”

“车牌号呢?”

黄文炳点上烟,把打火机重重地丢落:“你小子消遣我呢?”

伊辉辞别黄文炳,往回走,路上接到雷家明打来的电话。

雷家明说他今晚过生日,约伊辉去吃饭。

(三)

雷家明,报社记者,伊辉大学同学,西城公安分局副局长雷霆的儿子。

自“乌鸦案”告破后,雷家明去市局的次数明显变少。在那个案子中,他失去了童年时期的好友白玉城,同时见证了人性中最隐秘、阴暗的部分。那令他对刑案产生了某种排斥情绪,反映到报社工作上,就演变成拒绝利用“雷副局长儿子”的身份,去打听各类社会案件的内部信息。换言之,他现在,对案子没那么多兴趣了。

雷家明约伊辉吃饭,少不了叫上王可。

跟雷家明一起的,是其所在报社主编,叫金生水。

金生水四十来岁,脸型方正,戴眼镜,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个做事情严谨的文化人。

饭间闲聊,雷家明这才得知,分局搞了个悬案科,专门处理历史遗留的鸡零狗碎问题。

他劝伊辉离开那儿。毕竟伊辉是顾问身份,来去自由。

伊辉不答。

雷家明讥笑他:“‘乌鸦案’结束了,你这种身份悬下去,有意思?回原科室吧!泡个妞,该干啥干啥。你也老大不小了!”

伊辉还没说什么,王可先不乐意了:“顾问怎么了?顾问就不能泡妞?”

雷家明顶回去:“滚一边!悬案科再边缘,你也有编制。辉哥有吗?”

王可拍着桌子:“辉哥编制在分局宣传科!咋了嘛?”

主编金生水并不插言,静坐一旁,听年轻人扯淡、斗嘴,吃一粒花生酌一口酒,显得异常自在。

伊辉赶紧给那两位敬酒,止息争吵,挑起新话题:“明子,老化肥厂暖气管道里,整出一副尸骨。你知道吗?”

雷家明一愣,随即淡然道:“把人整暖气管道里弄死?手法挺新颖啊!不过也算不上多狠。”

“怎样算狠?”

雷家明挠了挠头:“南大那个,公认的吧!咱们这儿,我知道的,也就‘二沈案’。”

雷家明说起“二沈案”,伊辉并不意外:“关于‘二沈案’,我从网上看到过一篇报道,题目是《她们,不仅仅是冷冰冰的被害数字,还曾是怒放的花》。那篇报道,当年就是出自你们报社吧!”

一听这个,雷家明顿时来了兴致。

他指着旁边的金生水,抬高嗓门,说:“正主就在眼前!这位就是报道作者,当年我们社头笔,现任主编金生水同志!那篇报道独辟蹊径,十分精彩。当时一发出来,全国媒体纷纷转载!网民点赞无数!牛逼不?”

“就牛逼!”雷家明高高仰着头,“大部分媒体写事故,写案子,都是一根筋——正面入手,还原事实,被害人一笔带过,也就是个数字。那个报道角度不一样,它专门写被害人,还原她们的人生有温度,有思想,有关怀,社会警醒度更强!当年一出来,火得一塌糊涂!只不过,可惜了……”

王可垫话:“可惜啥?”

“‘二沈’搞出十三宗血案,杀了十二个,只有一个活了下来。那个系列报道呢,计划制作十三篇。头篇,写的是活下来的那个女人。从第二篇起,就按时间顺序,一个被害人一篇。可惜到最后完成,却缺了一篇。”

当年那个系列报道,伊辉和王可都看过。作为读者,他们知道一共十二篇,但肯定不会细想,策划者的初衷,其实是十三篇。就算他们知道,“二沈案”算上骆琪,共有十三个被害人,也不会去好奇报道为什么只做十二篇。现在听雷家明提起,他们才意识到其中有隐情。

“其实,是纪实文学报道上的遗憾!你们两位,土鳖,能理解吗?”雷家明扫视着伊辉和王可。

那两位撇了撇嘴,没吱声。

雷家明的领导在座,他们给雷家明留足了面子。

雷家明很满足,继续侃侃而谈:“一个客观、完整、具有人文关怀,或者站在意识形态角度,引导社会正能量的纪实文学报道,是可以名留史册的!比如魏巍同志的《谁是最可爱的人》。我们的《她们,不仅仅是冷冰冰的被害数字,还曾是怒放的花》,具有很高的社会责任感,普法和警示效果没的说……”

王可忍不住了:“真费劲!到底缺了哪一篇?”

