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最佳刑辩:收获1

(一)

冯子君回滨海这天晚上,骆琪前往燕来村,去找杨攻略。

猪场关门,杨攻略成了闲人。见骆琪突然上门,他神色很是平静,似乎早料到她会来。

一进屋,骆琪抬手就是一巴掌。

杨攻略一把攥住骆琪的手腕,重重哼了一声。

骆琪挣脱开,声音不带一点温度:“你救过我,我没出卖你。可你为什么对警察撒谎?”

杨攻略似乎无话可说,弓起腰去收拾碗筷。

骆琪追上去:“为什么?我孩子明明被他们害死了!你良心叫狗吃了?”

杨攻略不言语,收拾完东西,走到门外张望。他很小心,生怕外面有警察。

“什么人啊!我是一个人来的!我没出卖你!”骆琪嘲笑他。

杨攻略慢慢关好房门,才说:“我良心叫狗吃了,能救你?”

“我没求你救我!”骆琪逼视对方,“就因为你撒谎,案子到现在都不能立,只能眼看他们逍遥法外!这就是你的良心?”

杨攻略垂下头去:“就算我承认救过你,能有什么用?能证明什么?能证明地下室里的事?”

“你还有理了?你可以向警方坦陈一切啊!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杨攻略坐下,盯着一个角落发起呆来。

“你说话啊!”“你也有亲人吧?你有脸面对他们?”“你还有机会,跟我去公安局坦白吧!”

骆琪一句接一句,越说越激动。

“呵呵!”杨攻略轻蔑地一笑,“你身上有窃听器吧?”

“啥?窃听器?”骆琪愣住。她还真没想过,要带个窃听器。不是说,她没那个脑子,而是在她心里,杨攻略救过她。对有恩于她的人,她不想耍心眼,一心认为上门讲道理,能说服对方。

然而杨攻略根本不信任她:“昨天有人上门查户口,你真以为我不知道?那是警察耍手段,来找你的指纹!”

骆琪一听这话,来气了:“怪不得他们说,你家干净得不像话!你是成心的吧!”

“所以,把窃听器拿出来吧!省得我动手!”

“窃听器!窃听器!呸!搜!你自己搜!”骆琪展开双臂。

杨攻略冷冷盯着骆琪,没动。

“不好意思搜,是吧?”

骆琪拿起脸盆接满水,就要往自己身上倒。如果她身上有窃听器,沾上水也就失效了。

杨攻略愣了一下,夺下脸盆,顺势摸了骆琪的上下衣袋。

他这一摸,还真摸出来一样东西。那是个小玻璃瓶,容量不到200毫升,上面还贴着辣椒油的纸贴,里面装着淡黄色**,一看就不是辣椒油。

杨攻略冷着脸问:“这是什么?”

“汽油!”

“汽油?你想干什么?”

骆琪从裤袋里摸出个打火机:“这次来,就是要逼你去跟警察坦白!不去也得去!你要是不从,我就把汽油泼你厨房里,点上……”

“你……”杨攻略无语了。这个女孩考虑得很全面,有备而来,只不过要是放火威胁人,这点汽油怕是远远不够。

骆琪跺脚:“我总不能抗一桶汽油来找你……那不是重点!我不想,也没能力伤害你。你自首吧……”

杨攻略突然打断她:“上次我怎么说的?你忘了吧?我说过,报警没用。我叫你离开滨海!是你自己把事情搞复杂了!”

“报警没用?”骆琪好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上次杨攻略说过报警没用吗?她只记得,对方叫她赶紧离开滨海。

杨攻略反问:“有用吗?立案了吗?”

“那是你不配合警方!还有,我……”

她及时闭嘴,还是不想把手机的事说出来。

“其实我说的没用,不是指没立案!”

杨攻略紧握着拳头,仿佛在做一个重要的决定。

“那是什么?你倒是说呀!”

骆琪急得走来走去,不小心把暖瓶踢翻了。

杨攻略默默收拾完破暖瓶,叹道:“其实我想说,猪场真正的老板,不是张进九!”

“什么?不是张进九?那是谁?葛云辉?”

杨攻略摇头:“不是他!猪场成立第一天,我就来了。八年了。那晚的事,是葛云辉第一次跟猪场合作!”

骆琪怔住。她知道杨攻略不会乱说。那晚在地下室,她听到过类似的表达。当时,葛云辉对那位林总说,他从来没这么操作过。

杨攻略烧水泡茶,手指微微发抖。

骆琪说:“我知道!他们的路子不一样!葛云辉是通过福利院把残障儿童输出到国外去,应该是搞器官移植。猪场这边我不清楚只知道有个手术室。”

杨攻略惊讶极了:“我都不知道葛云辉究竟搞什么业务,只知道他和张进九,暗地里有交往。你怎么会知道?”

“那晚,他和一个姓林的谈价,说了许多。我全听到了!”

“你确定?”

骆琪点头。

杨攻略把茶杯一个个摆正,以此缓解内心的不平静:“你知道的越多,也就越危险。”

“不用替我操心,是你想得太复杂!”

杨攻略哼了一声:“既然你知道手术室,那应该不难猜到,猪场做的,其实也是器官生意。”

骆琪用力呼出一口闷气。藏在焚烧炉里面时,她就已经这么设想过。

杨攻略似乎知道她的心思:“那个焚烧炉,的确是烧病猪的。可是,那只不过是个掩护。它真实的用处,是烧人。”

“烧……烧人?”

一阵强烈的呕吐感袭来,骆琪赶紧捂住嘴。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躺过的那个密闭空间,居然是用来……

紧接着,她心里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她想起前天上午,关秀山曾打开过焚烧炉的盖子,还查看过炉子后面的一个塑料箱。当时张进九说,那天早晨刚刚烧过一头病猪。

想起这些,她打了个寒战:“难道康康已经被……”

杨攻略点点头:“那孩子的尸体,的确已经烧了,就在烧那头猪之前。我干的!”

“你……”骆琪顺手拿起一杯热茶,泼到对方脸上。

“烧剩的东西喂猪了,什么证据也没有!”杨攻略呲着嘴,抹了一把脸,“现在你明白了吧?我为什么不配合警察?你那是叫我去死!”

“你……不是人……畜生!”

杨攻略毫不在乎对方的叫骂:“有没有证据可供提取?也许有!只不过现如今,办公室、地下室都拆了,炉子也被砸烂卖了废铁,不给立案调查留一点痕迹。你总该死心了吧!”

骆琪身体软下去一截,像是被抽了筋骨。

杨攻略挑衅道:“话说回来,猪场真正的老板不是张进九,知道我为什么提这个茬吗?”

骆琪胸间剧烈起伏,远未恢复平静。

杨攻略道:“以张进九的性格、秉性,操作不了这个盘,我很了解他。他背后一定有人!张进九是草,那个人是根!草倒下有什么用?根还在!”[此段同样血腥暴力,直接删除或影响角色塑造,可适当删改。]

骆琪不自觉地搂住双肩:“你也只是怀疑吧?”

杨攻略不言语。

“查张进九的通话记录不行吗?”

“通话记录?都是不记名电话卡,查个屁!”

“警察没你说得那么不堪!”

杨攻略不理她,像犯了癔症似的,小声自语起来:“那个人是谁跟我有屁关系?我才不在乎。我怕……我怕葛云辉……我恨……”

他的声音实在太小,小到只有自己能听到。

骆琪猛然意识到,她正接近一个可怕的秘密。

她努力冷静下来,挪动椅子靠近对方:“你嘟囔什么呢?什么叫把人从全国各地弄过来?”

杨攻略一晃,回过神来。

他挪了挪身子,拉开跟骆琪的距离:“我只知道,那些人里有孩子,有乞丐,有流浪汉,有来自农村的傻子,也有醉酒躺在路边,被‘捡来’的正常人……弄过来,关到地下室的小黑屋里去。”

骆琪紧咬嘴唇,仿佛在听鬼故事。

“比如流浪汉……你家乡的某些角落里,应该有吧?你注意过吗?忽然有那么一天,流浪汉消失不见了,可是,根本没人把那当回事!算了,不说这些!”

骆琪眼睛睁得老大,一个字也说不出。

杨攻略冷笑:“卖一个是一个!不是所有器官,都能联系到合适的买主!但凡卖出去的,在手术前就要提前联系好,让买主们过来上手术台,各取所需!”

骆琪的脸白得像纸,口气却咄咄逼人:“那你更应该配合警察把他挖出来!”