金生水稳坐一旁不吱声,喝一口小酒,就咂一下嘴,样子陶醉极了。

雷家明跟金主编碰了个杯,才说:“计划的第七篇,遭到被害人家属强烈反对,坚决不愿报道面向社会,透露被害人隐私。”

“第七篇?”

“别打岔!”雷家明狠狠白了王可一眼,“当时我们金主编,据理力争,还找了地方上的领导去做工作,后来又申请了一笔款子给对方。可是谁也想不到,对方收下后,却带着钱去了法院,搞得老金很被动,差点惹上官司。哎!第七篇不能发,就只能把后面的篇章,往前顺延……为此,主编颓了挺长时间。对吧?老金。”

金生水微微一笑:“每篇报道,都有自己的命数。我颓个啥子嘛?犯不上。”

伊辉和王可皆言:“可惜!”

“是的!要知道,当年老金为那个系列报道,可是花了太多太多精力。据说光资料,就占了半间办公室。就连回到家,老金也是抱着那些女孩的资料睡。那些女孩子的照片,都美得很,惹得主编夫人不高兴,差点闹离婚……”

雷家明话锋一转:“直到今天,那十二篇报道,还保存在社里的优质文库首位,供刚来的小年轻学习呢。”

伊辉盯着碗筷呆了片刻,才说:“活下来的那个,叫骆琪。”

雷家明接话:“报道里化名陈**,内容我熟的。”

伊辉说:“除了骆琪,还有一位叫金科,也就是把骆琪撞残又送她入院的人。若不是他撞到骆琪,那女人或许就能跑掉,去报警了……”

“撞了人,送院,那是基本的担当啊!”王可说,“只是想不到,他和那个骆琪,还有后续发展。”

“后续发展?”雷家明生起好奇心。

“档案记载,金科当时是滨海医学院附属医院生殖中心医生现在干烧烤呢,烧烤摊主是骆琪。我和辉哥亲眼见到,他们在一块儿。”

“无趣!我当什么稀奇事……”雷家明很失望。

金生水听得很认真,却不插话。

过了一会儿,话题告一段落,三个年轻人很快扯起别的。

金生水本来很愉快的,人家聊起别的,他不免失落起来。

他长叹一声,就主导了话题:“其实,金科跟骆琪早就认识,他们都曾是滨海医学院的学生。只不过,骆琪读了几个月就退学了。她那段大学生活,警方档案里肯定没有。”

他一开口,就成了焦点。

他享受着三位年轻人的目光,点上烟,慢悠悠抽一口:“小雷没说错,当年策划好那个系列报道后,我对二沈案所有被害人,做过详细的调查了解。十三个女孩,包括骆琪,每个人的生活经历,都很丰富。做第一篇时,顺带着了解过金科。”

伊辉问:“骆琪和金科年龄有差距,他们怎么会认识?”

“他们都在黑瞎子洗浴中心打过工。骆琪家境差,金科当时患有严重的尿毒症,他们都需要钱。”

“哦?你那篇报道,可没提他们早就认识的茬。”

“金科不让说。报道里,我连他名字都没提,只把他作为撞人又救人的好心人,一笔带过。头篇报道的主角是骆琪,否则按他的尿性,是不许我把他写进去的!”

雷家明叹息:“那还真是巧!两个早就认识的人,一个把另一个撞了,致使沈氏兄弟逃离,不敢留在滨海作恶。”

金生水悠悠吐出烟柱:“冥冥中自有天意。”

伊辉拦住还要接话的雷家明,提出不一样的关注点:“金科什么尿性?为什么不许你把他写进去?”

这时候金生水电话响了。他老婆在电话里发飙,叫他赶紧回去给孩子辅导作业。

金生水挂断电话,对伊辉说:“其实,缺失的那篇报道,正是金科造成的。那篇报道的主角,是金科的妹妹,金兰。”

金生水重重地点头。

“没想到啊!”伊辉指间翻转着烟卷,思维充分调动起来,“可是,金科为什么那么敏感?既不让你在头篇提他的名字,也不允许你写金兰的事?”