“我烧过那么多人呐!”杨攻略苦笑,“我虽孑然一身,其实也有亲近的人。我心里有个女人,一个很好的女人……可我一身是罪什么也给不了她,更不能和她结婚。她呢,自己带个孩子,就这么过了半辈子……你说,人活着,为什么这么苦?”

人活着,为什么这么苦?骆琪深深叹息。她终于看到了这个男人温柔的一面。也许除了温柔,还有懦弱。

杨攻略吐了一口痰:“呸!我犯了罪!我算什么东西?我这条命,不值钱啊!”

“你……你为什么会到猪场?为什么要替他们做那么多黑心事?”

女人就是女人,尽管她此行目的很明确,为的是让杨攻略反水自首,却还是会问出一些八卦问题。

杨攻略把脸埋进手里,无声叹息。

骆琪等了片刻,再次表明立场:“自首吧!过几年你肯定能出来,到时候清清白白,去找你的女人,好好过下半辈子!”

“我还能出来?你真是……幼稚到家了!”杨攻略突然笑了,笑弯了腰。

“你要相信法律!”这句话,就连骆琪自己,也感到轻飘飘的。

“行了!”杨攻略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走到窗前,盯着夜空看了很久,突然转身,慢悠悠说道,“其实,你是我救过的第二个人。”

“什么?”

“给你讲个故事吧,我亲眼看到的——你应该知道,做这种事离不开医生,以及助手。”

“是的——那晚我看到了。”

杨攻略点点头:“现在的医生,其实不是从前那一位。从前那位医生,已经不在了。”

骆琪紧皱眉头,生怕漏掉一个字。

“现在的医生,其实是以前那位医生的助手。”

“你认识他们?”

杨攻略摇头:“不管是医生还是助手,不管是现在的,还是以前的,都戴着大口罩,夜里各自开车过来——我顶多能分辨出每个人的身形。”

“你意思就是,以前那位医生不干了。他当时的助手,顶上来成了现在的医生?”

杨攻略点头:“以前那位医生,姑且叫他A医生吧。五年前,也就是2005年,春天的一个晚上,猪场发生了一件事——A医生从地下室救出一个孩子,被人家发现了。A医生一天一夜,连续做了好几场手术,术后他怎么把孩子从小黑屋里弄出来,那我不清楚。我只看到了猪场院里的事,还有些视角,是听说的。”

骆琪把过茶壶,给杨攻略倒水。

杨攻略起身望了望门外,返回接着讲:“当时是夜里十点多,凑巧也下着雨,客户们早已离开。A医生从地下室弄出个孩子,把人藏进车子后备箱内,结果被发现了。他的车子,就停在手术室上方的办公室门外,开车的,是个二十左右的青年,那是他儿子——因为他做手术过于疲劳,就叫他儿子来接。那是常事,张进九早就知道。车子藏人被发现后,那个孩子也是够机灵,从后备箱跳出来,顺着办公室东墙根逃跑,也就是你那条逃跑路线。张进九等人,被A医生和他儿子拖住,眼看着那个孩子跑了。”

“跑了?”

“那孩子也就十来岁,手脚却很灵活,个头嘛,最多一米六,比你矮多了。他跑到东墙边,一个助跑就攀上墙头,可惜差了一口气身子悬在那儿,上不去。”

“啊?我以为,你把他藏到了炉子里……”

“把你藏进炉子,是因为你带进来那个凳子,能用来做掩护!”杨攻略白了骆琪一眼,“当时,我正好在炉子旁清理垃圾,看到他那个样子,心里一软,跑上去托了他一把。他回头看到我很吃惊,以为我要去抓他。我托了他一把,他才翻上墙头,然后冲着我吐了吐舌头……所以说,你是我救过的第二个人。”

“就这么跑了?那A医生父子呢?”

“张进九掏枪,打翻了A医生儿子——之前一直没跟你说,张进九,他有枪。那晚我要是不救你,你后面肯定就被打死了!打死你封口!就这么简单!明白吗?其实,你本来已经是个死人,死人还怎么报警?”

骆琪身子一晃,像是中了枪:“他真敢开枪打我?”

“权当放个炮仗!”杨攻略继续讲,“我听到动静跑过去,看到A医生儿子趴在地上,伤口在后背,血流了一地,不死也残。A医生在旁边跪着……”

骆琪紧握拳头:“后来呢?”

“哎!后来,那孩子自己暴露,又从墙外翻进来了!”

“为什么?”