“哎!客观而言,那个系列报道的角度,出发点,都是绝对善意,没有半点‘吃人血馒头’的成分在里面。她们被害了,可她们不是数字!她们都曾是活生生的人啊!而且个个都是一生中最好的年纪!对一个健康的社会来说,这是多么痛的代价!生命越美好,人们对罪恶的谴责,也就越强烈!是不是这么个道理?所以,我才另辟蹊径,去写她们的故事!当时,地方领导做工作,连金科父母都同意的,可他金科,就是坚决不从。留下我申请的款子吧,却又带到法院去,给我找麻烦,说我贿赂家属……总之一句话,生怕我暗中把稿子操作出来……我至今也搞不清,他那么坚持,到底是为什么。”

雷家明搓着下颌,道:“莫非性格问题?还是说,他难以面对金兰的经历?”

“可能两者都有吧。”金生水说,“问题是,人已经被害了。凶手呢,也毙了。所有被害人家属,连死亡都面对了,逃避被害人过去,还有意义吗?就算不让我写,他放心里面,就能逃避的了吗?”

伊辉问金生水:“金兰的经历,有多不堪?”

“跟其他被害人一样,也是小姐嘛,漂亮,没什么特别之处。”金生水停顿片刻,补充道,“非要说特别的话,有一点,倒是与众不同。”

“什么?”

“她一毕业,就主动入行做小姐了。那之前,她本是有机会做空姐的。”

“啊?空姐?从空姐到小姐?这反差……为什么?”

“因为一道疤。”

“一道疤?”

金生水看了看表:“金兰毕业前,通过了某航空公司的空姐选拔,在其学校人尽皆知。2009年端午节放假,她延期一周返校时,脸上莫名多了一道疤,空姐也就干不成了。”

“2009年?端午节?脸上多出一道疤?”

伊辉呆呆地望着金生水,手一抖,筷子夹着的肉块落了地。

他立刻联想到,今天在黄文炳那儿打听到的事。

“确切地说,是右侧眉骨受伤。”

“怎么伤的?2009年端午节,她去哪了?”

金生水倒扣了杯子,双手一摊:“改天聊吧,家里母老虎等着呢。”

(四)

当晚回到宿舍,伊辉上网查找当年那个系列报道,找到第一篇发现里面果然提到骆琪在医学院就读、及打工的经历,只不过没写明工作地点,更没提金科曾跟她是同事。整版内容,只是在案发当夜把金科简化为一个撞人后救人,不逃避责任的好心人而已。此外,报道里还重点描述了骆琪的家庭状况,以及骆行渐冻人的治疗过程。

看完报道,他去办公楼找张定一。

不出所料,作为娄东伟被害案的实际负责人,张定一果然熬夜值班,虽然那未必有实际意义。

伊辉一进办公室,就问:“张队,当年‘二沈案’的被害人名单,有吗?”

张定一愣住:“干什么?”

“三两句说不清,就想看看名单。”

“公安部定性结案,凶手枪毙七年多了,看个屁的名单。”

“我没别的意思,就想验证一件事。”

张定一掐灭烟,一张嘴,报出来十三个人名。

清晰地听到“金兰”二字后,伊辉才反应过来。敢情作为那个案子的参与者,所有被害人,张定一熟记于心。

背完人名,张定一重新点上烟,问:“验证什么?”

伊辉没接茬,反问:“有档案吗?二沈案档案。”

“档案?没有!”

“不能吧?一点没有?”伊辉不死心。

张定一忍着不耐烦:“沈氏兄弟,不是我们抓的。我们参与,只是协助,一切资料最后归档,都得给人家。”

“那个金兰,有印象吗?金科的妹妹。”

“金兰?金科妹妹?”张定一心思都在娄东伟的尸骨上,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撞骆琪,又救人的司机。他妹妹叫金兰。”

张定一“哦”了一声,他和伊辉不在一个频道。

“金兰右侧眉骨上,是不是有疤?”

“眉骨?疤?”张定一皱起眉头,“人被‘二沈’分尸,碎掉了,那谁知道!”

“算了!”

伊辉再未多说,道谢,离开。

张定一挠了挠眼角,没明白那小子到底验证了什么。

第二天一早,伊辉到报社去找金生水。

关于八年前的“二沈案”,警方视角跟金生水截然不同。前者重在案情本身,后者则在案情基础上,重点关注被害人生前个人经历。

正是源于这个区别,当金生水提起金兰的“特别之处”时,才引起了伊辉的警觉。“端午节放假”,“眉骨多了一道疤”,“空姐变小姐”,这几个描述,让他不得不跟黄文炳讲述的小事故联系在一起。这种联系,是基于巧合的自以为是吗?事实究竟如何?尚需验证。

再有就是,金科当年,为何强烈抵触金生水的报道?带着诸多疑问,伊辉在报社门口,等到了金生水。

金主编记性不错,一口叫出伊辉的名字。

伊辉直述来意,说要看看金兰当年的资料。

金主编不解:“只看金兰的?因为昨晚的话题好奇?还是……”

“不是好奇!”伊辉也不藏着掖着,“我怀疑,当年电子眼破坏案的线索,就在你的调查资料里。”

伊辉点头。

“有意思!”金生水不停眨眼,“那个案子的线索,怎么会在我的调查资料里?”