“当时他们以为孩子跑了,有人开车出去找。张进九和其余的人,在院子里对付A医生父子,还开了枪。那孩子怎么想的?他一定在外面听到了枪声,又返回来,应该是不忍心留下恩人受罪吧!他跑到张进九跟前,叫人家住手。还说他是听到枪声,自己才回来的——他看到我在旁边,却自始至终,没提我帮他的事。那孩子,心里有仁义。”

骆琪握紧拳头:“那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张进九开了第二枪,打到了孩子的右腿膝盖上。”

骆琪惊地捂住嘴巴。

“前后两枪!一枪撂倒A医生儿子,一枪撂倒那个孩子!”杨攻略仰起头,凝视前方,“当时,我其实很害怕,生怕那孩子出卖我直到他被打倒,我才放了心……”

“他叫什么?”

“不知道。”

“那A医生呢?”

“当时A医生苦苦求饶,道出来救人的缘由——A医生的儿子本来患有严重的肾病。救人事件半年前,A医生花钱,从张进九那里搞到一个合适的肾脏,移植给了他儿子。肾脏的主人,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就叫他男孩甲吧。他一直被关在小黑屋里,手术过后,人也就没了。几个月后,A医生无意中发现,在新弄来的供体当中,有个孩子,男孩乙,他的器官配型数据,跟之前的男孩甲几乎一模一样。A医生便找机会询问,进而得知,新来的男孩乙,跟之前的男孩甲,是亲兄弟。”

“啊!这么巧?”

“不是巧,是惨!给A医生儿子提供肾脏的男孩甲,是哥哥,后来的男孩乙,是弟弟。兄弟两个,就那么一前一后,都被弄到猪场了!你想,他们的父母,会是什么心情?所以,A医生才要冒险救人——兄弟两个,哥哥人没了,肾脏给了他儿子,继而弟弟又被拐进来——他才动了恻隐之心,不希望两个孩子全完蛋。像他那样的医生,可谓冷酷无情,为了利益,不惜与虎狼为伍,去做地下手术。可他终究,还是个人……”

“我当然理解!”骆琪道,“我只是想不通,兄弟两个,怎么会都被弄到那里去?是拐卖吗?十来岁的年纪,不至于不懂事吧?”

“不是不懂事,而是很懂事!”杨攻略道,“据张进九的兄弟讲,农村周边的河道,水库,是他们相对固定的‘捕猎’场所。那两个孩子都擅长游泳。哥哥跟同伴下河,同伴淹了水,哥哥去救人,力气不够没救到。恰好张进九的人开车路过,哥哥上岸求助,结果被弄进车里带走了。几个月后,弟弟也是在那条河里被人弄走的。他不顾大人劝阻,也不管河道上新添的‘禁游’提示,偷偷下河,是为了继续打捞哥哥的尸体。”

“竟然有这种事……”

“每年夏秋两季,农村小孩下河失踪,并不新鲜。能找到尸体的算好,找不到的,家长只会以为孩子淹死,尸体被冲走了,其实不一定的。有些孩子游水失踪,找不到尸体,其实不是被淹死了,而是被特定的人弄走了!就像你听到的,有些残障孤儿被领养到国外,其实不是遇见了好心人,而是撞见了鬼。这世道的人心,谁能猜得透?”

骆琪沉默良久,才问:“A医生父子,还有那个孩子,后来都……”

“没有后来,就那么结束了。张进九开枪,打断那孩子的膝盖打残A医生的儿子。A医生跪求张进九绕他们一命。张进九丢给A医生一句话,‘你和你儿子可以回去,这个孩子必须死!’当时,不知道是一时冲动,还是天生的胆气,A医生说,要么三个人一起死,要么三个人一起走。他说,他救人就图个心安,毕竟那孩子哥哥的肾脏救了他儿子。要是眼看张进九要了孩子的命,那他儿子那一枪,就白挨了!他求张进九,让他带孩子走。他说他不敢报警。他做过那么多黑手术,挣了黑心钱,报警自己也是个死。他说什么事都有代价,那两枪就是救人的代价,也是他自己做地下手术的代价,他不恨。他说要是出卖猪场,就让张进九去杀他全家!”

“这么狠?”

“为了活!”

骆琪无语。

杨攻略轻描淡写:“这里有个细节——A医生说出那番话之后张进九远远走开,去打了一个电话。”

“打电话?难道是跟他背后的老板请示?”

“你总算聪明了一回!所以我才断定,张进九不是真正的老板。”

骆琪飞快地眨眼,心里设想,要是把这些事,都告诉刘明坤,对方会是个什么反应。哎!她转念又想,眼前这个杨攻略拒不配合警方,手机也没找到,凭自己空口无凭,说了也是白说!

杨攻略掏出烟点上,继续他的故事:“事情,就那么了结了。你看,这就是张进九背后的老板,懂博弈,有分寸!后来,A医生又求张进九,借用猪场地下室做手术。一个是那孩子的腿,一个是他儿子的脊椎,两颗子弹都取出来,可是前者成了跛子,后者成了植物人再也没有醒过来。再后来,听说张进九前去探望过。说是探望,其实就是不放心。可是儿子废了,A医生就算想跑,也跑不了!除了儿子,他还有个女儿。再就是他父母,以及老婆娘家的信息,他也一并交给了张进九。他把全家的命押在那儿,就是为了活下去。”

“哎!太惨了!”骆琪咬着牙,“可是,猪场这次要完蛋,就是毁在我手里!听你这么说,我真的很害怕!正因为怕,才要报警,把他们统统干掉!你怎么就转不过弯呢?去自首,去举报吧!做污点证人!张进九要是进去,警方一定会保护你和你家人!”

“别闹了!中国大陆的法律,根本没有污点证人这个概念!”

“可是立功总是有的吧!”

“别扯了!我犯的是死罪!”

“不!自首总能减轻罪行的!而且警方总有法子,让姓张的把老板交代出来!”

“进去横竖都是死,你以为他会交代?电视剧看多了吧!”

“哎!”骆琪明白争辩没用,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个孩子呢?回家了吗?”

“傻?他能活下来靠谁?他的命不是自己的。他只能被A医生收养,或者说禁锢,那是张进九给出的条件。他要是走,肯定会报警那A医生一家子都得完。”

“复杂!”骆琪把拳头拄在腮上。

“复杂?总比把人杀掉好吧?张进九不可能二十四小时盯着A医生,A医生和那个孩子,也不敢冒险!那是一种微妙的平衡,双方都平安无事!”杨攻略狠狠横了骆琪一眼,“总之一句话,多想想你自己的平安,我不会出卖任何人的!”

(二)

骆琪去见杨攻略当晚,小偷刑星租到了房子,打算第二天就搬过去。

他已经在二舅家暂住了两天。按照父母的安排,他还要继续住下去,直到找到一份正经工作。住亲戚家,除了省钱,没半点好处,最主要是不自由。

不自由,毋宁死。正经工作?狗屁。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打工。刑星自诩是个手艺人,手艺人当然靠手艺吃饭。

三月初的天气还很冷。刑星来到他二舅家楼下的夜市,找了个摊位点上串,拿上两瓶啤酒,开喝。

才喝没两口,他电话响了。打电话的是他母亲:“今早上,你舅给了我你的手机号,还说你得搬出去住?你花那钱干啥?老老实实住你舅家,别出去惹事,听见没?”

刑星随口答应。

那头又说:“我跟你讲,今下午,家里来了个姑娘,找你的。说是你进去前,和你搞对象的。我说你在你舅家,把你的号码给了她。她联系你没?联系你就好好处!知道不?”

“啥玩意?姑娘?”刑星一愣神,心说:进去前也没对象啊。也不是,好歹睡过几个女网友。难道说,那几个女的里面,有重情义的,还记着旧情,竟然找到家里去?按说,她们不该知道我老家地址吧!呸!什么女人?狗屁!老子还缺钱呢,哪能养女人!

他没往深里想。

不过提到姑娘,他心头一热:进去憋了三年,是该找个小嫚儿放松放松了。对!喝完就去找!

想到女人,他再没心情听母亲唠叨,麻溜挂断,顺手把手机撇在桌上。

那部手机,是他出狱后第二天,从公交车上搞来的。他很专业知道要第一时间关机(那手机当时没电,这一步省了),并且取出电池,把卡丢掉。

他最初的打算,是把手机卖掉搞点钱。搞到手机当天,他就在街上转悠。一边走,一边小声招呼路人:手机,便宜手机,要不要?