“仅仅是怀疑。”

“那这个事巧了!如果真查到什么,你得好好感谢小雷啊!是他组织了昨晚的饭局!”

伊辉点头:“其实,金兰的经历是既成事实。电子眼破坏案是悬案,警方肯定不会放弃。如果两者真有联系,即使没有昨晚的巧遇我相信,以后也一定会被有心人查出来!”

这是个谦虚的说法。如果没有他对环卫工人的基础调查,那么关于金兰经历的那些调查资料,便没有意义。

“有趣!”金生水引着伊辉上楼,边走边问,“看电子版还是纸质资料?资料都在我家储藏室里。电子版嘛,在旧电脑上,整理后相对简略些。”

伊辉选择电子版。

金生水驻足,一拍脑门:“等我上楼打个招呼吧!旧电脑在家里。”

“这样吧!”伊辉抛出来承诺,“如果真查到线索,我把你引荐给西城分局原刑侦大队长,江志鹏。如果电子眼案破了,你跟他商量,由你们社做独家报道。”

“你小子倒机灵!”金生水笑了,“到时候再说吧。我们有你们雷局的少爷呢,还怕抢不到独家报道?”

伊辉等了片刻,金生水下来。两人各自开车,同往目的地。

半小时后,伊辉打开了金兰生前的资料。又一小时后,他从中梳理出如下事实——

1、2009年3月,金兰体检过关,通过了某航空公司空姐选拔。该选拔参与者上千,通过者仅两人,金兰之外的另一个,叫葛菲。

2、2009年端午节,金兰从A市乘客车到滨海,探望他大哥金科。此条信息,来自金兰同宿舍好友关媚。那次金兰出行,是关媚送她上车的。

3、2009年端午节后一周,金兰返校拍毕业照。同学意外发现其右侧眉骨上方,多出来一条形若卧蚕的疤痕。当时疤痕刚刚愈合异常显眼。几天后,金兰接到航空公司通知,对其进行体检复检,进而被刷下空姐名单(金生水备注:所谓复检,定是有人暗中嫉妒,将金兰新添伤疤之事,透露给了校方或招聘方;其结果不言而喻,一道疤毁了一个人的前途;或许此事,才是金兰走上失足女之路的直接导火索;换言之,若无那道疤,她怎会成为沈氏兄弟的刀下亡魂)。

4、2009年夏,金兰毕业后,即前往A市蓝调休闲会所上班(备注:该信息来自警方)。

5、金兰在会所上班一事,其父母及大哥金科,均不知情。她一直声称,自己在某广告公司上班。2010年中秋节,金兰未回家过节。金科与之联系不上,遂前往A市寻找,后报案失踪。及至2011年4月,金科从警方处获悉金兰遇害。

7、金科换肾一事,是骆琪从中操作,并得到骆琪父亲骆东国、母亲费成芳默许。由此事追根溯源,了解到金科跟骆琪早有交往。高考后,骆琪在滨海医学院读了三个月后辍学。开学前的暑假,及读书期间,她曾在黑瞎子洗浴中心打工,并认识了同在那里打工的金科。

骆琪和金科的交往,在滨海医学院是个颇有名的“梗”,叫“**床单”。做该调查时(2011年),医学院内网论坛上,还挂着一篇帖子,名字叫《一个尿毒症男人的自白》。那个帖子从2005年冬就挂在那里,说的是骆琪因被一个男生追求,致使男生前女友由嫉生恨,展开报复,拿骆琪在洗浴中心打工一事,大作文章,污蔑她在洗浴中心卖**,进而PS骆琪裸照,甚至雇人发帖,造谣曾买过骆琪的春,等等。骆琪退学的真正原因,是家庭的经济状况。退学前,她曾找金科过夜。金科不了解内情,拿着骆琪的**床单,到教室为其正名(金生水备注:牵扯到金科的事件,需谨慎操作,若引用,务必先征得本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