他招呼了半天,结果没有一个人搭理他。

才进去了几年而已。这年头,人都怎么了?便宜手机也不要?莫不是把老子当骗子?刑星很生气,感觉自己搞不懂这个世界了。

路人不要,他就想卖给手机店,后来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卖给手机店也没几个钱,这才放出来,没有手机,还不如留着自己用。

今天上午,他趁找房子的空,去手机店买充电器,顺便办新卡回到住处才发现,手机上有锁屏密码。他很谨慎,没有再去手机店而是去网吧搜攻略,自己把手机恢复了出厂设置。

烧烤摊前,刑星刚喝完一瓶啤酒,对面小方桌来了俩人。

那俩人一个高高瘦瘦,一个矮胖,光头。光头扯凳子坐下,不小心碰倒了刑星的酒瓶子。

刑星扫了光头一眼,没吭声。

光头很敏感,回瞪刑星。

理个光头,就社会人了?刑星心里满是嘲讽。

那两位吃喝没一会儿,高个说没烟了。光头去买烟回来,不小心蹭到了刑星的胳膊。当时刑星正将肉串送入口中,胳膊被那么一蹭,嘴就叫签子给扎了一下。

刑星狠狠瞪光头。

光头接着就来劲了:“你瞅啥?”

“你碰老子胳膊干啥?”

“就碰你了,咋地!你瞅啥?”

“老子就瞅你了,咋地!”

“谁老子!”光头一个大嘴巴子抽过去。

刑星吃了一巴掌,火气上来,一把拎起酒瓶子,指着对方:“老子才出来,不想惹事!赶紧滚!”

“滚你妹!”光头一拳捅过去。

刑星又吃一拳,忍无可忍,一瓶子抡过去,砸到对方肩头。

瘦高个一看同伴吃了亏,冲上去一脚,踢翻刑星的小方桌,先把气势壮起来,接着拾起瓶子就干。

刑星的小方桌一倒,手机跟着掉下去,滑到几米之外。

此时,一个戴墨镜的小个子走过去,悄没声捡起手机,溜了。

墨镜小个子走了没一会儿,看热闹的就围上去了……

(三)

娄东伟拿着刑星的手机进了网吧。

他很开心。不管过程还是结果,他都对自己导演的这出戏很满意。

冯子君不但拿到了电话号码和住址,连刑星的长相也知道了。对娄东伟来说,那是意外收获,毕竟他没嘱咐过冯子君,去留意刑星家的相框。

拿到号码,他没有选择电话联系刑星。一来,他不确定手机是不是刑星偷的;二来,打电话会暴露自己,哪怕暴露的是冯子君也一样。

冯子君回来的当天下午,他以替客户套取证据、需要伪装为由找到他二叔家的弟弟,辅警娄东亮,向对方借了两套辅警警服。娄东亮起初坚决不借,他用钱摆平了。

辅警警服跟真正的警服,在编号上有区别,后者编号是一串数字,前者在数字前,多出大写字母FJ或XJ,娄东伟认为这点区别问题不大。他的想法是,从社会上找俩人,扮成警察找刑星。到时候,把偷手机的时间、地点抛出去,如果找错了人也就罢了,倘若真是刑星干的,他不信对方不承认,毕竟刑星才放出来,顾虑很多。

事实上,他清楚扮警察找人是下策,有风险。他曾考虑,干脆让娄东亮出面,可是又很不放心。不管怎么说,娄东亮也是干派出所的,搞不好就得坏事。再说,娄东亮心眼小,给他发过威胁短信,连他上野狼夜总会那点事,都不替他保密了。这种人能用?

衣服有了,人也不能马虎。他想起两个人,一个姓孙,一个姓田,那两位都犯过事,请他打过官司。他收了钱,尽己所能,一定程度上帮人减了刑,算是那两位的恩人。最主要的是,那两位在社会上混过,懂事,口风紧。

打定主意,娄东伟找到姓孙的,谎称为了办案,在找一部手机。

不就是装警察,从贼手里套个手机吗?对方一听没二话。

敲定姓孙的,他俩一块去找姓田的。

见到人,娄东伟傻眼了。姓田的哥们儿,比起从前胖了许多,还留着个光头。那造型挺拉风,可就是不能穿警服、装警察。

娄东伟重新琢磨,一时想不起更合适的人选,决定先把那两位拉到刑星所在小区,实在不行,到时候就叫冯子君装警察。

到了目的地,冯子君早在那儿等着了。

当时天没黑,娄东伟担心刑星没回家,就叫冯子君和姓孙的,先在车上换好警服,等天黑行动。

等了没一会儿,冯子君突然指着马路对面的小区门口说:“那个,才出来的那个,像刑星。”

那人头发极短,走起路来左看右看,一副贼溜溜的模样。

娄东伟不放心,就叫冯子君下车,冲马路对面喊了一嗓子:刑星。

刑星听到有人叫他,驻足看过去,结果马路对面好几个人,各自各走的,没人搭理他。他找不到和他打招呼的人,以为自己听错了转身去了旁边的烧烤摊。

果然是刑星!娄东伟这边确定了目标,但没妄动。

他观察了一会儿,见刑星坐那儿接电话,完事随手把电话放在了饭桌上,于是下车走到烧烤摊前,近距离观察那部手机。手机品牌、型号,跟娄东亮描述的一样,可还是不能就此断定,那就是骆琪的手机。

娄东伟回到车上,琢磨片刻,突然有了新主意。

他对同伴说:“不装警察了。那小子吃烧烤呢,手机就在桌上。你们去吃饭,找机会跟他干一架,把桌子弄翻。我趁他不注意,把手机拿走。”

姓田的光头胖子一听,来劲了:“装警察我不像,找事打仗,我专业啊……”

事很顺利,桌子被踢翻后,手机滑出去好几米。娄东伟左右瞧了瞧,见没人注意他,捡起手机溜了。

去网吧还原文件,是个成熟的想法——娄东伟精着呢。不管手机里有什么,都不能在个人电脑上操作,以免留下蛛丝马迹。当然,还原是试探性的,如果手机不对,那他做的都是无用功。

手机已经被刑星恢复了出厂设置,没设密码,给娄东伟省了麻烦。

他下好还原软件,轻车熟路操作一番,咧开嘴笑了:软件不但扫描到了文件,而且文件还不少。只不过由于出厂设置的原因,所有文件名要么错乱,要么丢失。他勾选了所有项目,启动还原。几根烟的功夫,程序结束运行。他随便点开一张图片,一眼看到个小男孩。又点开几张,看到了骆琪。

哈哈!刘明坤啊,刘明坤,你算个屁!老子只花了一天时间,就把东西找到了!娄东伟心花怒放,深深佩服自己。

他不知道,也不在乎手机里有什么,只知道骆琪和警方正为这部手机着急。他一点也不急。现在,这部手机就是最好的工具,他要用它逼骆琪上床。

他把所有文件存进事先备好的U盘,下机,出门把手机卡折断丢掉,然后开车去娄东亮家还警服。

还完衣服,他去了另一间网吧,找了个角落坐进去,逐一检查还原内容。

文件无非三个类型,短信,图片,音频、视频。图片很多,除了骆琪的自拍,就是一个小男孩的照片,没有任何有趣的内容。通过葛云辉,娄东伟已经知道骆琪跟葛战辉那点事,还把它们告诉了市局的刘明坤。因此一看到男孩照片,他就断定那是骆琪的孩子。短信不多,一览即完,内容也都和谐。视频七八项,大部分内容还是那个小男孩。

他点上烟,耐着性子,点开最后一条视频——画面在一间房内地面和墙体四壁铺着白色塑料布;房中间立着个屏风,屏风后摆着两张手术台;内侧手术台上,躺着个孩子,样貌看不到,旁边两个白大褂,正低头忙活;靠外的台子上,躺着个血糊糊的小男孩;孩子脸色苍白,左胳膊弯曲在体侧,拳头半握着,腕上戴着一块表;随着镜头靠近,男孩的脸越来越清晰。

“哎呀!这不是骆琪的孩子吗?”娄东伟叫出声来。

紧接着,视频停了。视频下方,还有一个音频文件。

娄东伟眉头紧锁,双手扶正耳机,颤手点开它——

“林总,你想得太简单了!”

“具体怎么做,还是你们定。我儿子手术成功,那个数我加倍!”

“不光是钱的事!这里头风险太大。这些年了,我从来没这么操作过!明白吗?这么干,屁股不好擦!”

“我懂。”

“你懂个屁!为了你,我费劲从加拿大,找那么两个老外来做这件事,问题是他们怎么回去?懂吗?他们办了领养证,证件上有孩子照片!现在那个孩子没了,你叫他们领谁上飞机?换个孩子顶替?长相能一样?人口出入境管理局,机场边检,都过不去!”

“哎!还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

娄东伟越听越心惊,连烟屁股烧到手,都未及时察觉。

音频播完,他摘下墨镜看了看四周,随后再次打开视频,接着是音频,如此循环数遍。一小时后,娄东伟离开网吧。

往外走时,他摘下了墨镜。那是个有意为之的动作。他觉得,进网吧时戴着墨镜,出去时要是还戴着,就似乎有些显眼。其实,根本没人注意他,可他却没来由地多想。他紧握着那块U盘,脚下踉踉跄跄,连路也走不正。

回到车上,他连抽半包烟,期间一直盯着那块U盘。就算他不是律师,只是个普通人,也早意识到了,那是个要命的玩意儿。

他渐渐心生后悔:找什么狗屁手机?作死!这他娘就是块炸弹啊!

本来,他接受葛云辉和张进九的委托,去跟市局的刘明坤交涉时,心里就已做过衡量。他不信骆琪那个指控,只当它是那个女人凭空捏造,为的是给葛云辉找麻烦。他好奇过。可他始终认为,就算那部手机里有违法内容,也绝不会太过分。现在好了,他的好奇解决了。手机里的证据告诉他,指控是真的。

他把音频、视频研究了数遍,能确定一个基本事实:猪场地下室,存在非法器官移植行为。他很清楚,法律角度上,音频的内容算不上直接证据。但是,不管什么证据,都不能孤立对待。音频内容结合他了解的几个事件:孩子被领养、骆琪找孩子、孩子在静山被拐走,警方在燕来村找到定位手表,就能分析出整件事背后的真相——孩子被拐,是一出戏,定位手表在村口找到,也是一出戏。

姓林的老板,通过某种关系,给生病的孩子匹配到一个器官。器官所有者,是星火儿童福利院的孩子康康。这位林老板的需求,令葛云辉很为难。葛云辉真正的业务,是通过福利院及合法领养手续,把合适的残障儿童,输送给国外客户。其国外客户的需求,跟林老板一样,他们的孩子需要器官。

可是林老板是关系户,又愿意出高价,于是葛云辉选择了冒险。他找来两个加拿大人当托儿,办理好康康的领养手续,然后让加拿大人带孩子去爬山。在山上,他提前安排好的所谓人贩子,也就是围着围脖的矮胖妇女,从加拿大人手里把康康带走,制造孩子被拐的假象。如此一来,那俩外国人才能合理、合法离境,而孩子,也就自然而然,被转移到猪场的手术台上。

这个过程本来很顺利,可是骆琪的意外出现,将所有人置于危险境地。

在葛云辉和张进九视角里,那晚骆琪逃走后,他们发现了骆琪的电脑,知道了定位软件的存在,从而在康康身上找到了定位手表。接下来,他们只有一个选择:就是把定位手表,丢在燕来村某个位置。那样一来,就能前后衔接。让初查的警方误以为,是人贩子带着孩子途径燕来村时,丢掉了手表,同时也能解释,骆琪为什么会根据定位,找到燕来村去,从而把猪场剥离到危险之外。那么接下来的猪场关门,拆房子,也就顺理成章了,无非是为了毁掉可能存在的犯罪痕迹。

当然,仅仅通过音频和视频,娄东伟看不透猪场存在的真实目的。不过他至少明白一点,猪场的存在,绝不仅是为葛云辉那么一次冒险生意,充当一回地下手术室的场所。道理再简单不过,如果猪场合法经营,那葛云辉绝不可能把移植手术,安排到猪场去!

娄东伟抱着脑袋,头痛不已。他发现,自己竟陷入了两难之地。

他找手机的直接目的,是用来胁迫骆琪上床。可是,当他发现手机里藏着的秘密不亚于炸弹,胁迫似乎就失去了意义。他要是还用它去胁迫,那骆琪一定会报警,说手机就在他手里。

这可怎么办?在没有这部手机,以及警方初步调查零收获的情形下,骆琪的单方面指控不能立案。但是,倘若让警方知道手机在他手里,还拿去威胁别人,那就成了隐匿关键证据,得负刑责。

娄东伟发动车子,开到高架桥上,把骆琪的手机抛进桥下的河里。

望着阴沉的河面,他咬着牙说:葛云辉啊,葛云辉,你他娘的完了!